若非她如此嬌柔,他真想抓住她肩膀死命搖晃,以泄心頭之怨。


    她難道不知,拋出香餌誘魚上鉤,魚既然釣上了,卻不肯給個痛快,這樣的行徑有多……多缺德嗎?


    臉上的傷收口結痂,今兒個她拆下裹巾查看時,痂已脫落。傷好了,在右頰留下兩道淡紅色傷疤,摸起來微微突起,已不像以前那般光滑無瑕。


    原來她還是很在意容貌的,以為看得很開,心中仍是鬱悶。


    今夜,太湖邊上一輪明月,銀華邀人來,君霽華接受這份無言邀請,散著發,獨自一個踏出屋外。


    夜風掠過她發尾、袖底,輕輕波蕩著裙擺,她落足無聲,走向那片梅樹林。


    寒春緒帶著她和柳、葉兩丫頭重返太湖“鳳寶莊”已有七、八日,一是為了避風頭,江北大城內風聲緊,再待下去極為不妥,所以暫時換地方落腳;二是因為他的手下和船隻、馬匹等等大都於此聚合。


    再有,說是迴太湖“鳳寶莊”也不太對,他在太湖邊上的這一穴,是一處頗簡樸的三合院,就座落在苗家“鳳寶莊”後頭,人家隻會瞧見“鳳寶莊”大宅的風光氣派,沒誰會去留心他這種尋常小院。


    白梅度過了它的盛世,將謝未謝,花心暗淡了些,然而有月相伴,皎光點點,落在枝椏上仿佛枯瓣重生。夜風淒清,來迴穿梭,梅樹林裏卻美得教人屏息,連月光都一篩一篩的,直想醉在這一刻。


    她踩著落地的月色,不自覺跳起舞。


    她閉眸,淡淡揚唇,身子隨足轉動……她內心平靜卻也波瀾隱隱,仿佛這一刻僅為自己而舞,她舞給自己欣賞,感謝自個兒仍活著,活得還挺不賴,因為遇上一個男人,學了些感情上的玩意兒,還在摸索中,也許一輩子都弄不懂,都得這麽摸索下去,可是她樂意。


    唉,她一千個、一萬個樂意……


    “啊!”驚喘逸出嬌唇,她迴旋再迴旋,不斷舞動的身子陡地撞上一麵胸牆,不及發出更響亮的驚唿,一隻有著煙草味的大掌已覆住她的嘴,她的腰被牢牢圈住,她的背貼上那麵堅硬的胸,被這麽一提抱,足尖都快離地。


    “別叫,是我。”熱熱氣息暖紅她的耳。


    用不著他開口,光憑氣味,她也知道來者是誰。


    拉下嘴上的掌。“寒爺,你、你迴來了……”


    “是啊,我迴來了。今日銷了一批貨,貨好價美,上家、下家皆大歡喜,我從中賺上一筆,那也歡喜無比。我發出一筆錢財犒賞手下,讓他們全散了,化整為零,該迴什麽地方就迴什麽地方,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我迴來,進屋沒見到你,往這條長長的青石板道一望,追將過來,我追啊追,再追啊追,真怕有人趁我不在,收拾包袱逃得遠遠的。幸好,全是我自個兒疑心,胡思亂想,我再定心一看,巧了,真在林子裏找到你。”寒春緒語調輕鬆飛揚,不知情的人準以為他當真愉快得很,但聽進君霽華耳裏,纖細背脊不禁輕輕一顫。


    “我不會逃……”她細聲囁嚅,很納悶他為何總認為她要逃,是否經過“玉蛟幫”那件事之後,他以為她心中驚懼,所以非逃不可?唉,她難道就不能有其他選擇?例如……待在他身邊,舍命陪他這個“君子”?


    “我不會逃。”她再次強調。


    “你想逃就逃,我總會逮到你,無所謂。”


    他連撂狠話都輕聲細語,如情人的撫觸,君霽華身子不禁發熱,心跳急劇。


    忽地,她記起什麽,柔身一僵,垂首,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右頰。


    寒春緒看穿她的心思,嘿嘿冷笑,頗有那種“看你往哪裏躲?”的意味。


    他硬是拉開她掩頰的手,將她雙臂連著腰身一同捆抱。


    她頭放得更低,藉著一幕烏絲掩住右頰,拚命隱藏。


    躲啊!再躲啊!


    內心持續惡狠狠發笑,寒春緒空出的一手沒撩開她的發,而是把頭顱蹭蹭蹭,從她發絲中蹭過去,讓她的發也覆在他的頸上、肩上。


    哼,她還想隱入月光照不到的幽暗處!


    他絕對不允,硬是將她低垂的臉容扳過來,朝向皎皎清月,尤其是右頰,他絕不放過,端詳得無比仔細。


    君霽華心髒狂跳,又覺不能唿吸。


    自從臉被劃傷後,她一直閃避他的探看,能自己上藥絕不假手他人。


    她知道他很在意她的傷,想看個清楚,可是每每見她藥都裹好、藥巾也都敷上了,也就沒再為難。


    她也知道,總有一天得麵對現實,但……心裏尚未準備好,他便突如其來地逼到麵前,鼻息拂上她臉膚,逼得她無所遁形。


    “傷好了?”挺直的鼻湊近,鼻端有意無意地摩挲她的臉膚。


    “嗯……”剛脫痂的地方甚為敏感,被他這麽碰著,她忍不住哆嗦。


    “嗯,是好了。”確認完畢。


    “嗯……寒爺,你——”


    “你好香。”


    什、什麽?!


    君霽華一陣暈眩,她屏息以待,猜想他見到那兩條交又的傷痕後,會有什麽想法,結果他……他根本忙著吃她豆腐!


    “寒爺,我——唔……”她仰臉的角度很適合親吻,月光鑲著白頰,讓人心癢難耐。忍無可忍,無須再忍,男人伸舌舔著點點銀輝,又把舌探進她輕啟的唇內。


    君霽華軟軟往後靠,全隨他了。


    兩人氣息交融,好半晌,她微喘著,徐徐掀睫……男人凝望著她,目光幽深。


    “寒爺,我的臉……不好看了……”她想掩住他那雙眼,可惜兩手皆被圈抱。


    “然後呢?”


    然後?她明顯一怔,都不知自個兒表情呆呆的,好可愛。


    寒春緒輕啃她的白頰,低沉又問:“然後呢?”


    “然後就……就……”她被攪得頭很昏,在他臂彎裏扭動起來。


    寒春緒暗自歎了口氣,終於放鬆圈抱,讓她在他懷裏轉身。


    “寒爺當初買我,不正因為我長得好看嗎?”


    “然後呢?”


    還、還然後?!她瞪著他,欲言又止。


    抿了抿唇,她幹脆挑明道:“沒有什麽然後,就隻是……我的臉上有疤,兩道長長的疤,不好看了。”


    “奇了,我正好喜歡臉上有疤的姑娘,而且還得在右頰,而且還得長長的兩道,對了,而且最好兩條要交叉在一塊兒,這才夠嗆。”


    君霽華懵住。


    她雙眸瞠得圓圓的,小嘴也圓圓張著。


    她一瞬也不瞬,直直看著男人那張臉。


    他的嗓音好好聽,似沉醇厚,聽久了會上癮。


    他的眉眼俱柔,沒有調侃嘲弄之色,眼神認真,像無言說著什麽。


    他浸淫在月華中的麵龐,銀發似雪,黝膚暗紅……他……他、他……


    “臉紅了……”她下意識喃道。


    “誰臉紅?胡說!我才沒臉紅!我怎麽可能臉紅?你哪隻眼瞧見我臉紅?”


    結果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連聲否認,越否認,臉越熱,黑裏透紅。


    君霽華原是有些瞧癡了,被他這麽激切一嚷,陡地迴過神,唇角克製不住地拚命往上翹。


    “看什麽看?看老子英俊啊?!”開始耍大爺。


    “寒爺長得是很英俊,銀發黝膚,濃眉深目,直挺的鼻子,寬寬的嘴,多好看。”她將心裏所想的直白說出,語氣淡然平靜,她坦率得很,隻是也掩不住臉紅,兩張紅紅的臉就這麽對望。


    寒大爺正要惱羞成怒的氣焰整個被壓下去,他才要開口,卻見她流出兩行淚。


    “你、你哭什麽哭?我又沒欺負你!”他很驚嚇地放開她。


    君霽華搖搖頭,微微笑著,一直搖頭,她用手背擦淚,有些孩子氣,又有些可憐兮兮。她也說不明白,隻覺心中一鬆,可能皆因他的臉紅。


    她垂下玉頸,還在擦淚,寒春緒也跟著低下頭,想看個仔細。


    “我沒欺負你,你幹麽哭啊?”他還在懊惱。


    因為你對我好啊……


    她沒說出,就靜靜體會,眼淚能苦能甜,她此時的心是甜的。


    “好啦好啦!”寒春緒頭一甩,仿佛有事委實難以決定,現在牙一咬,豁出去了。“我……我那時說,我買你隻是要你,沒有喜歡你,跟什麽情啊愛的無關……其實……不是這樣,那是謊話。”


    心髒咚地一震,君霽華緩緩放下手,垂眸對上一張別扭的俊顏。男人此時蹲在她麵前,照樣是大腳開開的蹲法,微仰頭,由下往上看她。


    “有什麽好震驚的?就許你說謊,我就不能說啊?那、那……你說了一次,我也說了一次,一人一次很公平,咱們扯平,這件事算、算兩清了!”


    他忽地起身,君霽華仍看著他,著魔般看著,張唇無語。


    這一次,他臉紅歸臉紅,沒再兇兇質問她看個啥勁兒,卻是伸出一手。


    “迴屋裏去吧。”低聲道。


    看著那隻掌心朝上的大手,如此厚實,指節分明,掌紋深刻且幹淨,像能保人一輩子安穩。她笑著,淚水輕湧一波,剛拭幹的頰又濕了。


    “嗯。”她交出柔荑,握住他,讓他牢牢握著。


    他牽著她走出梅樹林,往不遠處的三合小院走迴。


    夜風拂過樹梢,沙沙輕響,男人好聽的聲音雜在其間,似乎說道——


    “……還哭?好好好,等會兒迴屋裏,上了榻,有得你好哭,我讓你哭個夠……噢!你咬我手?好,隨便你,反正你又哭又叫,最後還得咬我肩膀,你愛咬就咬,我受得住,我讓你咬個夠!噢——”又叫疼。沒辦法,他欠揍。


    “老子不發威,還被你瞧成病貓啊?”


    這會子,換姑娘家尖叫,她被發威的男人扛上肩,帶迴屋裏頭“正法”。


    以前常聽“天香院”裏的姑娘們說,她們這一門營生,最好的下場就是找到賞花人,能從良,跟個好男人過日子。她君霽華跟的這個男人離“好人”二字還差那麽一點天上、地下的距離,但跟他過日子,很有滋味。


    他的手下多是太湖一帶的漁樵農家,有生意上門,就接盤、銷盤,待忙過一陣,又化整為零,各歸其位。


    她見過他幾個手下,名叫“六喜”的少年率性可愛,一見她就臉紅,而綽號叫“鐵膽”的那名壯漢根本是座小山,手臂能拿來讓她架秋千……她從不過問寒春緒手底生意,不問他道上那些恩怨,他藏著她,卻也給她適度的自由。


    他說她需要什麽,盡管開口,跟了他,就是他寒春緒的人,他一定罩她。


    她說,她想去爹娘墳前祭拜,但當年從江北被賣至江南“天香院”時,年紀很小,不記得爹娘葬在何處,連迴鄉的路也模模糊糊……她怕他為難,笑著說她僅是隨口一提,不用當真,但兩個月後,他帶她到離江北大城約一日腳程的郊外,在亂葬崗上找到一座破敗墳頭,已龜裂的墓婢上簡單刻有她爹娘姓名,刻字已淺,怕是再晚幾年也都不能辨認了。


    她哭得淚漣漣,淚中包含太多感情,還有太多、太多對他的感謝。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在她需要時抱緊她,他是羽翼大張的鷹,罩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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