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天酒馨。
前世的名字是，現世最強的鬼，酒吞童子。
至於目前在地獄──
「唷～你就是新來的那個獄卒啊？名字叫外道丸？嗯，鬼常見的名字，很好。我是第三層層長穆卡卡，你好。」
「請多指教！」
管理地獄的第三層眾合地獄的層長，是一位隻手拎著菸鬥的女性鬼。從外表看來，年紀和我媽媽差不多，是位美女。
妝濃而立體分明，鬼角是罕見的翡翠色。
最大的特色是氣勢驚人，肩上披著守衛服更顯得威風凜凜。
用一句話總結，就是看起來很可怕，了不得，又強悍。
「我聽說現世鬼都天真又弱小，你長得的確一副文弱書生樣。這也沒關係。在眾合地獄，俊美的外貌比身強體壯還重要。這一點，你倒是挺有前途的。」
名叫穆卡卡的女性鬼，單手托起我的下巴，像在評鑒商品似地仔細端詳我的臉。
咦……？難道在沒聽過酒吞童子的人眼中，我就是天真又弱小，長得一副文弱書生樣？
我內心深受打擊，又趕緊將這些心情全部硬生生壓下。
「是！我會拚命努力的！穆卡卡大人！」
我精神抖擻地迴答，再搭配剛才小鬼指點的敬禮動作，完美展現出初來乍到的新人樣貌。
要記得，我是來救真紀的。
要晉升上級獄卒，就必須討這位穆卡卡大人的歡心，她才有可能推薦我去參加考試。
自尊我不要了，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眾合地獄是一片遼闊沙漠。
沙漠裏零星散布的綠洲，建有獄卒總部及中繼站，我們身為獄卒的職責，即是隨時監視在沙漠裏徘徊的那些罪人，讓他們承受酷刑的折磨。
我曾聽說，第三層眾合地獄聚集了一大票鬼的俊男美女。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這一層眾合地獄，是陷溺於『色欲』的罪人會墜入的地方。我們的任務就是，誘發那些罪人的色欲，將他們的欲望拉到最高，再一口氣粉碎。讓他們嚐嚐愛與背叛僅是一線之隔的絕望滋味。」
「遵命！」
「他們會為了尋找在沙漠綻放的花朵和綠洲的水源滿地爬，但我們絕不能給他們花和水。隻能拿著在他們眼前晃，誘惑他們，讓他們深刻體會明明近在眼前卻怎麽都抓不到的無助！」
「遵命！」
穆卡卡大人叮囑完，大家如軍隊般整齊劃一地應答和敬禮後，眾合地獄的獄卒就開啟一天的工作。
在朝會時，穆卡卡大人會一邊抽著氣派的菸鬥，一邊走過整排獄卒身邊，一一審視每張臉。看到衣領沒翻好的便出聲提醒，發尾翹起的就伸手撫平，要是有獄卒膚況差，她還會送護膚用品，叮嚀「麵皰是大敵，擦這個」。
看似嚴格，卻又意外貼心。很多年輕獄卒都說要為愛護下屬的穆卡卡大人努力工作。她是位有人望，不對，有鬼望，而且充滿領袖魅力的上司。
至於眾合地獄獄卒的職責，就如同穆卡卡大人在朝會上宣導的一樣，是要懲罰耽溺色欲的罪人。
在這片沙漠地帶之中，眾多罪人身穿白色和服，四處遊蕩找水。呻吟、爬動的身軀簡直就像活屍。
他們的前進路線遭到操控，以避免罪人們遇見彼此。
罪人彷佛隻身一人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落難，飽受孤寂與不安的折磨。
直到地獄刑期期滿之前，他們都無法離開這片沙漠，幹渴與孤獨都無法獲得療愈。白晝炎熱，夜晚寒涼，無論走再遠，也逃不出這個隻有自己一人的世界，難免會渴望人類肌膚的溫暖。
那麽，獄卒的工作內容究竟是什麽呢？
身為男性鬼，我第一天的工作非常簡單。
「那個，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和我喝杯茶呢……？」
抓準女罪人內心孤寂達到頂點的時機，走到她麵前，羞怯地搭話，再露出靦腆微笑，朝她輕輕招手。
麵對好不容易才遇見的活人，女罪人會積極求助，甚至是張開雙臂衝過來，但在她碰到我之前，就會先掉進預先設下的蟻地獄。
「唔哇啊！」
蟻地獄是個底部插滿針的大洞，設計來讓罪人承受被針刺穿身體的痛苦。
從針插得密密麻麻的洞上方窺視，那畫麵之淒慘令人不禁別開頭。
嗯──這實在不忍卒睹。必須上馬賽克。
那些女性是來求助的，我身為男人實在差勁透頂。
地獄裏的罪人實際上都已死亡，隻以魂魄狀態存在，肉體並不會真的受傷。但他們擁有生前肉體疼痛的記憶，是根據那些記憶在地獄感受到痛苦，身體看起來也受傷了。
據說不隻是痛楚，連身上受的傷都會逼真無比，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真正懲罰到那些罪人。一到隔天，他們又會徹底遺忘所有記憶，再次孤零零地在沙漠中徘徊。以上就是眾合地獄的機製。
說起來，倒是很像我們認知的那個地獄。
不過擔任獄卒的鬼每天都得重複這種工作，精神上居然撐得住。
鬼特別能忍受這種事嗎？因為這個緣故，獄卒才會由鬼來擔任嗎？我也是鬼，但我就像普通人一樣內心煎熬。
「那個，不嫌棄的話，你願意和我喝杯茶嗎？」
「嘖，像你這種毛頭小子，我沒興趣，我喜歡成熟穩重的大叔！你還早了八百年！」
「……」
不過其中也有罪人具備鋼鐵般的堅定意誌。
有些人隻喜歡特定的族群，有些人即便看見我的長相，經我出言誘惑，也不為所動。因此眾合地獄必須備齊各式各樣的帥哥美女。
獄卒們累積經驗後，就會被派去麵對這類不輕易上鉤的罪人。
畢竟罪人上了無數次帥哥的當，盡管記憶會遭到消除，但如果勾引模式太相似，也會失去效果。
簡單來說，獄卒也要有能力臨機應變，需要具備高度的技術。
上進的獄卒無時無刻都在鑽研欺騙異性的方法，研究異性喜歡聽哪些好聽話，喜歡怎樣的肢體動作和表情等。
呃，當上獄卒後，這些鬼每天都做這種工作，內心居然沒有崩潰……
鬼果然是心狠手辣啊。
在眾合地獄開始工作兩周後──
就算對方是罪人，每天一直欺騙、勾引、誘惑女性害她們掉入陷阱，讓雖然是鬼卻內心溫柔的我，身心俱疲。
這就是鬼的社會人士。
這就是地獄的公務員。
每天下班後，我都快被罪惡感淹沒。工作原來是這麽辛苦的事。
就算心裏討厭，也必須秉持專業素養做好工作，又有業績壓力，身旁還有積極的競爭對手不斷快速進步。
盡管這裏是鬼的樂園，但社會有多嚴峻，工作有多艱苦，現世和地獄並無二樣。我深切體會到這一點。
隻是，眾合地獄也有優點，那就是餐點十分美味。
而且獄卒的休息區一定都設有溫泉。
「唿～今天也好累，肚子餓了。」
辛苦工作一天後，或許是餓了，或許是精神上過度疲勞，身體好沉重。
綠洲作為眾合地獄的生活據點，有好幾間獄卒休息區和居酒屋，但我總是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固定一家店吃飯。
說到地獄的名菜，主要是牛肉料理、牛腸料理、辣椒料理、關東煮或炸串之流。除此之外，名叫殺鬼啤酒的飲料大受鬼歡迎。
獄卒在此享用數不清的美味佳肴和美酒。不過，我就死腦筋吧，畢竟實際上我還沒成年，隻是一個勁兒吃飯。
「哦，今天有燉牛腸什錦麵。」
我去的那間餐廳，這道麵食很受歡迎，有時候我處理完新人負責的雜務拖到時間，就賣光了，但今天好像還有。
向餐廳老板娘砂鬼點這個麵之後，我就癱在座位等食物送上桌。
「唉，新來的，你累慘啦。」
肩膀被用力拍了下，我抬起頭，有位獄卒毫不客氣地在對麵座位坐下。
「啊，您好，副長。」
下巴蓄胡，外表粗獷，體格又壯碩，眾合地獄有才幹的帥哥，拓極副長。
拓極副長在眾合地獄排行第二，我也經常受他關照。就連我也認為他實在酷斃了，性格也很帥氣。一言以蔽之，是位值得倚靠的上司。
「聽說你最後一個下班？穆卡卡大人說有優秀新人進來了，高興得不得了。現世鬼都像你一樣工作認真，外型俊俏嗎？」
「那個～沒這迴事啦，什麽樣的鬼都有。」
我也不裝謙虛，我很清楚自己確實認真，長相也出色。
以前不記得是誰擅自寄資料給演藝經紀公司，害我有陣子還被星探纏上。酒吞童子在曆史記載上本就是位美男子。
可是，酒吞童子並不是玩弄眾多女性的風流男子。
酒吞童子是感情專一的帥哥……
「在現世，鬼就是殘暴冷血的代名詞，像我這樣的鬼反倒是少數。」
在現世的妖怪界，美麗的外表不算什麽，霸氣粗橫、戰鬥力高強更重要，因此異界之間的價值觀差距每每令我驚訝不已。
就在我們閑聊時，鬼殺啤酒和下酒小菜辣椒送上來了。
我立刻端起啤酒，往副長的玻璃杯裏斟酒。
「咦？你是鬼，卻不喝酒嗎？」
我都隻喝汽水，一直啃辣椒的副長留意到後，吃了一驚。
「嗯，對啊。我隻要一喝酒，就會不舒服。」
「我第一次看到有鬼不喝酒。」
「哈，哈哈，我果然是有點奇怪的樣子～」
才不是咧，其實我可是以酒豪聞名的酒吞童子。
隻是在拚命忍耐而已。
難道這也是地獄的酷刑……？偶爾腦海中會閃過這種念頭。
當然，幾乎要抗拒不了誘惑的時候也是有，在那些疲憊不堪、想忘卻現實的時刻。
在地獄裏還嚴格遵守現世的法律，簡直有點可笑。
可是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真紀，想起自己隻是一個高中生。我還想和真紀一起迴到學校。
可是，真紀在無間地獄有東西吃嗎？
真紀最愛吃東西，總是一下子就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光是想像她飽受空腹折磨的慘狀，我拿筷子的手頓時打住，食不下咽。
忽然想哭。這一套心境變化都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
「喂喂，怎麽啦，幹嘛一臉要哭的表情。工作有這麽痛苦嗎？」
「沒、沒有。」
「先吃飯。第三層的餐點是砂鬼婆婆們煮的，美味極了。雖然偶爾會咬到沙子就是了。」
「哈哈。」
我真誠地笑出聲。確實如此，砂鬼婆婆煮的菜很好吃，就是偶爾會參雜沙子。
拓極副長肯定是發現我愁眉苦臉，故意逗我笑吧。實在是善解人意的鬼上司。
「久等了。」
和拓極副長聊到一半，砂鬼婆婆端菜來我們這桌了。期待已久的燉牛腸什錦麵。
說聲「開動了」，我拿起筷子。
燉牛腸什錦麵其實就是把麵條丟到牛腸鍋裏煮出來的。
口感富有彈性和嚼勁的牛腸、新鮮的韭菜和高麗菜、油炸豆腐，在加了蒜頭和辣椒的醬油底湯頭中燉煮。口味相當辛辣。
由於牛腸脂肪的甜味會溶進湯裏，蔬菜吃起來特別美味，但最令人驚喜的配料是油炸豆腐。抹上片栗粉下油鍋炸酥的豆腐皮，吸附了大量滋味豐厚的湯汁，可以同時品嚐到酥脆和滑嫩的雙重口感，應該也很適合下酒吧～
不過真正的重頭戲果然還是麵條。用這鍋湯熬煮偏粗的麵條，濃厚又甜甜辣辣的惡魔什錦麵就完成了。
隻要吃一口，筷子就再也停不下來。或許是因為這道料理加了滿滿的蒜頭和韭菜，能夠補充精力，才能滿足辛勞工作一天後的空肚子。不管多疲倦，隔天總能精神抖擻地上工，也許都是這碗麵的功勞。
在我埋頭猛吃燉牛腸什錦麵時，拓極副長搭配大盤子中堆積如山的關東煮，又加點啤酒，大口暢飲。
「新來的，你知道嗎？閻羅王大人最喜歡吃蒟蒻了，所以地獄的每一家飯館全都力推蒟蒻料理。但鬼偏好肉類，所以關東煮之外的蒟蒻料理都不太有銷路。」
「是喔。」
拓極副長嘴裏正大口嚼著關東煮裏的蒟蒻，一邊告訴我閻羅王喜愛的食物，更精確地說，告訴我地獄的飲食資訊。
鬼的確愛吃肉勝過蒟蒻，我和真紀也都是肉食主義者。
「其實地獄的餐點讓我挺訝異的。一開始我還擔心萬一都是些人肉、內髒或眼珠子，那該怎麽辦。」
「咦？真假！現世鬼會吃人類嗎？」
「……」
拓極副長大驚失色到臉都發青了，這代表在地獄土生土長的鬼，沒想過要啃食人類的血肉嗎？
嗯……在現世的古早時代，妖怪就如各種傳說中所描述的，會攻擊人類、吃人類。一方麵也是因為人類蘊含豐富的靈力，對妖怪而言，沒有其他食物比人類更有營養了。
不過現在，妖怪也和人類一樣，吃美味的白米飯為主食。
愛吃肉這點沒變，但牛肉、豬肉和雞肉也很好吃。
因此，刻意獵食人類的妖怪大幅減少。吃人類，對生活在現代的妖怪不僅沒多少好處，反倒會提高自己遭受處分的風險。
隻是在地獄的人類，基本上都不是真的擁有肉體。出於這個緣故，即使人類是必須折磨的對象，也沒想過去吃他們吧。
而且地獄也有類似現世的牛肉、豬肉和雞肉，還有蔬菜。
特別是眾合地獄，對這一層的獄卒來說，保持良好體態也是工作的一環，因此蔬菜的選項也很豐富。我常吃的燉牛腸什錦麵裏也放了許多像是韭菜、高麗菜和豆芽菜的食材。
「這些肉和蔬菜是在地獄的哪裏生產的？我過去還以為，地獄是個連根草都沒有的荒涼世界。」
恐怕現世所有人都抱持著這種想像吧？
拓極副長迴應，實際上，地獄有八九成土地確實長那樣。
「上麵一層的黑繩地獄，擁有地獄裏最肥沃的土壤，自然資源豐足。不僅種植多種農作物，還大量飼養可食用的『黑繩牛』和『鬼骨雞』。墜入黑繩地獄的罪人，會被迫在遼闊的農場中免費工作。」
原來如此。對了，一開始領到的那本手冊上麵確實也有說明。
上一層黑繩地獄在折磨罪人的同時，提供地獄居民所需的糧食，是具備高生產力的一層。
順帶一提，據說「黑繩牛」和「鬼骨雞」是專門飼養來食用，在地獄建立起品牌的肉品。這兩種生物都蘊含鬼因子，才有辦法在充滿邪氣、隻有鬼能忍受的地獄裏存活。簡單來說，就是地獄的特產，地獄才有的美食。
這樣說起來，在我掉進地獄前，葉曾講過我身上有「鬼的因子」這種叫人聽不懂的話。
是因為我過去是酒吞童子嗎？我當時刻意忍住，不追問他詳情，但有無具備這個鬼因子，似乎就是能不能在地獄存活最重要的條件。
鬼因子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我和真紀在千年前從人類變成鬼，與這有什麽關聯嗎？
在眾合地獄工作一個月後──
無論什麽事，隻要天天做，遲早都會逐漸習慣。
不，或許該說麻痹更精準。
欺騙那些女罪人，說甜言蜜語引誘她們，最後再背叛她們的期待，害她們跌落絕望深淵和插滿針的大洞。我每天就是重複做這件事。
偶爾會忽然受到良心譴責忍不住雙手抱頭，腦海中浮現遭尖針貫穿身體的罪人身影。
要是讓真紀知道我天天做這種勾當，她肯定會大發雷霆，討厭死我了吧。偶爾，我也會因恐懼這一點而顫抖不已。
但如果不能習慣這一切，就沒辦法達成每天的業績目標。
沒錯，我必須在這裏做出成績才行……
「唉，這位漂亮小姐，那裏很危險喔。過來我這邊。我會保護你。我──」
起初我總是客氣邀請罪人一起喝茶的策略，也經過大幅度調整。
我流露出自信及餘裕，掛上胸有成足的微笑，說出可靠又甜蜜的話語，朝罪人伸出手。
從此，罪人多半都迴「好，我很樂意」，喜孜孜地快步靠近，在一眨眼間就墜入陷阱。墜入我的陷阱，也墜入那個插滿針的大洞。
酒吞童子原本就是這種形象的鬼。
從枝垂櫻上朝茨姬伸出手邀她離開的家夥，就是這種形象的鬼。
可是在現世生活，養成了打工族聽命行事的習慣，怕別人覺得自己奇怪所以配合周遭的能力，日本人特有的謙虛有禮，這些特質全深深烙印在我身上，徹底埋藏了昔日身為妖怪之王的霸氣。
不過，強悍和可靠的氣質，果然對罪人來說極有吸引力。
我得加緊研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讓更多罪人承受酷刑才行！
哇啊啊啊啊啊……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在眾合地獄開始工作三個月後──
「外道丸。你工作這麽認真，我實在很感動。你昨天讓罪人承受酷刑的次數也比業績目標多一倍對吧？我一開始就很看好你，果然沒看錯人。就照這個步調繼續加油。」
「遵命！」
我成長為會受穆卡卡大人褒獎的獄卒了。
盡管每天一樣得耍卑鄙手段向那些罪人施加酷刑，但我不再膽怯，內心已如銅牆鐵壁般堅硬。身心都徹底化為鬼，每天都達成業績兩倍的數字。我深信，很快就能和真紀重逢了。
聽說在無間地獄的真紀情況依然一樣，不斷從獄卒手中逃脫。
每次他們發現真紀的蹤跡，她就會像暴風雨般大鬧一場，接著悄悄躲藏起來。
聽說過去從沒人能像她這樣一直成功逃脫。
不過，這樣就對了。真紀，繼續逃吧。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某一天的朝會。
「報告！第六層焦熱地獄有跡象顯示，一大批罪人逃獄！」
其他層的獄卒傳來緊急通知。
「什麽？焦熱地獄的罪人？」
「怎麽迴事……？」
聚集在一塊兒的眾合地獄獄卒們十分錯愕，現場一片嘩然。
詢問詳細情況後，才知道是第六層焦熱地獄有一部分罪人失控動用暴力，進而導致大規模逃獄發生。
也對，焦熱地獄原本就是擁有邪惡內心的罪人墜入的地獄。
換句話說，去那裏的淨是些壞蛋。
關在鐵造的監獄裏，每天都必須忍受身體在炙熱鐵板上燒烤的痛苦。光是想像，就令人寒毛直豎。
不過就算逃獄，要從地獄這個世界逃出去談何容易。
很快就會被抓迴來，接受更殘忍的酷刑。明知如此還逃獄，實在很有種。到底是哪個壞家夥帶頭鬧事的？
據我推測，罪人會有機會逃獄，多半和目前地獄的情況有關。
能幹的獄卒（因為真紀的緣故）都被調到無間地獄去了，其他層獄卒人手不足，才造成罪人有機可趁的局麵。
「從焦熱地獄逃出來的那些蠢蛋是哪些罪人？數目有多少？」
穆卡卡大人傻眼地問。
前來通報的別層獄卒爽快迴答。
「實在是多到數不清！他們挾持一般鬼，劫持地下鐵一口氣逃得遠遠的。那些妖怪好像原本是群邪惡的山賊，頭目叫作『鬼蜘蛛』，聽說是以前大鬧現世的大妖怪。」
……嗯？
聽見令人懷念的名字，我站在一群獄卒的行列中，雙眼眨個不停。
鬼蜘蛛，是千年前和酒吞童子爭奪大江山霸權的大妖怪。
我知道他被源賴光擊斃，死在平安時代，沒想到那家夥也掉到地獄來了？
而且還和盜賊同伴一起從第六層焦熱地獄逃獄……
我忍不住悄悄揚起嘴角。
鬼蜘蛛的外表，就像圖畫裏畫的那種大壞蛋、大盜賊。
和我這種愛好和平的鬼想法南轅北轍，在大江山起了好多次衝突。
雖然我是從沒輸過，不過那家夥當時在現世也算是力量強大的妖怪。
從他們的話中聽來，看來就連地獄的獄卒也難以阻止那家夥的反抗行動。
甚至已經來到第四層，也就是我們下麵一層的地獄了。
「外道丸。」
穆卡卡大人叫我的名字。我迴答「是」，鞠躬的同時背脊驀地伸直。
「你是現世鬼沒錯吧。關於這個鬼蜘蛛，你知道些什麽嗎？」
「……嗯，是個棘手的人物。他塊頭很大，有時會呈現山一般巨大的蜘蛛外貌。」
我隻說了這一些。
其實我知道的可多了。他的外貌、愛吃的食物、喜歡的女人類型、口頭禪，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是弱點。
但要是說得太詳細，讓人發現我是酒吞童子，那就糟了。
「穆卡卡大人，現在該怎麽辦？我們這裏沒有戰鬥能力特別出色的獄卒。能打的鬼，現在幾乎都派到目前最需要鬼手的無間地獄了。」
站在穆卡卡大人身旁的拓極副長皺起眉頭，神情凝重。
情況正如副長所說，萬一鬼蜘蛛跑上眾合地獄來，目前的人力並不足以阻止鬼蜘蛛一夥人。
「……嗯，情況有點棘手。其他層搞出來的問題連累到我們這一層，真受不了。」
穆卡卡大人唿出菸鬥的煙霧時，深深歎口氣。
可是，那個問題似乎已逼近眼前了……
「！」
這瞬間，伴隨地麵的轟隆巨響，整個眾合地獄劇烈搖晃。
在場所有鬼全都立刻趴下，一部分鬼慌忙奔上總部的屋頂，我也跟著上去。
然後，我清楚地看見了。
綠洲外圍的遠處沙漠，一整群巨型蜘蛛大妖怪黑壓壓地揚起滾滾黃沙，正接近這裏。
剛才通報的獄卒說，他們挾持了連接不同層地獄的地下鐵，多半是從地下鐵的軌道一路上到第三層的吧。
正中間塊頭最大的蜘蛛，正是鬼蜘蛛沒錯。駭人的身軀，極富威脅性的八隻腳，骨溜溜轉動的無數顆眼珠，光從外觀看來就像隻邪惡的妖怪。實際上，它們確實不是好東西。
它的四周跟著一群體型也算壯碩的大蜘蛛。
那些肯定是鬼蜘蛛的弟弟妹妹。那些鬼蜘蛛背上還載著其他小蜘蛛，浩浩蕩蕩地朝我們逼近。
它們拿鐵棘、鐵板、鐵鎖等地獄常見的「酷刑道具」戴上身當作盔甲，背上豎著自行製作的旗子，上頭繪有鬼蜘蛛一族的標誌。那些家夥手上揮舞著傷痕滿布的刀，氣勢萬鈞地呐喊著。
「嘿哈！」
一群混混鬼吼鬼叫打算進攻此地，眾合地獄花容月貌的獄卒們都嚇得縮起身子。
凝神細看，沙漠裏的罪人也都拚命四處竄逃。
「過了一千年還是那個樣，鬼蜘蛛一族。亂打一通。以前狹間之國也遭受過無數次這個鬼蜘蛛戰車突襲。」
狹間之國是不曾敗給這種戰法，但遭受侵略的人類聚落及村莊，想必撐不了多久。
鬼蜘蛛戰車所經之處，無論住宅或田地都會被破壞殆盡，財產、食物、女孩子全都被搶走。
在地獄也不改其戰鬥風格。
獄卒們設法引誘那群鬼蜘蛛掉入行進方向上的針洞，拿起槍炮開火射擊，想阻止它們的攻勢。但那群蜘蛛體型過於龐大，這些小招式根本沒有效果。
沒錯，一般的攻擊是沒用的。不過，它們也有弱點。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踏上屋頂欄杆。
「你要去哪裏？外道丸。」
「穆卡卡大人，我去阻止鬼蜘蛛。」
穆卡卡大人揚起單側眉毛，似乎察覺到我心中已有對策。
「不行，一個人去太亂來了！外道丸，迴來──」
一向愛操心的拓極副長出聲製止，但我充耳不聞，逕自從屋頂一躍而下。
來吧，開一場地獄的同學會，鬼蜘蛛。
畢竟在場能夠製服鬼蜘蛛一族的，一定隻有充分了解它們的我了。
罪人們和獄卒們驚嚇逃難的局麵中，我雙腳大開穩穩踩在沙漠，雙手插在腰際，朝對麵衝過來的鬼蜘蛛一族大喊：
「喂，鬼蜘蛛！你再繼續前進，在這個地獄裏就無處可逃囉！」
然而，鬼蜘蛛戰車軍團毫無停止的跡象，反倒紛紛高唿「踏扁他！輾過去！」打算一口氣踩過我。嗯，我也猜會這樣……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
我舉起獄卒的佩刀，刺進沙地，發動結界術，用透明的腳煉將鬼蜘蛛的一隻腳固定住。
如我所料，鬼蜘蛛停下腳步。首領都停了，其他小型的鬼蜘蛛戰車自然也一一緊急刹車。
「小鬼，你做了什麽好事……你不是普通的獄卒吧……」
鬼蜘蛛發覺腳不對勁，發出低沉宏亮的聲音。
他雖然隻會橫衝直撞搞破壞，警戒心卻比常人高一倍。
鬼蜘蛛數不清的眼珠子骨溜溜轉動，全部緊緊盯著我。他想硬往前走，卻沒辦法破壞我的結界，單腳依然被固定在原地。
「嘖。本大爺要去第一層地獄逮住閻羅王，先把他的寶物全搶過來，再投胎轉世。這一次我一定要拿下大江山！你要是敢來攪局，我就把你從頭吃掉。鬼是難吃，但還能填個肚子！」
鬼蜘蛛唿出帶著惡臭的氣息，威脅我。
環繞在周圍的弟弟妹妹和屬下們全都高喊「大哥，幹掉他」，鼓噪鬼蜘蛛的情緒。
不過我壓低守衛帽的帽沿，遮住長相，嘴角揚起微笑。
「小鬼，你笑個屁。」
「沒事，就覺得你真的打從骨子裏是個山賊，妖怪之恥，大壞蛋。隻是，拿下現在的大江山，你又能做些什麽呢？」
「啊……？」
這也稱得上一種代溝吧。
在鬼蜘蛛心中，現世仍舊維持著平安時代的狀況。
認為大江山是妖怪的樂園。
確實，當時的大江山對妖怪來說，是充滿靈氣、極適合打造根據地的地點，大妖怪全都虎視眈眈，而且還有礦山。隻是……
「你去占領現在的大江山，頂多也隻能當一個山大王。現代的大妖怪都跑到都市去了，融入人類社會，經營企業。要是光明正大幹壞事，立刻就出局了。現在最厲害的，是有謀略又有錢的妖怪。」
我得意地說，不過待在地獄近千年的鬼蜘蛛一派似乎無法理解。
「你這家夥，胡說些什麽？」
「編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大哥！把他碾成肉醬！」
「這種家夥，從頭把他吃掉，大哥！」
鬼蜘蛛一族擋住我的去路，似乎一心想趕緊除掉礙眼的我。
幾乎同時，鬼蜘蛛從口中吐出白絲。
黏答答、堅硬又牢固的蜘蛛絲，眨眼間一圈圈纏住我的身體。
對了，好久以前，茨姬好像也曾被鬼蜘蛛的白絲纏住抓走。鬼蜘蛛為美麗的茨姬神魂顛倒，拿出盜賊本色想把她從我身邊搶走，作為自己的妻子。
可惜，茨姬很強。
真的很強。把鬼蜘蛛宛如鐵線般強韌的白絲咬斷，憑自己的力量脫身。
還朝鬼蜘蛛放話，「你的長相不是我的菜」，我還來不及去救她，她就自己迴到狹間之國了。她果然是很厲害啊，茨姬……
沉浸在往日迴憶時，我全身都被鬼蜘蛛的白絲裹得密不透風，完全看不見周遭了。
沒錯，鬼蜘蛛的習慣是先用這些白絲捕捉獵物，再連同白絲一起吞下肚。
不如學茨姬一樣咬斷白絲好了。我腦中也曾閃過這個念頭，但那一招可能隻有暴力程度遠高於我的茨姬才辦得到。
因此，我乖乖選擇能力範圍內的辦法，將一些靈力凝聚在刀上，再揮刀割斷白絲。
「怎麽會……？」
鬼蜘蛛堅固的白絲化為碎屑，我則毫發無傷、若無其事地重迴它們眼前，鬼蜘蛛一族全都驚愕得張大嘴巴。
鬼蜘蛛本人也是咬牙切齒，恨恨地說：
「那這一招如何，獄卒小鬼！」
這次，鬼蜘蛛巨大的腳朝我揮來，又甩迴去。
我隻固定住一隻腳，所以它雖然沒辦法離開原地，其他腳還是能自由攻擊我。
電光火石之間，我舉刀接下了他的巨腳。
「……哦～～在地獄待這麽久，一直受地獄業火焚燒，好像稍微變強一點了。跟煉鐵一樣嗎？」
照理說他的肉體已不複存在，沒想到眼前的鬼蜘蛛卻比當年更堅硬，力道也更強勁。是因為在地獄待久了，更能承受痛楚，也更健壯了嗎……？
「……小鬼，我是覺得不太可能，不過，難道本大爺和你以前見過麵嗎？」
鬼蜘蛛數不清的眼睛，倒映著我的身影。
我勾起嘴角。
「你忘記我了嗎？鬼蜘蛛。我們可是為了大江山打過那麽多場。」
接著，猛然發力，將方才接住的鬼蜘蛛腳狠狠甩迴去，瞄準腳的根部俐落砍斷。
沒錯，鬼蜘蛛的弱點就是這裏。
這家夥腳的根部比身體其他部位稍微柔軟些，要砍下來並非難事。
「哇啊──」
刺耳的慘叫響遍整個眾合地獄。
那淒厲叫聲撼動了沙漠，原本近距離觀戰的罪人和獄卒們受不了，也紛紛捂住耳朵蹲下。沒錯，嗓門大也是這家夥的特征。
「好！再一隻！」
但我毫無懼意，俐落奔過鬼蜘蛛的肚子下方，一刀砍斷後麵的腳。
鬼蜘蛛失去平衡，無法靠自身站立，轟然倒地。
巨大身軀揚起滿天飛沙，四周都蒙上一層黃色。
「咳咳咳……」
到處響起咳嗽聲，我也用衣袖掩住嘴巴，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消失在鬼蜘蛛眼前。
「小鬼，你跑哪去！」
待黃沙散去，狂怒的鬼蜘蛛才發現我已不見蹤影，不過──
「這裏啊，這裏。」
我啊，就踩在鬼蜘蛛的頭頂上。
鬼蜘蛛頭上也有長眼睛，那些眼珠直直瞪向我。
抓住這個機會，我摘下製服的帽子，露出臉。
「！」
鬼蜘蛛一見到低頭望著自己的我的臉，眼珠全不停滾動，顯露出內心的慌亂。
「小鬼，你難道是……外道丸？」
我跟鬼蜘蛛是舊識，因此他總是叫我外道丸，而非酒吞童子。
聽見他現在也依然叫我外道丸，內心有一絲懷念，實際上，也非常慶幸。
要是他叫我酒吞童子，事情就有點麻煩了。
「好久不見啊，鬼蜘蛛。這樣一來，你應該也很清楚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了吧？你和我不同，我以前是個善良的鬼，但你就是個大壞蛋。」
「等、等、等一下，先暫停一下！喂，外道丸！你為什麽在這裏！這太糟糕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蜘蛛方才的霸氣頓時消失無蹤，那副龐大身軀掙紮著想逃走。
可惜他被砍下兩隻腳，一隻腳又被固定住了。
鬼蜘蛛心裏大概也明白，他不可能逃出我手中的。
「鬼蜘蛛，你再去焦熱地獄烤一下吧。總有一天可以轉世投胎的。」
一刀落下，眨眼間，我無聲無息地砍下鬼蜘蛛的頭。
盡管頭被砍下，隔天仍會變迴原本的模樣，這正是地獄神奇的地方。
而且，幸好眾合地獄的那些罪人每天受酷刑折磨的記憶都會遭到清除，自然也會忘記我的事。
「啊，大哥！」
崇拜鬼蜘蛛的那些弟弟妹妹及下屬，眼見首領的頭和腳都分家了，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紛紛慌了起來。我迴頭看向他們。
「好了，你們，山大王被擺平了。我不會讓你們繼續往上走的，要投胎轉世去現世，就再等等吧。你們想攻下大江山的美夢也毀了。現在，在這裏投降。要不然，就會被打到最下層的無間地獄喔！」
「啊……」
鬼蜘蛛一族有些成員看見我的臉，頻頻後退。
那些小囉囉，也有一些認得我的長相。
「你是……」
「酒吞……」
我站在頭被砍下的鬼蜘蛛身上，將食指抵在嘴巴前。
「哎呀，說出那個名字的，會被我砍。」
那群小囉囉似乎想起生前的慘痛教訓，全都乖乖閉上嘴，失去鬥誌，站在原地垂下頭。
還在地麵上時，鬼蜘蛛就不曾贏過我。正因為牢牢記得這一點，他們醒悟到沒辦法再鬧下去了。
鬼蜘蛛一族的逃獄騷動，便以這種方式暫時告一段落。
慘敗的鬼蜘蛛一族，被獄卒們綁上繩子帶走。
聽說他們會先被帶到閻羅王宮殿所在的第一層，再次接受閻羅王的審判。不僅刑期可能拉長，還會被送到焦熱地獄以下的層級。
不過真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老朋友，過去的好對手。
他們承受地獄的酷刑這麽久了，個性卻沒多大變化，這樣想想，地獄的懲罰真的有效嗎……？我忍不住懷疑。
算了。反正它和夥伴在一起，就待在這快快樂樂地贖罪吧。都有力氣引發逃獄騷動了，想必過得還不差，這點倒是令人放心。
後來，我和其他獄卒一起收拾殘局，載著穆卡卡大人的半履帶車朝沙漠正中央駛來。
「辛苦了，外道丸。你果然非泛泛之輩。你在現世時一定有闖出名號吧？」
穆卡卡大人摘下太陽眼鏡，嘉許我一番。接著，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而我，不敢正眼瞧他，隻迴了句「別開我玩笑了」。
再朝穆卡卡大人深深一鞠躬。
「我是無名的現世鬼。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眾合地獄的大家長，我所敬愛的穆卡卡大人。」
穆卡卡大人單側眉毛靈活挑起。
不曉得是認為我的迴話方式有趣，還是察覺到我的企圖。
「你……該不會想用這種方式來討好我吧？你剛來時還很青澀，挺可愛的，現在倒是油條起來了。不過看在你表現出色的份上，我就接受吧。你想要什麽，說說看。」
穆卡卡大人真是好溝通，果然通情達理。
我也就不顧慮了。
「哈。請幫我寫參加上級獄卒考試的推薦信。」
沒錯。我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待在地獄勤奮工作的。
前世的名字是，現世最強的鬼，酒吞童子。
至於目前在地獄──
「唷～你就是新來的那個獄卒啊？名字叫外道丸？嗯，鬼常見的名字，很好。我是第三層層長穆卡卡，你好。」
「請多指教！」
管理地獄的第三層眾合地獄的層長，是一位隻手拎著菸鬥的女性鬼。從外表看來，年紀和我媽媽差不多，是位美女。
妝濃而立體分明，鬼角是罕見的翡翠色。
最大的特色是氣勢驚人，肩上披著守衛服更顯得威風凜凜。
用一句話總結，就是看起來很可怕，了不得，又強悍。
「我聽說現世鬼都天真又弱小，你長得的確一副文弱書生樣。這也沒關係。在眾合地獄，俊美的外貌比身強體壯還重要。這一點，你倒是挺有前途的。」
名叫穆卡卡的女性鬼，單手托起我的下巴，像在評鑒商品似地仔細端詳我的臉。
咦……？難道在沒聽過酒吞童子的人眼中，我就是天真又弱小，長得一副文弱書生樣？
我內心深受打擊，又趕緊將這些心情全部硬生生壓下。
「是！我會拚命努力的！穆卡卡大人！」
我精神抖擻地迴答，再搭配剛才小鬼指點的敬禮動作，完美展現出初來乍到的新人樣貌。
要記得，我是來救真紀的。
要晉升上級獄卒，就必須討這位穆卡卡大人的歡心，她才有可能推薦我去參加考試。
自尊我不要了，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眾合地獄是一片遼闊沙漠。
沙漠裏零星散布的綠洲，建有獄卒總部及中繼站，我們身為獄卒的職責，即是隨時監視在沙漠裏徘徊的那些罪人，讓他們承受酷刑的折磨。
我曾聽說，第三層眾合地獄聚集了一大票鬼的俊男美女。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這一層眾合地獄，是陷溺於『色欲』的罪人會墜入的地方。我們的任務就是，誘發那些罪人的色欲，將他們的欲望拉到最高，再一口氣粉碎。讓他們嚐嚐愛與背叛僅是一線之隔的絕望滋味。」
「遵命！」
「他們會為了尋找在沙漠綻放的花朵和綠洲的水源滿地爬，但我們絕不能給他們花和水。隻能拿著在他們眼前晃，誘惑他們，讓他們深刻體會明明近在眼前卻怎麽都抓不到的無助！」
「遵命！」
穆卡卡大人叮囑完，大家如軍隊般整齊劃一地應答和敬禮後，眾合地獄的獄卒就開啟一天的工作。
在朝會時，穆卡卡大人會一邊抽著氣派的菸鬥，一邊走過整排獄卒身邊，一一審視每張臉。看到衣領沒翻好的便出聲提醒，發尾翹起的就伸手撫平，要是有獄卒膚況差，她還會送護膚用品，叮嚀「麵皰是大敵，擦這個」。
看似嚴格，卻又意外貼心。很多年輕獄卒都說要為愛護下屬的穆卡卡大人努力工作。她是位有人望，不對，有鬼望，而且充滿領袖魅力的上司。
至於眾合地獄獄卒的職責，就如同穆卡卡大人在朝會上宣導的一樣，是要懲罰耽溺色欲的罪人。
在這片沙漠地帶之中，眾多罪人身穿白色和服，四處遊蕩找水。呻吟、爬動的身軀簡直就像活屍。
他們的前進路線遭到操控，以避免罪人們遇見彼此。
罪人彷佛隻身一人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落難，飽受孤寂與不安的折磨。
直到地獄刑期期滿之前，他們都無法離開這片沙漠，幹渴與孤獨都無法獲得療愈。白晝炎熱，夜晚寒涼，無論走再遠，也逃不出這個隻有自己一人的世界，難免會渴望人類肌膚的溫暖。
那麽，獄卒的工作內容究竟是什麽呢？
身為男性鬼，我第一天的工作非常簡單。
「那個，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和我喝杯茶呢……？」
抓準女罪人內心孤寂達到頂點的時機，走到她麵前，羞怯地搭話，再露出靦腆微笑，朝她輕輕招手。
麵對好不容易才遇見的活人，女罪人會積極求助，甚至是張開雙臂衝過來，但在她碰到我之前，就會先掉進預先設下的蟻地獄。
「唔哇啊！」
蟻地獄是個底部插滿針的大洞，設計來讓罪人承受被針刺穿身體的痛苦。
從針插得密密麻麻的洞上方窺視，那畫麵之淒慘令人不禁別開頭。
嗯──這實在不忍卒睹。必須上馬賽克。
那些女性是來求助的，我身為男人實在差勁透頂。
地獄裏的罪人實際上都已死亡，隻以魂魄狀態存在，肉體並不會真的受傷。但他們擁有生前肉體疼痛的記憶，是根據那些記憶在地獄感受到痛苦，身體看起來也受傷了。
據說不隻是痛楚，連身上受的傷都會逼真無比，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真正懲罰到那些罪人。一到隔天，他們又會徹底遺忘所有記憶，再次孤零零地在沙漠中徘徊。以上就是眾合地獄的機製。
說起來，倒是很像我們認知的那個地獄。
不過擔任獄卒的鬼每天都得重複這種工作，精神上居然撐得住。
鬼特別能忍受這種事嗎？因為這個緣故，獄卒才會由鬼來擔任嗎？我也是鬼，但我就像普通人一樣內心煎熬。
「那個，不嫌棄的話，你願意和我喝杯茶嗎？」
「嘖，像你這種毛頭小子，我沒興趣，我喜歡成熟穩重的大叔！你還早了八百年！」
「……」
不過其中也有罪人具備鋼鐵般的堅定意誌。
有些人隻喜歡特定的族群，有些人即便看見我的長相，經我出言誘惑，也不為所動。因此眾合地獄必須備齊各式各樣的帥哥美女。
獄卒們累積經驗後，就會被派去麵對這類不輕易上鉤的罪人。
畢竟罪人上了無數次帥哥的當，盡管記憶會遭到消除，但如果勾引模式太相似，也會失去效果。
簡單來說，獄卒也要有能力臨機應變，需要具備高度的技術。
上進的獄卒無時無刻都在鑽研欺騙異性的方法，研究異性喜歡聽哪些好聽話，喜歡怎樣的肢體動作和表情等。
呃，當上獄卒後，這些鬼每天都做這種工作，內心居然沒有崩潰……
鬼果然是心狠手辣啊。
在眾合地獄開始工作兩周後──
就算對方是罪人，每天一直欺騙、勾引、誘惑女性害她們掉入陷阱，讓雖然是鬼卻內心溫柔的我，身心俱疲。
這就是鬼的社會人士。
這就是地獄的公務員。
每天下班後，我都快被罪惡感淹沒。工作原來是這麽辛苦的事。
就算心裏討厭，也必須秉持專業素養做好工作，又有業績壓力，身旁還有積極的競爭對手不斷快速進步。
盡管這裏是鬼的樂園，但社會有多嚴峻，工作有多艱苦，現世和地獄並無二樣。我深切體會到這一點。
隻是，眾合地獄也有優點，那就是餐點十分美味。
而且獄卒的休息區一定都設有溫泉。
「唿～今天也好累，肚子餓了。」
辛苦工作一天後，或許是餓了，或許是精神上過度疲勞，身體好沉重。
綠洲作為眾合地獄的生活據點，有好幾間獄卒休息區和居酒屋，但我總是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固定一家店吃飯。
說到地獄的名菜，主要是牛肉料理、牛腸料理、辣椒料理、關東煮或炸串之流。除此之外，名叫殺鬼啤酒的飲料大受鬼歡迎。
獄卒在此享用數不清的美味佳肴和美酒。不過，我就死腦筋吧，畢竟實際上我還沒成年，隻是一個勁兒吃飯。
「哦，今天有燉牛腸什錦麵。」
我去的那間餐廳，這道麵食很受歡迎，有時候我處理完新人負責的雜務拖到時間，就賣光了，但今天好像還有。
向餐廳老板娘砂鬼點這個麵之後，我就癱在座位等食物送上桌。
「唉，新來的，你累慘啦。」
肩膀被用力拍了下，我抬起頭，有位獄卒毫不客氣地在對麵座位坐下。
「啊，您好，副長。」
下巴蓄胡，外表粗獷，體格又壯碩，眾合地獄有才幹的帥哥，拓極副長。
拓極副長在眾合地獄排行第二，我也經常受他關照。就連我也認為他實在酷斃了，性格也很帥氣。一言以蔽之，是位值得倚靠的上司。
「聽說你最後一個下班？穆卡卡大人說有優秀新人進來了，高興得不得了。現世鬼都像你一樣工作認真，外型俊俏嗎？」
「那個～沒這迴事啦，什麽樣的鬼都有。」
我也不裝謙虛，我很清楚自己確實認真，長相也出色。
以前不記得是誰擅自寄資料給演藝經紀公司，害我有陣子還被星探纏上。酒吞童子在曆史記載上本就是位美男子。
可是，酒吞童子並不是玩弄眾多女性的風流男子。
酒吞童子是感情專一的帥哥……
「在現世，鬼就是殘暴冷血的代名詞，像我這樣的鬼反倒是少數。」
在現世的妖怪界，美麗的外表不算什麽，霸氣粗橫、戰鬥力高強更重要，因此異界之間的價值觀差距每每令我驚訝不已。
就在我們閑聊時，鬼殺啤酒和下酒小菜辣椒送上來了。
我立刻端起啤酒，往副長的玻璃杯裏斟酒。
「咦？你是鬼，卻不喝酒嗎？」
我都隻喝汽水，一直啃辣椒的副長留意到後，吃了一驚。
「嗯，對啊。我隻要一喝酒，就會不舒服。」
「我第一次看到有鬼不喝酒。」
「哈，哈哈，我果然是有點奇怪的樣子～」
才不是咧，其實我可是以酒豪聞名的酒吞童子。
隻是在拚命忍耐而已。
難道這也是地獄的酷刑……？偶爾腦海中會閃過這種念頭。
當然，幾乎要抗拒不了誘惑的時候也是有，在那些疲憊不堪、想忘卻現實的時刻。
在地獄裏還嚴格遵守現世的法律，簡直有點可笑。
可是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真紀，想起自己隻是一個高中生。我還想和真紀一起迴到學校。
可是，真紀在無間地獄有東西吃嗎？
真紀最愛吃東西，總是一下子就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光是想像她飽受空腹折磨的慘狀，我拿筷子的手頓時打住，食不下咽。
忽然想哭。這一套心境變化都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
「喂喂，怎麽啦，幹嘛一臉要哭的表情。工作有這麽痛苦嗎？」
「沒、沒有。」
「先吃飯。第三層的餐點是砂鬼婆婆們煮的，美味極了。雖然偶爾會咬到沙子就是了。」
「哈哈。」
我真誠地笑出聲。確實如此，砂鬼婆婆煮的菜很好吃，就是偶爾會參雜沙子。
拓極副長肯定是發現我愁眉苦臉，故意逗我笑吧。實在是善解人意的鬼上司。
「久等了。」
和拓極副長聊到一半，砂鬼婆婆端菜來我們這桌了。期待已久的燉牛腸什錦麵。
說聲「開動了」，我拿起筷子。
燉牛腸什錦麵其實就是把麵條丟到牛腸鍋裏煮出來的。
口感富有彈性和嚼勁的牛腸、新鮮的韭菜和高麗菜、油炸豆腐，在加了蒜頭和辣椒的醬油底湯頭中燉煮。口味相當辛辣。
由於牛腸脂肪的甜味會溶進湯裏，蔬菜吃起來特別美味，但最令人驚喜的配料是油炸豆腐。抹上片栗粉下油鍋炸酥的豆腐皮，吸附了大量滋味豐厚的湯汁，可以同時品嚐到酥脆和滑嫩的雙重口感，應該也很適合下酒吧～
不過真正的重頭戲果然還是麵條。用這鍋湯熬煮偏粗的麵條，濃厚又甜甜辣辣的惡魔什錦麵就完成了。
隻要吃一口，筷子就再也停不下來。或許是因為這道料理加了滿滿的蒜頭和韭菜，能夠補充精力，才能滿足辛勞工作一天後的空肚子。不管多疲倦，隔天總能精神抖擻地上工，也許都是這碗麵的功勞。
在我埋頭猛吃燉牛腸什錦麵時，拓極副長搭配大盤子中堆積如山的關東煮，又加點啤酒，大口暢飲。
「新來的，你知道嗎？閻羅王大人最喜歡吃蒟蒻了，所以地獄的每一家飯館全都力推蒟蒻料理。但鬼偏好肉類，所以關東煮之外的蒟蒻料理都不太有銷路。」
「是喔。」
拓極副長嘴裏正大口嚼著關東煮裏的蒟蒻，一邊告訴我閻羅王喜愛的食物，更精確地說，告訴我地獄的飲食資訊。
鬼的確愛吃肉勝過蒟蒻，我和真紀也都是肉食主義者。
「其實地獄的餐點讓我挺訝異的。一開始我還擔心萬一都是些人肉、內髒或眼珠子，那該怎麽辦。」
「咦？真假！現世鬼會吃人類嗎？」
「……」
拓極副長大驚失色到臉都發青了，這代表在地獄土生土長的鬼，沒想過要啃食人類的血肉嗎？
嗯……在現世的古早時代，妖怪就如各種傳說中所描述的，會攻擊人類、吃人類。一方麵也是因為人類蘊含豐富的靈力，對妖怪而言，沒有其他食物比人類更有營養了。
不過現在，妖怪也和人類一樣，吃美味的白米飯為主食。
愛吃肉這點沒變，但牛肉、豬肉和雞肉也很好吃。
因此，刻意獵食人類的妖怪大幅減少。吃人類，對生活在現代的妖怪不僅沒多少好處，反倒會提高自己遭受處分的風險。
隻是在地獄的人類，基本上都不是真的擁有肉體。出於這個緣故，即使人類是必須折磨的對象，也沒想過去吃他們吧。
而且地獄也有類似現世的牛肉、豬肉和雞肉，還有蔬菜。
特別是眾合地獄，對這一層的獄卒來說，保持良好體態也是工作的一環，因此蔬菜的選項也很豐富。我常吃的燉牛腸什錦麵裏也放了許多像是韭菜、高麗菜和豆芽菜的食材。
「這些肉和蔬菜是在地獄的哪裏生產的？我過去還以為，地獄是個連根草都沒有的荒涼世界。」
恐怕現世所有人都抱持著這種想像吧？
拓極副長迴應，實際上，地獄有八九成土地確實長那樣。
「上麵一層的黑繩地獄，擁有地獄裏最肥沃的土壤，自然資源豐足。不僅種植多種農作物，還大量飼養可食用的『黑繩牛』和『鬼骨雞』。墜入黑繩地獄的罪人，會被迫在遼闊的農場中免費工作。」
原來如此。對了，一開始領到的那本手冊上麵確實也有說明。
上一層黑繩地獄在折磨罪人的同時，提供地獄居民所需的糧食，是具備高生產力的一層。
順帶一提，據說「黑繩牛」和「鬼骨雞」是專門飼養來食用，在地獄建立起品牌的肉品。這兩種生物都蘊含鬼因子，才有辦法在充滿邪氣、隻有鬼能忍受的地獄裏存活。簡單來說，就是地獄的特產，地獄才有的美食。
這樣說起來，在我掉進地獄前，葉曾講過我身上有「鬼的因子」這種叫人聽不懂的話。
是因為我過去是酒吞童子嗎？我當時刻意忍住，不追問他詳情，但有無具備這個鬼因子，似乎就是能不能在地獄存活最重要的條件。
鬼因子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我和真紀在千年前從人類變成鬼，與這有什麽關聯嗎？
在眾合地獄工作一個月後──
無論什麽事，隻要天天做，遲早都會逐漸習慣。
不，或許該說麻痹更精準。
欺騙那些女罪人，說甜言蜜語引誘她們，最後再背叛她們的期待，害她們跌落絕望深淵和插滿針的大洞。我每天就是重複做這件事。
偶爾會忽然受到良心譴責忍不住雙手抱頭，腦海中浮現遭尖針貫穿身體的罪人身影。
要是讓真紀知道我天天做這種勾當，她肯定會大發雷霆，討厭死我了吧。偶爾，我也會因恐懼這一點而顫抖不已。
但如果不能習慣這一切，就沒辦法達成每天的業績目標。
沒錯，我必須在這裏做出成績才行……
「唉，這位漂亮小姐，那裏很危險喔。過來我這邊。我會保護你。我──」
起初我總是客氣邀請罪人一起喝茶的策略，也經過大幅度調整。
我流露出自信及餘裕，掛上胸有成足的微笑，說出可靠又甜蜜的話語，朝罪人伸出手。
從此，罪人多半都迴「好，我很樂意」，喜孜孜地快步靠近，在一眨眼間就墜入陷阱。墜入我的陷阱，也墜入那個插滿針的大洞。
酒吞童子原本就是這種形象的鬼。
從枝垂櫻上朝茨姬伸出手邀她離開的家夥，就是這種形象的鬼。
可是在現世生活，養成了打工族聽命行事的習慣，怕別人覺得自己奇怪所以配合周遭的能力，日本人特有的謙虛有禮，這些特質全深深烙印在我身上，徹底埋藏了昔日身為妖怪之王的霸氣。
不過，強悍和可靠的氣質，果然對罪人來說極有吸引力。
我得加緊研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讓更多罪人承受酷刑才行！
哇啊啊啊啊啊……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在眾合地獄開始工作三個月後──
「外道丸。你工作這麽認真，我實在很感動。你昨天讓罪人承受酷刑的次數也比業績目標多一倍對吧？我一開始就很看好你，果然沒看錯人。就照這個步調繼續加油。」
「遵命！」
我成長為會受穆卡卡大人褒獎的獄卒了。
盡管每天一樣得耍卑鄙手段向那些罪人施加酷刑，但我不再膽怯，內心已如銅牆鐵壁般堅硬。身心都徹底化為鬼，每天都達成業績兩倍的數字。我深信，很快就能和真紀重逢了。
聽說在無間地獄的真紀情況依然一樣，不斷從獄卒手中逃脫。
每次他們發現真紀的蹤跡，她就會像暴風雨般大鬧一場，接著悄悄躲藏起來。
聽說過去從沒人能像她這樣一直成功逃脫。
不過，這樣就對了。真紀，繼續逃吧。
我一定會去接你的。
某一天的朝會。
「報告！第六層焦熱地獄有跡象顯示，一大批罪人逃獄！」
其他層的獄卒傳來緊急通知。
「什麽？焦熱地獄的罪人？」
「怎麽迴事……？」
聚集在一塊兒的眾合地獄獄卒們十分錯愕，現場一片嘩然。
詢問詳細情況後，才知道是第六層焦熱地獄有一部分罪人失控動用暴力，進而導致大規模逃獄發生。
也對，焦熱地獄原本就是擁有邪惡內心的罪人墜入的地獄。
換句話說，去那裏的淨是些壞蛋。
關在鐵造的監獄裏，每天都必須忍受身體在炙熱鐵板上燒烤的痛苦。光是想像，就令人寒毛直豎。
不過就算逃獄，要從地獄這個世界逃出去談何容易。
很快就會被抓迴來，接受更殘忍的酷刑。明知如此還逃獄，實在很有種。到底是哪個壞家夥帶頭鬧事的？
據我推測，罪人會有機會逃獄，多半和目前地獄的情況有關。
能幹的獄卒（因為真紀的緣故）都被調到無間地獄去了，其他層獄卒人手不足，才造成罪人有機可趁的局麵。
「從焦熱地獄逃出來的那些蠢蛋是哪些罪人？數目有多少？」
穆卡卡大人傻眼地問。
前來通報的別層獄卒爽快迴答。
「實在是多到數不清！他們挾持一般鬼，劫持地下鐵一口氣逃得遠遠的。那些妖怪好像原本是群邪惡的山賊，頭目叫作『鬼蜘蛛』，聽說是以前大鬧現世的大妖怪。」
……嗯？
聽見令人懷念的名字，我站在一群獄卒的行列中，雙眼眨個不停。
鬼蜘蛛，是千年前和酒吞童子爭奪大江山霸權的大妖怪。
我知道他被源賴光擊斃，死在平安時代，沒想到那家夥也掉到地獄來了？
而且還和盜賊同伴一起從第六層焦熱地獄逃獄……
我忍不住悄悄揚起嘴角。
鬼蜘蛛的外表，就像圖畫裏畫的那種大壞蛋、大盜賊。
和我這種愛好和平的鬼想法南轅北轍，在大江山起了好多次衝突。
雖然我是從沒輸過，不過那家夥當時在現世也算是力量強大的妖怪。
從他們的話中聽來，看來就連地獄的獄卒也難以阻止那家夥的反抗行動。
甚至已經來到第四層，也就是我們下麵一層的地獄了。
「外道丸。」
穆卡卡大人叫我的名字。我迴答「是」，鞠躬的同時背脊驀地伸直。
「你是現世鬼沒錯吧。關於這個鬼蜘蛛，你知道些什麽嗎？」
「……嗯，是個棘手的人物。他塊頭很大，有時會呈現山一般巨大的蜘蛛外貌。」
我隻說了這一些。
其實我知道的可多了。他的外貌、愛吃的食物、喜歡的女人類型、口頭禪，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是弱點。
但要是說得太詳細，讓人發現我是酒吞童子，那就糟了。
「穆卡卡大人，現在該怎麽辦？我們這裏沒有戰鬥能力特別出色的獄卒。能打的鬼，現在幾乎都派到目前最需要鬼手的無間地獄了。」
站在穆卡卡大人身旁的拓極副長皺起眉頭，神情凝重。
情況正如副長所說，萬一鬼蜘蛛跑上眾合地獄來，目前的人力並不足以阻止鬼蜘蛛一夥人。
「……嗯，情況有點棘手。其他層搞出來的問題連累到我們這一層，真受不了。」
穆卡卡大人唿出菸鬥的煙霧時，深深歎口氣。
可是，那個問題似乎已逼近眼前了……
「！」
這瞬間，伴隨地麵的轟隆巨響，整個眾合地獄劇烈搖晃。
在場所有鬼全都立刻趴下，一部分鬼慌忙奔上總部的屋頂，我也跟著上去。
然後，我清楚地看見了。
綠洲外圍的遠處沙漠，一整群巨型蜘蛛大妖怪黑壓壓地揚起滾滾黃沙，正接近這裏。
剛才通報的獄卒說，他們挾持了連接不同層地獄的地下鐵，多半是從地下鐵的軌道一路上到第三層的吧。
正中間塊頭最大的蜘蛛，正是鬼蜘蛛沒錯。駭人的身軀，極富威脅性的八隻腳，骨溜溜轉動的無數顆眼珠，光從外觀看來就像隻邪惡的妖怪。實際上，它們確實不是好東西。
它的四周跟著一群體型也算壯碩的大蜘蛛。
那些肯定是鬼蜘蛛的弟弟妹妹。那些鬼蜘蛛背上還載著其他小蜘蛛，浩浩蕩蕩地朝我們逼近。
它們拿鐵棘、鐵板、鐵鎖等地獄常見的「酷刑道具」戴上身當作盔甲，背上豎著自行製作的旗子，上頭繪有鬼蜘蛛一族的標誌。那些家夥手上揮舞著傷痕滿布的刀，氣勢萬鈞地呐喊著。
「嘿哈！」
一群混混鬼吼鬼叫打算進攻此地，眾合地獄花容月貌的獄卒們都嚇得縮起身子。
凝神細看，沙漠裏的罪人也都拚命四處竄逃。
「過了一千年還是那個樣，鬼蜘蛛一族。亂打一通。以前狹間之國也遭受過無數次這個鬼蜘蛛戰車突襲。」
狹間之國是不曾敗給這種戰法，但遭受侵略的人類聚落及村莊，想必撐不了多久。
鬼蜘蛛戰車所經之處，無論住宅或田地都會被破壞殆盡，財產、食物、女孩子全都被搶走。
在地獄也不改其戰鬥風格。
獄卒們設法引誘那群鬼蜘蛛掉入行進方向上的針洞，拿起槍炮開火射擊，想阻止它們的攻勢。但那群蜘蛛體型過於龐大，這些小招式根本沒有效果。
沒錯，一般的攻擊是沒用的。不過，它們也有弱點。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踏上屋頂欄杆。
「你要去哪裏？外道丸。」
「穆卡卡大人，我去阻止鬼蜘蛛。」
穆卡卡大人揚起單側眉毛，似乎察覺到我心中已有對策。
「不行，一個人去太亂來了！外道丸，迴來──」
一向愛操心的拓極副長出聲製止，但我充耳不聞，逕自從屋頂一躍而下。
來吧，開一場地獄的同學會，鬼蜘蛛。
畢竟在場能夠製服鬼蜘蛛一族的，一定隻有充分了解它們的我了。
罪人們和獄卒們驚嚇逃難的局麵中，我雙腳大開穩穩踩在沙漠，雙手插在腰際，朝對麵衝過來的鬼蜘蛛一族大喊：
「喂，鬼蜘蛛！你再繼續前進，在這個地獄裏就無處可逃囉！」
然而，鬼蜘蛛戰車軍團毫無停止的跡象，反倒紛紛高唿「踏扁他！輾過去！」打算一口氣踩過我。嗯，我也猜會這樣……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氣了。
我舉起獄卒的佩刀，刺進沙地，發動結界術，用透明的腳煉將鬼蜘蛛的一隻腳固定住。
如我所料，鬼蜘蛛停下腳步。首領都停了，其他小型的鬼蜘蛛戰車自然也一一緊急刹車。
「小鬼，你做了什麽好事……你不是普通的獄卒吧……」
鬼蜘蛛發覺腳不對勁，發出低沉宏亮的聲音。
他雖然隻會橫衝直撞搞破壞，警戒心卻比常人高一倍。
鬼蜘蛛數不清的眼珠子骨溜溜轉動，全部緊緊盯著我。他想硬往前走，卻沒辦法破壞我的結界，單腳依然被固定在原地。
「嘖。本大爺要去第一層地獄逮住閻羅王，先把他的寶物全搶過來，再投胎轉世。這一次我一定要拿下大江山！你要是敢來攪局，我就把你從頭吃掉。鬼是難吃，但還能填個肚子！」
鬼蜘蛛唿出帶著惡臭的氣息，威脅我。
環繞在周圍的弟弟妹妹和屬下們全都高喊「大哥，幹掉他」，鼓噪鬼蜘蛛的情緒。
不過我壓低守衛帽的帽沿，遮住長相，嘴角揚起微笑。
「小鬼，你笑個屁。」
「沒事，就覺得你真的打從骨子裏是個山賊，妖怪之恥，大壞蛋。隻是，拿下現在的大江山，你又能做些什麽呢？」
「啊……？」
這也稱得上一種代溝吧。
在鬼蜘蛛心中，現世仍舊維持著平安時代的狀況。
認為大江山是妖怪的樂園。
確實，當時的大江山對妖怪來說，是充滿靈氣、極適合打造根據地的地點，大妖怪全都虎視眈眈，而且還有礦山。隻是……
「你去占領現在的大江山，頂多也隻能當一個山大王。現代的大妖怪都跑到都市去了，融入人類社會，經營企業。要是光明正大幹壞事，立刻就出局了。現在最厲害的，是有謀略又有錢的妖怪。」
我得意地說，不過待在地獄近千年的鬼蜘蛛一派似乎無法理解。
「你這家夥，胡說些什麽？」
「編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大哥！把他碾成肉醬！」
「這種家夥，從頭把他吃掉，大哥！」
鬼蜘蛛一族擋住我的去路，似乎一心想趕緊除掉礙眼的我。
幾乎同時，鬼蜘蛛從口中吐出白絲。
黏答答、堅硬又牢固的蜘蛛絲，眨眼間一圈圈纏住我的身體。
對了，好久以前，茨姬好像也曾被鬼蜘蛛的白絲纏住抓走。鬼蜘蛛為美麗的茨姬神魂顛倒，拿出盜賊本色想把她從我身邊搶走，作為自己的妻子。
可惜，茨姬很強。
真的很強。把鬼蜘蛛宛如鐵線般強韌的白絲咬斷，憑自己的力量脫身。
還朝鬼蜘蛛放話，「你的長相不是我的菜」，我還來不及去救她，她就自己迴到狹間之國了。她果然是很厲害啊，茨姬……
沉浸在往日迴憶時，我全身都被鬼蜘蛛的白絲裹得密不透風，完全看不見周遭了。
沒錯，鬼蜘蛛的習慣是先用這些白絲捕捉獵物，再連同白絲一起吞下肚。
不如學茨姬一樣咬斷白絲好了。我腦中也曾閃過這個念頭，但那一招可能隻有暴力程度遠高於我的茨姬才辦得到。
因此，我乖乖選擇能力範圍內的辦法，將一些靈力凝聚在刀上，再揮刀割斷白絲。
「怎麽會……？」
鬼蜘蛛堅固的白絲化為碎屑，我則毫發無傷、若無其事地重迴它們眼前，鬼蜘蛛一族全都驚愕得張大嘴巴。
鬼蜘蛛本人也是咬牙切齒，恨恨地說：
「那這一招如何，獄卒小鬼！」
這次，鬼蜘蛛巨大的腳朝我揮來，又甩迴去。
我隻固定住一隻腳，所以它雖然沒辦法離開原地，其他腳還是能自由攻擊我。
電光火石之間，我舉刀接下了他的巨腳。
「……哦～～在地獄待這麽久，一直受地獄業火焚燒，好像稍微變強一點了。跟煉鐵一樣嗎？」
照理說他的肉體已不複存在，沒想到眼前的鬼蜘蛛卻比當年更堅硬，力道也更強勁。是因為在地獄待久了，更能承受痛楚，也更健壯了嗎……？
「……小鬼，我是覺得不太可能，不過，難道本大爺和你以前見過麵嗎？」
鬼蜘蛛數不清的眼睛，倒映著我的身影。
我勾起嘴角。
「你忘記我了嗎？鬼蜘蛛。我們可是為了大江山打過那麽多場。」
接著，猛然發力，將方才接住的鬼蜘蛛腳狠狠甩迴去，瞄準腳的根部俐落砍斷。
沒錯，鬼蜘蛛的弱點就是這裏。
這家夥腳的根部比身體其他部位稍微柔軟些，要砍下來並非難事。
「哇啊──」
刺耳的慘叫響遍整個眾合地獄。
那淒厲叫聲撼動了沙漠，原本近距離觀戰的罪人和獄卒們受不了，也紛紛捂住耳朵蹲下。沒錯，嗓門大也是這家夥的特征。
「好！再一隻！」
但我毫無懼意，俐落奔過鬼蜘蛛的肚子下方，一刀砍斷後麵的腳。
鬼蜘蛛失去平衡，無法靠自身站立，轟然倒地。
巨大身軀揚起滿天飛沙，四周都蒙上一層黃色。
「咳咳咳……」
到處響起咳嗽聲，我也用衣袖掩住嘴巴，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消失在鬼蜘蛛眼前。
「小鬼，你跑哪去！」
待黃沙散去，狂怒的鬼蜘蛛才發現我已不見蹤影，不過──
「這裏啊，這裏。」
我啊，就踩在鬼蜘蛛的頭頂上。
鬼蜘蛛頭上也有長眼睛，那些眼珠直直瞪向我。
抓住這個機會，我摘下製服的帽子，露出臉。
「！」
鬼蜘蛛一見到低頭望著自己的我的臉，眼珠全不停滾動，顯露出內心的慌亂。
「小鬼，你難道是……外道丸？」
我跟鬼蜘蛛是舊識，因此他總是叫我外道丸，而非酒吞童子。
聽見他現在也依然叫我外道丸，內心有一絲懷念，實際上，也非常慶幸。
要是他叫我酒吞童子，事情就有點麻煩了。
「好久不見啊，鬼蜘蛛。這樣一來，你應該也很清楚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了吧？你和我不同，我以前是個善良的鬼，但你就是個大壞蛋。」
「等、等、等一下，先暫停一下！喂，外道丸！你為什麽在這裏！這太糟糕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鬼蜘蛛方才的霸氣頓時消失無蹤，那副龐大身軀掙紮著想逃走。
可惜他被砍下兩隻腳，一隻腳又被固定住了。
鬼蜘蛛心裏大概也明白，他不可能逃出我手中的。
「鬼蜘蛛，你再去焦熱地獄烤一下吧。總有一天可以轉世投胎的。」
一刀落下，眨眼間，我無聲無息地砍下鬼蜘蛛的頭。
盡管頭被砍下，隔天仍會變迴原本的模樣，這正是地獄神奇的地方。
而且，幸好眾合地獄的那些罪人每天受酷刑折磨的記憶都會遭到清除，自然也會忘記我的事。
「啊，大哥！」
崇拜鬼蜘蛛的那些弟弟妹妹及下屬，眼見首領的頭和腳都分家了，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紛紛慌了起來。我迴頭看向他們。
「好了，你們，山大王被擺平了。我不會讓你們繼續往上走的，要投胎轉世去現世，就再等等吧。你們想攻下大江山的美夢也毀了。現在，在這裏投降。要不然，就會被打到最下層的無間地獄喔！」
「啊……」
鬼蜘蛛一族有些成員看見我的臉，頻頻後退。
那些小囉囉，也有一些認得我的長相。
「你是……」
「酒吞……」
我站在頭被砍下的鬼蜘蛛身上，將食指抵在嘴巴前。
「哎呀，說出那個名字的，會被我砍。」
那群小囉囉似乎想起生前的慘痛教訓，全都乖乖閉上嘴，失去鬥誌，站在原地垂下頭。
還在地麵上時，鬼蜘蛛就不曾贏過我。正因為牢牢記得這一點，他們醒悟到沒辦法再鬧下去了。
鬼蜘蛛一族的逃獄騷動，便以這種方式暫時告一段落。
慘敗的鬼蜘蛛一族，被獄卒們綁上繩子帶走。
聽說他們會先被帶到閻羅王宮殿所在的第一層，再次接受閻羅王的審判。不僅刑期可能拉長，還會被送到焦熱地獄以下的層級。
不過真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老朋友，過去的好對手。
他們承受地獄的酷刑這麽久了，個性卻沒多大變化，這樣想想，地獄的懲罰真的有效嗎……？我忍不住懷疑。
算了。反正它和夥伴在一起，就待在這快快樂樂地贖罪吧。都有力氣引發逃獄騷動了，想必過得還不差，這點倒是令人放心。
後來，我和其他獄卒一起收拾殘局，載著穆卡卡大人的半履帶車朝沙漠正中央駛來。
「辛苦了，外道丸。你果然非泛泛之輩。你在現世時一定有闖出名號吧？」
穆卡卡大人摘下太陽眼鏡，嘉許我一番。接著，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而我，不敢正眼瞧他，隻迴了句「別開我玩笑了」。
再朝穆卡卡大人深深一鞠躬。
「我是無名的現世鬼。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眾合地獄的大家長，我所敬愛的穆卡卡大人。」
穆卡卡大人單側眉毛靈活挑起。
不曉得是認為我的迴話方式有趣，還是察覺到我的企圖。
「你……該不會想用這種方式來討好我吧？你剛來時還很青澀，挺可愛的，現在倒是油條起來了。不過看在你表現出色的份上，我就接受吧。你想要什麽，說說看。」
穆卡卡大人真是好溝通，果然通情達理。
我也就不顧慮了。
「哈。請幫我寫參加上級獄卒考試的推薦信。」
沒錯。我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待在地獄勤奮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