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我們提起對杯山的月人降臨傳說有興趣,秋嗣舅舅便開大型廂型車載我、馨跟那對表姐妹一起去觀光。


    「我沒想到你們兩個居然會對杯山的傳說有興趣耶。這對都市人來說很稀奇嗎?」


    麵對秋嗣舅舅略帶喜色的疑問,我跟馨這麽迴答:


    「我們好歹是民俗學研究社的,而且淺草也沒有這種山。」


    「雖然是有河童傳說的商店街跟一條混濁的河啦。」


    馨說的是合羽橋跟隅田川。淺草有一大票飄著腥臭味的手鞠河童。


    「哇,滑翔傘。」


    馨伸手指向窗外。


    他看見鮮紅色的滑翔傘從山上飛了下來。


    「這一帶的山,山頂平坦,好像正好適合玩滑翔傘,現在是黃金周,應該有很多人在飛喔。」


    原來如此。滑翔傘在天際翱翔的畫麵,也很難得見到。


    窗外景象牢牢吸引住我們的目光,秋嗣舅舅便一邊開車一邊說明:


    「在天日羽,很多人小時候都有看過河童、看過座敷童子,或是遇過狸貓跟自己講話,還有一群赤鬼作亂的傳說。不過這類故事中,最稀奇的還是『月人降臨傳說』吧。畢竟那可是這一帶叫作『傳說的秘境』的由來。」


    他將昨天散步時馨告訴我的天日羽「月人降臨傳說」,重新再講了一遍。


    「接下來我們要去的『穗使瀑布』,也跟『天女傳說』有點關係。」


    「!」


    我們驚訝地抬起臉。現在對於天女這個詞,已經變得有點神經過敏了。


    「那、那個故事,拜托你再講得詳細一點,秋嗣舅舅。」


    馨激動地追問,秋嗣舅舅顯得有幾分訝異。


    「你對天女也有興趣?馨,你從小就意外地很清楚妖怪的事情呢。我還想說你雖然總是裝老成,但還是有孩子氣的地方嘛。」


    「哦~馨哥哥對這方麵有興趣呀,真想不到。」


    連小希也這樣說。


    馨又不能說,自己上輩子是大妖怪,隻好咬牙悶悶地應了聲「是呀……」。


    而就在這時,已經到了目的地那座瀑布。


    「哇啊啊,好壯觀。」


    兩段式的瀑布,水流嘩啦嘩啦強勁地奔騰墜下,撞擊著瀑布底端的澄澈水池,濺起細碎的水花。瀑布周遭滿是青綠色的楓葉,楓紅季節固然很美,但這個時分的翠綠也很賞心悅目。


    外觀及聲響都極具震撼力,水花甚至都飛過來了,這一帶相當涼爽。我們肯定正沐浴在無數負離子之中……


    「這就是『穗使瀑布』……」


    「沒錯。這座瀑布有個傳說,過去有位女性因為失戀跳進瀑布底部的水潭,成了『天女』。相較於月人降臨傳說,這比較少人知道就是了。」


    嗯?失戀投水?羽衣呢?


    我跟馨都因為這個與想象頗有落差的傳說愣在原地,傻傻望著擁有傳說故事的瀑布。


    這傳說好像不是太出名,所以秋嗣舅舅並不曉得更詳細的內容,但這跟菫婆婆口中的「天女」,會有什麽關聯嗎?


    啊……是手鞠河童耶。


    隻要有河,就有手鞠河童的蹤影。


    他們排成螞蟻般的隊伍,正背著行李前行。


    「今天山嵐會來。」


    「端午節的前一晚,一定會在穗使瀑布喝酒開派對。」


    「打算用那個向傳說複仇。」


    「我要趕快逃走~」


    他們嘰嘰喳喳地邊走邊講。山嵐又是什麽?


    我雖然有點在意,但總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找其他人看不見的他們搭話。


    這個穗使瀑布似乎也是天日羽的熱門觀光景點,從瀑布底下水潭一路延伸出來的清淺河流,有人正在享受釣魚的樂趣,也有觀光客赤著腳在河水中行走。


    附近還有土產店跟餐廳,現在正值黃金周假期,即使這裏是鄉下,仍舊頗為熱鬧。


    「爸,我肚子餓了~」


    莉子對瀑布沒什麽興趣,拉住她爸爸秋嗣舅舅的襯衫下擺。


    「啊啊,對耶,正好是午餐時間了,不然我們去那間餐廳吃點東西好了。」


    開在瀑布旁的餐廳,招牌好像是使用了這一帶山泉水的手打烏龍麵及蕎麥麵。


    我們決定去那間店吃早一點的午餐。


    「時夜烏龍麵?」


    「時夜是指雞,在九州以前是這樣叫的(注)。時夜烏龍麵也是九州特有的烏龍麵吧。」


    注:時夜 古書中雞的別稱之一。


    我看向菜單,眼睛眨個不停,馨便在身旁說道:


    「哦,這邊在烏龍麵裏也會加雞肉呀。啊,還有時夜飯團,這好像也很好吃。」


    看著跟東京烏龍麵店不太一樣的菜單,我每種都有興趣。


    既然都遠道而來了,那就選些隻有這裏才能吃到的品項吧。


    「我要點鮮肉五目天烏龍麵。五目天烏龍麵在九州是超級主流的選項,但在關東就不是了。」


    「五目天烏龍麵?」


    沒過多久,剛煮好的烏龍麵就上桌了。


    令我訝異的是,湯頭跟東京的烏龍麵不同,清澈又透明。


    「我雖然有聽說過,但這邊的烏龍麵,湯的顏色真的很淺耶。」


    東京的烏龍麵,湯是黑色的喔。我告訴小希這件事後,她便一臉驚訝地說:


    「咦?黑色的!怎麽這麽奇怪?都市果然還是不一樣呀——」


    那個,我想這應該跟都市沒什麽關係啦。


    「我有聽過關東是用濃口醬油調味,但九州跟關西是用薄口醬油作底。還有高湯也不一樣。」


    馨先喝了一口湯,我也學他先品嚐一下熱湯的滋味。


    「啊,是柴魚、飛魚、昆布高湯……吧?魚貝類的高湯風味很突出,而且麵條好像偏軟。」


    「麵條柔軟也是這裏烏龍麵的特征喔。」


    用九州醬油熬煮過的甜辣雞絞肉,就是時夜烏龍麵的「時夜」,跟口味偏淡的高湯和柔軟的麵條很搭。


    同時,我也對馨的五目天烏龍麵很好奇,頻頻瞄向他的碗裏,結果……


    「好啦,給你一個。」


    他夾了一條五目天到我的碗裏。我家丈夫真的是自我犧牲型的。


    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看來這觀念已經烙印在他心上了呢……


    「哇,這個好好吃~原來五目天就是牛蒡天婦羅呀。」


    牛蒡切成細長棒狀再下油鍋炸出的天婦羅,咬起來喀哩喀哩響,可以當作零食吃。


    這種質樸風味確實是馨會喜歡的。


    「欸欸,情侶互相分享食物,在都市也很常見嗎?」


    「咦?」


    等我們注意到時,才發現秋嗣舅舅跟小希從剛才就一直盯著這邊看。


    糟糕。我們在親戚麵前不小心流露出平日的夫妻舉止了?


    「沒、沒有啦。隻是這家夥超級貪吃的。」


    「喂!馨!你少推到我身上,明明就是你自己想給我吃。」


    「是你剛剛一臉渴望地拚命盯著看吧?我隻好在你暴走之前自己先獻上呀。」


    「等、等等,什麽暴走,哼,閉嘴啦。」


    每次我們開戰,由理都會直接裝作沒看見,但秋嗣舅舅和小希則滿臉稀奇地盯著瞧,將我們的拌嘴當作好戲。


    「那個~莉子想吃甜點。」


    這時,年幼的莉子就像及時雨,開口討甜食吃。


    這間餐廳也有賣紅豆麻糬跟餡蜜這類甜點。


    甜點是裝在另一個胃,所以我也安靜下來,看向菜單。


    「……瘦馬?」


    發現了一個神奇的菜名,怎麽看都覺得是在說一匹很瘦的馬。


    「瘦馬很好吃喔。真紀也吃看看呀。」


    「莉子我超愛瘦馬的——」


    小希跟莉子都點了,不禁讓我有點好奇,也跟著點下去。馨和秋嗣舅舅也一樣。


    「……哇,這是什麽?」


    結果上桌的「瘦馬」,就是在前幾天喝的麵疙瘩湯裏的麵疙瘩,拿去沾滿黃豆粉的神秘菜色。


    「瘦馬也是大分的鄉土料理之一喔。就像麵疙瘩湯、瘦馬、烏龍麵,擁有許多麵食料理也是這一帶的特征。以前這附近種小麥的人比種米的多。」


    秋嗣舅舅隨口說明的小知識,讓我恍然大悟。


    這個名叫「瘦馬」的甜點,竟然是要用筷子吃。


    「嗯,啊,熱熱的,很柔軟。」


    黏性沒有用糯米搗的麻糬那麽強,剛起鍋又還很柔軟,出乎意料地三兩下就滑溜進肚了。


    風味質樸,沒包內餡,能夠充分品嚐黃豆粉的風味,這點很不錯。


    旁邊擺著砂糖罐,可依個人喜好調整甜度。


    「唿~吃飽了。」


    「連續幾天都吃好料,感覺會遭天譴。」


    享用了許多美味食物,我跟馨都十分滿足。


    「啊,瘦馬好像可以外帶。」


    「買一點迴去給麻糬糬吃好了,他肯定會喜歡這個。」


    外帶用的瘦馬仍舊帶有些許熱度。餐廳的阿姨用塑膠袋包好,才拿過來給我們。正如馨所說,這是小麻糬會喜歡的味道,真期待看到他的反應。


    我們填飽肚子之後,就往天日羽的另一個知名觀光景點「杯山」的山頂移動。


    就是從朝倉家後門也能清楚望見,位在田地另一側、形狀有如高牆的那座山。


    山頂整理成大型公園那樣寬廣又平坦的草原,昨天遠遠遙望的風力發電風車,也位在相距很近的地點。風車今天倒是轉個不停。


    「你看,這裏也到處都有天泣地藏。」


    「……很詭異耶。每一尊都抬頭望著天空。」


    那些地藏在山側大小不一地並排著,或是零星散布在草地中央。每一尊都分別流露出喜怒哀樂的情感,流著淚向天祈願。


    山上有不少滑翔傘玩家打扮的人,或者是攜家帶眷來公園野餐的人,顯得十分熱鬧。然而在那幅畫麵中,四處可見天泣地藏穿插其中,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受。


    秋嗣舅舅簡單說明這個地點的故事。


    「這裏就像是月人信仰的聖地,天泣地藏也是其遺跡,現在還有許多學者在進行相關研究,已經過世的外公也是其中之一,他一直在調查這塊土地的傳說……」


    秋嗣舅舅似乎是想到什麽,話講到這裏就打住了,低頭俯瞰眼前的天日羽城鎮。


    「爸爸——」


    聽到在草地上玩耍的莉子跟小希出聲叫喚,他便急急忙忙跑過去了。


    我跟馨在草地公園散步了一會兒,看了一圈天泣地藏。接著,馨在某個地點蹲下,仔細觀察腳邊小小的天泣地藏。


    那是一尊神情憤怒地仰望著天空的地藏。


    「馨,怎麽了?」


    「這個……」


    馨伸手去摸那尊石像,口中喃喃有詞。


    結果,周圍景象的色調倏地一變,彩度頓時黯淡。


    這跟要進入狹間結界時的感覺很相似——


    「這是,怎麽?」


    沙——沙——


    老舊電視機雜訊畫麵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一側跟那一側的世界,在視野中交替出現。


    這一側是白天,而另一側卻是半夜。


    這一側聽得見小朋友的喧鬧聲,另一側卻總是雜訊的聲響。


    接著從某一個瞬間開始,視野裏隻剩下非現實的那個世界。


    雜訊的聲響也消失了,四周連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這裏……」


    一個人也沒有。


    不過,有跟天泣地藏相似的東西。


    遠比方才在山頂看見的地藏更加巨大,排成長長一列,形成一條道路。在那條路的盡頭,有一座半毀的水晶鳥居及宏偉神社。


    在神社後方,有三座損壞的風車高高矗立著,正上方掛著一顆巨大的滿月。那和現實世界風力發電的風車不同,是已經不再運轉的古代類似裝置,破爛不堪、表麵爬滿青苔。


    我跟馨對望一眼,便朝神社走去。


    在神社前方有一座湖,湖麵如鏡,映照著夜空,也有一顆巨大的滿月沉在水中。


    而在反射出滿月的水麵正上方,站著一位雙眼用布蒙住,身穿鬆垮和服的青年,他身上的羽衣在風中輕柔地飄動著。


    看起來非常寂寞。


    但羽衣青年發現到我們的存在時,那個畫麵再度因雜訊而被擾亂。


    ——方擁有羽衣者,始可進入。


    腦海中響起一道威嚴的聲音。


    「……咦?」


    「馨!」


    下一刻,馨緊抱住頭跌跪在地。我摟住他的肩膀。


    「馨,怎麽了?頭很痛嗎?」


    「……切……不斷……這是什麽呀?」


    馨原本在設法連結這個空間,而對方利用這份連結發動了攻擊。


    居然能讓狹間結界專家的馨這麽難受……


    我毫無一絲遲疑,立刻咬破自己的大拇指,朝地上灑了幾滴鮮血,雙手合掌。


    「狹間結界——遮斷!」


    我強製切斷了馨跟這個結界的連結。


    如果馨自己無法切斷,那就隻能用我鮮血裏具備的破壞力量來切斷了,別無他法。


    「真紀,你,把狹間結界……」


    「……」


    馨驚詫莫名,我在他的身旁,凝視著前方。


    棱鏡般的七彩光影在眼前閃過,世界的色彩又透出現實的樣貌。


    那一側的景色逐漸遠去,那位青年的身影也是——


    我們依偎著彼此,再次理所當然般地蹲在杯山上的草地公園。


    麵前,有許多一般人正愉快地野餐。


    「哈。」


    大概是因為剛從炫目的光線中抽身而出吧,我們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但看來總算是平安迴到現實世界了。


    「馨,沒事吧?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強製切斷了馨的術法,萬一對馨造成什麽影響,該怎麽辦才好。


    我很擔心,但他搖搖頭迴「沒事」。


    接著,抬起那雙深邃的黑眼珠凝視著我。


    「你學會用狹間結界了呀。」


    我微微張開嘴巴,又抿住唇。


    避開他直接的目光,輕笑。


    「……因為我一直在旁邊看你用呀。但沒辦法像你那麽厲害。」


    「……」


    馨還想說些什麽,但又吞了迴去,提起剛剛看到的那個世界。


    「剛剛那個地方,果然也是神域或狹間結界那一類。看來是在這座山頂上,建構了一個規模相當大的場域,不過跟我所知的結界又略有不同。我正打算要調查組成素材時,就出現錯誤,然後頭立刻就痛得要命,簡直像在阻止我調查一樣。」


    「……錯誤?」


    就連馨這種程度的狹間結界高手,都沒辦法讀取組成素材嗎?


    「而且,那個狹間好像有設定相當嚴密的『鎖』,而且是種十分厲害的束縛。」


    「該不會,鑰匙是羽衣吧?」


    馨點頭應道「應該是」。


    「那樣一來,菫婆婆想迴去的地方,說不定不是月亮,而是那個空間耶。」


    我從至今獲得的資訊,推敲出這個結論。


    結果,馨「哇喔」一聲,神情頗為訝異。


    「你今天腦筋難得很清楚嘛。」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偶爾我也是會用頭腦來思考答案的好嗎。」


    沒錯。雖然平時多是仰賴暴力解決。


    總算感覺到點跟點逐漸連成線了。


    但有些地方尚未弄明白。如果那裏是菫婆婆想要歸去的場所,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麽呢?


    那位蒙住雙眼的青年,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那位青年的感覺也不像妖怪。遇上了未知的存在,我不禁後背竄起一陣寒意……


    「喂,你們兩個。差不多要下山囉~」


    這個時候,剛好秋嗣舅舅叫我們。


    莉子手裏拿著秋嗣舅舅在土產店買給她的風車,那鮮豔如紅花般的風車,迎著山上的強風,正喀啦喀啦地不停轉動。


    在外頭解決早一些的晚餐,迴到朝倉家時,天色還亮著。


    秋嗣舅舅在玄關前麵放我們下來。


    「我等一下要去為明天的鯉魚旗祭典開會,馬上又得出門,迴來時應該很晚了,不過今天雅子姐都會在家,你們不用擔心。就兩個人好好休息一下吧。」


    「好。謝謝舅舅今天帶我們四處觀光。」


    「不會啦,不客氣。有機會介紹天日羽,我也很高興喔。」


    明天就是端午節,聽說會在天日羽的河岸舉辦鯉魚旗祭典。秋嗣舅舅是鄉公所的職員,所以要前去幫忙。


    他剛才說雅子阿姨在家。確實,阿姨正坐在簷廊上抽煙,不經意地望著這個方向。


    自從我們來到這裏,雅子阿姨跟馨有說上什麽話嗎?幾乎沒有。


    阿姨或許刻意避開跟我們接觸。


    雖然掛念著天女的事,但這個情況也讓我很在意。


    我希望他們多少可以有些互動呀……


    看家的小麻糬好像一整天都待在房間裏,跟在這兒交到的朋友一起玩耍。我一拿出帶迴來的瘦馬,小企鵝、山河童、小豆狸就聚過來分享,大家一同快樂地品嚐。嗯,真可愛。都是些好孩子。


    「喂,真紀。小希說要玩撲克牌。」


    「撲克牌?但菫婆婆的事要怎麽辦?」


    「反正大家醒著時,也什麽都做不了。半夜再行動吧。」


    「說的也是……今天肯定要熬夜了。」


    我們在這邊隻待到明天。


    小麻糬的朋友到了晚上就迴家了,我們讓他再次化身為布偶,一起帶到客廳去。小希等人正將撲克牌排在矮木桌上,清點張數。這副撲克牌看起來曆史相當悠久耶。


    「好懷念喔,這副撲克牌。還在這個家裏呀。」


    「嗯。雖然都市人可能都不玩撲克牌啦。」


    小希顯得有些難為情,所以我舉起食指說:


    「沒這迴事喔。說到撲克牌,馨最近才剛在賭場玩德州撲克耍老千贏了一場呢。」


    「咦?都市的高中生會去賭場嗎!」


    啊,糟了。那是非日常情況下發生的事。


    小希聽得興味盎然,而莉子好像很喜歡我抱在手中的小企鵝布偶,大喊「哇~是企鵝寶寶耶~」,雙手不停捏他的臉頰。


    然後就把小麻糬拿走了。小麻糬……你要撐住呀……


    「欸欸,賭場是什麽樣子呀?有看到出名的貴婦嗎?」


    「不是啦,小希。是賭場的手機遊戲啦。我是玩那個。」


    「哦?馨哥哥也會玩手機遊戲喔。」


    「嗯,嗯,當然。」


    下一刻,馨轉頭用可怕的表情瞪著我,小聲埋怨「都是你啦」。


    「真紀,少講奇怪的話。」


    「對、對不起。最近跟撲克牌有關的事,就屬那次印象最深刻呀……」


    我們搭上載著海盜、大妖怪跟海外怪物的豪華客船,在賭場裏跟老奸巨猾的滑瓢交手,還占了上風這件事,不是該拿來在純樸鄉下說嘴的故事吧。


    不過,那也是我們另一麵的現實。


    如果不了解我們情況的人,肯定沒辦法相信。


    沒錯……所以,馨才什麽都說不出口,跟家人保持距離。


    「所以呢,要玩什麽?」


    「大富豪。」


    「大富豪呀~以前大家也曾經一起在這裏玩過耶。大人小孩全都一起。有玩革命嗎?」


    「就玩吧。」


    馨坐下,小希開始洗牌。


    「對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猛然站起身,朝眾人拋下一句:「你們先開始!」便匆忙走出去。


    雅子阿姨剛剛在簷廊抽煙。


    她人還在那裏。


    「真紀呀,怎麽啦?」


    見我走近,阿姨露出些許驚訝的神情,但並沒有裝作沒看見,也沒有擺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反倒爽朗地主動開口。


    「那個,阿姨,要不要一起來玩撲克牌?」


    「……撲克牌?」


    阿姨將香煙放進一旁的煙灰缸按熄。大概是因為我過來了,顧慮到我吧。


    「馨應該不會希望我去吧。我就算了。」


    她微微垂下視線。眼神似乎有幾許落寞。


    「才沒有這種事!馨剛剛說了,小時候大家在這裏,一起玩撲克牌。」


    「……」


    阿姨靠向窗邊,長長唿出一口氣。


    「那是過去的事了。該怎麽說呢,我不想再給馨帶來壓力,這次是秋嗣擅自叫馨過來的,也給真紀你添麻煩了。你們難得才放一次連假。」


    「不會。不會的。」


    我頻頻搖頭。


    果然,阿姨有一點害怕。


    正是因為過去曾經傷害過馨,所以變得膽小了。擔心輕易靠近,又會不小心傷到他。


    可是,那也是一種對馨的愛呀。


    如果討厭馨,根本不會這樣為他著想。


    「拜托,隻要一下下就好……」


    「……真紀。」


    我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


    我真的很希望在那之前能有個機會,有一個瞬間,讓馨和雅子阿姨觸碰到彼此的心。


    「雅子……雅子……」


    就在這個時候。


    簷廊盡頭的陰影處,有位老婆婆無聲地站在那兒,讓我跟雅子阿姨都嚇了一大跳。


    「啊,菫婆婆……」


    雅子阿姨連忙跑向菫婆婆身邊。


    「怎麽了嗎?你想去哪裏嗎?」


    「我想去……想去……那座山……」


    「那沒辦法喔。菫婆婆,好了,我們迴房間去吧。」


    「羽衣。羽衣……在哪裏?」


    「菫婆婆,沒有那種東西啦。」


    雅子阿姨體貼地陪她講話,照顧她。


    然後,便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帶她迴別館。我猶豫片刻,便決定去幫忙她們開關門,跟著兩人一起走。


    別館空間是簡樸的和室,正中央擺了一張居家照護床。


    枕頭旁擺著用色紙折的各種動物。鶴、青蛙、兔子、貓……


    這些該不會是千代童子折的吧?


    我幫雅子阿姨扶起菫婆婆,讓她躺到床上時,原本沉默的菫婆婆不經意地碰到我的手。


    「菫……婆婆?」


    菫婆婆抬頭望著我的眼眸裏,有一種純粹。


    然後,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不像是一個老婆婆。


    那一瞬間,我有一種極為奇特的感覺。就像是從交握的兩隻手,彼此的「某種東西」描繪成圓、終至相遇……


    「你也……跟重要的人……分開了……好久……好久……吧?」


    「……」


    「我也好想……好想他。」


    「菫婆婆,你……」


    共鳴。


    我感受到的是,一種長年積累的痛切哀傷、深深眷戀的情感。


    好想他,好想見他。一種無盡的思念。


    為什麽呢?不知不覺地,一行淚水就從臉頰滑落。


    菫婆婆跟我一樣。我們同病相憐……


    即便我不清楚她發生了什麽事,但隻有那股情感,我太清楚了。


    「真紀?」


    「啊。抱、抱歉。」


    我慌忙用衣袖拭去自己臉上的淚水。阿姨可能會覺得我不太對勁。


    後來,菫婆婆很快就睡著了。


    「不、不好意思喔,真紀。嚇你一跳對吧?菫婆婆的年紀已經相當大了,所以有時候會做些奇怪的事,講些奇怪的話。」


    「不、不會啦……」


    雅子阿姨一臉歉意地向我致歉,我則拚命搖頭。


    菫婆婆簡直像是多年以來,一直在尋找能夠理解自己心情的人一樣。那雙睜得老大的純粹雙眼,我難以忘懷。


    我附在她耳邊悄聲說「再等一下」,便隨雅子阿姨一同走出別館。


    結果,我把原本的目的忘得一幹二淨。


    「所以,是要玩撲克牌嗎?」


    「咦?啊。對!」


    我沒想到阿姨居然會自己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好吧……剛剛也麻煩你幫忙了,玩一下應該可以吧。」


    她撩起長發,輕聲說道。這句話簡直像在對她自己講一般。然後雅子阿姨就朝著客廳走去。


    「啊,雅子姑姑。」


    大概是因為我跟阿姨一起迴來,小希顯得有些訝異。


    馨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但內心看來是吃了一驚。


    「撲克牌,要玩什麽?」


    阿姨在小希旁邊坐下,開口詢問。我則在馨隔壁落座。


    「……她們說要玩大富豪。」


    沒錯。馨小聲迴答了。


    「大富豪,好懷念喔。」


    阿姨也輕聲迴應。兩人都不太看對方的臉。


    嗯——真教人著急。


    但我有感受到雙方都有想交談的意願。加油呀!馨、阿姨……


    不過,大家圍著矮桌用撲克牌認真一決勝負的威力太驚人,一旦開始對戰,每個人都十分投入,有時笑,有時懊惱,十分樂在其中。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有幾次,阿姨也會不經意地找馨講話。


    「唔哇,革命喔。」


    「你平常什麽事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沒想到玩牌時卻是反應會寫在臉上的類型呀。」


    「囉、囉嗦。我剛剛太舍不得出好牌了……」


    我偷偷在心裏想,這段對話聽起來真像媽媽跟兒子呀。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


    兩人不自覺地自然交談,接著才突然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


    「最後一名是真紀。這樣一來我就往上升了。」


    「哼。」


    大概是我太在意馨跟雅子阿姨的一舉一動,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在玩牌上,這下已經三連敗了。太丟臉了……算了,無所謂啦。


    「肚子好像餓了耶。」


    「畢竟晚餐吃得很早。我也餓了~」


    玩牌玩了一陣子之後,馨跟小希有點餓了,雅子阿姨嘴裏嘟噥著「這樣說起來」,便站起身。


    「你們帶來的龜十的最中,我白天時就開了,要吃嗎?」


    「好快。居然這麽早就把供品打開了。」


    馨居然開口吐槽阿姨了。


    我想本人應該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做什麽。很好,請繼續保持。


    「不趕快吃會過期,那就太可惜了。好久沒吃到龜十的最中了,還是那邊的點心好吃……」


    阿姨嘴上一邊說著,一邊從隔壁廚房端來擺著最中的盤子。


    然後,阿姨端詳了馨一會兒,開口這麽問:


    「馨,你該不會是記得我愛吃這個吧?」


    「這個嘛……碰巧啦。」


    「……是喔。」


    難得的母子對話也草草作結。


    可是,當初說伴手禮要買龜十的最中的人,正是馨。


    我還迴他應該要買保存期限長的點心比較好,但馨很堅持要買這個……真是的,馨這個人,實在有夠不坦率。


    晚上八點左右,大家吃著龜十的最中、鹹米果跟雅子阿姨事先買來的冰淇淋,再度投入大富豪的決戰中。


    「啊啊,又輸了。」


    「你太習慣把好牌先丟出來了啦。」


    「你才太舍不丟啦。哼,我也知道。」


    「這種話等你先贏過我一次再講。」


    「哼。今天就是運氣不好啦!」


    不知不覺中,我跟馨又一如往常地開始拌嘴。


    其他人都沒講話,隻是盯著我們瞧。察覺到他們的目光,我才猛然迴過神。


    「馨哥哥跟真紀,與其說是情侶,更像是真正的夫妻耶。」


    小希邊舔冰棒邊說。


    「這兩個人從以前就是這副模樣。真的是從遇見以來就一直都這樣。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雅子阿姨也傻眼地搖搖頭。


    「這隻企鵝寶寶好可愛喔~莉子我也想要~」


    隻有年紀小的莉子,一個人跟布偶小麻糬玩著扮家家酒。


    噗、噗咿喔……小麻糬朝這邊投來欲言又止的視線。


    「對了,莉子,你上次是不是有說過,在這個家裏看到不認識的女孩子。」


    我為了引開莉子的注意力,提出這個問題。


    「嗯!對呀,她叫千代,陪我玩了彩色玻璃彈片、翻花繩……」


    小希一臉嫌棄地說道:


    「莉子,那一定是你在作夢啦。」


    「才不是作夢!她真的在!」


    莉子氣憤得整張臉都圓鼓鼓的。小麻糬從莉子的手臂咕咚地滾到地上,我趕緊從桌麵底下把他拉過來,救他脫離魔掌。


    小希好像堅持不願相信莉子真的有看見那女孩,但我跟馨都曉得,莉子說陪她玩的那個小女孩的真實身份。


    我們明明很清楚莉子並沒有說謊,卻不能幫她說話,內心很是焦急。


    「那個小女孩……我可能知道。」


    這時,雅子阿姨突然輕聲說道。


    「我小時候……也曾經在佛堂跟不認識的女孩玩耍。她留著黑色妹妹頭、穿著紅色短外褂,陪我一起玩翻花繩、彩色玻璃彈片或是折紙。」


    「……」


    我大吃一驚。


    因為她描述的外貌,確實是棲息在這個家裏的座敷童子,千代童子。


    「就是她!陪莉子玩的千代,沒錯!」


    莉子頓時滿臉喜悅,抱住雅子阿姨。


    「不會吧——怎麽連姑姑都講這種話?饒了我吧~」


    「啊哈哈。因為我記得很清楚呀。那剛好是我媽媽……你們沒見過的奶奶過世後的事吧。」


    阿姨溫柔撫摸莉子的頭,仿佛陷入遙遠的童年迴憶般,悄悄地微笑。


    「我坐在佛壇前看著媽媽的照片一直哭,那時她來到身邊安慰我,陪我玩。我當時還想說,這個人我不認識耶。可是……現在迴頭想想,咦?她是誰呀?不會是座敷童子吧?亂講的啦。嗬嗬。」


    我再次大吃一驚。


    雅子阿姨居然看過妖怪。


    馨似乎是最意外的人,他的神情透著些許孩子氣,凝視著自己的媽媽。


    馨的那張表情,在我眼裏不知為何看起來非常、非常落寞——


    「啊啊~討厭啦。我好像開始害怕起來了。這個家原本就長得像會出現座敷童子的模樣。今天晚上要是睡不著,都是姑姑害的啦!」


    「啊——抱歉抱歉,小希。」


    阿姨輕笑起來,伸手搓搓小希的背。


    接著,低頭看了手機一眼,「啊」了一聲。


    「工作上有點事,我去一下馬上迴來。啊,還沒放洗澡水。」


    「啊,我來放就好了。媽媽,你快點去吧。」


    「……這樣呀,謝謝。」


    剛剛,馨在來這裏之後,第一次叫雅子阿姨「媽媽」。


    阿姨好像也注意到了這件事,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


    馨看來是脫口而出後才意識到,但他一臉平靜地朝浴室走去。


    叫自己的母親「媽媽」,原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對他們來說,就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不再理所當然了。


    正因如此,隻有短短兩個字的一聲「媽媽」,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那、那我出門囉。我很快就會迴來。」


    「路上小心。」


    另一邊的雅子阿姨則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雙唇微微顫抖,從後門離開了。


    晚上九點左右。小希和莉子去洗澡了,我跟馨決定趁這個沒人在的空檔,跑去別館瞧瞧。


    但菫婆婆已經走出別館,坐在中庭的椅子上,靜靜地仰望天空。望著杯山正上方,那顆今夜也十分美麗的月亮。


    她剛才明明還在睡覺……


    「晚安。」


    我跟馨踏進中庭,出聲打招唿。


    菫婆婆赤著腳,皺巴巴的和服底下伸出的手腳都很細瘦,滿是皺紋的雙頰,皮膚已然鬆弛。


    她的背伸不直,要看向上方顯得有些辛苦,但她還是凝望著極為遙遠之處。


    「羽衣……羽衣……」


    簡直像在念經一般,持續低喃著。


    我在菫婆婆麵前彎下腰,直視她的雙眼。


    「羽衣是去杯山上那個世界的工具嗎?羽衣在哪裏呢?」


    「……啊……啊啊……」


    菫婆婆抬起臉,發出不成話語的聲音,淚水倏地滾落。


    我用自己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淚。那淚水十分冰涼……


    「拜托。」


    別館的簷廊上,千代童子不知何時已經佇立在那兒。


    「幫我找小菫的羽衣。她失去羽衣,一直都沒辦法迴到那裏。」


    她神情憂傷,雙眉下垂,走到菫婆婆身邊,懇切地拜托我們。


    「你說的那裏,就是指杯山山頂的那個世界?」


    「……嗯,沒錯。」


    「結果那個『羽衣』在哪?」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這麽辛苦了。隻是,羽衣應該被朝倉清嗣藏在這個家的某個地方了。」


    她的話讓我和馨都詫異不已。


    「外公?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月人降臨傳說。穗使瀑布的天女傳說。杯山山頂上的異空間。羽衣。


    還有,馨的外公朝倉清嗣將羽衣藏起來,這項新得知的事實。


    我跟馨腦中一片混亂。


    千代童子眯起眼睛,開始輕聲陳述。


    「小菫是三百年前在天日羽村出生,能夠看見妖怪的人類姑娘。」


    「三……三百年前!」


    那遠遠超過人類的壽命了。


    「由於某種原因,她在穗使瀑布投水自殺,被帶去了杯山的『月代鄉』,然後嫁給天日羽的守護神『月人大人』為妻,成為身穿明月羽衣的長壽天女。」


    「意思就是,她是神明的新娘?」


    「嗯,沒錯。」


    這樣一來,我們就明白在杯山山頂遇見的那位蒙眼青年,他的真麵目到底是誰了。


    「可是,小菫有次下來這一側的世界時,失去了羽衣。羽衣具備進入月代鄉所需的『鑰匙』功能。失去之後,就沒辦法迴到那裏,也沒辦法見到心愛的丈夫,隻能一直逗留在現世中。她身上的時間流動也變迴跟人類一致,逐漸老去。看來已經撐不久了。」


    「……」


    千代說菫婆婆明白自己的大限將至,所以最近經常在家中走動,四處尋找羽衣。


    想要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再見丈夫一麵。


    那份心情,我痛徹心扉地懂。


    「我們該怎麽做才好?」


    「一定要找出小菫的羽衣。朝倉清嗣以前藏起來的那件羽衣。」


    千代童子站在簷廊,向外高舉雙臂,她張開雙手時,灑下數不清的彈珠。玻璃珠敲在石階上的撞擊聲、滾動聲,如波紋般漾開、滲透進我們的意識。


    這應該是一種催眠術吧。


    「小菫已經沒辦法用自己的嘴巴描述事情經過了。我出一點力,來告訴你們吧。小菫的過去,還有朝倉家一連串的『罪孽』。」


    有聲音傳來。


    歎息的聲音。


    以及,「我不想死」的叫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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