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要……忘了。傷口……以及烙印的……誓言……』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聽起來就像從黑暗沼澤底部爬出的惡鬼。


    聲音不怎麽清晰,連在說些什麽都聽不懂。


    唯獨狂暴的激情無可奈何地傳來。


    帶著對那道聲音的莫名眷戀,我從睡夢中睜開雙眼。


    「嗯……咕……」


    醒來之後,我凝視著奶油色的天花板。


    「這是、什麽地方……?頭好痛……」


    昏沉沉的感覺。我睡了太長的時間,腦袋異常沉重。


    這裏是單人房,沒有其他人,隻聽得到嗶嗶嗶的電子音效。


    這裏顯然是病房。不過自己怎麽會躺在病床上,就不得而知了。


    「唔……昨天我是值日生,所以提早到校……跟健太和末彥一起抬便當的時候,遇到悠鬥跑去高年級的樓層找女朋友,我們當場恥笑了他一番……然後……」


    然後呢?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我完全想不起來。


    「不好意思,打擾……啊!?你醒了?醫生、醫生——!」


    進入房間的年輕護理師看到我之後,立刻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


    我一個人被留在病房,心中浮現『喂喂喂這樣不好吧護理師』這種不安,緊接著的感想則是『好像在演連續劇』。


    我不知道該做什麽才好,總之先呆呆地等著。一段時間之後,來了一名看起來很厲害的醫生。


    「喔喔,早安,可以先讓我檢查一下嗎?」


    「呃,啊,好的。」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就這樣迴答醫生好幾個問題。


    為了方便檢查,我脫下上半身的病人服,結果看到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頓時嚇了一大跳。


    (這、這是怎麽搞的?發生了什麽事?)


    我雖然強作鎮定,不過若這裏隻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會大叫:『這是啥!?』。


    看起來很痛,實際上卻完全沒有疼痛感。這應該算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吧。


    「——……好的,看來似乎沒什麽問題。為了進行後續的檢查,接下來兩、三天的時間你還得待在醫院裏,不過最嚴重的肩部傷口愈合得很漂亮,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


    對方以筆型手電筒觀察我的瞳孔,要我依照指示移動手臂,接著又拿起聽診器在我身上聽來聽去,這才結束了檢查。


    「所以,呃……醫生?老實說我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難道我出車禍了?」


    無論是身上的傷口,抑或完全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這點,都是動畫或戲劇的人物發生車禍後經常出現的症狀。不過我的身體感覺還滿有活力的,問題應該不至於太嚴重才對。


    於是我抱持著這種想法,以輕鬆的語氣詢問對方,卻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迴應。


    「「「……」」」


    (這種氣氛是怎樣?也太沉重了吧。)


    醫生跟另一個醫生以及護理師三人麵麵相覷,看起來似乎有些為難。隻見他點點頭,轉過身來重新麵對我。


    「宇景同學,我想請問你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什麽時候?」


    「這、這個……記得是學園的第一堂課開始之前,我還在跟朋友聊天……」


    「你還記得那是幾年幾月幾日的事情嗎?」


    「二〇一五年、六月八日。」


    我一邊迴憶房間裏麵的日曆,一邊迴答對方的問題。


    聽到我的迴答,眼前的醫生再度跟其他人交換眼神,這才以嚴肅的表情開口:


    「……宇景同學,請你務必冷靜地聽我說。今天是二〇一六年十月十三日。」


    「……什麽?呃,咦?慢著慢著慢著。」


    「或許你無法置信,不過這是事實。」


    「所以這代表什麽?我喪失了記憶,而且時間長達一年以上?慢著慢著慢著……還是說我出了什麽意外,結果變成植物人了?」


    慢著慢著慢著,這兩種情況也太像漫畫的情節了。慢著慢著慢著。


    腦中一片混亂的我如此反問,結果醫生搖了搖頭。


    「今天剛好是你被送進醫院的第十天。」


    「啊,啊——說得也是。如果我真的在床上躺了一年以上,身體狀況應該會更衰弱才對…………唔、呃、那個,所以我真的失去了一年以上的記憶?不是日期搞錯了?」


    「就結果而言,這個可能性非常大。」


    「是、是哦……一、一年……」


    不會吧?真的假的?


    雖然比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好多了,不過有一年以上的記憶完全消失,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因為過了整整一年耶,代表我現在三年級了。也就是說,我得麵對升學考試了。


    所以全國統一考試是在三個月之後?不會吧……


    「這應該隻是暫時性的問題,不過還是做個腦部的核磁共振吧。請移動到另一間房間。」


    「啊,好、好的。」


    於是在醫生的催促之下,難掩內心動搖的我走下了床,就在這時——


    「哥哥!好、好痛……」


    被使勁推開的房門撞上橡皮門檔之後彈了迴去,夾到了準備衝進來的人。


    「喂,妳不要緊吧?啊、哇!」


    不過對方還是捂著被夾到的肩膀,搖搖晃晃地來到我的麵前。


    「……哥哥醒著……不是在做夢……不是在做夢。哥哥就在這裏,哥哥還活著、還活


    著!」


    「喂喂喂,妳冷靜一點!等等,哇哈哈哈!這樣子很癢耶!」


    小舞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緊緊抱住我。


    她一次又一次地拍打我的身體,仿佛在確認我真的還活著,臉上更是露出泫然欲泣的神倩。


    我已經多久沒見到這樣的小舞了?


    (……嗯,這是怎麽迴事?)


    見到小舞的瞬間,我感到心中一緊,湧出了某種情感。


    「哥哥……哥哥……嗚嗚、嗚、嗚嗚……」


    看著小舞的模樣,我的心中頓時產生真的過了一年的實感。


    小舞的頭發比最後一次——不是昨天晚上——見到她時稍微長了些,外表也成熟了許多。


    不過哭哭啼啼地抱著我的模樣,倒是跟我從小看到大的樣子差不多。


    「小舞……哈哈,抱歉啊。好像讓妳為我擔心了。」


    我強行壓抑自內心湧現的異樣情感,試著安撫小舞。


    在小舞哭泣的時候出言勸慰,向來是我的責任。


    於是我輕拍小舞的頭頂,一直到她平靜下來為止。


    「好了,妳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好像還要去做其他檢查。」


    「請妹妹在另一間房間等候,因為我們還有些事必須談談……」


    「……我知道了。」


    離開房間之後,我在走廊上與小舞道別,在護理師的帶領之下走在亞麻地板上。


    「你妹妹真的很擔心你呢。每天放學之後都會跑來陪你,一直到會客時間結束……啊,宇景同學!?你怎麽了?」


    為了不讓妹妹看到不爭氣的模樣,我本著做哥哥的尊嚴強行忍住的淚水,最後還是流了下來。


    「呃……啊,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內心很激動……」


    「嗬嗬……現在很少見到感情這麽好的兄妹了。」


    「啊,嗯,對啊。雖然是這樣沒錯……」


    但為了這麽點小事流淚,實在很奇怪。看到妹妹這麽關心我,我當然沒有不高興的道理,可是這樣就哭,一定又會被健太嘲笑是妹控。


    於是我拭去眼淚,來到檢查室。


    我完全不知道像那樣被健太嘲笑的日子,已經永遠不會到來了。


    檢查結束、迴到病房之後,我除了看到小舞,還有一名穿著深褐色破舊西裝的中年肥胖男子,以及一名身穿筆挺黑西裝、身材中等的男性。


    他們也是醫院的人嗎?


    「……醫生,哥哥他、哥哥他不要緊吧?」


    小舞站起來走上前,戰戰兢兢地詢問。


    「沒事的。目前並未發現腦部有任何異常,請放心。」


    「妳冷靜一點,小舞。哥哥沒事,身體狀況反而比以前更好呢。」


    「真的嗎?真的沒問題嗎?不可以說謊喔,哥哥。你原本就跟海綿一樣滿是空洞的腦袋,真的沒退化成青豆等級吧?」


    小舞還是難掩內心的不安,抓著我的衣角不肯離去。她從小時候開始就有這種習慣。


    正因如此,我對她一如往常的毒舌有些不知該如何招架。不過因為很可愛,所以我毫無怨言,不如說小舞要做什麽都行。


    (慢著,今天好像是平日,小舞不用上學嗎?現在還是白天耶?)


    是早退了嗎?她實在沒必要為了我這麽做就是


    了……


    不過受人關心的感覺很不錯,我當然不會把話說出口。要是真的這麽說,小舞一定會鬧別扭。


    「哈囉,可以打擾一下嗎?我是飯塚署的宮川。」


    「我叫大西,請多指教。」


    這時自稱是宮川的中年男子強行介入我跟小舞之間,身旁名叫大西的另一名男子則是拿出警察手冊。


    「?兩位是警察嗎?」


    「是的,我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你。事實上……」


    「宮川先生,他目前是本院的病患。由於情況特殊,才允許兩位在場,請不要對患者做出太強勢的要求。」


    「哎呀,知道知道,我確實太心急了。不要露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啦。哎呀,我惹人家生氣了呢,大西老弟。」


    「本來就會這樣好嗎?真是……」


    宮川先生聳聳肩膀微微一笑,大西先生則是歎了口氣。


    「請問,到底有什麽事……?」


    「宇景先生,請先坐下來。關於這件事,我們有話要跟你說。」


    「啊、是。」


    於是在宮川先生的催促下,每個人都依言就座,接著護理師送上了熱茶。


    略事休息之後,醫生開口說話:


    「關於他主要的外傷,目前已經恢複至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影響的程度。傷勢最嚴重的部位就是兩側的肩膀,目前幾乎已經完全痊愈,也並未造成四肢麻痺,保險起見觀察個兩、三天之後,就可以順利出院。」


    「原來如此,那麽關於我的記憶……」


    我說出目前最擔心的事情。


    「核磁共振重新檢查的結果,並未發現腦部的損傷。關於你的記憶障礙,恐怕是精神層麵所造成的。」


    「請問……所以大概要多久,我的記憶才能恢複?畢竟考慮到考試的問題……還有很多……」


    無法恢複記憶的話,未來應該會很吃力。一個弄不好,可是會把考試搞砸的。


    「考試?啊哈哈哈!你不用在意那種小事也無所謂囉!」


    「宮川先生,你如果再用這種態度說話,我就隻好請你離開了!」


    「……宮川先生,你說得太過分了。」


    「是哦?那可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容易說得太過火。」


    「……呃,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打量著聳了聳肩的宮川先生及指責他的醫生和大西先生,心中湧現出莫名的不安。


    小舞輕扯我一直被她抓在手中的衣角,似乎擔心著我的情況。


    「宇景同學,請你冷靜下來聽我說。首先誠如先前所言,宇景同學在十天前住進本院。是位於市區的學園主動通報此事,當時你身上有無數的撕裂傷,還有利刃造成的刀傷。到醫院的時候,你左右兩側的肩膀都有深可見骨的傷口。」


    「學園?為什麽我會變成那樣……?呃……會不會是出了什麽意外?」


    事態發展至今,我多少也嗅到不對勁的味道。


    應該說從警官也在場那時,事情就已經不太尋常了。


    「接下來就由我來說明吧,畢竟這種事情不應該交由醫生解釋。」


    宮川先生喝了一口茶杯裏的茶之後,才繼續開口:


    「就從結論說起吧。宇景先生,你從一年多前就被通報為失蹤人口囉。我剛剛之所以要你不必在意考試,就是因為你根本還沒升上三年級,就算考試也是明年的事情,哈哈哈。嗯,不過你看今年的學分,恐怕也很難升上去呢。」


    「……什麽?」


    結果一如我預期,不祥的字句傳入耳中。


    現在我想問的問題,隻有一個。


    「……呃,真的嗎?我非但考不上大學,搞不好還會留級?」


    「就是這麽迴事,哈哈哈!」


    宮川先生完全不留情麵地發出爽朗的笑聲。


    接著宮川先生收起了笑容,繼續說下去:


    「二〇一五年六月八日,位於市區的富士宮高等學園發生了集體失蹤事件。事發當時似乎還不到上課時間,包括老師和學生在內,共有將近兩百人突然失蹤。」


    「集體失蹤?我們學園?」


    「是的。過去並沒有發生過這種大規模集體失蹤的案例。而且奇怪的是,沒被卷入事件的老師、學生或是學園的相關人員——將近四百多個人,幾乎都說自己目擊了怪異的景象。據說當時出現了好幾個發出亮光、大約一公尺左右的魔法陣,位於魔法陣之中的人物全都變成光粒子消失無蹤。」


    「……呃,類似漫畫或是動畫的情節?」


    「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看見留下來的學生拿出手機拍攝的影像時,我也以為是電影預告呢。」


    宮川先生之後又接了句「可是啊」,以裝模作樣的表情歎了口氣。


    「不管再怎麽調查,還是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事。這麽多人同時消失,卻完全找不到線索。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說到這裏,你應該多少已經猜到了吧?沒錯,失蹤者名單當中也有你的名字,你是這樁事件中唯一的歸還者。而且就跟當初消失時一樣,你在課堂中從突然出現的光之魔法陣裏現身,出現在教室中。我這個中年大叔的腦袋完全無法理解是怎麽迴事。」


    「…………」


    「怎麽樣?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調查行動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年,若不能從你口中得到一些有力線索,難保事情不會就這樣不了了之。」


    在這段超過一年的時間裏,我都是失蹤狀態?


    在學園裏集體失蹤?在魔法陣中變成光粒子?


    這實在太背離現實了,我的大腦無法理解對方所說的話。


    我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說些什麽,隻能任憑言語掠過腦海,在來不及細細感受的情況下逐漸消逝。


    宮川先生加重了語氣,似乎對我的反應感到不耐。


    「不要一直保持沉默,多少也說點什麽吧!你的朋友木田健太以及伊藤末彥也在失蹤者名單當中呢!」


    「……什麽?他們也!?」


    曖昧模糊的輪廓當中,這兩個名字就像是插入腦中的利刃,聽起來格外響亮。


    「為什麽隻有你迴來?不,你是怎麽迴來的?跟你一起消失的其他人,現在都在什麽地方!!」


    「等等,宮川先生!」


    醫生的再度出聲喝止,宮川先生卻不打算閉上嘴。


    「囉唆!現在共有一百八十六人行蹤成謎,事情的真相被掩埋在黑暗之中!這一年又四個月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時,屋內傳出巨大的碰撞聲響。


    「……迴去,不要把責任推到哥哥身上。你的啤酒肚已經夠難看了,還是藏起那張隻想獵捕獵物的嘴巴吧。」


    碰撞聲來自房間裏翻倒在地的折疊椅。


    撞倒椅子的小舞表情陰沉,眼神十分不善。


    (啊,不妙,她快要爆發了。)


    我們家的女人外表看起來雖然文靜,卻個個都是非常毒舌的人。


    平常隻是嘴巴有點壞,隻是一旦被踩到底線,就會徹底把對方拆吃入腹。


    尤其小舞天生善解人意,若認定對方會對家人或朋友造成傷害,便會出於警戒之故,比平時更加毒舌。


    「小舞,冷靜一點,我沒……」


    「如果哥哥不知道該如何迴應,就請保持安靜。浪費氧氣是不好的行為,小舞不喜歡。」


    「啊、啊嗚!」


    我當場被妹妹攻擊得遍體鱗傷。雖然這是常有的事,今天卻不知為何,格外刺痛了我。


    不過之前一直被迫接收難以置信的種種,讓我腦中一片混亂,如今總算有種迴歸日常的感覺,令我不禁鬆了口氣。


    「宮川先生,我能體會你的心情,不過身為主治醫師,我不能再讓你繼續跟病患會麵了。今天還是請迴吧。」


    「宮川先生,改天再來吧。你說得太過火了。」


    「……抱歉,不過請你務必記住這件事。你所失去的記憶之中,應該有拯救行蹤成謎的一百八十六人的線索。或許這並不容易,不過就算是片段的記憶也好。隻要想起什麽,請務必通知我們。」


    宮川先生閉上雙眼仿佛陷入沉思,之後才以沉重的語氣如此表示。


    「……知道了,到時候我一定會通知你們。」


    「麻煩你了。」


    於是宮川先生和大西先生從座椅起身,深深低頭致意,並離開房間。


    ☆


    「……宮川先生,拜托一下好嗎?我不是不能體會你的心情,不過上個月才剛發生那件事,一旦在應對方麵稍有不慎,又會引起軒然大波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隻是想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失去記憶罷了。」


    離開


    醫院之後,宮川先生對我這麽說,然後稍微聳聳肩膀。


    「這次事件造成的騷動持續了超過一年,卻無法掌握半點線索……不過我們猜得沒錯,宇景一家人在事件中顯得特別突兀。身處集體失蹤中心地點的長男、於同一天意外死亡的雙親、行蹤成謎的阿姨與祖母、以及在並非學園的另一處地點被卷入同樣的現象,卻幸免於難的長女。這其中一定大有問題。」


    「是沒錯啦……畢竟隻有他一個人迴來,很難說其中沒有內幕……盡管如此,那些事情應該都算是獨立的偶發事件吧?最後妹妹差點被卷入失蹤事件的說法,也沒有確切的證據……不管怎樣,還是請你低調一點吧。畢竟現在輿論都說『警察無能而怠忽職守』,正以嚴格的標準檢視我們呢。」


    「哈哈哈!被視為無能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西老弟。事實上我們的確一直沒有重大的進展,隻能任憑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嘛。」


    麵對我的感歎,對方哈哈大笑,似乎絲毫不以為意。


    然而我實在笑不出來。除去這層因素,我個人其實很同情宇景兄妹。


    不管怎麽看,他們都無疑是被害者。如果情況允許,我甚至希望能就此放過他們。


    「若沒辦法速戰速決,就先來個大掃除吧。暫時將他當成活跳跳的新鮮魚餌,應該是個不錯的辦法。」


    「……當初就是為了避免走上這步險棋,才會連公安都被派去除草不是嗎?就算你心裏真的這麽想,也請不要把話說出來。」


    警界前所未有的醜聞。


    讓日本警察顏麵掃地,甚至鬧出人命的事件。


    由於關注度實在是太高,警界根本無法隻手遮天,至少現在不能再讓人民看見警察在這樁失蹤事件中失態。


    「哈哈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連根拔起,否則再怎麽割,草都還是會長出來的。」


    「……總之請你不要做出可能會招來非議的事情,否則連負責監視的我都會跟著遭殃。」


    「那可真不好意思。不過你盡管放心吧,我早就做好隨時會被舍棄的心理準備了。」


    「宮川先生!!」


    「哈哈哈!」


    真是敗給他了。


    他老是這副德行。明明是個人才,卻被上頭視為眼中釘。


    「對了,大西老弟,你對那個傳聞有什麽看法?若傳聞是真的,他到底是從哪迴來的啊?」


    「傳聞?難道你是指那個嗎?」


    被說是一連串事件的目的,一般人聽了隻會一笑置之的八卦話題。


    那些消失的人,該不會被召喚到異世界了吧?——見到事發畫麵之後,類似的說法便不脛而走。


    「老實說我還真的思考過這種可能性。畢竟這次雖然沒有留下畫麵,事後卻留下了一些類似奇幻服裝之類的東西。」


    「大西老弟,我這個人是個老頑固,就算看到那種畫麵、就算看到他現身的時候所穿的服裝,我還是不相信光怪陸離的說法……可是今天見到他之後,卻不禁覺得那種說法也是挺有可能的。」


    向來老神在在的宮川先生,此時卻露出軟弱的表情。


    「在他失蹤的那段期間,他到底都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有如被手無寸鐵的對手殺死的恐懼感了。」


    「…………」


    正在戒煙的宮川先生說完之後,點燃了叼在口中的香煙。


    不會吧,他隻是個孩子而已——然而我沒有這樣笑著迴答,因為我也有這種感覺。


    ……跟過去曾任獵人的父親在山上遇到受傷的黑熊之際,我也感受過同樣的戰栗感。


    ☆


    兩位刑警離開之後,醫生告訴我,他的名字是『前野浩一』。


    我跟前野醫生稍微討論一下往後的治療方針,之後便被帶到醫院分配給我的病房。


    把我帶到單人房的護理師很快就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我跟小舞兩人。


    「……沒想到我居然被留級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隻好低聲這麽說。


    失去一年以上的記憶、在魔法陣中化為粒子、憑空消失的集體失蹤事件,以及獨自歸來的自己。


    「一年、一年啊……還真久。」


    是過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嗎?難以理解的現實逐漸鮮明了起來,一點一滴地滲透將聽來的說法視為不可能的理性。


    「……小舞,健太和末彥真的不在了嗎?」


    事到如今,我還是抱持著『一切都是玩笑』的期待開口詢問。然而小舞臉上卻露出隻有家人才看得出的些微哀戚,低垂雙眼搖了搖頭。


    「……哥哥的朋友之中,小舞隻知道悠鬥在哪裏而已。」


    「!悠鬥沒事嗎!?」


    「由於這是非常罕見的嚴重事件,調查過程對外公開,能夠確認從學園消失的失蹤者名單。」


    小舞從包包裏拿出手機,纖細的手指在熒幕上滑動。


    「就是這個。」


    我接過手機一看,熒幕顯示的是警方的網頁。


    征求線索的但書下方有一份不起眼的名單,我往下滑動一一檢視。


    名單上麵清楚寫著『伊藤末彥』與『木田健太』,我的好友的名字。


    不僅如此,我記憶中所有的同班同學幾乎都在名單上。


    「天啊……為什麽……」


    我忍不住發出拒絕接受現實的聲音,卻毫無意義。


    熒幕中隻是文字的排列,看在我的眼裏卻格外心痛。


    耳膜深處反覆迴蕩那個刑警所說的話。


    在我想不起來的空白之中,真的有找到他們的線索嗎?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我什麽都記不得?……可惡,我到底……)


    然而當我試著迴憶的時候,卻隻有種逐漸在泥沼中愈陷愈深的感覺。


    類似焦躁的失落感在內心煽動我的不安,隨著血液蔓延至全身。


    「……哥哥,該睡了。你那種像水溝裏的老鼠一樣失魂落魄的表情,小舞實在看不下去。」


    我的妹妹一邊假哭,一邊以靈巧的動作從我的手中奪走手機。


    記憶中的說話方式,一如往常的體恤。不過比印象中的小舞更加成熟的姿態,讓我萌生出些許異樣感。


    我所不知道的時間確實存在。我所遺忘的時間正飛快流逝。


    消逝的虛空深處,存在著某些重要的記憶……


    「……!」


    我感到一陣頭痛。


    非常嚴重的頭痛,痛得我眼冒金星,表皮和骨頭之間仿佛燒了起來。


    「好了,哥哥,你今天還是先睡吧。太勉強自己的話,本來就很庸俗的臉,真的會扭曲到除了小舞之外,其他人都不想再看第二眼喔。身為你的妹妹,這點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嗯,就這麽辦吧。抱歉,讓妳擔心了。」


    我一迴神,才發現疲憊感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睡意陣陣來襲。


    現在的時間不過才傍晚,我卻已經快撐不住了。


    之後再來思考這些問題吧。


    打定主意之後,我便橫倒在床上,小舞輕輕地幫我蓋上被子。


    嗯嗯,偶爾住院也挺不錯的,可以感受到妹妹的愛。


    不過這句話一旦說出口,一定會被她揪住耳朵,所以我並不打算說出口。


    「……矯正沒出息的哥哥,本來就是小舞的責任。所以你別再……」


    「?小舞……?」


    話不清不楚地說到一半,小舞就罕見地閉上嘴巴。


    雖然有點在意,不過我還是不敵棉被的暖意,慢慢地閉上眼睛。


    ☆


    「都是我不好……嗚……都是我不好……」


    一個小孩子正在房間的角落哭泣。


    不對,正在哭泣的不是小孩子,而是我。


    「對不起、對不起……」


    很久以前的舊夢。深深烙印在我的腦中,有些久遠的苦澀迴憶。


    爸爸和媽媽忙於工作,經常不在家,家裏隻有才剛升上小學的我以及小舞。


    小舞自幼體弱多病,不常外出,今天早上也有點發燒,因此留在家中休息。


    『小舞,妳有想做些什麽嗎?對了,哥哥念故事書給妳聽好了。』


    『不要念故事書,小舞想要牽手手。』


    『這點小事,妳要牽多久都可以。』


    小舞的掌心微熱而潮濕,神情有些恍惚。


    『手手,好溫暖……』


    『其他的呢?還想做些什麽?』


    『沒有……什麽都不用做……隻要哥哥、在小舞身邊……小舞討厭孤單。』


    『我知道了,嗯。哥哥會一直陪著妳。』


    生病的小舞聽話而黏人。


    於是我握著小舞的手,看著她逐漸進入夢鄉。


    我很疼愛害怕寂寞的妹


    妹。可是每次小舞生病的時候,都是爸爸和媽媽陪在她的身邊。


    隻是他們現在都不在家。


    自己也是個可以照顧妹妹的大人了,這點讓我感到格外滿足。


    總是喜歡唱反調的妹妹主動對我撒嬌,感覺真的很不錯。


    生病的妹妹身體虛弱,隻能依賴著我——這種狀況令人產生莫名的優越感,甚至是獨占欲。


    自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斷犯錯。


    什麽才是最重要的事物,我連在心中都拿不定主意。


    所以我丟下熟睡中的妹妹,跑到外麵去了。為了替小舞買她最喜歡的蘋果果凍,我手裏握著幾枚硬幣,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


    我心裏想著小舞醒來之後一定會很高興,輕易違背了承諾。


    我完全沒思考小舞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就扔下了孤零零的她。


    『哥哥會一直陪著妳』的承諾言猶在耳,我卻留下了小舞一個人。


    結果小舞為了尋找不在身邊的我,她跑出家門,發生了車禍。


    「神啊,求您救救小舞……」


    被救護車載走的小舞消失在視野之中,我覺得小舞仿佛被黑暗的洞穴吞噬,再也不會迴來了。


    隻有一個人的家居然是這麽冷清、這麽孤寂,是我從來不曾想過的。


    而我身為哥哥,居然讓小舞經曆這種感覺,實在太可悲也太難看了。


    我仿佛被關進一個小箱子,抱著雙膝不斷顫抖。


    ☆


    「嗯啊、嗯嗯——!啊……」


    醒過來的感覺不算太糟。


    盡管意識迅速浮現,惡夢的餘韻卻依然糾纏不休。


    「已經是晚上啦?居然在這種時間醒來,真傷腦筋。」


    看來我的睡眠似乎比想像中要淺。


    在黑暗的病房之中綻放微光的鍾麵,顯示出時間剛過晚上八點。


    偌大的房間隻聽得到醫療儀器規律的無機質聲響,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氣息。


    這種仿佛從內心深處奪走溫度的寂靜,令我想起小舞住院之後空無一人的家。


    當時小舞發生車禍後,就是住進這家醫院。


    或許我就是因此才會做那個夢。


    床邊的置物台上麵放著一張便條紙,上麵寫著『小舞明天再帶換洗衣物過來。哥哥醒來之後先吃晚飯,記得細嚼慢咽,然後請像條死魚一樣,乖乖地躺著休息。』小舞留下的紙條還是跟以前一樣,沒少了扭曲的話語。


    「……口渴了。」


    意識到喉頭幹渴的同時,一直沒放在心上的空腹感也跟著迴來了。


    醫院不是會提供住院餐嗎?


    小舞留下的便條紙也叮嚀我要吃晚飯,該不會是在我熟睡的時候被收走了吧?


    「……按護士鈴好像有點小題大作,畢竟又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找找有沒有什麽店鋪,想辦法填飽肚子吧。」


    這個念頭才剛浮現,我猛然想起手邊沒有現金。


    打開抽屜胡亂翻找了一下,沒有錢包,也沒有手機。


    「嗚咕咕……但這種饑餓感真是難以忍受。」


    知道自己沒東西吃之後,饑餓感變得更加強烈。


    煩惱了半晌,我輕歎一口氣,走出病房。


    現在也隻能隨便攔住護理師,問問看有沒有晚飯吃了。


    病房外麵的走廊上,隻有幾個疑似患者的人。


    我依循模糊的記憶,走在打從小舞住院那時就未曾改變的亞麻地板上,尋找像樓層平麵圖的標示。


    結果就在我準備拐進走廊轉角的時候,聽到了那道聲音。


    「真是不得了呢,就是三樓單人房的那個患者。聽說是那個失蹤事件的關係人。」


    「哦,那個男生是吧?他雖然很可憐,卻也有點恐怖。不久之前,那些人不也引發了軒然大波嗎?雖然跟他本人無關,感覺還是很可怕。」


    (失蹤事件?該不會是指我吧?)


    「不過這麽一來,那個人的妹妹總算勉強得救了。可以依賴的對象都沒了,她一直獨自撐到現在呢。」


    (?可以依賴的對象都沒了……?)


    莫名的異樣感縈繞心頭。


    這算是第六感嗎?我的內心浮現不祥的預感。


    總覺得自己繼續聽下去一定會後悔,卻又無法逃離現場。


    「她雖然是個很爭氣的孩子,但也才十六歲啊。」


    「就是啊就是啊,有多少理賠金都一樣。畢竟金錢買不到幸福啊。」


    「父母雙亡,而阿姨和祖母都行蹤不明……」


    喀鏘——我仿佛聽到孤零零的小舞在寂寞冷清的家中,獨自將大門鎖上的聲音。


    爸爸和媽媽死了?


    祖母和阿姨行蹤不明?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咦……不會吧……」


    迴想起來,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了。


    我清醒之後,第一個出現的人是小舞。


    之後也在父母不在場的情況下,逕自對我展開說明。


    太奇怪了。這想法絕對不是我的自我滿足,但這種時候爸爸和媽媽如同關心小舞一般,立刻丟下工作趕過來也不足為奇。


    即使趕不過來,理應也會立刻打個電話才對。


    然而實際上……


    「真的嗎……?爸爸和媽媽真的死了?」


    化作言語的瞬間,我突然覺得這沒什麽好懷疑的。


    「祖母和阿姨都不在了……?」


    我們隻剩下媽媽那邊的祖母還健在,她目前應該住在安養院裏。


    除了單身的阿姨之外,家裏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親戚。


    如果這兩個人都不在的話。


    小舞該如何是好?她是怎麽熬過來的?那段時間是誰陪伴在她的身邊?


    「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感到頭暈目眩。


    唿吸急促、心跳加速,耳朵嗡嗡作響。


    「我得迴去……我得迴去、我得迴去、我得迴去!」


    趁著還能見麵的時候,如果迴去的話,現在應該見得到麵!


    「!!」


    我帶著難以控製的焦躁,一步一步地往後退。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衝下階梯尋找出口。


    正麵的大門已經上鎖。我壓抑著飛快的心跳,找到類似後門的地方。


    一臉倦容的警衛累得打著嗬欠。我偷偷摸摸地溜了過去,飛也似地離開了醫院的院區。


    我來到大街上……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場所,以及陌生的景色。


    店麵以及大樓的燈光驅散了夜晚的黑暗,無數的行人來往其中。


    冰涼的夜風稍微讓我的腦袋冷靜了下來,我這才訝異於自己居然連怎麽迴家都不知道。


    「可惡……!」


    不過我至少知道大致的方向,也知道醫院跟家裏的距離並不遠。


    即使沒來過這一帶,隻要沿著大馬路走下去,應該能找到熟悉的地標。


    「……!喂——!等一下!等等我!」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叫住了我。


    「唿!唿!哈!唿!你、你走得真快。給、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喘口氣。」


    叫住我的人,是個揹著黑色的四角形粗獷公事包,臉上戴著眼鏡的女子。


    這名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身上穿著一件大衣,急促的喘息唿出陣陣白霧。


    「唿——……好多了。你是宇景同學對吧?宇景海人同學。」


    「……是沒錯……」


    「太好了!守株待兔總算有收獲!!」


    她露出討喜的笑容,可是我對這名說出我名字的女人毫無印象。


    她怎麽知道我叫什麽名字?我對女子報以狐疑的視線,她卻絲毫不以為意。興奮之餘,她甚至還握緊拳頭擺出勝利姿勢。


    「我是『烏托邦月刊』這本雜誌的記者川上久美子,如果方便的話,能稍微跟你談一談嗎?」


    「不可以,我還有急事,再見。」


    「那就到那裏的家庭餐廳……咦?」


    我不理會自稱雜誌記者的女子,準備離開現場。


    「請、請等一下!!拜托,隻要十分鍾!不,五分鍾就好!」


    然而女子卻繞到我麵前,擋住了去路。


    「我現在必須趕去某個地方,妳放棄吧。」


    「我哪能這麽容易就算了!看你的打扮,應該是從醫院偷溜出來的吧?如果不肯跟我談談……隻要我聯絡醫院,你馬上就會被帶迴去喔?」


    被帶迴醫院?不能去見小舞?


    這句話在腦中蔓延開來的瞬間,連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黑色物質,自內心深處一湧而出。


    『少礙事少礙事少礙事少礙事,少妨礙我!敢阻止我做重要的事情——』


    「夠了,讓開!否則……」


    —————我會殺了妳。


    「咿!?」


    「啊……」


    傳入耳中的恐懼


    之聲,讓自我體內湧現、前所未有的黑色灼熱頓時冷卻。


    剛剛那份情感是怎麽迴事?


    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裝模作樣。那種感覺就像流通全身的血液變成另一種物體,我是真的想殺死眼前的女子。


    恨不得現在就伸出手臂勒住對方的咽喉,直接將她扯到地上,踩爆她的腦袋。


    (殺死她?我在想些什麽啊?居然有這麽可怕的念頭。)


    我雖然沒把那句話說出口,但它確實在我的心中占了些份量。


    其實根本不用想,因為我不可能做出那種事啊。


    然而我卻好像把那當作理所當然的行動。


    「對、對不起,我沒有威脅你的意思。事實上我在這裏埋伏了一個星期,今天好不容易才見到你,所以才會有點太激動……」


    不知道是否該慶幸,我對突然滿溢而出的情感本質所產生的混亂,稍微冷卻了被焦躁煮沸的腦袋。


    「哪、哪裏,我也有不對。不過我現在真的得立刻離開才行。」


    「嗯,我雖然不清楚情況,不過你要去的地方離這裏很近嗎?穿成這樣在路上跑,馬上會被警察帶走唷?」


    「這……」


    經對方一提,我才注意到來往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大概是因為白色病人服的關係吧。


    當然,先前的爭執也更加吸弓了眾人的目光。


    自己究竟是多麽焦急,在如此欠缺考慮的情況下離開醫院。我再次為此感到訝異。


    「……算了,總之再這樣下去似乎談不成了。不如說,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惹上麻煩……而且總覺得有點恐怖……」


    對方不知道喃喃自語了些什麽,之後又深深歎了口氣,似乎打算放棄了。


    「你如果有想去的地方,不如我幫你招輛計程車吧。你身上應該沒有錢吧?我可以借你。」


    「啊?可是為什麽……」


    眼前的女子說要幫助我,令我不禁感到困惑。


    結果川上小姐無視我的困惑,招了一輛計程車。


    接著,她將背麵印著聯絡方式的名片塞給我。


    「作為交換,安頓下來之後記得跟我聯絡,到時候可要好好地跟我談談喔。」


    她臉上的笑容流露出不容我拒絕的魄力。


    「來,錢拿去,一定要還喔。之後我會去討債的,到時候一定要把事情說清楚。快走吧,你不是趕時間嗎?」


    在對方的催促之下,我坐上計程車,她接著從錢包掏出紙鈔交給我。


    「……謝謝。」


    「不必道謝,以後提供我一些可以賣錢的消息就好啦。」


    對方搖搖手,車門也關了起來。


    「您要去哪?」


    我將自家地址告訴司機。


    於是計程車噗嚕嚕嚕地啟動。我隨著車身的震動微微搖晃,轉頭看著窗外的景色。


    如果我的記憶正確,搭車應該很快就會到家了。


    一段時間之後,自眼前流過的景色逐漸變得熟悉。


    雖然熟悉,卻又確實地不一樣了。


    焦躁的苦澀淤積在胸口。


    我又讓小舞被獨自留在家了。


    (沒錯,不可以放她一個人,不可以啊。)


    一個人很痛苦,真的很痛苦。痛到什麽都分不清,眼前一片漆黑。


    讓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可憎的敵人,仿佛沉入水底一般。


    所以我什麽也不看,隻一味地發足狂奔。


    在陰暗的水麵之下,尋找可以唿吸的地方……


    「……?這是、怎麽迴事?」


    腦袋傳來一陣刺痛。


    逐漸平靜的思緒,又因為自身情感的異常激起漣漪。


    不太對勁,這種情感並不合常理。


    小舞固然令人擔心,可是我到底在焦躁些什麽?


    「先生,已經到了您指定的地方了。」


    「……啊,謝謝。這裏就可以了。」


    結果在思考尚未理出頭緒的情況下,我到家了。


    位於斜坡中途的小小住家。


    不算太大的庭院,整齊排列著母親細心照顧的藥草盆栽。


    車庫裏有父親最珍惜的摩托車,依然一塵不染地停於其中。


    直到昨天之前還那麽熟悉的家,如今卻令人懷念。


    應該是我已經超過一年沒迴到這裏的關係——雖然我沒有那段記憶。


    我萬萬沒想到看到自己的家居然會想哭,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小舞。


    「……」


    我利用藏在花盆下麵的備用鑰匙,從上鎖的玄關大門進入家中。


    脫下鞋子、踏進家門的那一刻,稍稍平複了我內心的焦躁。


    走廊的前方有道透出光線的房門,小舞一定在那裏。


    我不知道該如何出聲,因此隻是靜靜地打開房門。小舞果然在裏麵。


    「——……覺得是這樣沒錯。畢竟……他終於迴來了。」


    線香的味道有些刺鼻,遺照中的父母笑容滿麵,看起來格外空虛。


    「哥哥他啊,好像忘了失蹤期間發生的事情。雖然頭發還是亂得跟鳥窩一樣,表情也一臉癡呆,不過小舞反而鬆了口氣。因為小舞希望哥哥可以不要改變。」


    跪坐在佛桌前麵的小舞雙手合十,背對著我持續自語,完全沒察覺到我的存在。


    「他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一直沒有醒過來。明明跟你們不一樣,哥哥好不容易迴來,我卻覺得自己又被丟下了。真是的,為什麽我的家人都這麽壞心眼呢?你們丟下這麽可愛的小舞,到底跑到哪去了?」


    小舞的聲音微微顫抖,不知是不是在哭泣。


    「夠了,小舞一直都覺得好寂寞。你們兩個也快點迴來吧。」


    啊,不行了,我無法忍受。


    「小舞!!」


    「呀!!是、是誰……」


    「對不起、對不起!一直讓妳一個人,而且我還什麽都記不得。」


    我從小舞的身後環抱住她。


    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行動也好,在內心交錯的強烈情感也罷,那些東西即使全部丟掉也沒關係。


    「哥哥?你為什麽!?啊,這個佛桌不是那樣!爸、爸爸和媽媽……呃……」


    「別說了……什麽都別說了……」


    我緊緊地抱著小舞,有如為了填滿已經失去的某些事物。


    同時也為了不再失去任何東西,用力地抱住她。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靠不住又沒出息的哥哥,我隻能說對不起!」


    「……不過,哥哥還是迴來了。不管怎樣,你還是迴來了。迴到家裏之後,小舞又可以繼續麻煩哥哥,也可以請哥哥幫忙做家事,就跟過去一樣……」


    「嗯,我會陪著妳的,我會陪在妳的身邊。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再也不會突然消失了。」


    沒錯,我再也不要失去了。


    絕對不要再失去任何東西。


    對,就是這樣。我要的就隻是這樣——


    「唔,又來了……」


    「哥哥?」


    隱隱作痛的腦袋,以及自內心深處匍匐而出的情感。


    從空虛的洞穴之中,試圖以無法解釋的東西將身體緊緊捆綁的不知名存在。


    我、我……


    「……」


    我沉默不語,將小舞抱得更緊。


    麵對無論如何都無法撲滅的不知名火焰,我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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