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之介大人！」
「！」
隔日午後，情不甘情不願來到樹樁之家的反之介，看見羽多子小姐時的神情實在太直白了。
「遇到最難應付的家夥了」——這些字在反之介的臉上表露無遺，他甚至立刻拔腿逃跑。然而被大老板拉著衣領阻止說：「等等，站住。」他又被帶迴原地。
「為什麽連羽多子也出現在這啦！」
「咿！果然給您帶來困擾了嗎？」
「好了，暫停暫停。雖然很在意你們倆之間的問題，但今天應該有得忙了，有話晚點再說。我們今天的任務是幫白三葉館的孩子們準備年菜。首先是場地布置。來，你們倆都用這個把袖子挽起來。」
我簡明扼要地進行說明，將束袖帶發給反之介與羽多子小姐。
羽多子小姐雖然貴為千金，但似乎很熟悉束袖帶的綁法；反觀另一邊的反之介好像根本不會用。
我無奈心想真拿他沒辦法，本來打算出手幫忙，沒想到大老板一把搶過我手中的束袖帶，親自幫他綁好。
反之介的臉色比平常還更加慘白了，近距離麵對大老板讓他相當驚恐……
我們首先前往的目的地，是要招待學生年菜的場地——白三葉館內的教室。
據說這間教室平常並未拿來上課，不過仍放著書桌，很有校園氣息。
這裏的桌子比我小學時的還大，看起來頗方便使用。但要進行擺盤設計活動，還是更大一點的桌麵比較好，所以……
「我想把學生分組，塑造成同樂會的感覺，一定會很熱鬧的！」
「啊？同樂會……什麽東西？」
「把桌子像這樣四張四張合並起來，就能有更大的作業空間了對吧？把大盤大盤的年菜端上桌，由小組成員們同心協力裝填進便當盒中。」
「四人一組的話，差不多有十組呢。」
「嗯嗯，一定能完成十款各有特色的年菜餐盒。由自己親手設計擺盤，孩子們想必也能吃得更加津津有味吧。」
無窮的好奇心是孩子專屬的武器。
親手參與盛裝年菜餐盒的體驗，也能讓他們好好看看、更認識這一道道料理。
色、香、味……我所製作的年菜，能從這三方麵挑動他們多少的好奇心呢？
能否連帶讓他們願意嚐嚐看呢？
「好！那麽反之介、羽多子小姐還有千秋先生，就請你們三位留在這間教室進行會場布置。記得要營造出除夕夜同樂會的歡樂氣氛喔。」
「明白了，葵小姐～雖然這一組的陣容令我有點擔心。」
「抱、抱歉……千秋先生，把這麽麻煩的差事塞給你。」
「沒問題的，反正楓好像晚一點也會過來幫忙。在那之前我會設法在這個廢柴小組裏努力的。」
「你這家夥是哪根蔥！敢說我是廢柴！」
反之介杠上千秋先生，倒抽一口氣的千秋先生馬上又畏縮了起來。
「反之介，話先說在前頭。千秋先生可是跟你處於對等的立場喔？人家甚至還身為天神屋幹部與右大臣的弟弟，頭銜多得很。老實說比你還偉大。」
「唔、唔唔……」
沒錯，在這塊地盤上，反之介的身份並沒有特別了不起。
雖然不認為現實會如此圓滿，讓他在這裏改過自新，不過希望他看著千秋先生這個榜樣，能夠稍微領悟到一些什麽……那就好囉。
「葵、葵，那我呢？」
好了。遲遲未被分派任務的大老板，開始迫不及待地引起我的注意。
「我想想……大老板你就來廚房當我的助手吧。必須趕在太陽下山前把剩下的年菜做完呢。」
「很好！我能成為葵的得力助手！」
「大老板你真的很喜歡幫忙耶。」
有開心到連雙手握拳的勝利姿勢都擺出來嗎？
好啦，這也是這次我選他來當助手的原因就是了。
「指甲呢？」
「剪了！」
大老板伸出雙手給我看。嗯……真可愛……
會覺得這樣的大老板可愛，是因為我主觀喜歡他，還是客觀來說真的很可愛。到底是哪一種……奇怪，這個人原本就是這副德性嗎？鬼？鬼的定義到底是？眾人畏懼的邪鬼又是……嗯嗯？
「啊！就說了今天可沒空悠悠哉哉啊！我們該出發囉，大老板。千秋先生，這裏就拜托你啦。」
「遵命～所有需要的東西我都已經擺在廚房了。」
「謝謝！反之介你也要好好幹活，別給千秋先生添麻煩了喔。羽多子小姐也麻煩多幫忙了！」
「呃！」
「我、我會加油的！葵小姐。」
於是我們帶著各自的使命，開始為今晚的除夕夜同樂會進行準備。
白三葉館的隔壁就是廚房。
聽說這裏過去是負責製作並提供孤兒院夥食的地方，現在則是委托工廠製造生產後再運送來孤兒院。院裏連個負責烹調的廚師都沒了。
雖然許久未經使用，不過打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任何問題。
「啊！便當盒。」
今天要用來盛裝年菜的方形餐盒也已經備妥。
「四方形的漆器木頭餐盒……雖然有點年代了，不過看起來很氣派呢。」
「聽說是千秋從老家翻箱倒櫃挖出來的老古董。」
餐盒為雙層構造，裏麵則設計為十字隔層，就是大家心目中最典型的那種款式。
每組總共會有兩層加起來共八格的空間，再加上另外準備的數種小型食器。組員們將集思廣益，巧妙地運用空間來盛裝料理，完成專屬各組的年菜餐盒。
·手工豬肉火腿卷起司＆昆布絲
·一口築前煮
·伊達卷
·甜燉肉丸
·蟹肉棒醋漬紅白雙絲
·涼拌鮮蝦番茄酪梨丁
·杯裝鮭魚親子散壽司
·蜜黑豆與栗子金團
我打算準備的年菜料理，主要如同以上所列。
「豬肉火腿、蜜黑豆與栗子金團這幾樣昨天就先進行準備，今天早上完成最後收尾了對吧。伊達卷也先做好備用了，燉肉丸的肉餡也好了。我先來燉一大鍋築前煮，大老板就利用這段時間把肉餡捏成高爾夫球大小……你知道高爾夫球嗎？」
「當然知道，去現世時會被招待去玩高爾夫。」
「喔，是喔。」
光是想象大老板打高爾夫的模樣就差點失笑，但我馬上繃緊神經著手進行作業。
首先要製作的是築前煮。
這是我平時常做的燉煮料理，不過因為這次要準備給小朋友吃，所以改用無骨雞肉，並且將蔬菜切得更小塊。這就是以前在折尾屋幫天狗父子做的雞肉燉菜的變化版呢。
在等待燉煮入味的空檔，我將大老板捏好的高爾夫球大小肉丸放進偏甜的番茄醬汁中燉煮。肉丸裏頭還加了玉米粒，是小朋友最愛的滋味。
接下來是手工豬肉火腿卷起司＆昆布絲。
這道其實就是年菜「昆布卷」的替代版本，將昨天準備好的懶人版豬肉火腿切成薄片，放上昆布絲與起司之後卷起來用牙簽固定住，簡簡單單就能搞定。
選用小朋友也愛吃的昆布絲取代一般昆布，更能提高接受度。聽說由於這裏鄰近北方大地，日常飲食中也能攝取營養價值豐富的起司。因此，西北大地這裏的孩子對於起司的接受度似乎很高，才決定這次也加入菜色中。
「噢～很好很好，豬肉火腿也醃得很不錯呢。」
雖然隻花一天的時間製作，從肉塊邊緣切下一看，
剖麵呈現濕潤的淡粉紅色。我將切成細長條的起司與昆布絲一起用豬肉火腿片卷起來，請大老板嚐嚐看試作品。結果……
「噢噢！真是意料之外地美味！感覺很適合配酒。」
「的確是呢。畢竟這是爺爺爺以前很愛的下酒菜。其實配料改成梅肉更有下酒菜的風味，不過這次的客人是小朋友，所以就不放梅肉了。」
「原來如此。」
豬肉火腿帶著些許蜂蜜香甜的清淡風味，正是襯托出起司鹹味與昆布絲鮮甜的關鍵。我與大老板同心協力，用純手工一口氣卷完四十份。
「很好，進度一切順利。接下來是醋漬紅白雙絲了。」
這一道是年菜的經典款，一般是將紅、白蘿卜切絲後用砂糖、鹽與醋調味而成。紅白相間的顏色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好兆頭的象征。
在我切著白蘿卜絲的同時，在一旁剝蟹肉棒的大老板突然問：
「為什麽不做一般的紅白蘿卜絲就好，要加蟹肉棒？」
「因為蟹肉棒也是紅色的不是嗎？而且醋口味的涼拌菜裏放蟹肉棒很加分。」
「沒想到理由意外地單純呢。所以不放紅蘿卜嗎？」
「因應這次的情況就不放囉。」
改良版本比起一般的醋漬紅白雙絲更多了一層蟹肉棒的風味與鮮甜，大幅提升孩子們的接受程度。
而且做為小菜之一也更有充分的飽足感。
正統版本雖然風味比較高雅又帶有年節氣息，不過這次最重要的前提是以讓孩子吃得順口為主。
加點蟹肉絲有可不可？一樣帶有紅白雙色的好兆頭呀！
接著我將切好的白蘿卜絲抓鹽後靜置片刻，同時利用這段空檔調配調味料。
「將米醋、砂糖與昆布高湯混合之後，加點柚子汁是我推薦的配方。雖然很想把柚子皮切絲一起丟進去，能增添高雅又清爽的香氣，不過這口味可能對孩子們來說比較有挑戰性，這次就先作罷了。」
「嗯嗯。」
「好啦，接下來是大老板的工作囉。幫我把剛才抓鹽靜置出水的白蘿卜絲徹底擰幹水分，再跟剛才剝好的蟹肉棒拌勻。」
我吩咐大老板用調理盆進行以上作業，我則適時從旁倒入調味料，讓他繼續拌勻。
「嗯！很好吃，好順口喔！」
「真的？我也想嚐嚐。」
「是是是，啊～～」
大老板很聽話地張開嘴，於是我用筷子夾起成品送往他口中……
呃！我幹嘛理所當然似地叫他「啊～～」地張開嘴呀！
「嗯，的確順口又美味呢。酸味也比較溫和。」
大老板卻若無其事地品嚐。
似乎隻有我單方麵在意這種新婚般的甜蜜舉動而激動得要命，總覺得好糗，嗯。
「大老板～～醋漬紅白雙絲已經完成，該進行下一道了。」
「了解，我會跟隨葵的腳步直到天涯海角。」
真是忠心的助手。
接下來是涼拌鮮蝦番茄酪梨丁。
製作方法非常簡單。
將番茄與酪梨切丁後混合均勻，滿滿地裝進玻璃碗內，再將燙過的蝦子滿滿鋪在上麵做裝飾。
「噢噢，真豪邁呢，而且色彩繽紛。」
「我想說晚點再淋上由番茄醬與美乃滋調配而成的粉紅沙拉醬，然後請小朋友們自己拌勻。粉紅沙拉醬和切丁的蔬菜非常搭，比起一般沙拉更好入口。尤其還加了番茄之類的材料。」
另外還可以添加水煮蛋或鮪魚罐頭等食材來增添分量感，不過這次暫時走簡單路線，僅使用番茄、酪梨與鮮蝦三種材料。
選擇裝進大玻璃碗內，是為了讓孩子們看見內容物。
蔬菜丁的配色繽紛又可愛，想說應該會很受女孩子歡迎吧。不知道他們會如何使用餐盒的空格來盛裝。由於另外還有準備小型透明容器，做成雞尾酒沙拉風格也不錯。
「很好，最後剩下散壽司了～」
就在此時。
「啊啊啊啊～～」
遠方傳來千秋先生的慘叫聲，害我嚇得跳了起來。
同時還伴隨瓷器還是玻璃之類的碎裂聲。
「葵，我們去看看吧。」
「呃，嗯嗯。好像有什麽狀況呢。」
我和大老板快步前往正在進行除夕夜同樂會布置作業的教室。
發現教室裏……
「過什麽除夕夜，吃什麽年菜啊。把我們當成小孩子應付，無聊死了。」
「沒錯沒錯！」
「小敦說得對！」
惡童三人組站在拚好的書桌上，把裝飾用的花瓶與鮮花踢飛，拿著掃帚當大刀放聲大笑。
站在中間帶頭的那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女生，讓我嚇了一跳。
「那些像是故事書裏會出現的典型小頑童是怎麽迴事。」
「大老板，他們是白三葉館五年級的問題學生。孩子們原本在教室跟楓學習製作新年用的稻草結掛飾，結果這三隻溜出來之後跑到這裏，教室的慘況如您眼前所見。尤其那個帶頭的敦子是個孩子王，負責統率底下的屁孩。」
「女版孩子王……」
以人類標準來說，小敦的年紀也不過國小五年級吧。
她留著一頭男孩般的白色短發，有一雙細長的黑色眼眸與長長的眼睫毛，是個冰山美人。臉上的雀斑也極具魅力。
不過奇怪了，話說我總覺得在哪見過她。
那雙黑色眼珠子讓我特別有印象……
啊，對了。昨天接下院長大人的年菜委托時，從門縫外偷看的那個孩子就是她。
「你、你你、你們這些臭小鬼～～」
此時，另一位大型問題兒童反之介伸手指著孩子王所率領的三人組，氣得全身發抖。
「盡管很不情願，身為八幡屋繼承人的本少爺，可是親自為你們這群孤兒摘花摘草、製作布條，把教室布置得漂漂亮亮！好大的膽子敢給我搞破壞～～」
結果小敦故作成熟地冷眼俯視反之介，用極度令人不爽的口吻「啊～～？」了一聲迴去。
「什麽『身為八幡屋繼承人的本少爺』啊，明明就是八幡屋不成材的笨蛋兒子才對。」
「笨……你罵我笨？」
小敦從桌上一躍而下，翩翩降落在反之介麵前。
接著兇狠地仰頭瞪著對方，用充滿諷刺的口氣連珠炮似地說：
「西南大地的八葉，八幡屋。享盡奢侈生活的你似乎還沒發現到，自己家早已赤字連連。受到上頭事業慘敗的影響，原本在八幡屋旗下和服店工作的我家老爸，因為人力縮編而被裁員了。」
「……你、你說什麽？」
反之介一無所知的反應，讓小敦露出「不意外」的無言表情，繼續說下去。
「老媽隻帶著比我小的妹妹消失無蹤，老爸則涉入犯罪行為而被抓了。所以無依無靠的我才被關在這種充滿束縛的樹樁裏，不想讀書還要被逼著讀。」
「這、這關我什麽事，開除你父親的又不是我。找我興師問罪根本弄錯對象了。」
「什麽弄錯對象～～？別開玩笑了！保護地方人民明明是八葉應盡的職責，你們執政者捅婁子，被逼上絕境的可是我們這些人民！然而你們卻還是視若無睹地享受榮華富貴！」
小敦忿忿不平的這番話令所有人都心頭一震。
因為身為現任八葉的大老板、還有今後有潛力坐上八葉位置的千秋先生與反之介都在現場。
所謂八葉，除了是大商人，同時也身兼地方領主的角色。
領主的失敗將會反過來影響到當地的勞動者
。
「大老板……那孩子說的是真的嗎？」
「是呀，最近八幡屋的確被其他地區新崛起的和服店勢力壓著打。西南大地原本以八幡屋為龍頭，紡織與成衣產業發展得相當蓬勃。而八幡屋更是以富裕階層為主要客群，主打高級路線的和服生產銷售。不過……」
據大老板所說，近來崛起的平價和服不但好穿又時髦，價格又親民，所以蔚為流行。千秋先生也一邊點頭認同一邊補充。
「八幡屋現任老板過於重視自古沿襲的優良傳統，錯過了轉型的機會。我聽說因為錯估市場需求的關係，讓八幡屋的財政陷入嚴重的赤字危機呢。」
「啥？這是怎麽一迴事，我可不知情。」
「……不知情？」
反之介的口氣讓大老板冷冷壓低了那雙紅色眼眸。
「我想也是，畢竟你從來未曾在意這些事吧。」
「……」
「然而你可知道這是何等罪惡，比知情卻無所作為還更加惡劣。先不討論能否勝任的問題，你連成為八葉的資格都沒有。」
接著大老板瞥了一眼反之介身後的羽多子小姐。她雖然一臉相當著急，還是節製地沒做任何反應。
「八幡屋老板想撮合你與黑崎屋千金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吧。黑崎屋以獨家素材開發出能減輕腳部負擔又好穿好走的木屐與草鞋，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八幡屋若不倚賴黑崎屋，已無法維持經營了。」
反之介迴頭望向待在後方的羽多子小姐。
她很尷尬似地將視線錯開，低頭看著地板。看來她十分清楚這一切狀況。
「這算什麽……還不是因為，根本沒人告訴我啊，不跟我說我怎麽會知道！」
反之介的這番說詞，讓小敦雙手插腰並且「哈！」地嗤笑了一聲。
「我都知道的事，你卻說不知情，也真是夠令人傻眼了。」
「你……」
「連自家和服店與領地的狀況都一問三不知，你還有臉這麽大言不慚啊。我對你這家夥的事可清楚得很。因為我實在很好奇，把老爸開除的無能八葉究竟是什麽樣的組織，還有傳聞中的笨蛋兒子又是個多麽沒出息的男人。」
她的口吻成熟得簡直令人無法相信，這番話竟然是出自一個孩子口中。
看來她孩子王並不是當假的，小弟們充滿仰慕的眼神已經證明了一切。
小敦乘著這股氣勢繼續暢所欲言。
「自從你來到文門之地，我就一直跟蹤並監視著你的行動。果然跟我原本料想的一樣，你真的是個愚蠢的男人。讓你這種家夥當上八葉根本有百害而無一利。沒有人對你抱持任何期待，更沒有人希望你繼位！所以你隻管繼續當個永遠需要受人嗬護照顧的巨嬰，一事無成直到老死吧！」
被狠狠教訓的反之介無以反駁，臉色變得像塊白布一樣慘白，不愧是一反木綿。
「小敦太帥了！」
「小敦最強了！」
在小弟們的吹捧之中，小敦一行人輕快地跳出窗戶落跑。直到離去前一刻，她的眼神都狠狠瞪著反之介不放。
「啊啊啊！你們站住呀～」
千秋先生追著逃跑的孩子們跑上前去。
「……」
留在原地的隻剩下我、大老板、羽多子小姐和反之介四人。
還有一片狼藉的教室。
「那個……反之介大人，您別太氣餒……」
羽多子小姐試圖安慰，結果反之介卻用兇惡的口吻怒吼「吵死了，不許你多嘴！」拒絕了對方的善意。
「真是受夠了！我要迴去了。」
他像個小孩似地鬧起別扭，離開教室。
「啊啊～實在是人仰馬翻呢。」
我扶著額頭，看著這混亂的局麵深深歎氣。
好好一個除夕……
「那個，葵小姐。非常抱歉。」
「嗯？羽多子小姐為何要跟我道歉？」
「呃，因為……都是我惹得反之介大人不開心。」
「錯不在你，那全是反之介自作自受。那個叫敦子的女孩言之有物，而且有堅定的想法，讓反之介連反駁都辦不到。如果那家夥能因此想通什麽就好了……」
大老板維持著平淡的語調，轉身與羽多子小姐麵對麵。
「若要說你有什麽需要道歉的，那就是一直以來對那個男人太寵溺了，包含八幡屋的老板與大家也一樣。反之介確實是無藥可救的家夥，但連八幡屋所麵臨的問題都不知情，代表他真的一直被蒙蔽在無知裏吧。但這麽做等同於對他棄而不顧。」
「……棄而不顧……」
「不讓他得知任何真相，隻顧著縱容他的任性，也就代表沒有人對他抱有任何期待。畢竟俗話說愛之深，責之切。」
聽了大老板這番話，羽多子小姐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臉上露出反省的神情。
仿佛內心有某部分的確被說中而感到羞窘。
「反之介大人不知道是不是為此受傷了。」
「受點傷正好，那番話對他來說是一帖良藥。」
接著大老板又轉身麵向羽多子小姐。
「羽多子小姐，你若能先起身改變的話是最好了。因為現在你能站在與他同等的立場上。如果你能改變對待反之介的態度，也許他也能發現到至今未曾在乎過的那些事。他或許有機會多多少少成長為正經一點的男人。」
「……」
羽多子小姐低垂著頭，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消化了大老板的建議，微微點了點頭。
「欸，羽多子小姐。你說過反之介曾幫過你，到底是怎麽樣的來龍去脈？為何你願意為他堅持到這般地步？」
我並不打算數落反之介，隻是單純想了解事實。
羽多子小姐迴憶起久遠以前的故事，緩緩向我道來。
「其實黑崎屋的經營狀況……過去曾一度陷入破產危機，當時我跟反之介大人也並無婚約關係。某一天，反之介大人拿著在我們家新買的草鞋過來，要求我們重做。」
「重、重做？」
「是的。那是為反之介大人量身打造的訂製款，不過他表示長時間行走下來腳會酸。反之介大人原本不論到哪都以飛船代步，沒什麽行走的機會。然而他從那時開始頻繁跑去妖都遊玩，所以想找一雙適合逛街的草鞋。」
真、真是個奧客啊……
然而反之介這一次任性的客訴，卻大大改變了黑崎屋。
「家父開始深入了解自家草鞋的問題點，並且思考如何才能製作出更好走的草鞋。我也和父親一同集思廣益。因為我的體力也不好，長時間行走馬上就會累，所以向父親提議將草鞋輕量化，並且用更柔軟的材質來製作鞋底。於是父親就研發出彈性良好的材質，貼在鞋底以提升行走舒適度，造就嶄新的草鞋產品。」
羽多子小姐脫下自己的草鞋，展示鞋底給我們看。
上頭的確貼了一層具有緩衝機能的材質。有點類似橡膠的感覺，但又不太一樣。
據她所言，這是一種名為靈材質的纖維材質，以隱世特有的原料開發而成。
「反之介大人對於新型草鞋也非常滿意而讚賞有加。多虧有他，讓八幡屋也開始對這項發明產生興趣。在八幡屋大力資助之下，黑崎屋才不用再為資金所苦，投入於研究之中。最後終於成功將這種鞋底搭配靈彈性材質的草鞋正式商品化，轉眼之間獲得大量支持，得到良好的獲利。」
於是黑崎屋的經營狀況在那之後開始有了起色，業績也迴轉……羽多子小姐這麽說。
「原來如此。所以說，如果當初沒有反之介耍任性，絕對
不可能成功研發出這項商品囉。」
「而且八幡屋老板也對黑崎屋有很大的恩情。」
羽多子小姐用力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
她說全因為有那次事件作為轉機，自己和家人才得到了救贖。
「所以你才容忍他的任性，並且想嫁進八幡屋？」
「……是的，若問我能如何報答這份恩情，也隻有這種方法了……我原本是這麽想的，然而我似乎錯了。」
羽多子小姐抬起臉，眼神似乎有別於過往的她……
她一臉正經地麵向大老板，深深一鞠躬。
「我現在總算才發現，其實您是天神屋的大老板沒錯吧。」
「咦！你怎麽知道的？」
結果反而是我慌了手腳。話一說出口便發現不對，便慌張地捂住了嘴。
怎麽會有我這種自曝身份的笨蛋啊……
然而羽多子小姐並未露出什麽害怕的神色，淡定地說：
「您腳下的草鞋和以前天神屋大老板委托訂製的款式很像，所以我才發現的。請原諒我先前的無禮。」
「不……我似乎也對你有點刮目相看了。看來你是位敏銳又聰慧的小姐，最重要的是知恩圖報，而且還親身投入黑崎屋的事業……該怎麽說呢，真希望反之介也能向你多學學。」
因為腳下的草鞋而身份曝光的大老板。
似乎連他本人也對此感到驚訝。
「不過呢，羽多子小姐。重情重義的性格固然難能可貴，但可不能把對恩人的情義誤當成了愛情。」
「……」
大老板一改剛才的嚴肅，用溫柔許多的口吻勸羽多子小姐。
他的這番話……總覺得帶著些許的憂傷……
「啊～真是的，別開玩笑了～～！」
「為什麽我們得負責收拾善後啊！」
「沒錯沒錯！」
「好了啦，別囉嗦！搞破壞的是你們，按道理當然是你們負責收拾呀！」
千秋先生與擔任院長秘書的吳竹先生，一同將惡童三人組帶迴了現場。
不愧是平常負責照顧孩子的千秋先生，已經很熟悉如何對付小孩了。
「不好意思，大老板、葵小姐還有羽多子小姐。我會讓這些小子好好收拾，馬上就把教室整理好。」
「嗯，這倒沒關係啦。不過……千秋先生你也滿身瘡痍耶。」
「啊啊，這點小傷沒關係的，隻是稍微被抓了幾下。喂，你們快過來好好道歉！人家可是為了你們費心準備年菜料理啊！」
「哼！年菜那種東西難吃得要死又很俗，誰要吃啊。」
「沒錯沒錯！」
「小敦說得對！」
「你～們～三～個～！」
千秋先生的尾巴已呈現炸毛狀態，忍耐值似乎差不多到達極限。
於是大老板拍了拍千秋先生的肩膀安撫他，並且配合孩子們的高度蹲下身子，直直看著他們說：
「年菜料理或許的確給人老掉牙的感覺，不過我認為葵做的年菜另有一番新滋味喔。」
「啊～？」
我也抓準時機接在大老板後麵開口，試著引起他們的興趣。
「如果嫌老土，就自己動手設計時髦一點的就行啦！」
「啥？」
「年菜的滋味我可以拍胸脯保證，不過要怎麽創新就靠你們的本事囉。因為要負責盛裝年菜餐盒的人是你們呀。」
「？」
三人組聽完我無厘頭的發言，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著：「這個大姐姐腦子還好吧？」
「再一會兒就能上菜了，收拾整理的工作就拜托你們囉。」
「咦～」
「好了，你們剛才把這裏弄得多亂，就必須加倍布置迴來！否則休想嚐到葵小姐做的美味料理。」
「……」
被千秋先生訓了一頓的孩子們，雖然嘴上仍喃喃地抱怨著，不過開始動手整理起會場環境。他們願意留下來，應該也代表對年菜或多或少有點興趣了吧？
我心想這邊狀況似乎已經大致搞定，於是跟大老板迴廚房繼續準備年菜料理。
「大家把手洗幹淨了沒？餐盒準備好了嗎？」
「好了～」
「很好，那各組就開始利用桌上的年菜，自由盛裝在餐盒裏喔。規則是所有品項一個都不能少喔。設計得最漂亮的組別將可以得到獎品——現世口味的甜點『巨無霸泡芙』喔。」
除夕夜的同樂會就此開幕。先前教室內的慘狀已經複原，被分成數組的孩子們各自專心地用年菜將餐盒填滿。拚在一起的桌麵上分別擺著裝在大盤裏的料理。
孩子們同時還能利用小碗小碟與花朵或扇形裝飾物來妝點餐盒，打造出專屬於自己的年菜便當。
我們大人則負責在旁邊幫忙看著，有需要時提供協助。
「哎呀，你不喜歡醋漬紅白雙絲嗎？」
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看見紅白雙絲，臉都皺了起來。
「因為很酸嘛。」
「這裏麵加入蟹肉絲，吃起來很順口喔。要不要嚐一點？」
「……咦，不怎麽酸耶。」
「對吧？那就裝進這裏看看吧。」
同時還要像這樣不著痕跡地進行誘導，避免他們挑食隻裝自己愛吃的菜……
「噢噢，很豐盛的作品呢。不過裝得這麽滿，真的吃得完嗎？」
「當然會吃光光，老師說過留下剩菜會被惡鬼吃掉的。」
「就是呀，你看起來的確很美味。」
「咦～？」
大老板一邊湊近看著調皮的男孩子完成的年菜便當，一邊咯咯輕笑著。
男孩剛才那句話應該是出於無心，結果身旁正好就是在隱世被稱為邪鬼的大老板……不過，溫柔地用眼神守護孩子並且伸出援手的他，怎麽看都不像惡鬼。
「呃，葵小姐！蓋子彈開來了～～！」
「咦！哇！等我一下喔。」
羽多子小姐負責照顧的小組，似乎遇到便當盒蓋關不上的問題。
我想也是，因為實在裝得太滿了。
由我來稍微幫忙調整……呃！哇……隔壁右手邊的組別似乎是菁英群，費盡心思縝密地完成最完美的比例。原來還真不能小看孩子們的潛力呢。
「是說呀，有沒有蓋起來也沒差吧。明明當場就要開動了。」
「咦？」
左手邊是小敦帶頭的不良頑童組。
哎呀～不過小敦這組的作品還真頗具創意。
他們將餐盒內附的隔板全都拿掉，擺入多個小玻璃碗來盛裝年菜，完成了色彩繽紛的造型。除此之外，小敦還利用剛才去外麵摘來的野花裝飾盒內空隙，更添時尚感。原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以不闔上蓋子為前提，將餐盒當成餐盤來使用。
「很棒嘛！雖然沒有年菜餐盒的感覺，不過很有現世時髦和風咖啡廳的味道。」
「那還用說，我設計的年菜怎麽可能會俗氣。」
「沒錯沒錯！」
「小敦可是我們的時尚教主！」
「呃，哈哈哈……」
時尚教主這個詞到底從哪學來的？
不過仔細打量之後，這孩子的確很會運用二手舊衣搭配出創新的時髦感。乍看之下亂蓬蓬的短發，好像也是刻意抓翹的造型，比例有種說不上來的恰到好處，能感受到她的品味堅持。
不愧是一反木綿。也許這種優秀的時尚品味是他們的民族特性……我亂說的啦。
「小敦，那你幹脆以成為模特兒為目標不是很好嗎？」
「啊？那是啥？」
「以現世來說，就是引領服裝與發型的潮流，大家都會向往的那種人。小敦你品味又這麽好，嗯，肯定適合！」
「……？」
小敦把嘴角往下撇，變得滿臉通紅。
根據千秋先生的說明，隱世也有類似時尚模特兒性質的職業，於是小敦一臉微微暗自開心地迴答：「好吧，我考慮看看。」
孩子們正費盡心思努力完成年菜的裝盤。
各組在時間限製內努力地構思如何才能呈現最佳賣相，以及如何將全數料理妥善進行空間配置，並與組員們同心協力完成作品。
當然也有些顧著發呆或是不合群，像小敦那樣的問題兒童，不過大家都很獨立又手腳俐落，懂得運用智慧。我不禁在內心欽佩，他們在這裏培養了這些開辟未來人生道路的能力，就算沒有父母在身邊也不用擔心。
最終結果，由小敦這一組在激戰之中勝出，獲得在飯後享用獎品「巨無霸泡芙」的資格。拿下冠軍的小敦與組員開心的程度超乎我預料，而其他小組也努力完成了幾乎不遜色於第一名的作品，就讓他們也一起享用普通大小的泡芙吧。
各組將剛才進行活動的桌麵整理幹淨，把裝滿年菜的餐盒放在正中央，準備好分食的餐盤之後，各自就定位坐好。
然後大家迫不及待似地雙手合十。
「開動～～」
來。
大家共享充滿年味的一餐吧。
今天是除夕，這一年就要結束了。
想必也是家家團圓的日子。
我衷心祈禱，希望這一天對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而言不再充滿苦痛，而是享受美食的歡樂時光。
「反之介大人……？」
羽多子發現教室窗外的人影，正急忙打算走出教室。大老板把她攔住並且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自己親自出去了。
此時正好是大家的正餐告一段落，開始享用飯後甜點的時刻。
「千秋先生，這裏就交給你了。」
「我明白了。」
我追在大老板後頭離開。
「大老板、大老板！有找到反之介嗎？」
「葵，你幫我去廚房把多出來的那一盒年菜拿過來。」
「……嗯？我知道了。」
雖然不明白大老板在打什麽鬼主意，我還是依照吩咐去了廚房，帶著多出來的年菜餐盒來到外頭。
本來想說帶迴去留著明天吃也好的。
「啊……」
反之介一屁股坐在操場角落的大樹下，看起來正在賭氣。樹上的枝梢聚集了幾團鬼火，微微照亮這塊空間。
大老板走近反之介身旁坐了下來，不知道在跟他說些什麽。
我繞往大樹後方，偷偷聽著兩人的對話。
「你竟然迴來啦，我還以為你一去不迴了。」
「哼。」
「不過，就算逃離這裏，現在的你大概也無處可去、無依無靠就是了。」
「……」
「被小孩子訓了一頓，讓你有了這麽深刻的體悟嗎？一旦意識到自己不受任何人的期待與依靠，就會產生深深的恐懼。你現在總算才明白——自己是孤身一人……」
接著大老板緩緩掏出煙管，開始吞雲吐霧。
「天神屋的大老板，你到底想說什麽？把我當笨蛋取笑，這樣你就心滿意足了嗎？現在的你又何嚐不是被世人冷眼看待，無處可逃。妖都的追兵不用多久就會找上門來了。」
「我明白，所以才這麽做。」
反之介迴了一聲「啥？」我也一樣不太清楚大老板話中的真意。
不過，他是否覺得彼此的處境很相似？無法迴到八幡屋的反之介，與無法迴歸天神屋的自己。
「領悟到自己是孤獨的，其實也能成為邁開第一步的勇氣。反之介，你目前的處境已形同失去八幡屋少爺的身份。既然如此，就以最原本的你試著體會外麵世界的殘酷吧。反正你已沒有更多可失去的，而且總能找到自己能做些什麽。」
「說什麽傻話……事到如今，不可能有我的容身之處。」
「那不如就來天神屋吧。」
「……啥？」
就連躲在大樹後麵的我，聽見大老板的提議也不禁「嗯？」了一聲。
我的行蹤也因此被兩人發現了。
放棄偷聽的我乖乖地現身。
「哈哈哈！我的鬼妻還真喜歡暗著來呢。」
「不、不是啦……我隻是找不到時機出場而已。」
大老板斜眼看著我撇過頭去的模樣咯咯笑，同時接過我手中的餐盒並且打開蓋子。
「來，反之介。你之前說文門之地沒有好吃的東西，肚子應該很餓吧？嚐嚐我妻子精心製作的年菜。」
「……」
反之介似乎真的正餓著肚子。
他緊盯著盒子裏的年菜瞧，很明顯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後終於按捺不住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反之介，所以我再問一次，你要不要暫時來天神屋工作？」
「你瘋了嗎？找我去天神屋？我明明還炮轟過你們家旅館。」
反之介不解地一臉防備，瞪著大老板。
嘴邊還黏著散壽司的飯粒。
「說起來，今後天神屋還撐不撐得下去都是個問題吧。」
「嗯，是呀。無論我迴歸天神屋與否，那間旅館今後都勢必麵臨困境。正因如此，我才對你提出邀請呀，反之介。試著讓自己置身於艱困的險境吧。雖然這一路上免不了經曆各種折磨，但努力堅持一次看看吧。天神屋也跟你一樣，會從穀底再次爬起來的。」
從穀底再次爬起。
這句話讓反之介的眼神為之一變。
從表情可以看出他的防備開始動搖，仿佛醍醐灌頂。
「暫時來我們這工作一段時間，哪天你認為自己有資格迴到八幡屋了，隨時都能離開。當你有了肩膀之後，或許大家也會開始對你接任八幡屋後的作為重新抱持期望。」
「……對我……抱持期望……？」
「我是這麽打算的，將你磨練成值得被期待的男人，就如同千秋一路熬過來那樣。不過，終究還是取決於你自己就是了……」
大老板站起身俯視著反之介，同時再次提出邀請。
「怎麽樣？如果你真心想要有所改變，就考慮看看吧。我隨時歡迎你。」
大老板轉身悠悠離去，身上的胭脂色學生服外褂隨之飄揚。
而我仍呆呆站在反之介旁邊。
反之介似乎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從剛才就狼吞虎咽地享用年菜，卻又迴想起大老板對他說的話，一邊苦悶地陷入沉思。
話說迴來，大老板還真是毅然決然地提出這建議耶。
沒想到他竟然打算聘反之介來天神屋……
「欸。」
「哇啊！津場木葵，你怎麽還在這！」
反之介這才發現我還在現場，做出很誇張的反應。
「便當盒。吃完的話就還我，我要拿迴廚房洗。」
「呃，喔……」
反之介把頗具分量的一整盒年菜吃得一幹二淨。
他莫名聽話地把空便當盒遞了過來。
這麽老實的反之介，反而讓我開始感到混亂了。
「你怎麽決定？要來天神屋嗎？」
「就算去了，大家也會認定我根本沒有工作能力吧，隻會白白惹人厭。搞不好還會被霸淩呢。」
「是啦～一開始也許會被冷眼相待吧，畢竟我也經曆過。不過……天神屋這地方其實意外聚集了許多像你這種邊
緣人。隻要拿出誠意跟幹勁，就能得到認可。我認為不會有人棄你於不顧的。而且大老板其實本來就是那個性格，看見有人落單就把人家撿迴家是他的興趣。」
「……」
「不過，最終還是看你怎麽決定就是啦。」
一開始雖然很驚訝，不過迴想起大老板一路以來收留各種妖怪加入天神屋這個大家庭工作，也能理解他為何邀請反之介了。應該說完全不意外。
而且天神屋的今後確實令人堪憂。
即使八幡屋再怎麽落魄，好歹也是八葉其中一員，打好關係對我們有益無害。考量到未來不知還剩多少員工願意留下，人手多一個算一個……至於反之介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場，就另當別論了。
反正大不了叫他來夕顏幫忙點點餐，這總辦得到吧。如果沒人願意帶他，就由我跟銀次先生加上小愛好好嚴格訓練他……
我一邊如此想著，一邊抱著便當盒往廚房前進。
反之介暫時留在原地，似乎依然若有所思。
迴到廚房，發現羽多子小姐正抱著高高一疊孩子們吃完的餐盒，瘦弱的手臂與身體一邊顫抖個不停。
「羽多子小姐，對不起！一定很重吧！」
「不、不會，這點不算什麽，哇！」
「啊啊啊啊！」
我從前麵幫忙扶著搖搖欲墜的餐盒塔，從最上層陸續挪往流理台。
「呃，我也來幫您洗碗！」
「咦？可以嗎？謝謝！」
雖然貴為千金，羽多子小姐洗碗的架勢卻相當俐落，令我欽佩不愧是曾經從穀底翻身的人。
然而她的表情卻莫名凝重，舉止間透露出想問又不敢問的兩難。於是我主動開口。
「欸……羽多子小姐，那個，大老板他呀，邀請反之介來天神屋工作。」
她停下洗碗的動作。
原本為了找尋反之介才千裏迢迢來到文門之地的她，不知道對於這件事會做何感想。
「這、這樣啊……嗯，我認為這樣比較好。」
「你不會……反對嗎？婚約也許又要不了了之耶。」
「關於這一點，已經沒關係了。」
羽多子小姐相當平靜。
難道她對反之介已經心灰意冷……？
我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她的心意好像另外有了別的歸宿。
「我明天就迴西南大地努力精進，讓黑崎屋的鞋鋪事業能夠更加壯大。我打算不再繼續追隨反之介大人了。」
「這是……為什麽？」
「我被天神屋大老板的一番話點醒了。我想我的這份戀慕之情，其實隻是一心想報恩的單方麵執念。」
「……羽多子小姐。」
不能把對恩人的情義誤當成了愛情。
大老板確實如此說過。
總覺得這句話現在也成為對我自己拋出的質問。
我能斷言這份情感並不是產生自過去的恩情嗎？
「下一次，我打算等待反之介大人主動來到我身邊。即使不是以婚約者的立場，而是做為一名商人也無妨。」
「意思是，你期待著反之介未來有一天……成為八幡屋的八葉嗎？」
「是的。如果有朝一日他願意開口借助黑崎屋的力量，讓我們為八幡屋效力……那一刻正是我報恩的第一步。」
她露出些許落寞的笑容，但已決定起身向前，直直向著前方彼端的未來。
我由衷認為她為自己做下了最完美的結論。
羽多子小姐正試圖做出改變。她選擇退一步在遠方守護對方，決定走上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直到自己能成為對方助力的那一天到來。
反之介，有個人願意等待你成為更好的自己喔。
不知道他何時才會察覺到呢。
「啊～累壞了。」
迴到別墅後，我立刻往榻榻米上一躺。
今天做了料理，還跟許多小朋友交流，真的過得很愉快。不過體力也耗盡了。
現在困到不行，仿佛一閉眼就能進入夢鄉。
本來還想吃碗跨年蕎麥麵的……
「在這裏睡著會感冒的喔，葵。」
我聽見大老板的聲音。
用力撐開時不時闔上的眼皮，才發現大老板湊近看著我。
「大老板……」
為什麽邀請反之介來天神屋？
你打算讓他在天神屋做什麽工作？
有好多事想問清楚，睡意卻使我開不了口。
我隻是翻身麵向大老板，對於他近在身邊這件事感到放心，同時握緊了和服的下擺。
「你真的很努力了呢，一直以來……都這麽努力。」
他用溫柔的甜言蜜語稱讚我。
用我喜歡的大手輕撫著我的頭。
光是得到他的讚美，就讓我覺得啊啊太好了……我的一切努力都值得了，不枉費我一路來到這裏。
「晚安了，葵，我打從心底尊敬你……」
晚安。
大老板的這番話真的令我好開心。
他好像還接著講了一些什麽，但我沒能仔細聽清楚。
即使如此，你的聲音依然不絕於耳。
來自那個如夢境般遙遠的彼方。
「！」
隔日午後，情不甘情不願來到樹樁之家的反之介，看見羽多子小姐時的神情實在太直白了。
「遇到最難應付的家夥了」——這些字在反之介的臉上表露無遺，他甚至立刻拔腿逃跑。然而被大老板拉著衣領阻止說：「等等，站住。」他又被帶迴原地。
「為什麽連羽多子也出現在這啦！」
「咿！果然給您帶來困擾了嗎？」
「好了，暫停暫停。雖然很在意你們倆之間的問題，但今天應該有得忙了，有話晚點再說。我們今天的任務是幫白三葉館的孩子們準備年菜。首先是場地布置。來，你們倆都用這個把袖子挽起來。」
我簡明扼要地進行說明，將束袖帶發給反之介與羽多子小姐。
羽多子小姐雖然貴為千金，但似乎很熟悉束袖帶的綁法；反觀另一邊的反之介好像根本不會用。
我無奈心想真拿他沒辦法，本來打算出手幫忙，沒想到大老板一把搶過我手中的束袖帶，親自幫他綁好。
反之介的臉色比平常還更加慘白了，近距離麵對大老板讓他相當驚恐……
我們首先前往的目的地，是要招待學生年菜的場地——白三葉館內的教室。
據說這間教室平常並未拿來上課，不過仍放著書桌，很有校園氣息。
這裏的桌子比我小學時的還大，看起來頗方便使用。但要進行擺盤設計活動，還是更大一點的桌麵比較好，所以……
「我想把學生分組，塑造成同樂會的感覺，一定會很熱鬧的！」
「啊？同樂會……什麽東西？」
「把桌子像這樣四張四張合並起來，就能有更大的作業空間了對吧？把大盤大盤的年菜端上桌，由小組成員們同心協力裝填進便當盒中。」
「四人一組的話，差不多有十組呢。」
「嗯嗯，一定能完成十款各有特色的年菜餐盒。由自己親手設計擺盤，孩子們想必也能吃得更加津津有味吧。」
無窮的好奇心是孩子專屬的武器。
親手參與盛裝年菜餐盒的體驗，也能讓他們好好看看、更認識這一道道料理。
色、香、味……我所製作的年菜，能從這三方麵挑動他們多少的好奇心呢？
能否連帶讓他們願意嚐嚐看呢？
「好！那麽反之介、羽多子小姐還有千秋先生，就請你們三位留在這間教室進行會場布置。記得要營造出除夕夜同樂會的歡樂氣氛喔。」
「明白了，葵小姐～雖然這一組的陣容令我有點擔心。」
「抱、抱歉……千秋先生，把這麽麻煩的差事塞給你。」
「沒問題的，反正楓好像晚一點也會過來幫忙。在那之前我會設法在這個廢柴小組裏努力的。」
「你這家夥是哪根蔥！敢說我是廢柴！」
反之介杠上千秋先生，倒抽一口氣的千秋先生馬上又畏縮了起來。
「反之介，話先說在前頭。千秋先生可是跟你處於對等的立場喔？人家甚至還身為天神屋幹部與右大臣的弟弟，頭銜多得很。老實說比你還偉大。」
「唔、唔唔……」
沒錯，在這塊地盤上，反之介的身份並沒有特別了不起。
雖然不認為現實會如此圓滿，讓他在這裏改過自新，不過希望他看著千秋先生這個榜樣，能夠稍微領悟到一些什麽……那就好囉。
「葵、葵，那我呢？」
好了。遲遲未被分派任務的大老板，開始迫不及待地引起我的注意。
「我想想……大老板你就來廚房當我的助手吧。必須趕在太陽下山前把剩下的年菜做完呢。」
「很好！我能成為葵的得力助手！」
「大老板你真的很喜歡幫忙耶。」
有開心到連雙手握拳的勝利姿勢都擺出來嗎？
好啦，這也是這次我選他來當助手的原因就是了。
「指甲呢？」
「剪了！」
大老板伸出雙手給我看。嗯……真可愛……
會覺得這樣的大老板可愛，是因為我主觀喜歡他，還是客觀來說真的很可愛。到底是哪一種……奇怪，這個人原本就是這副德性嗎？鬼？鬼的定義到底是？眾人畏懼的邪鬼又是……嗯嗯？
「啊！就說了今天可沒空悠悠哉哉啊！我們該出發囉，大老板。千秋先生，這裏就拜托你啦。」
「遵命～所有需要的東西我都已經擺在廚房了。」
「謝謝！反之介你也要好好幹活，別給千秋先生添麻煩了喔。羽多子小姐也麻煩多幫忙了！」
「呃！」
「我、我會加油的！葵小姐。」
於是我們帶著各自的使命，開始為今晚的除夕夜同樂會進行準備。
白三葉館的隔壁就是廚房。
聽說這裏過去是負責製作並提供孤兒院夥食的地方，現在則是委托工廠製造生產後再運送來孤兒院。院裏連個負責烹調的廚師都沒了。
雖然許久未經使用，不過打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任何問題。
「啊！便當盒。」
今天要用來盛裝年菜的方形餐盒也已經備妥。
「四方形的漆器木頭餐盒……雖然有點年代了，不過看起來很氣派呢。」
「聽說是千秋從老家翻箱倒櫃挖出來的老古董。」
餐盒為雙層構造，裏麵則設計為十字隔層，就是大家心目中最典型的那種款式。
每組總共會有兩層加起來共八格的空間，再加上另外準備的數種小型食器。組員們將集思廣益，巧妙地運用空間來盛裝料理，完成專屬各組的年菜餐盒。
·手工豬肉火腿卷起司＆昆布絲
·一口築前煮
·伊達卷
·甜燉肉丸
·蟹肉棒醋漬紅白雙絲
·涼拌鮮蝦番茄酪梨丁
·杯裝鮭魚親子散壽司
·蜜黑豆與栗子金團
我打算準備的年菜料理，主要如同以上所列。
「豬肉火腿、蜜黑豆與栗子金團這幾樣昨天就先進行準備，今天早上完成最後收尾了對吧。伊達卷也先做好備用了，燉肉丸的肉餡也好了。我先來燉一大鍋築前煮，大老板就利用這段時間把肉餡捏成高爾夫球大小……你知道高爾夫球嗎？」
「當然知道，去現世時會被招待去玩高爾夫。」
「喔，是喔。」
光是想象大老板打高爾夫的模樣就差點失笑，但我馬上繃緊神經著手進行作業。
首先要製作的是築前煮。
這是我平時常做的燉煮料理，不過因為這次要準備給小朋友吃，所以改用無骨雞肉，並且將蔬菜切得更小塊。這就是以前在折尾屋幫天狗父子做的雞肉燉菜的變化版呢。
在等待燉煮入味的空檔，我將大老板捏好的高爾夫球大小肉丸放進偏甜的番茄醬汁中燉煮。肉丸裏頭還加了玉米粒，是小朋友最愛的滋味。
接下來是手工豬肉火腿卷起司＆昆布絲。
這道其實就是年菜「昆布卷」的替代版本，將昨天準備好的懶人版豬肉火腿切成薄片，放上昆布絲與起司之後卷起來用牙簽固定住，簡簡單單就能搞定。
選用小朋友也愛吃的昆布絲取代一般昆布，更能提高接受度。聽說由於這裏鄰近北方大地，日常飲食中也能攝取營養價值豐富的起司。因此，西北大地這裏的孩子對於起司的接受度似乎很高，才決定這次也加入菜色中。
「噢～很好很好，豬肉火腿也醃得很不錯呢。」
雖然隻花一天的時間製作，從肉塊邊緣切下一看，
剖麵呈現濕潤的淡粉紅色。我將切成細長條的起司與昆布絲一起用豬肉火腿片卷起來，請大老板嚐嚐看試作品。結果……
「噢噢！真是意料之外地美味！感覺很適合配酒。」
「的確是呢。畢竟這是爺爺爺以前很愛的下酒菜。其實配料改成梅肉更有下酒菜的風味，不過這次的客人是小朋友，所以就不放梅肉了。」
「原來如此。」
豬肉火腿帶著些許蜂蜜香甜的清淡風味，正是襯托出起司鹹味與昆布絲鮮甜的關鍵。我與大老板同心協力，用純手工一口氣卷完四十份。
「很好，進度一切順利。接下來是醋漬紅白雙絲了。」
這一道是年菜的經典款，一般是將紅、白蘿卜切絲後用砂糖、鹽與醋調味而成。紅白相間的顏色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好兆頭的象征。
在我切著白蘿卜絲的同時，在一旁剝蟹肉棒的大老板突然問：
「為什麽不做一般的紅白蘿卜絲就好，要加蟹肉棒？」
「因為蟹肉棒也是紅色的不是嗎？而且醋口味的涼拌菜裏放蟹肉棒很加分。」
「沒想到理由意外地單純呢。所以不放紅蘿卜嗎？」
「因應這次的情況就不放囉。」
改良版本比起一般的醋漬紅白雙絲更多了一層蟹肉棒的風味與鮮甜，大幅提升孩子們的接受程度。
而且做為小菜之一也更有充分的飽足感。
正統版本雖然風味比較高雅又帶有年節氣息，不過這次最重要的前提是以讓孩子吃得順口為主。
加點蟹肉絲有可不可？一樣帶有紅白雙色的好兆頭呀！
接著我將切好的白蘿卜絲抓鹽後靜置片刻，同時利用這段空檔調配調味料。
「將米醋、砂糖與昆布高湯混合之後，加點柚子汁是我推薦的配方。雖然很想把柚子皮切絲一起丟進去，能增添高雅又清爽的香氣，不過這口味可能對孩子們來說比較有挑戰性，這次就先作罷了。」
「嗯嗯。」
「好啦，接下來是大老板的工作囉。幫我把剛才抓鹽靜置出水的白蘿卜絲徹底擰幹水分，再跟剛才剝好的蟹肉棒拌勻。」
我吩咐大老板用調理盆進行以上作業，我則適時從旁倒入調味料，讓他繼續拌勻。
「嗯！很好吃，好順口喔！」
「真的？我也想嚐嚐。」
「是是是，啊～～」
大老板很聽話地張開嘴，於是我用筷子夾起成品送往他口中……
呃！我幹嘛理所當然似地叫他「啊～～」地張開嘴呀！
「嗯，的確順口又美味呢。酸味也比較溫和。」
大老板卻若無其事地品嚐。
似乎隻有我單方麵在意這種新婚般的甜蜜舉動而激動得要命，總覺得好糗，嗯。
「大老板～～醋漬紅白雙絲已經完成，該進行下一道了。」
「了解，我會跟隨葵的腳步直到天涯海角。」
真是忠心的助手。
接下來是涼拌鮮蝦番茄酪梨丁。
製作方法非常簡單。
將番茄與酪梨切丁後混合均勻，滿滿地裝進玻璃碗內，再將燙過的蝦子滿滿鋪在上麵做裝飾。
「噢噢，真豪邁呢，而且色彩繽紛。」
「我想說晚點再淋上由番茄醬與美乃滋調配而成的粉紅沙拉醬，然後請小朋友們自己拌勻。粉紅沙拉醬和切丁的蔬菜非常搭，比起一般沙拉更好入口。尤其還加了番茄之類的材料。」
另外還可以添加水煮蛋或鮪魚罐頭等食材來增添分量感，不過這次暫時走簡單路線，僅使用番茄、酪梨與鮮蝦三種材料。
選擇裝進大玻璃碗內，是為了讓孩子們看見內容物。
蔬菜丁的配色繽紛又可愛，想說應該會很受女孩子歡迎吧。不知道他們會如何使用餐盒的空格來盛裝。由於另外還有準備小型透明容器，做成雞尾酒沙拉風格也不錯。
「很好，最後剩下散壽司了～」
就在此時。
「啊啊啊啊～～」
遠方傳來千秋先生的慘叫聲，害我嚇得跳了起來。
同時還伴隨瓷器還是玻璃之類的碎裂聲。
「葵，我們去看看吧。」
「呃，嗯嗯。好像有什麽狀況呢。」
我和大老板快步前往正在進行除夕夜同樂會布置作業的教室。
發現教室裏……
「過什麽除夕夜，吃什麽年菜啊。把我們當成小孩子應付，無聊死了。」
「沒錯沒錯！」
「小敦說得對！」
惡童三人組站在拚好的書桌上，把裝飾用的花瓶與鮮花踢飛，拿著掃帚當大刀放聲大笑。
站在中間帶頭的那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女生，讓我嚇了一跳。
「那些像是故事書裏會出現的典型小頑童是怎麽迴事。」
「大老板，他們是白三葉館五年級的問題學生。孩子們原本在教室跟楓學習製作新年用的稻草結掛飾，結果這三隻溜出來之後跑到這裏，教室的慘況如您眼前所見。尤其那個帶頭的敦子是個孩子王，負責統率底下的屁孩。」
「女版孩子王……」
以人類標準來說，小敦的年紀也不過國小五年級吧。
她留著一頭男孩般的白色短發，有一雙細長的黑色眼眸與長長的眼睫毛，是個冰山美人。臉上的雀斑也極具魅力。
不過奇怪了，話說我總覺得在哪見過她。
那雙黑色眼珠子讓我特別有印象……
啊，對了。昨天接下院長大人的年菜委托時，從門縫外偷看的那個孩子就是她。
「你、你你、你們這些臭小鬼～～」
此時，另一位大型問題兒童反之介伸手指著孩子王所率領的三人組，氣得全身發抖。
「盡管很不情願，身為八幡屋繼承人的本少爺，可是親自為你們這群孤兒摘花摘草、製作布條，把教室布置得漂漂亮亮！好大的膽子敢給我搞破壞～～」
結果小敦故作成熟地冷眼俯視反之介，用極度令人不爽的口吻「啊～～？」了一聲迴去。
「什麽『身為八幡屋繼承人的本少爺』啊，明明就是八幡屋不成材的笨蛋兒子才對。」
「笨……你罵我笨？」
小敦從桌上一躍而下，翩翩降落在反之介麵前。
接著兇狠地仰頭瞪著對方，用充滿諷刺的口氣連珠炮似地說：
「西南大地的八葉，八幡屋。享盡奢侈生活的你似乎還沒發現到，自己家早已赤字連連。受到上頭事業慘敗的影響，原本在八幡屋旗下和服店工作的我家老爸，因為人力縮編而被裁員了。」
「……你、你說什麽？」
反之介一無所知的反應，讓小敦露出「不意外」的無言表情，繼續說下去。
「老媽隻帶著比我小的妹妹消失無蹤，老爸則涉入犯罪行為而被抓了。所以無依無靠的我才被關在這種充滿束縛的樹樁裏，不想讀書還要被逼著讀。」
「這、這關我什麽事，開除你父親的又不是我。找我興師問罪根本弄錯對象了。」
「什麽弄錯對象～～？別開玩笑了！保護地方人民明明是八葉應盡的職責，你們執政者捅婁子，被逼上絕境的可是我們這些人民！然而你們卻還是視若無睹地享受榮華富貴！」
小敦忿忿不平的這番話令所有人都心頭一震。
因為身為現任八葉的大老板、還有今後有潛力坐上八葉位置的千秋先生與反之介都在現場。
所謂八葉，除了是大商人，同時也身兼地方領主的角色。
領主的失敗將會反過來影響到當地的勞動者
。
「大老板……那孩子說的是真的嗎？」
「是呀，最近八幡屋的確被其他地區新崛起的和服店勢力壓著打。西南大地原本以八幡屋為龍頭，紡織與成衣產業發展得相當蓬勃。而八幡屋更是以富裕階層為主要客群，主打高級路線的和服生產銷售。不過……」
據大老板所說，近來崛起的平價和服不但好穿又時髦，價格又親民，所以蔚為流行。千秋先生也一邊點頭認同一邊補充。
「八幡屋現任老板過於重視自古沿襲的優良傳統，錯過了轉型的機會。我聽說因為錯估市場需求的關係，讓八幡屋的財政陷入嚴重的赤字危機呢。」
「啥？這是怎麽一迴事，我可不知情。」
「……不知情？」
反之介的口氣讓大老板冷冷壓低了那雙紅色眼眸。
「我想也是，畢竟你從來未曾在意這些事吧。」
「……」
「然而你可知道這是何等罪惡，比知情卻無所作為還更加惡劣。先不討論能否勝任的問題，你連成為八葉的資格都沒有。」
接著大老板瞥了一眼反之介身後的羽多子小姐。她雖然一臉相當著急，還是節製地沒做任何反應。
「八幡屋老板想撮合你與黑崎屋千金的原因，也正是如此吧。黑崎屋以獨家素材開發出能減輕腳部負擔又好穿好走的木屐與草鞋，獲得了事業上的成功。八幡屋若不倚賴黑崎屋，已無法維持經營了。」
反之介迴頭望向待在後方的羽多子小姐。
她很尷尬似地將視線錯開，低頭看著地板。看來她十分清楚這一切狀況。
「這算什麽……還不是因為，根本沒人告訴我啊，不跟我說我怎麽會知道！」
反之介的這番說詞，讓小敦雙手插腰並且「哈！」地嗤笑了一聲。
「我都知道的事，你卻說不知情，也真是夠令人傻眼了。」
「你……」
「連自家和服店與領地的狀況都一問三不知，你還有臉這麽大言不慚啊。我對你這家夥的事可清楚得很。因為我實在很好奇，把老爸開除的無能八葉究竟是什麽樣的組織，還有傳聞中的笨蛋兒子又是個多麽沒出息的男人。」
她的口吻成熟得簡直令人無法相信，這番話竟然是出自一個孩子口中。
看來她孩子王並不是當假的，小弟們充滿仰慕的眼神已經證明了一切。
小敦乘著這股氣勢繼續暢所欲言。
「自從你來到文門之地，我就一直跟蹤並監視著你的行動。果然跟我原本料想的一樣，你真的是個愚蠢的男人。讓你這種家夥當上八葉根本有百害而無一利。沒有人對你抱持任何期待，更沒有人希望你繼位！所以你隻管繼續當個永遠需要受人嗬護照顧的巨嬰，一事無成直到老死吧！」
被狠狠教訓的反之介無以反駁，臉色變得像塊白布一樣慘白，不愧是一反木綿。
「小敦太帥了！」
「小敦最強了！」
在小弟們的吹捧之中，小敦一行人輕快地跳出窗戶落跑。直到離去前一刻，她的眼神都狠狠瞪著反之介不放。
「啊啊啊！你們站住呀～」
千秋先生追著逃跑的孩子們跑上前去。
「……」
留在原地的隻剩下我、大老板、羽多子小姐和反之介四人。
還有一片狼藉的教室。
「那個……反之介大人，您別太氣餒……」
羽多子小姐試圖安慰，結果反之介卻用兇惡的口吻怒吼「吵死了，不許你多嘴！」拒絕了對方的善意。
「真是受夠了！我要迴去了。」
他像個小孩似地鬧起別扭，離開教室。
「啊啊～實在是人仰馬翻呢。」
我扶著額頭，看著這混亂的局麵深深歎氣。
好好一個除夕……
「那個，葵小姐。非常抱歉。」
「嗯？羽多子小姐為何要跟我道歉？」
「呃，因為……都是我惹得反之介大人不開心。」
「錯不在你，那全是反之介自作自受。那個叫敦子的女孩言之有物，而且有堅定的想法，讓反之介連反駁都辦不到。如果那家夥能因此想通什麽就好了……」
大老板維持著平淡的語調，轉身與羽多子小姐麵對麵。
「若要說你有什麽需要道歉的，那就是一直以來對那個男人太寵溺了，包含八幡屋的老板與大家也一樣。反之介確實是無藥可救的家夥，但連八幡屋所麵臨的問題都不知情，代表他真的一直被蒙蔽在無知裏吧。但這麽做等同於對他棄而不顧。」
「……棄而不顧……」
「不讓他得知任何真相，隻顧著縱容他的任性，也就代表沒有人對他抱有任何期待。畢竟俗話說愛之深，責之切。」
聽了大老板這番話，羽多子小姐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臉上露出反省的神情。
仿佛內心有某部分的確被說中而感到羞窘。
「反之介大人不知道是不是為此受傷了。」
「受點傷正好，那番話對他來說是一帖良藥。」
接著大老板又轉身麵向羽多子小姐。
「羽多子小姐，你若能先起身改變的話是最好了。因為現在你能站在與他同等的立場上。如果你能改變對待反之介的態度，也許他也能發現到至今未曾在乎過的那些事。他或許有機會多多少少成長為正經一點的男人。」
「……」
羽多子小姐低垂著頭，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消化了大老板的建議，微微點了點頭。
「欸，羽多子小姐。你說過反之介曾幫過你，到底是怎麽樣的來龍去脈？為何你願意為他堅持到這般地步？」
我並不打算數落反之介，隻是單純想了解事實。
羽多子小姐迴憶起久遠以前的故事，緩緩向我道來。
「其實黑崎屋的經營狀況……過去曾一度陷入破產危機，當時我跟反之介大人也並無婚約關係。某一天，反之介大人拿著在我們家新買的草鞋過來，要求我們重做。」
「重、重做？」
「是的。那是為反之介大人量身打造的訂製款，不過他表示長時間行走下來腳會酸。反之介大人原本不論到哪都以飛船代步，沒什麽行走的機會。然而他從那時開始頻繁跑去妖都遊玩，所以想找一雙適合逛街的草鞋。」
真、真是個奧客啊……
然而反之介這一次任性的客訴，卻大大改變了黑崎屋。
「家父開始深入了解自家草鞋的問題點，並且思考如何才能製作出更好走的草鞋。我也和父親一同集思廣益。因為我的體力也不好，長時間行走馬上就會累，所以向父親提議將草鞋輕量化，並且用更柔軟的材質來製作鞋底。於是父親就研發出彈性良好的材質，貼在鞋底以提升行走舒適度，造就嶄新的草鞋產品。」
羽多子小姐脫下自己的草鞋，展示鞋底給我們看。
上頭的確貼了一層具有緩衝機能的材質。有點類似橡膠的感覺，但又不太一樣。
據她所言，這是一種名為靈材質的纖維材質，以隱世特有的原料開發而成。
「反之介大人對於新型草鞋也非常滿意而讚賞有加。多虧有他，讓八幡屋也開始對這項發明產生興趣。在八幡屋大力資助之下，黑崎屋才不用再為資金所苦，投入於研究之中。最後終於成功將這種鞋底搭配靈彈性材質的草鞋正式商品化，轉眼之間獲得大量支持，得到良好的獲利。」
於是黑崎屋的經營狀況在那之後開始有了起色，業績也迴轉……羽多子小姐這麽說。
「原來如此。所以說，如果當初沒有反之介耍任性，絕對
不可能成功研發出這項商品囉。」
「而且八幡屋老板也對黑崎屋有很大的恩情。」
羽多子小姐用力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
她說全因為有那次事件作為轉機，自己和家人才得到了救贖。
「所以你才容忍他的任性，並且想嫁進八幡屋？」
「……是的，若問我能如何報答這份恩情，也隻有這種方法了……我原本是這麽想的，然而我似乎錯了。」
羽多子小姐抬起臉，眼神似乎有別於過往的她……
她一臉正經地麵向大老板，深深一鞠躬。
「我現在總算才發現，其實您是天神屋的大老板沒錯吧。」
「咦！你怎麽知道的？」
結果反而是我慌了手腳。話一說出口便發現不對，便慌張地捂住了嘴。
怎麽會有我這種自曝身份的笨蛋啊……
然而羽多子小姐並未露出什麽害怕的神色，淡定地說：
「您腳下的草鞋和以前天神屋大老板委托訂製的款式很像，所以我才發現的。請原諒我先前的無禮。」
「不……我似乎也對你有點刮目相看了。看來你是位敏銳又聰慧的小姐，最重要的是知恩圖報，而且還親身投入黑崎屋的事業……該怎麽說呢，真希望反之介也能向你多學學。」
因為腳下的草鞋而身份曝光的大老板。
似乎連他本人也對此感到驚訝。
「不過呢，羽多子小姐。重情重義的性格固然難能可貴，但可不能把對恩人的情義誤當成了愛情。」
「……」
大老板一改剛才的嚴肅，用溫柔許多的口吻勸羽多子小姐。
他的這番話……總覺得帶著些許的憂傷……
「啊～真是的，別開玩笑了～～！」
「為什麽我們得負責收拾善後啊！」
「沒錯沒錯！」
「好了啦，別囉嗦！搞破壞的是你們，按道理當然是你們負責收拾呀！」
千秋先生與擔任院長秘書的吳竹先生，一同將惡童三人組帶迴了現場。
不愧是平常負責照顧孩子的千秋先生，已經很熟悉如何對付小孩了。
「不好意思，大老板、葵小姐還有羽多子小姐。我會讓這些小子好好收拾，馬上就把教室整理好。」
「嗯，這倒沒關係啦。不過……千秋先生你也滿身瘡痍耶。」
「啊啊，這點小傷沒關係的，隻是稍微被抓了幾下。喂，你們快過來好好道歉！人家可是為了你們費心準備年菜料理啊！」
「哼！年菜那種東西難吃得要死又很俗，誰要吃啊。」
「沒錯沒錯！」
「小敦說得對！」
「你～們～三～個～！」
千秋先生的尾巴已呈現炸毛狀態，忍耐值似乎差不多到達極限。
於是大老板拍了拍千秋先生的肩膀安撫他，並且配合孩子們的高度蹲下身子，直直看著他們說：
「年菜料理或許的確給人老掉牙的感覺，不過我認為葵做的年菜另有一番新滋味喔。」
「啊～？」
我也抓準時機接在大老板後麵開口，試著引起他們的興趣。
「如果嫌老土，就自己動手設計時髦一點的就行啦！」
「啥？」
「年菜的滋味我可以拍胸脯保證，不過要怎麽創新就靠你們的本事囉。因為要負責盛裝年菜餐盒的人是你們呀。」
「？」
三人組聽完我無厘頭的發言，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著：「這個大姐姐腦子還好吧？」
「再一會兒就能上菜了，收拾整理的工作就拜托你們囉。」
「咦～」
「好了，你們剛才把這裏弄得多亂，就必須加倍布置迴來！否則休想嚐到葵小姐做的美味料理。」
「……」
被千秋先生訓了一頓的孩子們，雖然嘴上仍喃喃地抱怨著，不過開始動手整理起會場環境。他們願意留下來，應該也代表對年菜或多或少有點興趣了吧？
我心想這邊狀況似乎已經大致搞定，於是跟大老板迴廚房繼續準備年菜料理。
「大家把手洗幹淨了沒？餐盒準備好了嗎？」
「好了～」
「很好，那各組就開始利用桌上的年菜，自由盛裝在餐盒裏喔。規則是所有品項一個都不能少喔。設計得最漂亮的組別將可以得到獎品——現世口味的甜點『巨無霸泡芙』喔。」
除夕夜的同樂會就此開幕。先前教室內的慘狀已經複原，被分成數組的孩子們各自專心地用年菜將餐盒填滿。拚在一起的桌麵上分別擺著裝在大盤裏的料理。
孩子們同時還能利用小碗小碟與花朵或扇形裝飾物來妝點餐盒，打造出專屬於自己的年菜便當。
我們大人則負責在旁邊幫忙看著，有需要時提供協助。
「哎呀，你不喜歡醋漬紅白雙絲嗎？」
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看見紅白雙絲，臉都皺了起來。
「因為很酸嘛。」
「這裏麵加入蟹肉絲，吃起來很順口喔。要不要嚐一點？」
「……咦，不怎麽酸耶。」
「對吧？那就裝進這裏看看吧。」
同時還要像這樣不著痕跡地進行誘導，避免他們挑食隻裝自己愛吃的菜……
「噢噢，很豐盛的作品呢。不過裝得這麽滿，真的吃得完嗎？」
「當然會吃光光，老師說過留下剩菜會被惡鬼吃掉的。」
「就是呀，你看起來的確很美味。」
「咦～？」
大老板一邊湊近看著調皮的男孩子完成的年菜便當，一邊咯咯輕笑著。
男孩剛才那句話應該是出於無心，結果身旁正好就是在隱世被稱為邪鬼的大老板……不過，溫柔地用眼神守護孩子並且伸出援手的他，怎麽看都不像惡鬼。
「呃，葵小姐！蓋子彈開來了～～！」
「咦！哇！等我一下喔。」
羽多子小姐負責照顧的小組，似乎遇到便當盒蓋關不上的問題。
我想也是，因為實在裝得太滿了。
由我來稍微幫忙調整……呃！哇……隔壁右手邊的組別似乎是菁英群，費盡心思縝密地完成最完美的比例。原來還真不能小看孩子們的潛力呢。
「是說呀，有沒有蓋起來也沒差吧。明明當場就要開動了。」
「咦？」
左手邊是小敦帶頭的不良頑童組。
哎呀～不過小敦這組的作品還真頗具創意。
他們將餐盒內附的隔板全都拿掉，擺入多個小玻璃碗來盛裝年菜，完成了色彩繽紛的造型。除此之外，小敦還利用剛才去外麵摘來的野花裝飾盒內空隙，更添時尚感。原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以不闔上蓋子為前提，將餐盒當成餐盤來使用。
「很棒嘛！雖然沒有年菜餐盒的感覺，不過很有現世時髦和風咖啡廳的味道。」
「那還用說，我設計的年菜怎麽可能會俗氣。」
「沒錯沒錯！」
「小敦可是我們的時尚教主！」
「呃，哈哈哈……」
時尚教主這個詞到底從哪學來的？
不過仔細打量之後，這孩子的確很會運用二手舊衣搭配出創新的時髦感。乍看之下亂蓬蓬的短發，好像也是刻意抓翹的造型，比例有種說不上來的恰到好處，能感受到她的品味堅持。
不愧是一反木綿。也許這種優秀的時尚品味是他們的民族特性……我亂說的啦。
「小敦，那你幹脆以成為模特兒為目標不是很好嗎？」
「啊？那是啥？」
「以現世來說，就是引領服裝與發型的潮流，大家都會向往的那種人。小敦你品味又這麽好，嗯，肯定適合！」
「……？」
小敦把嘴角往下撇，變得滿臉通紅。
根據千秋先生的說明，隱世也有類似時尚模特兒性質的職業，於是小敦一臉微微暗自開心地迴答：「好吧，我考慮看看。」
孩子們正費盡心思努力完成年菜的裝盤。
各組在時間限製內努力地構思如何才能呈現最佳賣相，以及如何將全數料理妥善進行空間配置，並與組員們同心協力完成作品。
當然也有些顧著發呆或是不合群，像小敦那樣的問題兒童，不過大家都很獨立又手腳俐落，懂得運用智慧。我不禁在內心欽佩，他們在這裏培養了這些開辟未來人生道路的能力，就算沒有父母在身邊也不用擔心。
最終結果，由小敦這一組在激戰之中勝出，獲得在飯後享用獎品「巨無霸泡芙」的資格。拿下冠軍的小敦與組員開心的程度超乎我預料，而其他小組也努力完成了幾乎不遜色於第一名的作品，就讓他們也一起享用普通大小的泡芙吧。
各組將剛才進行活動的桌麵整理幹淨，把裝滿年菜的餐盒放在正中央，準備好分食的餐盤之後，各自就定位坐好。
然後大家迫不及待似地雙手合十。
「開動～～」
來。
大家共享充滿年味的一餐吧。
今天是除夕，這一年就要結束了。
想必也是家家團圓的日子。
我衷心祈禱，希望這一天對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而言不再充滿苦痛，而是享受美食的歡樂時光。
「反之介大人……？」
羽多子發現教室窗外的人影，正急忙打算走出教室。大老板把她攔住並且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自己親自出去了。
此時正好是大家的正餐告一段落，開始享用飯後甜點的時刻。
「千秋先生，這裏就交給你了。」
「我明白了。」
我追在大老板後頭離開。
「大老板、大老板！有找到反之介嗎？」
「葵，你幫我去廚房把多出來的那一盒年菜拿過來。」
「……嗯？我知道了。」
雖然不明白大老板在打什麽鬼主意，我還是依照吩咐去了廚房，帶著多出來的年菜餐盒來到外頭。
本來想說帶迴去留著明天吃也好的。
「啊……」
反之介一屁股坐在操場角落的大樹下，看起來正在賭氣。樹上的枝梢聚集了幾團鬼火，微微照亮這塊空間。
大老板走近反之介身旁坐了下來，不知道在跟他說些什麽。
我繞往大樹後方，偷偷聽著兩人的對話。
「你竟然迴來啦，我還以為你一去不迴了。」
「哼。」
「不過，就算逃離這裏，現在的你大概也無處可去、無依無靠就是了。」
「……」
「被小孩子訓了一頓，讓你有了這麽深刻的體悟嗎？一旦意識到自己不受任何人的期待與依靠，就會產生深深的恐懼。你現在總算才明白——自己是孤身一人……」
接著大老板緩緩掏出煙管，開始吞雲吐霧。
「天神屋的大老板，你到底想說什麽？把我當笨蛋取笑，這樣你就心滿意足了嗎？現在的你又何嚐不是被世人冷眼看待，無處可逃。妖都的追兵不用多久就會找上門來了。」
「我明白，所以才這麽做。」
反之介迴了一聲「啥？」我也一樣不太清楚大老板話中的真意。
不過，他是否覺得彼此的處境很相似？無法迴到八幡屋的反之介，與無法迴歸天神屋的自己。
「領悟到自己是孤獨的，其實也能成為邁開第一步的勇氣。反之介，你目前的處境已形同失去八幡屋少爺的身份。既然如此，就以最原本的你試著體會外麵世界的殘酷吧。反正你已沒有更多可失去的，而且總能找到自己能做些什麽。」
「說什麽傻話……事到如今，不可能有我的容身之處。」
「那不如就來天神屋吧。」
「……啥？」
就連躲在大樹後麵的我，聽見大老板的提議也不禁「嗯？」了一聲。
我的行蹤也因此被兩人發現了。
放棄偷聽的我乖乖地現身。
「哈哈哈！我的鬼妻還真喜歡暗著來呢。」
「不、不是啦……我隻是找不到時機出場而已。」
大老板斜眼看著我撇過頭去的模樣咯咯笑，同時接過我手中的餐盒並且打開蓋子。
「來，反之介。你之前說文門之地沒有好吃的東西，肚子應該很餓吧？嚐嚐我妻子精心製作的年菜。」
「……」
反之介似乎真的正餓著肚子。
他緊盯著盒子裏的年菜瞧，很明顯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後終於按捺不住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反之介，所以我再問一次，你要不要暫時來天神屋工作？」
「你瘋了嗎？找我去天神屋？我明明還炮轟過你們家旅館。」
反之介不解地一臉防備，瞪著大老板。
嘴邊還黏著散壽司的飯粒。
「說起來，今後天神屋還撐不撐得下去都是個問題吧。」
「嗯，是呀。無論我迴歸天神屋與否，那間旅館今後都勢必麵臨困境。正因如此，我才對你提出邀請呀，反之介。試著讓自己置身於艱困的險境吧。雖然這一路上免不了經曆各種折磨，但努力堅持一次看看吧。天神屋也跟你一樣，會從穀底再次爬起來的。」
從穀底再次爬起。
這句話讓反之介的眼神為之一變。
從表情可以看出他的防備開始動搖，仿佛醍醐灌頂。
「暫時來我們這工作一段時間，哪天你認為自己有資格迴到八幡屋了，隨時都能離開。當你有了肩膀之後，或許大家也會開始對你接任八幡屋後的作為重新抱持期望。」
「……對我……抱持期望……？」
「我是這麽打算的，將你磨練成值得被期待的男人，就如同千秋一路熬過來那樣。不過，終究還是取決於你自己就是了……」
大老板站起身俯視著反之介，同時再次提出邀請。
「怎麽樣？如果你真心想要有所改變，就考慮看看吧。我隨時歡迎你。」
大老板轉身悠悠離去，身上的胭脂色學生服外褂隨之飄揚。
而我仍呆呆站在反之介旁邊。
反之介似乎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從剛才就狼吞虎咽地享用年菜，卻又迴想起大老板對他說的話，一邊苦悶地陷入沉思。
話說迴來，大老板還真是毅然決然地提出這建議耶。
沒想到他竟然打算聘反之介來天神屋……
「欸。」
「哇啊！津場木葵，你怎麽還在這！」
反之介這才發現我還在現場，做出很誇張的反應。
「便當盒。吃完的話就還我，我要拿迴廚房洗。」
「呃，喔……」
反之介把頗具分量的一整盒年菜吃得一幹二淨。
他莫名聽話地把空便當盒遞了過來。
這麽老實的反之介，反而讓我開始感到混亂了。
「你怎麽決定？要來天神屋嗎？」
「就算去了，大家也會認定我根本沒有工作能力吧，隻會白白惹人厭。搞不好還會被霸淩呢。」
「是啦～一開始也許會被冷眼相待吧，畢竟我也經曆過。不過……天神屋這地方其實意外聚集了許多像你這種邊
緣人。隻要拿出誠意跟幹勁，就能得到認可。我認為不會有人棄你於不顧的。而且大老板其實本來就是那個性格，看見有人落單就把人家撿迴家是他的興趣。」
「……」
「不過，最終還是看你怎麽決定就是啦。」
一開始雖然很驚訝，不過迴想起大老板一路以來收留各種妖怪加入天神屋這個大家庭工作，也能理解他為何邀請反之介了。應該說完全不意外。
而且天神屋的今後確實令人堪憂。
即使八幡屋再怎麽落魄，好歹也是八葉其中一員，打好關係對我們有益無害。考量到未來不知還剩多少員工願意留下，人手多一個算一個……至於反之介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場，就另當別論了。
反正大不了叫他來夕顏幫忙點點餐，這總辦得到吧。如果沒人願意帶他，就由我跟銀次先生加上小愛好好嚴格訓練他……
我一邊如此想著，一邊抱著便當盒往廚房前進。
反之介暫時留在原地，似乎依然若有所思。
迴到廚房，發現羽多子小姐正抱著高高一疊孩子們吃完的餐盒，瘦弱的手臂與身體一邊顫抖個不停。
「羽多子小姐，對不起！一定很重吧！」
「不、不會，這點不算什麽，哇！」
「啊啊啊啊！」
我從前麵幫忙扶著搖搖欲墜的餐盒塔，從最上層陸續挪往流理台。
「呃，我也來幫您洗碗！」
「咦？可以嗎？謝謝！」
雖然貴為千金，羽多子小姐洗碗的架勢卻相當俐落，令我欽佩不愧是曾經從穀底翻身的人。
然而她的表情卻莫名凝重，舉止間透露出想問又不敢問的兩難。於是我主動開口。
「欸……羽多子小姐，那個，大老板他呀，邀請反之介來天神屋工作。」
她停下洗碗的動作。
原本為了找尋反之介才千裏迢迢來到文門之地的她，不知道對於這件事會做何感想。
「這、這樣啊……嗯，我認為這樣比較好。」
「你不會……反對嗎？婚約也許又要不了了之耶。」
「關於這一點，已經沒關係了。」
羽多子小姐相當平靜。
難道她對反之介已經心灰意冷……？
我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她的心意好像另外有了別的歸宿。
「我明天就迴西南大地努力精進，讓黑崎屋的鞋鋪事業能夠更加壯大。我打算不再繼續追隨反之介大人了。」
「這是……為什麽？」
「我被天神屋大老板的一番話點醒了。我想我的這份戀慕之情，其實隻是一心想報恩的單方麵執念。」
「……羽多子小姐。」
不能把對恩人的情義誤當成了愛情。
大老板確實如此說過。
總覺得這句話現在也成為對我自己拋出的質問。
我能斷言這份情感並不是產生自過去的恩情嗎？
「下一次，我打算等待反之介大人主動來到我身邊。即使不是以婚約者的立場，而是做為一名商人也無妨。」
「意思是，你期待著反之介未來有一天……成為八幡屋的八葉嗎？」
「是的。如果有朝一日他願意開口借助黑崎屋的力量，讓我們為八幡屋效力……那一刻正是我報恩的第一步。」
她露出些許落寞的笑容，但已決定起身向前，直直向著前方彼端的未來。
我由衷認為她為自己做下了最完美的結論。
羽多子小姐正試圖做出改變。她選擇退一步在遠方守護對方，決定走上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直到自己能成為對方助力的那一天到來。
反之介，有個人願意等待你成為更好的自己喔。
不知道他何時才會察覺到呢。
「啊～累壞了。」
迴到別墅後，我立刻往榻榻米上一躺。
今天做了料理，還跟許多小朋友交流，真的過得很愉快。不過體力也耗盡了。
現在困到不行，仿佛一閉眼就能進入夢鄉。
本來還想吃碗跨年蕎麥麵的……
「在這裏睡著會感冒的喔，葵。」
我聽見大老板的聲音。
用力撐開時不時闔上的眼皮，才發現大老板湊近看著我。
「大老板……」
為什麽邀請反之介來天神屋？
你打算讓他在天神屋做什麽工作？
有好多事想問清楚，睡意卻使我開不了口。
我隻是翻身麵向大老板，對於他近在身邊這件事感到放心，同時握緊了和服的下擺。
「你真的很努力了呢，一直以來……都這麽努力。」
他用溫柔的甜言蜜語稱讚我。
用我喜歡的大手輕撫著我的頭。
光是得到他的讚美，就讓我覺得啊啊太好了……我的一切努力都值得了，不枉費我一路來到這裏。
「晚安了，葵，我打從心底尊敬你……」
晚安。
大老板的這番話真的令我好開心。
他好像還接著講了一些什麽，但我沒能仔細聽清楚。
即使如此，你的聲音依然不絕於耳。
來自那個如夢境般遙遠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