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揚眉往前一眺,不遠處似是太湖湖畔,這麽晚了,竟還留著點點漁火,約略一數,該有十多艘漁船,隱約瞧見人影晃動。


    心下驚疑,她舉步欲近,傻傻的,什麽也沒多想,哪知才一抬腳,一隻鐵臂已從後頭欺近,緊緊環住她的腰。


    她倒吸一口涼氣,耳畔隨即被男性再明顯不過的火爆氣息烘得發熱。


    “舞得如此盡心賣力,這麽晚竟還不歇息,花魁娘子不累嗎?”


    唿吸促急,君霽華壓製不住胸脯過大的起伏。


    她其實發著顫,身軀顫抖,方寸顫栗,卻有種模糊的篤定——


    這男人不會傷她。


    她在他懷中轉身,他沒放開她,雙掌仍按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君霽華強迫自己抬起頭。


    清寒月夜中,她望進他的眼,那是一雙闃暗卻又矛盾地爍出輝芒的眼睛,竄著火氣,騰著她無法辨識的情緒……她已不識得這雙眼,五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們各自經曆了生命的磨練,她變得更安靜無語,他則變得更深沉難解,也更加危險,早就不是當年和她窩在小小三合院內,裝神弄鬼、對她使著壞脾氣的那個人。


    她不知為何眼眶發熱,隻知心頭緊緊的,繃得難受。


    “來這裏幹什麽?”被她那雙眸子瞧得渾身不對勁,寒春緒低聲咆哮。


    她不語,心思浮動,僅怔怔望著,像沒看夠他。


    “看什麽看?再看……老子挖了你招子!”


    就這麽一句,讓她嘴角泛柔,緊繃的心滲入酸軟味兒,起伏不定。


    她深吸了口氣,忽而問:“我……你……狡兔三窟,這兒也是你的其中一窟,對不對?”小手抵著他的胸膛。“你說那是信鴿,那些雪鴿來來迴迴傳遞信息,經過訓練後,不能隨意變動地方的,所以你在這兒也建了個窩,是不?”


    他瞪著她,眼神淩厲,似恨不得將她拆吞入腹。


    君霽華虛弱一笑,淡聲問:“湖上那些漁火是怎麽迴事?那些人跟你脫不了幹係吧?”輕歎。“別跟我說,你借用‘鳳寶莊’這個童叟無欺、幾十年老字號的殼,去掩飾你底下的營生。”


    她不清楚他的買賣,但多少嗅得出……那些絕非正當生意。當年和他在三合院鬥起來的那些人還曾指控,說他黑吃黑、私吞了一批南洋珠寶。


    “我就是借用‘鳳寶莊’的名銜,掛羊頭、賣狗肉了,如何?”他壞脾氣道,鉗住她的力道很蠻氣,仿佛忍啊忍,忍到最後再也不忍,決定大爆一場。


    該火爆的是她吧……君霽華模糊想著,隻是此時見他被莫名惹火,她竟然心緒一弛,奇異滋味在胸中攪動。


    她不答反問:“你還曾迴去那座小三合院嗎?”


    “那個窩,老子高興迴去就迴去。”


    她點點頭表示明白。“這麽說,你是闖出名堂了……當年來為難你的那批人,該都敗在你手底下,他們敗了,你才能自由來去。”


    “不隻敗了,我把他們全砍了,有的丟進江裏喂魚,有的剁碎了喂狗。跟老子比狠?哼哼,還不夠道行!”咧出森森白牙。


    他有意嚇唬她,君霽華聽得出,卻也隱約曉得他說的事不全然是假。


    喉頭發燥,她潤潤唇,一會兒才道:“他們說,小三合院裏兩大一小,三口人……全死了,所以才鬧鬼,說那個男孩兒死時也才七、八歲……”她鼓起勇氣。“可是你活著,沒死。你活得好好的,沒被自個兒娘親拖著一塊兒死……”這個謎藏在心底五年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正好我就是個禍害,要死沒那麽輕易。”他冷笑,又一副吊兒郎當樣,說話虛虛實實。


    他不想說。君霽華沒再追問,微斂秀眉,淡淡籲出憋在胸中的氣息。


    她側眸再次瞥向湖畔,見那些船隻像在卸貨,一箱箱扛下來,然不及看清,寒春緒已抱著她一轉,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


    “教你瞧出底細,是不是該殺你滅口?”他背光而立,雙目格外炯亮。


    她眸光定定然,懵了般由著他,竟連個掙紮也沒有。


    “不逃?”刻意加重鉗製的力道。


    “……能怎麽逃?”


    君霽華才把臉偏開,身子立刻被擁緊。


    男人俯下頭尋找她的唇,她雙手抵住鐵石般的胸膛推拒了兩下,不很認真地抵抗,扭頭想躲開他的嘴,但沒幾下就放棄了,就這麽半推半就,被吻得幾乎無法唿吸,最後靠在他懷裏喘息,玉頰火熱,小手揪緊他的衣。


    揚睫,發現男人正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目光深沉複雜,她莫之能解。


    “為什麽……”她心音如鼓,頭重腳輕,好半晌終才穩住神智。“為什麽親我?”


    “為什麽去親個女人?”這話極自然地溜出口,像挺氣悶的,一問出,寒春緒眉峰略皺,似有些懊惱。


    女人?君霽華一怔,隨即想通。


    她抬起頭試圖離開他蠻橫的圈抱,但效果不彰,隻勉強拉開一點點距離。“你不讓我親女人嗎?”


    他眯眼瞪人,抿唇不答。


    君霽華大膽再問:“我不親女人,親男人總可以吧?”


    他仍舊死死瞪她,頭略傾,銀亮發絲從兩頰垂下,表情瞬間變得兇煞。


    心狂跳,跳得怦怦響,她有些發顫,不是懼怕他,而是……而是不確定他對她,是否也有一些些奇異情愫?


    自與他再度重逢,她心緒便起伏難定。他很可惡、很野蠻,該是不見的好,她滿腦子卻還是繞著他打轉,有沒有可能……他亦如此呢?


    想到這一層,她滿麵通紅,一向寧穩的嗓音都隱隱顫著。


    “寒春緒,我想跟你說……臘月十五,牡丹紅已在‘天香院’替我安排一場‘奪花會’,江南花魁娘子的‘奪花會’,誰出得了最高價,誰就買我一夜,那是……”她咬咬唇,澀聲道:“……是我的初夜,‘奪花會’一過,我就不再幹淨了,一切都遲了……”


    “你究竟想說什麽?”他扣住她的下巴。


    “我不要‘奪花會’,我想離開‘天香院’。”她眸光幽幽,深吸口氣。“請你幫我。”求你!


    他陰沉神情起了微妙變化,狠勁依舊,但眉間已舒弛。


    “憑什麽我該幫你?”


    是啊,憑什麽?她臉更熱,心中滾著熱流,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不要我去親誰,是嗎?無論男的、女的,都不允的,是嗎?寒春緒,你是不是中意我?對我……多少有些情意?”


    兩人陷進詭譎的靜默,長長的、緊繃的靜默。


    君霽華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快燃燒起來,她聽到不遠處的雪鴿此起彼落咕咕叫著,聽到梅樹枝椏在夜風中沙沙響動,聽到男人略微粗嘎的唿吸聲,也聽到自己過於促急的心音。


    她這算不要臉嗎?猜想他對她有好感,就想揪著這點利用人家。


    然而,她讀不出他此刻表情。


    那雙炯目瞠得大大,裏頭冒著兩把火焰,一圈圈在瞳心燒著,他卻笑咧了嘴,嘴角拉得高高,很大的一抹笑。


    “你想,我必定藏在暗處看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以今晚登台獻藝,才故意和那個朱拂曉演出那一吻,你在試探我嗎?”


    她愣了愣。“我沒有……我沒那個意思。”


    那抹笑越擴越大,寒春緒甚至笑出聲,笑得寬肩聳動,連在湖岸邊辦事的手下都往這兒瞧,但僅望了望,沒人走過來。


    “算了吧,別費唇舌解釋,反正有也好,沒有也罷。”他輕哼,麵龐有意無意地避開月光,語氣是她所熟悉的調調兒,笑中夾帶嘲諷。“是說,我有說過我中意你嗎?有嗎?有嗎?還情意呢!那是什麽東西?你是否想得太多?唉唉,你們女兒家就這一點不好,成天愛胡思亂想,編出無數故事,然後閑來無聊再自個兒往裏邊添點兒油、加點兒醋,以為自己真美得像朵花……唔,好啦好啦,你生得確實還能看,該長的也全長齊,窈窕修長,觸感絕佳,惹得男人心癢難耐,那也大有可能,我親你、抱你、調戲你,這也是男人天性使然。嘿嘿,江南花魁娘子呢,可遇不可求,遇上了,當然得抓緊機會一親芳澤、再親芳澤、三親芳澤,誰讓你撞進我手裏,老子見到這天大的便宜不占,心裏便要鬧不痛快!但你千萬別誤會,幹萬、千萬別誤會,你想親誰,我懶得管,隻要我想親你時,你乖乖順著老子便成。”


    雙眸眨也未眨,君霽華聽著他所說的,忽地,眼前起了霧,什麽都糊掉。


    強大的羞恥感兜頭罩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全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真把自己瞧高了,人家沒有那層意思的。她、她這是在幹什麽呢?她都說了些什麽可笑話?!


    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的掙紮起來。


    “放開……你放開!”她咬牙,使勁兒使得過分,也不怕弄傷自己,圈住她的男性臂膀終於一鬆。


    “你這又何必?幹麽哭啊?哭就哭,幹麽咬牙咬唇,拿自己出氣?我的話你不樂意聽,你……你該拿我泄恨才對,反正你也不是沒咬過我。”


    君霽華耳中嗡嗡響,覺得一定是聽錯,那個剛把她刨削一頓、讓她明白自個兒有多丟臉的男人,此時說話語氣微繃,仿佛替誰著急般。


    她抓衣袖抹掉可笑複可悲的淚。還好,舞衣的袖兒既長又寬,外層覆著內層,夠讓她抹了……瞧啊,連她都學會自嘲,這不算壞事吧?


    突然橫過來一隻手臂,往她嘴邊一靠。


    “別說我欺負你,咬吧咬吧!”寒春緒竟很大度地催促,一副以身伺虎、絕對甘願的模樣。


    君霽華瞧見了,他手上留有兩排小齒印,痕跡雖細,那時卻幾要咬掉他一塊肉,咬得他鮮血直流……她迷惘又糊塗,不懂那時的他,更難以捉摸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在玩她嗎?可……她已經夠丟臉、夠懊惱了,他還想怎樣?


    她往後退一步,垂頸不敢看他雙目。


    原是情思朦朧、情心混沌,如今也該散了一切,不作夢。


    “今夜擅闖寒爺地盤,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也、也問了不該問的……是妾身太魯莽、太不知輕重。”唇角淡淡一勾,有些虛弱。“寒爺若要滅了我口才能安心,那就動手吧。”


    語畢,她螓首抬也未抬,轉身就走。


    徐徐走著,步伐從容,及臀的發絲在她身後搖蕩。


    樹影半掩了姑娘家銀霜般的纖身,立在這一頭的寒春緒跟著矮身蹲下,放低視線,繼續瞅著她走遠,直到那抹影兒消失在青石板道盡頭,他仍兩腿開開蹲著,動也不動,跟廟門前的石獅子都快沒兩樣。


    “老大,那批兵器全下貨了,共四十箱,苗家家主也讓底下人點過了,錢已入袋,銀貨兩訖哩!您看要不要過去……您……唉,姑娘不是走遠了嗎?”從湖岸趕過來找人的黝黑少年滿心疑惑,也忍不住矮下身,學自家老大兩腿開開蹲下,直往前張望。“有什麽好看的嗎?”


    “石獅子”依舊不動如山,繃著臉,糾著眉,一臉出恭不順樣。


    此時身後又來一人,是個剛及弱冠之年的青袍公子,竟也學著蹲落,還頗辱斯文,大刺刺地開著腿,就蹲在寒春緒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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