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都巿基甸·中央大鬥技場
中央大鬥技場。在這座令人聯想到羅馬競技場的建築物頂部，有位男人獨自坐在那裏。
「…………」
視線朝著西北方並沉默不語的男人……王國決鬥排行榜榜首【超鬥士】費加洛一麵吹著風，一麵擺出平時不會有的沉痛表情思索著某些事。
他所看的，是可能位於地平線彼端的強大怪物的幻像，以及它攻擊王都的未來。
不過他同時……也幻視到了過去。
那是以體感而言，至少在三年前的某場邂逅。
◇
現實中的費加洛……文森·邁爾斯天生患有嚴重的心髒疾病。
隻要心跳加快，就會引起危及生命的症狀發作，是一種奇特的病。
由於生於富裕的家庭，他從嬰兒時期便開始接受治療，但直到成年都還無法治好。就連心髒移植手術都沒有效果。
他雖然患病在身，但家人都待自己很好。
『你要好好地過著自己的人生，要我們幫多少忙都行。』
『因為我們是你的父母啊。我愛你，可愛的文斯。』
雙親在小時候說的話，他直到現在都記得。
弟弟基思也說『我會連同哥哥的份一起努力』，而下定決心繼承家業。
他很感謝家人們都對自己很好。
但同時……他也不禁會這麽想。
想著「自己應該算不上幸福」。
他的腳從未在大地上奔馳過。這是因為要運動時，最多隻能進行不會對心髒產生負擔的散步。如果奔跑起來，就會有生命危險。
他的心從未滿足地強烈悸動過。
由於心跳加快就會瀕臨死亡，他便也無法欣賞帶給人強烈感受的事物。
就連與家人一同觀賞歌劇時，也由於病症發作而無法看到最後。
沒有絕望，但也沒有希望。
他自從懂事之後，純粹為了不讓自己怦然心動而閱讀書本，他是純粹地眺望風景、飲食、思考、睡覺，並且「就隻是活著」的生物。
在宛如植物的人生中，他從未產生過活力。
也無法獲得讓自己拿出全力的機會。
他不曾有過……燃燒、躍動生命的經驗。
溫和但封閉的人生。
這就是文森·邁爾斯的人生。
他的人生產生了巨大變化，是在基思將〈infinite dendrogram〉送給他的時候。
基思說：『這是vrmmo！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哦！』，並將硬體交給他。
由於隻有精神在電腦世界內翱翔，不會對肉體產生影響，所以不用擔心因為興奮而讓心髒病發作——基思這般表示，並推薦他玩這款遊戲。
他在心裏想「那種科幻小說裏的產物真的存在嗎？」。
接著他又想「就算和遊戲文宣說的一樣，畢竟還是款遊戲，能動的也隻是假的身體吧」。
「…………」
不過他認為就算是假的身體……也會比自己現在的肉體要好上許多。
如此這般，他開始玩起〈infinite dendrogram〉，等待他的確實是個能以『貨真價實』形容的世界。
並非擁有完全擬真性的『遊戲<game>』，而是能夠讓自己活在其中的『世界<world>』。他在這個世界裏……感受到打從他出生以來，內心首次雀躍地跳動。
將費加洛——取自於以前無法與家人一同觀賞至最後的歌劇——作為自己名諱的他，在〈infinite dendrogram〉裏得到了讓自己躍動起來的生活方式。
而讓費加洛覺得最有吸引力的事物，就是決鬥。
他在現實中由於心髒的問題，就連觀賞運動比賽也不行；但在得到造型人偶後便得以觀戰了。
由於〈infinite dendrogram〉才剛發售，他第一次觀看的決鬥還沒有〈主宰〉參加，但堤安鬥士們的戰鬥光景依舊讓他感動。
全力競爭、生命與生命互相碰撞的光景撼動了他的心。
過去的他就算即使追求也絕對無法得到的事物，就存在於那裏。
觀戰完畢後，他便去辦了轉職為【鬥士】的手續。
就這樣，他成為了【鬥士】費加洛。
在費加洛開始玩〈infinite dendrogram〉，於內部時間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候。
他在遇到了修、初次與〈ubm〉戰鬥，並將隸屬國家從瑞涓達璃雅變更為阿爾塔王國之後，造訪了基甸的中央大鬥技場。
這一天，也是他首次能參加決鬥的日子。
下級職業【鬥士】練到封頂、等級已達到決鬥參加資格的費加洛，為了參加決鬥而在中央大鬥技場的櫃台前排隊。
終於能夠參加讓踏足於這個世界的自己心醉神迷的決鬥競技，使費加洛感慨良多。
所以他注冊參加王國的決鬥後，當天就排定了賽程。
費加洛的目標是在參加者多達數千人的決鬥排行榜之中取得三○名以內的名次，也就是所謂的入榜者。決鬥生活的開始，讓他握緊了拳頭。
就在這時，費加洛察覺站在他旁邊報名的人也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他們互看了彼此的臉。對方是帶著一名紅發少女的【劍士】。
費加洛看到櫃台正在處理的文件，發現這位【劍士】似乎也是今天才注冊的。
此時他們沒有交談，而是背對彼此，移動至不同的等候室。
但一上了鬥技場的舞台，費加洛就發現站在對麵的對手是注冊時站在旁邊的男人。
這算不上非常湊巧。
他們彼此都才剛注冊，並希望立刻參加第一場決鬥，等級也差不多。
考慮到會「將同級的對手編在同個賽程」，有這種結果反而該說理所當然。
『比賽開始！』
隨著號令發出，兩人首次的決鬥開始了。
與入榜者之間的比賽相較，兩人的決鬥相形見拙。
他們兩人的等級還很低，〈創胎〉也是下級，比賽算不上高水準。
但也因為如此，他們才能專注於與同級對手比賽。
是誰會贏？要怎麽贏？
他們驅使著自己的身體與武具，為了勝過眼前的對手而戰。
當比賽結束時，雙方都打得遍體鱗傷，最後也無法判定勝負。
但肯定是至今為止最快樂的一場戰鬥……兩人都有這樣的感受。
「我是佛爾堤斯拉，她是奈格靈。」
比賽過後，對戰對手……佛爾堤斯拉如此自我介紹。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伸出了右手。
「我是費加洛……真是場好比賽。」
費加洛也做出迴應，報上名號並握住他的手。
「「改天再戰吧。」」
接著兩人同時說出了同一句話。
正因為兩人在決鬥中產生了同樣的感慨，才會說出這一句話。
於是他們成為了朋友……成為了勁敵。
互為初次決鬥對手的兩人，之後也反複地比了數也數不清的決鬥。
那段日子互有勝負，彼此在排行榜上的名次也逐漸提升。
即使成了三○名以內的入榜者，兩人依舊互相較量。
在那段日子的最後，費加洛打倒人稱「難關」的湯姆貓，坐上了決鬥王者的寶座，爬上數千名參加者的頂點。
即使如此，他也不認為自己這樣就算是與佛爾堤斯拉分出了高下。
在第三名以上的選手中，隻有低於對手一個名次者方擁有挑戰權，所以佛爾堤斯拉不打倒湯姆的話，就無法與費加洛對峙。
不過費加洛認為佛爾堤斯拉應該能擊敗湯姆，並再度與自己展開決鬥。
他深信彼此再戰的日子不會太遠。
◇
但到了現在，費加洛的眼睛已經望不見……再戰的日子會於何時來到了。
◇
「嗨——你今天還挺愁眉苦臉的耶——」
對自己發出的聲音，將費加洛的意識從過去的迴憶中拉了迴來。
「……湯姆。」
發聲者是一位決鬥排行榜入榜者。他正是前任王者，也是現在的決鬥排行榜第二名——【貓神】湯姆貓。
「你那表情是怎麽啦？……講是這麽講，其實我也知道理由啦——」
「…………」
費加洛沒有迴答湯姆的問題，但他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是【古洛厲亞】對不對？你是不是在煩惱要如何與那隻怪物戰鬥呢——」
「……有點不對。畢竟說到底，就算我想戰鬥……也無法戰鬥。」
「嗯？」
湯姆對費加洛說的話表示疑問。
他思索費加洛所說的不對指的是什麽……接
著想到他的特性後，便找到答案了。
費加洛不曉得是否察覺了湯姆的想法，不待湯姆開口就繼續說下去：
「【古洛厲亞】很強。我精查過〈巴比倫尼亞戰鬥團〉的成員放出來的情報後，已經十分明白了。」
〈巴比倫尼亞戰鬥團〉在庫列米爾戰敗後，將那場戰鬥所得到的情報全部公開於自己戰隊的網站。
他們在〈infinite dendrogram〉裏也做了同樣的事，無法參加戰鬥的成員當天就將所有情報交給了以〈din〉為首的情報販子與報導媒體。
對於其他隱匿情報的入榜者而言，這想必是件讓他們火冒三丈的事吧。〈巴比倫尼亞戰鬥團〉若選擇隱瞞情報，再度挑戰時應該也能提升獲得mvp的機率才是。
但是他們更希望情報能廣泛地擴散出去，以便盡早討伐【古洛厲亞】。
那正是他們的經營人……最後的請求。
「這樣說對你不太好意思，但【古洛厲亞】強到就算將我過去打倒的所有對手放在天秤的同一邊也不足夠，其力量難以衡量。」
「不，你的判斷沒有錯哦，我也非常清楚自己贏不過它。【古洛厲亞】就像是隻以好幾位〈超級〉一同挑戰為前提的怪物，如果要打，就得與其他〈超級〉以及……佛爾堤斯拉同心協力才行。」
「…………關於這點……」
「是啊，說到底，你……無法做到這件事。」
湯姆說的話，讓費加洛點了點頭。
這也是由於他的心髒疾病而產生的沉痾。
因為生病，他自從出生之後的所有人生歲月，都不曾與任何人一同做過任何事。
所以他沒有在正常情況下，體驗過隻要活著就理當會有的經驗。
無論是在兒時與他人一同遊玩，還是在學校上課時與同學一起運動，他都沒有經曆過。在開始遊玩〈infinite dendrogram〉之前的人生中，他從未與其他人一同行動。
他有「聯手合作」的知識，卻也隻有知識而已。
所以當費加洛要協同某人一起行動……也就是要以隊伍為單位戰鬥時，產生異樣感的大腦就會踩下煞車。他的動作會比獨自行動時還拙劣許多，更曾經因為這樣而導致任務失敗。
費加洛自己也明白。
因為在他的體內，根本沒有與他人聯手行動所需的基礎。
在他將近二十年的人生裏累積的日子，成了束縛住他的沉重枷鎖。
要解開幾乎花上所有的過去人生而產生的枷鎖，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即使如今費加洛於〈infinite dendrogram〉之中已度過數年，枷鎖也尚未解開。
他之所以會隻身在〈墓碑迷宮〉裏探索，其中理由也在這裏。
「若與他人組成共同戰線，你就無法派上用場。身為〈超級〉的你若輕易敗陣，戰線有可能會因此而崩壞。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佛爾堤斯拉才拒絕讓你加入吧。所以你就是一直在煩惱這件事嗎？」
「……我所煩惱的，並非無法與佛爾堤斯拉一同戰鬥。」
「是嗎？那你在煩惱什麽呢？」
費加洛被這麽一問，沉默了一陣子。
但他接著……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
「佛爾堤斯拉寄了電子郵件給我。」
「……他寄來的啊。」
互為勁敵也互為好友的兩人，在現實中也會以電子郵件往來。
但是用到的機會並不多。
畢竟兩人如果想說什麽，都在〈infinite dendrogram〉裏說完了。
然而，唯獨這次他們無法這麽做。
因為過了死亡懲罰時間，佛爾堤斯拉還是沒有迴來。
因為他寄給費加洛的郵件上……寫著『我不會再迴去了』。
『我害怕自己會確認到艾莉卡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害怕得無以複加』。
包含他的妻子在內，留在那座城鎮的居民全都下落不明。
或者是他們逃到某處幸存下來……根本不可能。
職業專精於尋人的玩家已經前往搜索居民，能夠得知的就隻有誰都「已不存在於這世界的任何地方」一事。
因為所有人都在【古洛厲亞】的光之吐息下蒸發了。
佛爾堤斯拉也在死亡懲罰期間得知了此事。殘酷的事實讓他的心靈受挫，他沒有辦法登入遊戲中再次親自確認這件事。
對他而言，這個世界的妻子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費加洛的勁敵，決鬥排行榜入榜者，戰隊的經營人——以這些身份一路戰鬥至今的男人，已不複存於那封郵件的字句之間。
但是比起這些更衝擊費加洛內心的，是寫在郵件裏的最後一句話。
「『我無法履行約定。對不起，費加洛』。」
這句話代表無論作為勁敵還是朋友，佛爾堤斯拉都不會再出現於費加洛麵前。
這句話意味著說過『打倒【古洛厲亞】後就要來搶走寶座』的男人，從費加洛的世界中永遠消失了。
這樣的事實，讓費加洛在這個世界裏理應變得比任何人都強韌的心髒感到難受。
「我……想要履行與佛爾堤斯拉的約定。」
已經絕對無法達成的決鬥約定。
即使如此，費加洛還是……不想舍棄尚未履行的約定。
但是，約定對象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如果他還是想達成約定的話……
「與【古洛厲亞】戰鬥……說不定就能達成與他的約定了。」
「……是時限挑戰對吧。」
時限挑戰，指的是輪流與同種怪物戰鬥，以討伐完畢所需的時間與打出的傷害值來決定勝敗的一種決鬥競技。
費加洛與佛爾堤斯拉在直接對決之外，也經常以這種競技互相比拚。
所以若是與佛爾堤斯拉未能勝過的【古洛厲亞】戰鬥，或許算得上與他的最後決鬥。
他會勝利嗎？還是兩人都敗陣呢？
縱使不知最後的勝負，這依然是他與佛爾堤斯拉的決鬥。
如此便能夠達成……與佛爾堤斯拉之間的約定。
所以費加洛才想要與【古洛厲亞】戰鬥。
「可是，我……做不到。」
王國必須絞盡餘力來討伐【古洛厲亞】。
費加洛如果想要以決鬥的形式來達成約定，就必須比任何人都早到達戰場，並孤身戰鬥。
然而【古洛厲亞】是高深莫測的大怪物，除了已得知的情報以外，還藏有什麽某些玄機的可能性很高。
所以也有在戰鬥中引發預料外的大災難的風險。
就像在庫列米爾之戰中所展現的力量那樣，【古洛厲亞】說不定會為了因應戰鬥而唿喚出新的災厄之力。
麵對那樣的攻擊，單槍匹馬的費加洛恐怕應付不來吧。
在人數眾多且發揮實力的情況下便可打倒的怪物，隻身一人的他或許無能為力。
而且以結果而言，發揮出恐怖力量的【古洛厲亞】，在麵對他之後的挑戰者時會使出多少力量……也無法預測。
這意味著費加洛無法為佛爾堤斯拉他們……無法為佛爾堤斯拉不希望亡故的對象報仇。
「如果我出手會害他無法報仇雪恨的話……」
費加洛道出自己的不安，意圖壓抑住自己的願望。
而麵對這樣的費加洛……
「哈哈哈，原來如此。」
湯姆邊笑邊拍了他的肩膀……
「少說蠢話了，王國最強。」
並否定了他的言語。
「你才不是在戰鬥前還要思考這種多餘事情的人吧!!」
湯姆出言否定現在的費加洛，並用力揍了他的臉頰。
「……湯姆？」
費加洛在臉頰上感到痛楚的同時，露出呆然的神情迴看湯姆。
湯姆的臉上浮現的是怒意，以及混雜於怒意中的別種強烈感情。
「你贏過了我。打敗了湯姆貓——也就是王國〈主宰〉應當跨越的高牆之一。而且打敗我的是還未成為〈超級〉、還沒當上【超鬥士】的你！能超越我們思維的，就是你！」
費加洛不會明白湯姆到底在這席話中貫注了多少意念。
不過，他能確實感受到對方的話語中蘊涵的強烈熱意。
「而這樣的你！比當時還強的你！卻如此迷惘還講了一堆泄氣話，這又能怎樣！你應該表現得像你自己！像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戰鬥狂！什麽都不想地橫衝直撞就好了！就算會撞到粉身碎骨，也至少砍一顆頭下來！你就單獨去打倒擊敗了你的勁敵的那顆頭嘛!!不要放棄決鬥，以及約定!!」
湯姆講到這裏時停頓了一會……
「對你來說，與他的約定是想東想西之後就可以舍棄的嗎!!」
接著說出了最為重要的事情。
「————」
湯姆的話，讓費加洛仿若撥雲見日般睜開了眼。
「……謝謝你，湯姆。」
費加洛說完，便抬起了臉。
「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履行約定。」
在留下這句話的下個瞬間，費加洛就形影無蹤了。湯姆貓能夠目視到的，是他以超音速朝王都疾馳而去的背影。
「你就去吧，決鬥王者<champion>。」
湯姆隱約有些滿足地目送他的背影。
接著他在這個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場所，獨自低語：
「傑伯沃基、瘋帽客，這樣或許會讓你們亂了套，但是我要尊重他們的自由……尊重他們的想法。因為對我而言，這是比增加〈超級創胎〉更為重要的事。」
湯姆的臉上浮現微笑……
「因為我的〈主宰〉……就是這樣的人。」
同時，他像是迴想起遙遠的過去般……說出了發自內心的言語。
中央大鬥技場。在這座令人聯想到羅馬競技場的建築物頂部，有位男人獨自坐在那裏。
「…………」
視線朝著西北方並沉默不語的男人……王國決鬥排行榜榜首【超鬥士】費加洛一麵吹著風，一麵擺出平時不會有的沉痛表情思索著某些事。
他所看的，是可能位於地平線彼端的強大怪物的幻像，以及它攻擊王都的未來。
不過他同時……也幻視到了過去。
那是以體感而言，至少在三年前的某場邂逅。
◇
現實中的費加洛……文森·邁爾斯天生患有嚴重的心髒疾病。
隻要心跳加快，就會引起危及生命的症狀發作，是一種奇特的病。
由於生於富裕的家庭，他從嬰兒時期便開始接受治療，但直到成年都還無法治好。就連心髒移植手術都沒有效果。
他雖然患病在身，但家人都待自己很好。
『你要好好地過著自己的人生，要我們幫多少忙都行。』
『因為我們是你的父母啊。我愛你，可愛的文斯。』
雙親在小時候說的話，他直到現在都記得。
弟弟基思也說『我會連同哥哥的份一起努力』，而下定決心繼承家業。
他很感謝家人們都對自己很好。
但同時……他也不禁會這麽想。
想著「自己應該算不上幸福」。
他的腳從未在大地上奔馳過。這是因為要運動時，最多隻能進行不會對心髒產生負擔的散步。如果奔跑起來，就會有生命危險。
他的心從未滿足地強烈悸動過。
由於心跳加快就會瀕臨死亡，他便也無法欣賞帶給人強烈感受的事物。
就連與家人一同觀賞歌劇時，也由於病症發作而無法看到最後。
沒有絕望，但也沒有希望。
他自從懂事之後，純粹為了不讓自己怦然心動而閱讀書本，他是純粹地眺望風景、飲食、思考、睡覺，並且「就隻是活著」的生物。
在宛如植物的人生中，他從未產生過活力。
也無法獲得讓自己拿出全力的機會。
他不曾有過……燃燒、躍動生命的經驗。
溫和但封閉的人生。
這就是文森·邁爾斯的人生。
他的人生產生了巨大變化，是在基思將〈infinite dendrogram〉送給他的時候。
基思說：『這是vrmmo！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哦！』，並將硬體交給他。
由於隻有精神在電腦世界內翱翔，不會對肉體產生影響，所以不用擔心因為興奮而讓心髒病發作——基思這般表示，並推薦他玩這款遊戲。
他在心裏想「那種科幻小說裏的產物真的存在嗎？」。
接著他又想「就算和遊戲文宣說的一樣，畢竟還是款遊戲，能動的也隻是假的身體吧」。
「…………」
不過他認為就算是假的身體……也會比自己現在的肉體要好上許多。
如此這般，他開始玩起〈infinite dendrogram〉，等待他的確實是個能以『貨真價實』形容的世界。
並非擁有完全擬真性的『遊戲<game>』，而是能夠讓自己活在其中的『世界<world>』。他在這個世界裏……感受到打從他出生以來，內心首次雀躍地跳動。
將費加洛——取自於以前無法與家人一同觀賞至最後的歌劇——作為自己名諱的他，在〈infinite dendrogram〉裏得到了讓自己躍動起來的生活方式。
而讓費加洛覺得最有吸引力的事物，就是決鬥。
他在現實中由於心髒的問題，就連觀賞運動比賽也不行；但在得到造型人偶後便得以觀戰了。
由於〈infinite dendrogram〉才剛發售，他第一次觀看的決鬥還沒有〈主宰〉參加，但堤安鬥士們的戰鬥光景依舊讓他感動。
全力競爭、生命與生命互相碰撞的光景撼動了他的心。
過去的他就算即使追求也絕對無法得到的事物，就存在於那裏。
觀戰完畢後，他便去辦了轉職為【鬥士】的手續。
就這樣，他成為了【鬥士】費加洛。
在費加洛開始玩〈infinite dendrogram〉，於內部時間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時候。
他在遇到了修、初次與〈ubm〉戰鬥，並將隸屬國家從瑞涓達璃雅變更為阿爾塔王國之後，造訪了基甸的中央大鬥技場。
這一天，也是他首次能參加決鬥的日子。
下級職業【鬥士】練到封頂、等級已達到決鬥參加資格的費加洛，為了參加決鬥而在中央大鬥技場的櫃台前排隊。
終於能夠參加讓踏足於這個世界的自己心醉神迷的決鬥競技，使費加洛感慨良多。
所以他注冊參加王國的決鬥後，當天就排定了賽程。
費加洛的目標是在參加者多達數千人的決鬥排行榜之中取得三○名以內的名次，也就是所謂的入榜者。決鬥生活的開始，讓他握緊了拳頭。
就在這時，費加洛察覺站在他旁邊報名的人也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他們互看了彼此的臉。對方是帶著一名紅發少女的【劍士】。
費加洛看到櫃台正在處理的文件，發現這位【劍士】似乎也是今天才注冊的。
此時他們沒有交談，而是背對彼此，移動至不同的等候室。
但一上了鬥技場的舞台，費加洛就發現站在對麵的對手是注冊時站在旁邊的男人。
這算不上非常湊巧。
他們彼此都才剛注冊，並希望立刻參加第一場決鬥，等級也差不多。
考慮到會「將同級的對手編在同個賽程」，有這種結果反而該說理所當然。
『比賽開始！』
隨著號令發出，兩人首次的決鬥開始了。
與入榜者之間的比賽相較，兩人的決鬥相形見拙。
他們兩人的等級還很低，〈創胎〉也是下級，比賽算不上高水準。
但也因為如此，他們才能專注於與同級對手比賽。
是誰會贏？要怎麽贏？
他們驅使著自己的身體與武具，為了勝過眼前的對手而戰。
當比賽結束時，雙方都打得遍體鱗傷，最後也無法判定勝負。
但肯定是至今為止最快樂的一場戰鬥……兩人都有這樣的感受。
「我是佛爾堤斯拉，她是奈格靈。」
比賽過後，對戰對手……佛爾堤斯拉如此自我介紹。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也伸出了右手。
「我是費加洛……真是場好比賽。」
費加洛也做出迴應，報上名號並握住他的手。
「「改天再戰吧。」」
接著兩人同時說出了同一句話。
正因為兩人在決鬥中產生了同樣的感慨，才會說出這一句話。
於是他們成為了朋友……成為了勁敵。
互為初次決鬥對手的兩人，之後也反複地比了數也數不清的決鬥。
那段日子互有勝負，彼此在排行榜上的名次也逐漸提升。
即使成了三○名以內的入榜者，兩人依舊互相較量。
在那段日子的最後，費加洛打倒人稱「難關」的湯姆貓，坐上了決鬥王者的寶座，爬上數千名參加者的頂點。
即使如此，他也不認為自己這樣就算是與佛爾堤斯拉分出了高下。
在第三名以上的選手中，隻有低於對手一個名次者方擁有挑戰權，所以佛爾堤斯拉不打倒湯姆的話，就無法與費加洛對峙。
不過費加洛認為佛爾堤斯拉應該能擊敗湯姆，並再度與自己展開決鬥。
他深信彼此再戰的日子不會太遠。
◇
但到了現在，費加洛的眼睛已經望不見……再戰的日子會於何時來到了。
◇
「嗨——你今天還挺愁眉苦臉的耶——」
對自己發出的聲音，將費加洛的意識從過去的迴憶中拉了迴來。
「……湯姆。」
發聲者是一位決鬥排行榜入榜者。他正是前任王者，也是現在的決鬥排行榜第二名——【貓神】湯姆貓。
「你那表情是怎麽啦？……講是這麽講，其實我也知道理由啦——」
「…………」
費加洛沒有迴答湯姆的問題，但他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是【古洛厲亞】對不對？你是不是在煩惱要如何與那隻怪物戰鬥呢——」
「……有點不對。畢竟說到底，就算我想戰鬥……也無法戰鬥。」
「嗯？」
湯姆對費加洛說的話表示疑問。
他思索費加洛所說的不對指的是什麽……接
著想到他的特性後，便找到答案了。
費加洛不曉得是否察覺了湯姆的想法，不待湯姆開口就繼續說下去：
「【古洛厲亞】很強。我精查過〈巴比倫尼亞戰鬥團〉的成員放出來的情報後，已經十分明白了。」
〈巴比倫尼亞戰鬥團〉在庫列米爾戰敗後，將那場戰鬥所得到的情報全部公開於自己戰隊的網站。
他們在〈infinite dendrogram〉裏也做了同樣的事，無法參加戰鬥的成員當天就將所有情報交給了以〈din〉為首的情報販子與報導媒體。
對於其他隱匿情報的入榜者而言，這想必是件讓他們火冒三丈的事吧。〈巴比倫尼亞戰鬥團〉若選擇隱瞞情報，再度挑戰時應該也能提升獲得mvp的機率才是。
但是他們更希望情報能廣泛地擴散出去，以便盡早討伐【古洛厲亞】。
那正是他們的經營人……最後的請求。
「這樣說對你不太好意思，但【古洛厲亞】強到就算將我過去打倒的所有對手放在天秤的同一邊也不足夠，其力量難以衡量。」
「不，你的判斷沒有錯哦，我也非常清楚自己贏不過它。【古洛厲亞】就像是隻以好幾位〈超級〉一同挑戰為前提的怪物，如果要打，就得與其他〈超級〉以及……佛爾堤斯拉同心協力才行。」
「…………關於這點……」
「是啊，說到底，你……無法做到這件事。」
湯姆說的話，讓費加洛點了點頭。
這也是由於他的心髒疾病而產生的沉痾。
因為生病，他自從出生之後的所有人生歲月，都不曾與任何人一同做過任何事。
所以他沒有在正常情況下，體驗過隻要活著就理當會有的經驗。
無論是在兒時與他人一同遊玩，還是在學校上課時與同學一起運動，他都沒有經曆過。在開始遊玩〈infinite dendrogram〉之前的人生中，他從未與其他人一同行動。
他有「聯手合作」的知識，卻也隻有知識而已。
所以當費加洛要協同某人一起行動……也就是要以隊伍為單位戰鬥時，產生異樣感的大腦就會踩下煞車。他的動作會比獨自行動時還拙劣許多，更曾經因為這樣而導致任務失敗。
費加洛自己也明白。
因為在他的體內，根本沒有與他人聯手行動所需的基礎。
在他將近二十年的人生裏累積的日子，成了束縛住他的沉重枷鎖。
要解開幾乎花上所有的過去人生而產生的枷鎖，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即使如今費加洛於〈infinite dendrogram〉之中已度過數年，枷鎖也尚未解開。
他之所以會隻身在〈墓碑迷宮〉裏探索，其中理由也在這裏。
「若與他人組成共同戰線，你就無法派上用場。身為〈超級〉的你若輕易敗陣，戰線有可能會因此而崩壞。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佛爾堤斯拉才拒絕讓你加入吧。所以你就是一直在煩惱這件事嗎？」
「……我所煩惱的，並非無法與佛爾堤斯拉一同戰鬥。」
「是嗎？那你在煩惱什麽呢？」
費加洛被這麽一問，沉默了一陣子。
但他接著……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
「佛爾堤斯拉寄了電子郵件給我。」
「……他寄來的啊。」
互為勁敵也互為好友的兩人，在現實中也會以電子郵件往來。
但是用到的機會並不多。
畢竟兩人如果想說什麽，都在〈infinite dendrogram〉裏說完了。
然而，唯獨這次他們無法這麽做。
因為過了死亡懲罰時間，佛爾堤斯拉還是沒有迴來。
因為他寄給費加洛的郵件上……寫著『我不會再迴去了』。
『我害怕自己會確認到艾莉卡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害怕得無以複加』。
包含他的妻子在內，留在那座城鎮的居民全都下落不明。
或者是他們逃到某處幸存下來……根本不可能。
職業專精於尋人的玩家已經前往搜索居民，能夠得知的就隻有誰都「已不存在於這世界的任何地方」一事。
因為所有人都在【古洛厲亞】的光之吐息下蒸發了。
佛爾堤斯拉也在死亡懲罰期間得知了此事。殘酷的事實讓他的心靈受挫，他沒有辦法登入遊戲中再次親自確認這件事。
對他而言，這個世界的妻子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費加洛的勁敵，決鬥排行榜入榜者，戰隊的經營人——以這些身份一路戰鬥至今的男人，已不複存於那封郵件的字句之間。
但是比起這些更衝擊費加洛內心的，是寫在郵件裏的最後一句話。
「『我無法履行約定。對不起，費加洛』。」
這句話代表無論作為勁敵還是朋友，佛爾堤斯拉都不會再出現於費加洛麵前。
這句話意味著說過『打倒【古洛厲亞】後就要來搶走寶座』的男人，從費加洛的世界中永遠消失了。
這樣的事實，讓費加洛在這個世界裏理應變得比任何人都強韌的心髒感到難受。
「我……想要履行與佛爾堤斯拉的約定。」
已經絕對無法達成的決鬥約定。
即使如此，費加洛還是……不想舍棄尚未履行的約定。
但是，約定對象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
如果他還是想達成約定的話……
「與【古洛厲亞】戰鬥……說不定就能達成與他的約定了。」
「……是時限挑戰對吧。」
時限挑戰，指的是輪流與同種怪物戰鬥，以討伐完畢所需的時間與打出的傷害值來決定勝敗的一種決鬥競技。
費加洛與佛爾堤斯拉在直接對決之外，也經常以這種競技互相比拚。
所以若是與佛爾堤斯拉未能勝過的【古洛厲亞】戰鬥，或許算得上與他的最後決鬥。
他會勝利嗎？還是兩人都敗陣呢？
縱使不知最後的勝負，這依然是他與佛爾堤斯拉的決鬥。
如此便能夠達成……與佛爾堤斯拉之間的約定。
所以費加洛才想要與【古洛厲亞】戰鬥。
「可是，我……做不到。」
王國必須絞盡餘力來討伐【古洛厲亞】。
費加洛如果想要以決鬥的形式來達成約定，就必須比任何人都早到達戰場，並孤身戰鬥。
然而【古洛厲亞】是高深莫測的大怪物，除了已得知的情報以外，還藏有什麽某些玄機的可能性很高。
所以也有在戰鬥中引發預料外的大災難的風險。
就像在庫列米爾之戰中所展現的力量那樣，【古洛厲亞】說不定會為了因應戰鬥而唿喚出新的災厄之力。
麵對那樣的攻擊，單槍匹馬的費加洛恐怕應付不來吧。
在人數眾多且發揮實力的情況下便可打倒的怪物，隻身一人的他或許無能為力。
而且以結果而言，發揮出恐怖力量的【古洛厲亞】，在麵對他之後的挑戰者時會使出多少力量……也無法預測。
這意味著費加洛無法為佛爾堤斯拉他們……無法為佛爾堤斯拉不希望亡故的對象報仇。
「如果我出手會害他無法報仇雪恨的話……」
費加洛道出自己的不安，意圖壓抑住自己的願望。
而麵對這樣的費加洛……
「哈哈哈，原來如此。」
湯姆邊笑邊拍了他的肩膀……
「少說蠢話了，王國最強。」
並否定了他的言語。
「你才不是在戰鬥前還要思考這種多餘事情的人吧!!」
湯姆出言否定現在的費加洛，並用力揍了他的臉頰。
「……湯姆？」
費加洛在臉頰上感到痛楚的同時，露出呆然的神情迴看湯姆。
湯姆的臉上浮現的是怒意，以及混雜於怒意中的別種強烈感情。
「你贏過了我。打敗了湯姆貓——也就是王國〈主宰〉應當跨越的高牆之一。而且打敗我的是還未成為〈超級〉、還沒當上【超鬥士】的你！能超越我們思維的，就是你！」
費加洛不會明白湯姆到底在這席話中貫注了多少意念。
不過，他能確實感受到對方的話語中蘊涵的強烈熱意。
「而這樣的你！比當時還強的你！卻如此迷惘還講了一堆泄氣話，這又能怎樣！你應該表現得像你自己！像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戰鬥狂！什麽都不想地橫衝直撞就好了！就算會撞到粉身碎骨，也至少砍一顆頭下來！你就單獨去打倒擊敗了你的勁敵的那顆頭嘛!!不要放棄決鬥，以及約定!!」
湯姆講到這裏時停頓了一會……
「對你來說，與他的約定是想東想西之後就可以舍棄的嗎!!」
接著說出了最為重要的事情。
「————」
湯姆的話，讓費加洛仿若撥雲見日般睜開了眼。
「……謝謝你，湯姆。」
費加洛說完，便抬起了臉。
「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履行約定。」
在留下這句話的下個瞬間，費加洛就形影無蹤了。湯姆貓能夠目視到的，是他以超音速朝王都疾馳而去的背影。
「你就去吧，決鬥王者<champion>。」
湯姆隱約有些滿足地目送他的背影。
接著他在這個除了自己以外空無一人的場所，獨自低語：
「傑伯沃基、瘋帽客，這樣或許會讓你們亂了套，但是我要尊重他們的自由……尊重他們的想法。因為對我而言，這是比增加〈超級創胎〉更為重要的事。」
湯姆的臉上浮現微笑……
「因為我的〈主宰〉……就是這樣的人。」
同時，他像是迴想起遙遠的過去般……說出了發自內心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