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


    受到昨晚降雪的影響,馬路跟屋頂上都還殘留著一些白雪。


    寒意刺骨的假日早晨,我和小麻糬一邊玩雪,一邊朝阿水經營的「千夜漢方藥局」走去。


    「啊~~好冷好冷。軟綿綿的小麻糬,來給我抱緊~」


    「噗咿喔~」


    但我們急忙前來的藥局門口,卻擺著「臨時休店」的看板。


    「咦?今天休息耶。」


    我們繞到屋後,按了他住家的門鈴。阿水便喊著:「來了來了。」打開門將我們領進溫暖的室內。


    他似乎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你要去哪裏嗎?店前麵擺著臨時休店的看板耶。」


    「嗯,我今天得拿藥去給住在立川的老客人。他的情況特殊,所以都是我親自上門拜訪。」


    「啊啊,這樣呀。我今天閑得發慌,小麻糬又想來這邊,所以想說搞不好可以幫點小忙就過來了……」


    阿水眨了眨眼睛,突然露出笑容說道:「這真令人開心呢!」


    「那真紀,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咦?可以嗎?」


    「當然呀。這一位……我剛好也想介紹給你認識。」


    阿水的表情,看起來有所謀算。


    雖然我有點在意,但難得有機會能參與阿水的工作,所以還是滿高興的。


    「喂~影兒!不要一直看電視,趕快吃完早餐換衣服,上次不是買了給你穿出門用的好衣服嗎?還有頭發也梳整齊,外表對做生意很重要。」


    「……嗯,我知道啦~」


    影兒剛起床沒多久,仍有些恍神。眼睛直盯著早上的八卦節目,吃早飯的手就停在半空中,簡直像小朋友一樣。


    他跟以前一樣討厭早起呀。我在他旁邊坐下,將手搭在他肩上。


    「哇!茨姬大人!」


    「好了,影兒,快點吃。阿水開始不耐煩囉。」


    「是、是的!」


    影兒急忙扒飯進嘴裏。


    結果吃太快噎到,於是我輕拍他的背。


    這時電視剛好播到一個搞笑藝人與女演員的離婚八卦特輯。


    明明兩人是墜入情網才結婚的,現在卻有一方被周刊拍到外遇的證據。這是常見的模式。


    「茨姬大人,外遇是什麽呀?」


    「咦?」


    影兒一邊吃早餐,一邊以十分好奇的神情發問,使我很為難。


    「那個……就是已經有伴侶了,卻還背地裏跟其他人相愛這樣吧?」


    「為什麽都有伴侶了還要找別人?這兩個人類,半年前我才在電視上看到他們舉行婚禮。」


    「嗯,這個……」


    影兒一臉不解。


    那也是無可厚非。妖怪基本上就是從一而終,雖然並非絕對不會外遇,但與自己伴侶相守的時間遠比人類還要長久。


    「也是呢……這兩個人呀,當初大家就說他們的背景落差太大,所以應該有很多地方觀念不同吧?一起生活後,可能就漸漸無法忍受對方的行為和壞習慣,或是金錢觀截然不同,即使兩人在一塊兒內心也感到寂寞……是說,實情到底怎樣我是不清楚啦。」


    畢竟我也沒有外遇或出軌的經驗呀……我以一個高中女生的立場,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人類這種生物呀,正因為一生很短暫,所以也變心得快喔。從妖怪的角度來看,實在是活得很急吧。」


    遭八卦節目的主題所吸引,就連我都跟著看起電視。阿水等到不耐煩了說:


    「拜托!不是才說動作快一點!媽媽我已經要出門了啦!」


    他不知為何以媽媽自居,氣憤地大喊,我跟影兒才慌慌張張地準備出門。


    「茨姬大人,今天馨大人沒有一起來嗎?」


    阿水開著廂型車,我跟影兒並排坐在後座。


    影兒抱著小麻糬,開口問我馨怎麽沒出現。小麻糬則獨自玩著擺在車裏的小車車。


    「馨最近都在打工。」


    「這樣呀。馨大人工作也很辛苦呢。」


    影兒會關心馨,但阿水則是說道:


    「托他忙著打工的福,真紀才會來我們這邊呀。馨呀,你盡管多塞點打工吧~」


    「他要是聽到你這句話,大概會減少周末的打工喔。」


    「啊哈哈,他的確是這種愛唱反調的個性。」


    阿水看穿馨的別扭性格了,我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是說,現在拚命工作是好事。等到變成準考生,就不能再像這樣經常打工。馨應該是以東京都內的頂尖學校為目標吧?」


    不,那家夥的話,感覺會一邊準備考試一邊打工……


    「烤生……是什麽呀?」


    「就是為了上大學,抱著必死決心瘋狂苦讀的學生啦。我也打算繼續升學,得要多加油了。」


    影兒似乎還是懵懵懂懂,而阿水在注意路況安全的同時,從後照鏡中瞄了我一眼。


    「哦?真紀,你想考什麽大學?」


    「與其說大學,我想要考短大喔,而且是能從淺草通學的學校。其實我原本想要找工作,但現在的我什麽都不會……所以覺得必須像普通人類一樣學些技能,好好找份工作。如果能像阿水這樣,具備能在人類世界中發揮的專長就太好了。」


    「啊哈哈,真紀你在妖怪的世界明明能做那麽多事呢。不過,這樣就能看到真紀成為女大學生的模樣,那也是滿令人期待的……」


    從後照鏡看得到阿水色眯眯的表情。


    要是馨在這裏,兩人肯定又要鬥嘴鬥到天荒地老。


    「隻是我不想給親戚添麻煩。雖然阿姨說爸媽有留下一些錢,可以送我去讀短大沒問題……不過原本也就是出於我的要求,他們才讓我一個人住的。」


    「這樣呀,那萬一有什麽狀況,就換我送你去念短大吧~我也是有點積蓄的。」


    「還、還有我!」


    「影兒少來,你的錢包裏連一千圓都沒有吧。」


    「你說什麽!我也是一直有在存錢筒裏存十圓硬幣的好不好!」


    眷屬兩人嘴上的攻防戰逐漸白熱化……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沒有義務要做到這種程度。特別是阿水,你太有可能會這麽做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啦!真紀,明明我比你親戚更像個親近的叔叔,一直盡心盡力地守護著你!就為了能對你的人生有所貢獻,為了能幫上忙。」


    「我也是!」


    「影兒還是算了啦。你先能早起,一個人自立自強再說。」


    「你說什麽——」


    「……真受不了你們耶。」


    都讓我無話可說了,這兩個人真的是喔……


    「我很感謝你們這麽有心啦。那麽……如果將來我升學或找工作都失敗時,就讓阿水雇我在店裏幫忙好了,那樣一來也要麻煩影兒教我工作上的內容。」


    我半開玩笑地這麽說。


    「喔喔,這樣好。真紀,就這麽辦吧。我保證給你比任何公司都好的勞動環境和薪水喔~」


    阿水興奮地開始畫大餅,明明八字都還沒一撇呀。


    「哇~哇~可以跟茨姬大人一起工作耶!不過茨姬大人的那個什麽考試,我也會幫你加油喔。」


    影兒仍舊搞不太清楚狀況,但還是開心地替我打氣。


    他們總是過度保護我,又重情重義,時時刻刻都希望我能過得幸福,從各方麵守護著我。


    身邊就有打從心底希望自己獲得幸福的人存在,真的是無比幸福的事情呢。


    在各種閑聊玩鬧中,車子抵達了目的地。


    經曆一段相當漫長的路程,我們終於抵達的地點是位於東京西邊的立川市。


    車站附近的鬧區十分繁華,但隻要稍微離開一些距離,放眼望去就是恬靜的稻田風光,是一塊與淺草氣氛不同的土地。


    阿水停下廂型車的地點,是在與這種景色稍微不搭調的洋館門前。


    按鈴進門之後,迎麵就是需要抬頭仰望的高聳巨樹。這戶人家似乎擁有相當寬廣的土地,簡就像一座公園。


    「哇,好大棵的樹。」


    「這是櫸木。武藏野一帶從以前就有很多這種樹,特別是這戶石崎家的兩排櫸木十分壯觀。」


    我們在兩排櫸木之間走著,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頭上……唔,好冰。


    穿過櫸木道後,就望見曆史悠久的洋館了。我站在它前方,有些被震懾住,不禁開始緊張起來。畢竟那是一座極為華美莊嚴的大型洋館。


    「哦、哦,阿水,你有這種超級有錢的客人呀。我完全沒想到會來這種超大間的洋館,穿著皺巴巴的日常外出服就來了耶。」


    「沒關係啦。我的顧客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多半都有些特殊情況,所以當然也有富豪囉~話說迴來,真紀,這裏可能會讓你受到一點衝擊。」


    那個,我已經確實受到衝擊了喔。


    但我轉頭看向影兒,他的表情莫名嚴肅,看來阿水說的衝擊,或許是另有所指。這裏究竟有什麽……


    「歡迎各位遠道而來,水連醫生,還有各位助手。」


    坐在輪椅上的白發男性與管家一同在玄關前等待。


    居然還有管家,這人肯定是大富翁或貴族。我不由得更加緊張。


    「午安,石崎館主。」


    「哎呀,那位小姐是第一次見到呢。」


    我立刻就發現,這個人是人類,並非妖怪。


    我通常在初次見麵的人類麵前都會非常怕生,但那位老伯伯的微笑非常溫和,稍微緩解了我的緊張,因此才能勉強擠出笑容。


    「石崎先生,她是我可愛的侄女喔。」


    「哎呀,所以也是妖怪嗎?」


    「啊哈哈,這就任憑想象囉。」


    這個老伯伯接受妖怪的存在。


    他特地從遙遠的淺草把阿水叫來,是個跟妖怪有關、有什麽隱情的客人嗎?


    「那個……我叫真紀。」


    我隻報上名字,低頭致意。


    仔細一瞧,石崎館主隻有一隻腿。


    洋館裏莊嚴寂靜得令人吃驚,飄散著正午的氣息。


    正中央的階梯上鋪著紅地毯,樓梯平台的窗框鑲嵌著花窗玻璃。


    「……」


    陽光從那兒射進來,照亮了古老建築的塵埃。


    塵埃宛如象征著這棟屋子悠緩的時光,無聲又輕盈地在空中閃閃飛舞飄動著。那股流動極為徐緩。


    「我先拿藥給石崎館主。影兒,你帶真紀去跟夫人打招唿,我待會兒也會過去。」


    「……嗯。」


    影兒的表情更加緊繃。不,或許該說是僵硬吧。


    「拜托你囉,那孩子很期待能跟影兒講話喔。」


    ……那孩子?


    館主稱唿自己的夫人為「那孩子」,實在有點不尋常。不過我沒有多問,就順從地跟著影兒走。


    在管家的指引下,我們走過館內長長的走廊。


    明明是棟氣派的洋館,卻安靜到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也完全沒見著其他人。


    偶爾我會感覺到小妖怪們的氣息,但都是些在這種屋子裏常見的類別,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影兒,你已經來過這裏好幾次了嗎?」


    「是的,茨姬大人。陪石崎館主的夫人聊天,算是我的工作。」


    「……哦,看來對方很疼愛你呢。」


    對於一對老夫妻來說,應該是把影兒當作孫子般來看待吧?


    我正在腦中擅自如此想象時,管家就在某個房間前停下腳步,用鑰匙打開門。


    想必夫人就在裏頭了吧?我不由得挺直背脊。房裏猶如一間寬敞的待客室,裏頭卻空無一人。正當我兀自納悶時——


    「嘿呦。」


    「!」


    管家突然將似乎很沉重的書櫃橫倒在地,嚇了我一大跳。


    「咦?」


    而隱藏在書櫃後方的東西,更是讓我大吃一驚。


    那不是一道嚴密上鎖的暗門嗎?


    「這是什麽?雖然在國外影集或電影裏常看到。夫人在這扇門後麵嗎?」


    「……是的,茨姬大人。」


    雖然我原本就認為應該別有隱情,但或許這個「隱情」遠超出我的想象。


    管家接連開了好幾道鎖進門後,裏麵是看似後來才加蓋的樓層,隻有一座電梯,看起來非常不自然。


    搭上電梯,感覺不停地往下移動。這裏有地下室嗎?


    「請進。」


    管家出聲請我們走出電梯,又穿過一條走廊,用磁卡打開一扇厚重的大門。躍入我眼底的是……


    「這是……什麽?」


    映入眼簾的是青藍色透明的水波,還有搖晃迴旋往上方浮起的泡沫。


    那兒簡直就像是一座水族館。


    落地玻璃的另一側,海草與珊瑚搖曳生姿,色彩繽紛的魚群恣意悠遊,是座刻意打理過的美麗水族箱。而且——


    「怎麽可能……是人魚。有人魚!」


    我驚訝地衝到玻璃前。


    有一隻人魚正在裏頭悠然自得地遊泳。


    她的鱗片是粉桃色,頭發是薰衣草紫與藍色的漸層。雙眼是翡翠綠,雙耳則長得像鰭一般。我的目光不禁追逐著優雅悠遊的人魚移動。


    「噗咿喔~!」


    就連企鵝寶寶小麻糬都追著在水中遊泳的魚群,在房間裏頭跑來跑去。明明他原本也不是企鵝,更不是海中生物,卻一副要開始遊泳的模樣。


    「夫人,水連醫生的助手深影先生,還有真紀小姐過來看您了。」


    「!」


    人魚發現我們,便像個孩子般興奮躍動著,隔著玻璃與我四目相交。


    然後,她一路往上遊去,直到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哇。」


    她到底是從哪裏過來的?


    房間角落有一條筒狀的滑水道,她是經由那裏砰咚地滑進房間一角的遊泳池。


    原來如此,是能從上方自由來去的構造呀。


    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了,房間地板就像河流一般,四處設置了能讓人魚自由遊動的通道。啊,小麻糬擅自跳進去遊泳了……


    「說到人魚,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雖然千年前我曾好幾次跑到丹後海邊,威脅那些試圖引誘酒吞童子的人魚。」


    「聽說人魚遭到人類濫捕,數量與往昔相比大幅減少。現在基本上都生活在遙遠的海洋另一端,幾乎不會靠近陸地。」


    「影兒,你好清楚喔。」


    「……之前我來這裏時,館主告訴我的。」


    人魚從遊泳池探出身來,朝影兒伸出手,影兒便握住那隻手。接著,以不像他的淡然語氣繼續說下去。


    「人魚是靠著唱歌與同族溝通,沒辦法說話。因此在這之前沒有人能明了她內心的想法,不過……」


    「如果是影兒的黃金之眼,就能辦得到了。」


    「……沒錯。」


    「她在想些什麽呢?」


    影兒略顯遲疑,但還是將手覆在黃金之眼上,把眼前人魚的心聲告訴我。


    「她說……我好寂寞。好寂寞……絕對無法原諒你。」


    ……令人渾身不寒而栗。


    我絲毫沒有想到,在眼前露出稚氣笑容的人魚,內心竟然是懷抱著這種情感。


    「那是……什麽意思?」


    「我沒辦法知道那麽多。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的隻有深海的景色、悶沉的水聲,還有從中隱約能辨識出的話語。」


    話說迴來,為什麽這隻人魚會待在這棟根本離大海不近的屋子裏呢?


    如同影兒方才所說,過去曾有一段時期,因為傳說人魚的肉有不老不死的功效,人魚因而遭到人類濫捕。


    人魚雖然算是妖怪,但與一般的妖怪種類略有不同,並沒有喬裝能力。不過她們擁有的靈力相當高,隻要發現她們的蹤跡,就連普通人類也能理所當然地看見她們,加上其絕美容貌與歌聲互相輝映,所以觀賞用的價值十分高。


    難道,這隻人魚也是……


    「蕾雅是我買下的人魚喔。」


    就在這時,傳來了石崎館主的聲音。我迴過頭。


    石崎館主由阿水推著輪椅,來到這座巨型水族槽。


    「蕾雅?」


    「是那隻人魚的名字。我取的。」


    人魚蕾雅一看到館主,立刻從水池中跳出來。以為會臥倒在地板上,但她活蹦亂跳地急著往館主的方向移動。


    她緊緊挨著館主的膝蓋,看起來滿臉喜悅地拍打尾巴撒嬌。


    館主也輕輕摸著蕾雅的頭,神情透著憂傷,又似乎帶著幾分痛苦地凝視著她。


    「我年輕時發生意外而失去一條腿,有一陣子十分消沉。當時有個認識的人邀請我:『想不想去看人魚?』」


    依據館主的描述,過去會定期舉辦所謂的「人魚市集」。


    有錢有閑的富豪們會去物色人魚,買迴自家觀賞、或是作為招攬客人的稀奇玩意兒,而相信不老不死傳說的人則是為了人魚肉而購買……


    這當然是非法的黑市,但聽說以前對販售妖怪的取締不像現在這麽嚴格,人魚的買賣在富豪與貴族之間宛如理所當然地橫行著。


    「我一開始並不相信,但……實際被帶去了人魚市集,在那裏遇見了真正的人魚。那就是她。」


    館主用他老邁的手,緊緊握住眼前名叫蕾雅的人魚的手。


    在那次人魚市集裏,有好幾隻年輕女性人魚被關在狹窄的水槽中。


    她們無所遁形地暴露在人類目光下,顯得極為害怕。館主如此描述。


    那些與夥伴溝通而發出的鳴叫聲,聽起來像是悠美的「曲調」,因此人類強逼她們唱歌,作為一場惡質的表演秀。


    人魚們的歌聲與外貌受到評比、進行拍賣。館主見狀無法遏抑地顫抖,但他流下淚水的同時,又因她們力抗命運般堅毅歌唱的身影而大受感動,深深受到吸引……


    「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渴望不老不死,為求人魚肉而來的財團夫人。那位夫人看上蕾雅,打算要買下她。我想救她,這種說法聽起來好像是出於正義感……但以結果來說,我做的事情就是喊出高價與夫人競標,買下這孩子。那並非是能夠饒恕的行為。」


    「……是呢。」


    我的聲音不帶感情,僅迴應這兩個字。


    館主因我冷淡的語調而愣了一下,但隨即垂下視線苦澀地微笑、點頭。


    「在那之前,我甚至從來不曉得這個世界上有妖怪存在。因此買了蕾雅之後,首先就是要調查關於妖怪的知識。該給她怎麽樣的生活環境才好呢?該吃什麽食物呢?要怎麽分辨她有沒有生病或受傷呢?我當時真的什麽都不懂。後來輾轉找到的,就是在淺草經營妖怪專賣藥局的水連醫生。沒想到居然連醫生本人都是妖怪……」


    「啊哈哈。出於這類緣由找到我的人類,經常這麽說。」


    阿水語氣開朗迴道。我迅速將目光轉向他。


    他似乎是注意到我目光中的含意。


    「真紀,你一臉想拷問我的表情耶。」


    「你曉得的話,事情就簡單了。」


    「真棒耶。真紀那種有點銳利的目光,好久沒有這種刺激感了~」


    這男人以一貫的輕浮語調蒙混過去,但我的神情十分認真,甚至有些恐怖,所以他馬上收斂,開始說明他的想法。


    「真紀,在這個世界呀,有所謂的因時地製宜這件事喔。對蕾雅小姐來說,既然事情走到這一步,這裏就是最安全的。人魚隻有悄悄活在遙遠海域或是活在他人庇蔭之下這兩種選擇。館主好幾次想要送蕾雅小姐迴到大海,甚至不惜費時調查安全的海域,花上了大筆資金。但蕾雅小姐本人用全身表達抗拒,所以沒有辦法呀。我也親眼見過好幾次那個場麵。」


    「……是這樣嗎?」


    「那樣子簡直就像個耍賴的小孩子喔。拚命搖頭,用尾鰭不停潑水,失控地表達討厭、我不要。雖然我不懂人魚的語言,無法理解她內心真正的想法,但她不想離開這裏的心情,光用看的就能明白。」


    蕾雅似乎明了這一連串對話的內容,嚇一跳地聳起肩膀,果不其然搖搖頭表示討厭。然後鼓脹起雙頰鬧脾氣,潛入流經地板的水池。


    確實能感受到她不想離開這裏的意誌。


    「這樣說起來,你們剛剛稱唿蕾雅是夫人對吧?」


    「啊啊……啊哈哈。我們雖然不是真正的夫妻,但已經在此扮夫妻家家酒好多年了。我完全迷上蕾雅,一直都把她當作自己的妻子看待,始終保持單身卻又無法與她結為真正的夫妻。可是這場夫妻家家酒就快到盡頭了。」


    「……咦?」


    在這個空間的前方擺著一架平台鋼琴,水池一直連通到鋼琴旁邊。


    管家將館主連著輪椅推到鋼琴前方,替他調整高度。


    「我雖然隻有一條腿,但雙手可是很靈活的。」


    接著,館主開始彈奏鋼琴。


    蕾雅原本在地板上的水池自由遊動,一聽到琴音連忙朝鋼琴遊去。


    然後跳進管家俐落地準備好的大水桶,待在能與館主相望的位置。


    這時四處飛散的水花甚至濺到我們身上,頭發和衣服都濕了……


    其實也無所謂啦。


    畢竟人魚搭著鋼琴旋律唱出的清亮歌聲,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聽到入迷。


    那就是無法說話的美麗人魚,傳達自身想法的鳴叫聲。


    我能從歌聲中感覺到,海上碎浪與海潮的氣味。


    仿佛能看見在夜間寂靜海麵的正上方,高掛著一輪明月。


    這些幻影浮現在大腦裏,又隨即如同泡沫般消失得一幹二淨,一切都如此虛幻。


    館主的琴音和蕾雅的歌聲不可思議地和諧,在這塊寬敞的方形空間中,兩人合奏的樂音甚至讓人感受到他們對彼此的信賴。


    那或許是無法用言語溝通的兩人,僅限於彼此之間的對話方式。


    正因如此,我充滿困惑。


    買賣人魚是絕對不可饒恕的行為。


    但是,我也能理解就如同阿水剛剛所說的,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蕾雅待在這裏是最安心的。可是……


    那剛剛影兒轉述的,關於蕾雅心境的那些話又該做何解釋呢?


    我不懂,但非搞清楚不可。


    「欸,影兒,借我黃金之眼的力量。」


    「……茨姬大人?我……知道了。」


    在悠揚柔美的旋律中,我握住影兒的手閉上雙眼,借用他黃金之眼的力量,希望將那隻人魚的內心世界映照在我眼瞼的內側。


    『我好寂寞。好寂寞。絕對不原諒你。』


    我確實從人魚蕾雅身上感受到這句話。


    曾經在遙遠異國,夜晚的海。


    蕾雅與姐姐們一起悄悄爬上岸、在沙灘上唱歌,所以遭人類發現,被抓起來關進狹窄的水槽裏。然後異國的妖怪商人將她連同姐姐們帶到遙遠的日本來。


    剛被館主買下的時期,她對這個人非常戒備。


    但是館主每天溫柔地對她說話,彈鋼琴給她聽,幫她打造了一個與大海同樣舒適的居所。蕾雅在不知不覺中,對於失去一條能行走的腿的這個人……敞開心房。


    不僅於此。一旦發現自己喜歡對方,這份心情就再也無法停止,成為一份獨一無二的戀愛情感。


    正因如此,她才會對打算將她送迴大海的館主使盡全身力氣表達抗拒,繼續待在這裏。因為她的幸福,就是待在館主的身邊。即使館主一天天老去,那份心情也沒有改變。


    可是某一天,蕾雅聽到館主這麽說。


    自己已經活不久了。


    館主生病了,隻剩下不到一年的壽命。


    『好寂寞。我不原諒你。我不原諒深愛的你……不要丟下我。』


    藏在蕾雅純真無邪笑容底下的,是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歎息。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


    並且理解了。


    這兩個人能相守的時光已然所剩無幾。無論是館主或是蕾雅,都十分清楚這點。


    不要丟下我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的傷痛。


    我感同身受。


    這短短一句話有多麽沉重,我再明了不過。正因為與某個時期的自己重疊了,使我忍不住落下淚來。


    沒錯。


    你是如此深愛著買下自己的館主呢……


    「蕾雅……」


    我張開雙眼,走近唱完歌的蕾雅,溫柔地緊緊抱住她。


    「?」


    蕾雅有些詫異,但仍展露出惹人憐愛的笑容,天真地嬉戲,頻頻輕觸我的臉頰,卷著我貓毛般的頭發玩耍。


    她為了避免讓快要離去的那個重要的人感到為難或憂傷,一直像這樣展露好像什麽都不知情的燦爛笑臉……隻是,不停掩飾自己真正的心情。


    這位人魚公主是如此勇敢地深愛著對方。


    人類和妖怪生長的速度天差地遠。


    館主過世之後,這孩子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吧。


    據說人魚的壽命在妖怪中也算是長的。


    所以人魚的肉才會成為不老不死的特效藥……


    「……嗚。」


    影兒突然衝出房間。


    我先是嚇了一跳,不過他應該也跟我一樣讀取到了蕾雅的心思。


    我領悟到影兒是發現了什麽、害怕著什麽、為了什麽而悲傷,才衝出這裏。


    「真紀,去陪他。影兒大概是對這種感受最陌生的一個。」


    「……好。」


    我將小麻糬托給阿水,便追著影兒跑去。


    立刻就發現在電梯旁邊,縮成一團坐在地板上哭泣的影兒。


    「影兒,怎麽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來,柔聲問道。


    影兒察覺我來到身邊,更是將原本環抱住的膝蓋更加抱緊。


    「茨姬大人,是人類。人類、人類,連一百年都活不了。」


    影兒連頭都沒抬。


    「茨姬大人也會再次從我們麵前消失嗎?」


    他就是發現這件事,才按捺不住情緒吧。


    我自己也快要哭出來了,但拚命克製住、毫不隱瞞地迴答:「對喔。」


    「影兒,我已經不是妖怪了,不會像你跟阿水那樣長壽。你們不會變老,但我會漸漸長大,然後慢慢變成一個老奶奶,就像蕾雅跟館主那樣,終有一天必須麵對與你們分別的時刻吧。」


    「……我不要。好不容易才又相遇,結果居然隻有一百年。」


    「影兒……」


    一百年對影兒來說太過短暫。他的壽命比任何妖怪都要長,就算遭到殺害,隻要自身沒有選擇死亡,就能夠永遠存活下去。他擁有這種程度的神格。


    然而這對特別怕寂寞的影兒來說,是相當殘酷的命運。


    「不過,我發現了一件事。」


    「……影兒?」


    影兒突然抬起臉。


    他緩緩仰望昏暗的天花板,眯細滲著淚水的金色眼眸。


    「茨姬大人和馨大人,同樣都是人類。這點很令人欣慰。哪一個被拋下來獨自度過漫長歲月這種事……已經不會再發生了。」


    「……」


    「隻要你們兩人能用相同的步調走過生死,這就夠了。會被拋下的是我跟阿水,這樣就好……」


    影兒。深影。


    他說的這些話多麽溫柔又悲傷呀。


    不過,即便過著再幸福祥和的日子,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再次拋下這孩子,這些眷屬與前眷屬,這是事實。


    這就是轉世為人類所必須麵對的命運。


    與從前不同,對他們而言過早到來的離別,絕對會降臨。


    「影兒,所以我想要獲得幸福喔。想在活著的時候,每分每秒都跟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們在一起,一同創造許多迴憶。如果有什麽是可以留給你們的……我想要留下這些美好的記憶。」


    我緊緊握住影兒的手,將他的頭摟近自己。


    我能趁活著時為他們做的,是什麽呢?


    若說到長存於我內心的念頭,就是想在淺草為他們創造出一個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他們也能堅強、幸福地生活的場所。


    當然,如果他們能在其他地方找到自己的安身之處,那也很好。


    但是在漫長的人生中,總有迷失、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走的時刻,如果那時能有個讓他們想要迴去的地方就好了。


    真希望他們能有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就算見不到我,聽不到我的聲音,甚至我離開了這個世界……你們也別詛咒這份命運,絕對不能糟蹋自己的生命,要為了你們自己堅強地活下去……』


    我想起從前茨姬對他們說過的話語。


    對長壽的他們來說,這句話根本就是不負責任、如同詛咒一般的話吧。


    這一世……我要在最後一刻仍然保持笑容。


    真真切切地讓他們看見,我度過了毫無遺憾的一生。


    我深刻體認到這件事有多麽重要,必須堅強地活下去不可。


    在石崎家洋館裏,阿水幫館主和人魚蕾雅診療之後。


    「欸……阿水,石崎館主真的隻能再活一年嗎?」


    「嗯,從病狀惡化的情況來看,是這樣沒錯。」


    「連你的藥都救不了嗎?」


    「對於已經確定步向死亡命運的人來說,我的藥也是沒效的喔。而且石崎館主也已經接受自己的病況了。」


    我們迴家的路上順便去了迴轉壽司店,一邊各自挑選偏愛的壽司享用,一邊繼續傷感的談話。


    第一次體驗迴轉壽司的小麻糬,興奮地「噗咿喔~噗咿喔~」直叫,影兒則是非常熟練地幫他拿煎蛋和鮭魚壽司。


    我的話呢,表情雖然依舊凝重,但精打細算地淨是拿鮪魚腹肉與牡丹蝦這類金色盤子,還點了時價的海膽。畢竟阿水要請客……


    「石崎館主過世之後,蕾雅接著要怎麽辦?」


    「館主似乎想將她交給陰陽局照顧。聽說有個機構會保護過去慘遭濫捕的人魚,訓練她們重返海洋生活,但選擇在人類庇蔭下度日的人魚也不在少數。那孩子還有這些選擇喔。」


    「……這樣呀。」


    我聽了阿水的迴答後,雖然還無法完全放心,但明白了石崎館主在與蕾雅共度最後這段安穩時光的同時,也比我們更加擔心、更加認真在考慮蕾雅往後的安排。


    「嗯,我以後會更常來阿水店裏幫忙。」


    「咦?什麽?想開始找工作了嗎?」


    喜歡發光魚類的阿水,拿著沙丁魚壽司正要送進口中的手停在半空中。


    「才不是。我很感激能在這個時代和你們在一塊兒,想說不要再整天窩在家裏打混,白白浪費時間了。」


    阿水似乎立刻就察覺了我沒有說出口的真正理由。


    他表情複雜地笑了笑,夾了幾片生薑。


    「哇!茨姬大人要常來玩了~」


    「哼,影兒,你剛剛還哭得亂七八糟,現在精神倒是很好嘛,而且還死命吃鮭魚卵。」


    「噗咿喔~」


    「啊,小麻糬第一次吃到鮪魚蔥花卷,好吃到嚇了一跳,魂都不曉得飛到哪兒去了。」


    其實我現在還是因感傷而有些鼻酸,但或許隻是壽司裏的芥末害的。


    我不禁更加珍惜像這樣與好夥伴愉快度過的平凡日常。


    那是茨姬過去所祈願的幸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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