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眼淚沾濕他的衣袖,一直哭到打嗝。


    “沒有人討厭你。”怕他這樣又會喘不上氣,慕天隻得將他扶起抱在懷裏,笨拙卻輕柔地拍著他的後背,“你哥哥也沒有生氣,他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麽當一個哥哥,不,應該說是他忘記了……”


    清晨的朝陽透過窗紗投入屋內,雨蓮輕顫睫毛微微睜眼,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起初身下的柔軟,讓她以為自己還在尉遲山莊,睡在那簡樸卻溫馨的房間裏,但是不對,她的房間就在花圃後麵,一年四季她都該在花香中醒來。


    雨蓮這才想起,尉遲山莊和她無憂無慮的花季早已經凋敗,她帶著小少爺一起北上投靠慕天……小少爺!


    雨蓮猛然起身,卻發現這間陌生的居室裏沒有慕雲的身影!糟了,她本是守在小少爺身邊的,到底是什麽時候睡著的,竟然被移到榻上也不知道,顧不上穿鞋,雨蓮赤足下榻,掀開一側的錦簾……


    在內室的紫檀六柱簇雲床上並排躺著兩人,慕雲躺在內側,小手緊緊的攀附著旁邊大人的衣襟;而暮天則半躺在外側,身體四分之一懸空,一手搭在慕雲的頭頂,一手彎曲向上靠著身後的床柱。


    雨蘧放慢腳步,輕聲走到他們跟前,這是這段日子來,她第一次得以如此接近又平和地注視慕天,看著他這張在睡夢中柔軟下來的麵龐,那寬闊的額頭、那微揚的劍眉、那高挺的鼻梁,那倔強的下顎,盡管歲月讓他的五官更加硬挺銳利,但這依然是那張她所熟悉且眷戀的臉孔。


    在金色的陽光中,慕天微微睜開眼,對著站在身前的她揚起了唇角,“早。”


    時間彷佛倒流迴到了十年前,曾經無數個風和日魔的早晨,她跑到慕天的房裏喚他起床,提醒他莊主要來親自檢查早課。


    然而那一抹笑宛如朝露般稍縱即逝,下一刻慕天已經翻身下床,快步走過她的身邊,走向外室。


    “雨蓮姊姊。”身邊的響動將慕雲從睡夢中喚醒。


    “小少爺。”雨蓮坐下身撫摸著他的頭頂,那裏似乎還留著慕天的體溫,“感覺舒坦點了嗎?”


    慕雲點點頭,“我昨晚夢見爹爹了!”


    雖然夢裏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但是他清楚地記得,爹爹一直都在安慰自己,那語氣和記憶中的一樣溫柔。


    “是嗎?”自從莊主死後,慕雲很懂事地從來都不提起老莊主,而這被壓抑的思念卻也讓雨蓮感到有些擔心,“莊主有沒有和你說些什麽?”


    “他跟我說了哥哥小時候的事情。”慕雲的臉上充滿了好奇,“雨蓮姊姊,你和哥哥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嗎?”


    “嗯,是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雨蓮下意識地看向屋外。


    她第一次見慕天的時候,剛經曆喪母之痛的他,是一個孤僻又寡言的男孩,仔細想來和現在的模樣有那麽一些相似,但是當時的自己並沒有怕他反而更想接近他、陪著他,因為她了解沒有娘親是多麽寂寞的滋味。


    “蓮姊姊,那你是怎麽和哥哥成為好朋友的?”慕雲還記得剛到這裏的第一天,哥哥就抱過蓮姊姊,他們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你能教教我嗎?”


    雨蓮但笑不語,或許她也該重新學習如何與慕天相處,試著找迴自己當初的勇氣,“你先再躺會兒,姊姊替你準備早飯。”


    當雨蓮步出內室的時候,慕天剛脫下昨晚弄皺的衣服,換上一襲墨藍色罩袍。


    “鞋子。”慕天微微斂眉。


    “什麽?”雨蓮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慕天指了指榻邊的繡鞋,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僅著布襪就到處亂跑,臉一紅,雨蓮坐到榻上彎腰舍起繡鞋。


    昨晚是誰把她抱出的內室、是誰脫掉了她的繡鞋,這個明明早該察覺的答案,直到此刻才令她感覺羞赧。


    “昨天晚上謝謝你了。”雨蓮低頭輕聲道。


    “不客氣。”慕天平日的洗漱、著裝,素來不愛假丫鬟之手,此時卻在銅鏡前反覆地整理著衣襟、腰帶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待會兒我想請秦總管找人幫忙,把小少爺送迴南苑。”盡管一直背對著自己,但雨蓮卻覺得今日的慕天,不再向從前那樣冰冷而難以接近,他陪了小少爺一整晚吧?看剛才他們並肩而臥的樣子,是不是意味著兄弟的關係有轉機的機會?


    看見銅鏡中的女子露出充滿期待的笑容,慕天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用了。”無論昨晚他做過一些什麽,都不是代表她現在想像的那樣!


    慕天轉過頭,“我今天就要動身去西北,你想在這房裏待幾天也無所謂。”


    “仔細著腳下!摔碎我這瑪瑙花瓶,把你全家賣了都抵不上!”


    “娘!”一團肉球穿過忙碌的仆人中間,撲住少婦的大腿,“娘!我要小四陪我玩!你別讓他幹活兒了,陪我玩吧!”


    “我的小祖宗,你先上別處去好不?”少婦瞪了跟在後麵的奶媽,一眼示意她把孩子抱起,“讓奶媽帶你上街買糖葫蘆去,乖乖聽話。”


    “我說侄媳婦兒,你這是在幹什麽啊?”


    洛琳轉過頭,向著來人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呦!什麽風把三叔您老人家吹來了啊?”


    “還不是擔心你們娘兒倆嗎?”董立三摸了摸胡須,“住得好好的,你這是幹嘛呀?”


    洛琳假笑,“現在家裏困難,我們孤兒寡母幫不上忙,更不好意思拖累大家,我想俯醬找們家小寶去鄉下住,也好減輕家用。”


    洛琳當年許配的是董家長房長子,怎料尚未過門當家的老爺子就過了世,她那自幼嬌生慣養的丈夫,很快就在家族鬥爭中敗北,將當家之位拱手讓給了三房。


    之後尉遲慕天發達了,將母親身前的產業以加倍的規模奉還,原以為是重新起家與三房抗衡的機會,結果那個敗家子迷上了賭博,兩年裏將家當輸得精光,不久幹脆撒手人寰,空留給她個長房長媳的虛名。


    “侄媳婦此言差矣,怎麽能說你們是負累呢?”董立三當然清楚洛琳說不給家族添麻煩是假,想獨善其身是真,“在這麽多小輩裏,我看唯一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的,也就隻有侄媳婦你了,誰讓你是韓夫人的千金呢。”


    洛琳的母親韓夫人,當年可是濟陽城的傳奇,一個寡婦將自己丈夫留下的布莊發揚光大,不僅在外省開了分號,更將產業拓展到了成衣及商行,雖然對她晚年的私生活頗有議論,但是慧眼融玉卻也是一段佳話,他這侄媳婦雖然沒有得她什麽真傳,但絕對是個不會吃虧的生意人。


    董立三繼續說道:“我那侄兒是塊什麽料,老朽也是知道的,若不是侄媳婦你頂著這董家的祖業,也是恐怕要被他搭進那賭桌去的。”


    洛琳冷笑,這個時候把她捧上天,目的遺不是隻有一個?“我說三叔,洛琳隻是一屆弱女子,雖想為家裏出力,但也沒有能耐去和那尉遲慕天鬥法。”


    “欽,我怎麽會把侄媳婦往刀劍上推呢?隻是……”董立三話鋒一轉,“隻是替侄媳婦有點擔憂,你這樣的金鳳凰去到鄉下,怎麽住得習慣呢?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孩子單獨在外麵過日子,萬一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尉遲慕天,想要秋後算帳趕盡殺絕,哎,我們都沒法有個照應。”


    他不會……洛琳反駁的話停在了嘴邊,真的不會嗎?


    要知道當初董家之所以處處為難尉遲山莊,都是她在暗中挑撥,要是董家真敗了,難保這些虛偽的人,不會把罪過都推在她的頭上,到時候……


    董老爺見她遲疑便知自己已經說動了她,要說誰最了解尉遲慕天,韓洛琳恐怕能在這城裏排上前三,而聽說最近她在打聽一些事情,看來是找到了那個人的什麽軟肋,“侄媳婦,你再好好想想,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蓮姊姊,哥哥什麽時候迴來呀?”


    經過數日的調養,慕雲的身體日漸康複,而自那夜之後,“哥哥”彷佛不再隻是一個陌生的稱謂,他對慕天不再隻是畏懼,更多地充滿了一分渴望了解的期待。


    “我也不知道。”看著他垮下來的小臉,雨蓮不禁提議,“要不你寫信問問他如何?”


    其實她也想知道,慕天什麽時候會迴來。


    “寫信?”


    “是啊,告訴他你的身體正在變好,問他還要多久才會迴來,先生已經教會你不少字了吧,不會寫的姊姊來教你。”


    就這樣,第二天雨蓮將一封簡短的書信交給了秦管家,請求他無論如何都要送到慕天手上,然後,她和慕雲兩個人等啊等,等了十多日卻也不見迴信。


    “可能你哥哥在很遠的地方,信還沒送到呢。”雨蓮安慰倍感失落的慕雲,一邊暗自祈禱自己沒有弄巧成拙,沒讓此事扼殺了兄弟問剛剛萌芽的關係。


    到了月末,迴信還是沒有等到,但是卻意外等到一個遠道而來的貴客。


    “唐大夫,情況怎樣?”從京城遠道而來的唐大夫已是一耄耋老人,在為慕雲把脈之後,摸著胡須沉默了片刻。


    半晌老人才取過筆硯揮毫潑墨,寫下一張長長的藥方交給管家,然後才轉身對雨蓮說道,“哮喘是慢性之症,需慢慢調理切不可心急,況且這位小少爺氣血不足,身體底子甚為虛弱,醫治起來更是耗時耗力,你們要做好長期的打算。”


    雖然名醫並沒有帶來藥到病除的驚喜,但已經不隻一個大夫強調過此症的頑固,此時的雨蓮已不像先前那樣沮喪無措。


    “不過也請放心。”老人繼續道:“既然是尉遲莊主親自出麵,老朽願意出診也是賭上了慈安堂的百年名號,定會竭盡全力。”


    親自出麵?“敢問老人家,您見過我們莊主了?”


    “是啊,本來老朽年事已高,早已多年不再看診,但尉遲莊主曾登門拜訪,表明願幫助老朽開辦醫學堂,雖然交換條件是來此為胞弟整治,但也可謂功德一件啊!”


    到了這個年歲的老人,榮華富貴已經不放在心上,嘥有想著能有什麽可以讓自己為後人牢記,原以為憑自己的財力又無人脈,此事隻是一個美好的向往,怎料尉遲慕天卻主動找上門來,提出要協助開設以他名字命名的醫學堂,培養年輕的大夫和藥師。


    “聽到了嗎,慕雲?”雨蓮興奮地握著慕雲的手,“這是你哥哥親自為你請來的大夫!”


    原來慕天去了京城,原來他有把慕雲放在心上,雨蓮長唿了一口氣,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感覺如此舒暢。


    老人就此在尉遲山莊住下,教雨蓮和廚子如何根據時令搭配藥膳,每日為慕雲金針艾灸,每三日以藥浴淨身,還煉製了特製藥丸讓他隨身攜帶,以防突然發病,一個月下來,慕雲的臉色逐漸紅潤,脈象也更為有力了。


    這日是觀音大士生辰,雨蓮到濟陽城郊的寺廟參拜,一來敬謝菩薩保佑慕雲康複;二來因自己沒能履行常伴青燈古佛的誓言,而向菩薩請罪。


    “菩薩,若小少爺能平平安安活到娶妻生子,雨蓮餘生定侍奉座下,絕不再有任何推脫。”


    迴程的道上,雨蓮坐的轎子因為斷了轎繩,而停在了半路,“雨蓮姑娘,要不您先歇會兒,我們去換條新的,很快就迴來。”


    “不用了。”雨蓮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內,確定為尉遲兄弟求的平安符都在,然後掀簾而出,“應該沒多遠了吧,我自己走迴去,你們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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