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年級學期末,一個大雪紛飛夜晚的隔天。


    積滿屋頂和車子的雪,被風與陽光消融,漫天飛舞。但在寒冷的迴家路上,我隻顧著取暖而縮緊脖子,沒有多餘的心力賞雪。一心隻想快點迴家的我,沿著步道中被人踩到沒雪的地方,快步行走。


    為了不滑倒,我一直低頭注意腳邊,以至於沒有躲開等在前方的積雪。我記得是先聽到聲音朝我降下——嘩啦啦啦,如大雨滂沱。所以我以為隻是單純的下雨,但衝擊隨即從天而降。


    我的視線被擋住,隻知道有東西落到頭頂,在搞不清楚狀況下蹲低身子。


    屋頂的雪因為陽光而融解,滑了下來。


    一開始是驚恐大於冰冷。我不曉得發生什麽事,嚇得手足無措,腦袋一片空白。就在我發覺白的不隻是頭,還有身體時,上半身打起了冷顫。


    「哎呀呀?」我聽見後麵傳來聲音。


    雪毫不留情地從製服領口與脖子間的縫隙灌入,背部一陣痙攣,臉上也覆滿雪,空氣凍結了。一搖頭,黏在頭發上的雪粒四處飛濺,全身都凍僵。我好狼狽。


    我好想大叫,這已經不算運氣不好了!


    但有人對我伸出援手。一旁經過的男學生抓住我的手,將我拉起來,幫我拍掉雪。我半是因為受凍而渾身僵硬,半是因為鮮少和異性說話所以很緊張,導致動作更加遲鈍。


    拍掉厚厚的積雪後,我擦了擦眼睛。擋在眼角的東西終於消失,他出現在我麵前。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五官還帶有特別的稚氣,我猜應該與我同年。


    我們近距離凝望著彼此,他害羞地往後仰,將臉和手縮迴。看見他的反應,我的羞恥心也熊熊燃燒起來,連寒冷都忘了,或者說被緩解了。這下換臉頰的熱度要把殘雪融化。


    他小心翼翼地緊盯著我,眼神專注得不得了,害我很猶豫要不要問他怎麽了。我屏住氣息,羞得好想找個洞鑽進去。


    遭到積雪突襲而撲通狂跳的心髒,更是加速。


    他集中一點凝視著我,看得目不轉睛。


    我的手受視線引導動了起來,輕輕碰一下他盯著的地方。


    冰冰的。


    我的鼻子剛才殘留了一些雪。大概是因為太罕見、太巧妙,所以他很猶豫該不該把雪抹掉。我心裏滿是問號,為他的孩子氣目瞪口呆,之後輕輕笑了起來。


    他抓了抓頭,抬頭望著積雪掉下來的屋頂,我的目光也跟著看過去。


    大部分的雪都落在我身上,剩下的一點點雪混著水滴從屋簷滑落。


    在陽光映照下,彷佛下起一顆顆玻璃珠。


    我們兩人呆望了一會兒,連肌膚的寒冷與衣服的濕氣都忘了。


    然後隔天,我又遇見他。


    一開始的第一次真的是偶然。我在那個十字路口等待號誌轉變成綠燈時,不經意抬頭看了走到我身旁的人影,結果昨天的他就在站在那兒。察覺我的視線而望過來的他,似乎還記得昨天的事情,曖昧地笑了。當時,我為那溫柔的笑容看得入迷,忘了迴笑。其實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他到底是哪裏那麽吸引我,那種吸引力,根本無法讓我冷靜地一一分析原因。


    我隻知道,昨天和今天連續碰到他,應該是特別的。


    像童話故事一樣,令人懷疑是不是在作夢。


    我半是沉默,在一片心慌意亂中,拿「反正都遇到了」當藉口,與他並肩走去學校。沿途光是確認他的名字與他家大致的方向,就耗盡全身的力氣。那隻能算是最基本的自我介紹而已,因為時間——也就是我們走到學校的距離不夠長。隻有五分鍾,太短了。


    我依依不舍地與他在學校前分別,不希望隻有五分鍾就結束。


    如果我不勇敢一點,恐怕和他的緣分就到此為止。我有這種預感。


    所以我沒有進學校,而是迴頭望著來時的路,想像從他家與我家到學校的俯瞰圖。雖然我不曉得他家正確的位置,但大致知道方向。


    分析的結果,是我與他上學的路是從那個十字路口開始重疊。距離無法延長,時間隻有五分鍾,說不遺憾是騙人的。


    我迴頭,在遲到前始終盯著那條路,看見了太陽以外的光芒照進來。


    隔天早晨,我比平常都早出門,到那個十字路口站著。


    綠燈過了,單方麵等人很花時間。路過的同學和一陽不論對我說什麽,我都說「有點事情」打發過去,沒有前進。人群三三兩兩地經過,最後他總算來了,我說了聲「好巧」,站到他左邊。


    這就是起點。


    但我如今站在那個起點,沒有向前。


    我打開手機,一種任何事物都能隨時查詢的便利工具。


    也是能輕鬆聯絡到某個地方的某個人的媒介。


    但我想要的並不在手機裏。我瞥了時鍾一眼,又立刻把手機關上。


    我跟昨天一樣抬頭望著鐵塔。高高伸展的鐵塔彼端是一片蔚藍。


    不論誰悶悶不樂,又或者誰深陷煎熬,天空都依然寬廣,與地上這些渦流毫不相幹。陽光清爽地灑落,公平又冷酷地照耀著城鎮。


    隔天早上我繼續等他,然而,等到最後他還是沒出現。


    才兩天,我就覺得未來幾十年都見不到他了。


    「要紅色?還是藍色?」


    「藍色。」


    嗶助將我指定的澆花壺裝水後遞給我,我蹲著接過來。


    「謝謝。」


    它一路跟著我來到屋外,所以就請它幫了一點忙。嗶助跳起來叫道:


    「好累唷,好累唷。」


    機器人這樣還真傷腦筋。


    「好好好,辛苦你了。」


    慰勞它後,嗶助莫名其妙地沿著我的手臂、肩膀、脖子,一路衝到我的頭頂。


    「很重耶。」


    頸子根部沉甸甸的。它聽完我的話,啪噠啪噠地拍起翅膀。


    這樣隻是很吵而已,一點都沒變輕。這款鳥型機器人,雖然以感情豐富的互動為賣點,但做為商品,總覺得係統的平衡搞錯了方向。


    不過總而言之,它與我住在一起。


    我頭頂著為盆栽澆水。乾涸的土在黃昏映照下寂靜地燃燒,顏色令我聯想到荒野,雖然我並沒有去過荒野。灌溉土壤後,我確認芽生長的情況。還是一樣,有一盆沒有發芽。真的長不出來嗎?我在心裏納悶,澆水時垂下的眼眸滿載著失望。


    這段期間我一直很積極,想跟它一起努力,但才稍微受挫就一蹶不振。


    頭頂的重量令我不自覺歎一口氣。我將手放在膝蓋上,背拱起來。


    傍晚了,夕陽西斜後,我沒來由地感到焦慮。大概是因為我發現一天即將結束,開始迴想是否有沒做完的事。我有認真活在今天這個當下而不後悔嗎?


    「……想都不必想。」


    今天是徒勞無功的一天,連對沉浸在後悔中的自己感到後悔都是在白費力氣。


    除了他不見了以外,一天還是照常運轉。教室裏的同學、家裏、網路,都一如往昔。


    但我一直呆立在紅燈前,沒有前進。


    如果至少能問到他的電話,情況應該多少會比較明朗吧。


    夕陽將我的影子拉長,創造出比本人高大許多的黑色巨人。


    他的影子也在城鎮的某處延伸嗎?


    這份思慕,使我不由自主地望向某方的建築。


    「哇!」


    鄰居家的安卓正越過圍牆偷看我。


    它沉默地盯著我,令我嚇一跳。夕陽在背後形成逆光,導致它的發絲與眼睛如燒焦般黯淡也是我嚇到的原因之一。而且,它那


    照理說不需要眨眼的雙眸,做了兩、三次不必要的眨眼動作。這些細節一個個冷不防地戳中我,害我慌張地「哇哇」大叫起來。


    看我嚇了一跳,安卓說聲「對不起」向我道歉。它禮貌地低下頭,身為機器人,身子卻縮得小小的。機械也會展現「誠意」嗎?我愈想越是愈是一團亂。


    「不不……好像不該說『不』?沒事?嗯嗯,我沒事。」


    我站起來,一時不知該用什麽措辭。它看起來年紀比我大,可是又是機器人。我不曉得怎麽拿捏,結果答得不上不下。我邊對它說話,邊自然而然靠了過去,隔著圍牆與它麵對麵。


    安卓抬起頭,在陰影的覆蓋下緩緩開口。它的雙眼抱歉地眯起來,蹙起的眉頭也適度地垮下來。臉頰的弧度一點也看不出是機器的表麵。


    原來機器人可以做出那麽複雜的表情啊。我在心中讚歎,為人型機器人技術的進步默默感動。


    明明我家的人型機器人也沒多老實。


    這樣看上去,單純就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嘛。


    「你在種植物吧?」


    安卓瞥了一眼盆栽說道。它關心的似乎不是我,而是植物。我拿起發芽的盆栽,遞給安卓。與機器人交流,在旁人眼中或許會覺得很詭異,但和它麵對麵的我,卻感覺不到任何奇怪的地方。


    安卓接過盆栽,探頭窺視嫩芽。它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麽?


    應該感覺到了吧。


    頭上的騒動不知何時靜下來隻剩重量留在頭發上。


    我感覺到太陽隱沒後,陰影所產生的重量。


    「這是花苗吧?」


    「嗯。」


    光看芽就能判斷了嗎?我對安卓登錄的知識之廣感到佩服。


    「開花對人類有什麽效益呢?」


    它抬頭,對我拋出難題。我的聲音與能慶遊移起來,不知所措。


    「就是……看到花開,會覺得好漂亮。」


    「可以解釋成,花瓣的色彩刺激了人類的視覺,引發一時的心情愉悅嗎?」


    「呃……應、應該可以、吧?」


    正經八百的植物觀賞定義,令我即便想笑,臉頰卻很僵硬。它說的應該沒錯吧?


    對著還沒開的花尋找答案,未免太心急。


    「追求一時的快樂而孕育生命……原來如此,我懂了。」


    安卓斬釘截鐵地說道。總覺得它解釋得怪怪的。將快樂與花串連在一起,該說生動嗎?好像有點,嗯……我的眼神不禁飄移。


    如果安卓就這樣記住這件事迴家,展露了奇怪的知識,未免太可憐了。我覺得我得負起責任。


    「那個,你先不要記起來,再讓我想一下。」


    我揮揮手,請它等一下。雖然我沒有自信想了之後會有更適當的答案,但話已說出口。嗯……我歪著頭,可惜什麽也想不到。畢竟花還沒開呀。要談還沒有經曆過的事情太困難了……啊,難怪!我猛然醒悟。


    「說到花開的時候會怎麽樣……」


    「是。」


    安卓認真地迴應我,我說出現階段個人的答案。


    「就是因為想知道,我才種花。所以,等開花後再來問我吧。」


    是進行式,我說道。感覺像在逃避結論,好想迴頭看沒有發芽的盆栽。


    安卓不發一語。我想大概是我的答覆太模棱兩可,總覺得該反省與安卓的相處模式。


    但它最後溫柔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答案就先保留。」


    「嗯、嗯。」


    答案,保留——安卓接二連三嚴肅的口吻,彷佛老師在嚴正警告學生,令人害怕。我目光閃爍,瞥向在城鎮風景中比自己高一顆頭的鐵塔,遠遠望去。在夕陽中輪廓發黑的塔,似乎隻要被人用手指一推,就會窸窸窣窣地崩落。


    安卓也跟我一樣抬起下顎,眼神落向塔頂。


    「電波塔正常運作中。」


    簡潔明瞭的一句話,使我察覺彼此認知的不同。


    「電波塔?……啊,原來如此。」


    總是從十字路口眺望的鐵塔,原來是電波塔,我現在才知道。


    我的手機是不是也透過那座塔,連向了世界某處呢?


    「藍莓派的天空。」


    「……啊?」


    安卓突然抬頭望著天上,迸出莫名其妙的話語。


    我大可不必抬頭,但仍跟著望向天空,確認是否有什麽明顯的東西在天上飄。


    那麽突然,舍昌疋什麽呢……藍莓,然後是,派。


    夕陽與遠方暈開的紫色形成對比,顏色看起來的確……有點像藍莓派吧?


    我想她並沒有故障,但這樣子形容實在很特別,是人類無法立刻聯想到的比喻。


    接著,原本抬頭的安卓往右邊一偏,剛才它擋住的夕陽直在我身上。


    像鬼火突然出現在眼前,靜靜地燃燒。


    光照在我身上,頭上傳來動靜。


    「早安安安。」


    嗶助突然打錯招唿。


    大概把日落和日出搞混了。我在心中吶喊「弄錯了啦」,搗著鼻子與額頭。雖然錯的不是我,卻覺得好丟臉。我露出笑容,想搪塞過去,安卓瞪大眼睛說:


    「現在的時刻是傍晚六點零三分。」


    「嗯、嗯,我知道,它好像弄錯了。」


    我伸出手,想捉住在頭頂蹦蹦跳跳的嗶助,但它大概在躲我,所以手指隻有掠過,抓不到它的身體。我的頭頂竟然還有地方可躲?我納悶,感到既丟臉又著急。


    「就打招唿而言,它還缺乏禮節與文法……我是這麽、想的。」


    安卓支支吾吾起來,似乎對自己的判斷產生遲疑,還說「是這麽想的」。機器人也會「想」嗎?


    它的談吐好特別。這台安卓真的是市售產品嗎?


    明明都用發色區別了,卻不令人覺得是機械。


    這時,我感到有視線盯著這裏,於是伸長脖子。男孩從鄰居家的玄關探出頭來。他與我對到眼,雙眸閃爍,充滿了不安。安卓從我的動作察覺到背後的動靜而迴頭,找到了那雙眼睛。


    「他好像要找你?」


    「是啊。」


    安卓邊迴答,邊把盆栽還給我。我心底一陣讚歎,為他們的互動悄悄感動。


    男孩在用眼神叫它、唿喚它,安卓連這此一都知道。


    我想,知道有人需要自己,等於往幸福邁進一大步。


    「謝謝你陪我說話。」


    安卓雙手合攏,深深行了一禮。隨動作飄逸的發絲,閃耀著尋常人不可能擁有的色澤,我不禁看得入迷。留下恭謹的問候後,安卓背向我。


    接著,我發現男孩並沒有在原地等待,而是走到安卓身旁。他那雙小而怯弱的眼眸始終盯著安卓。男孩看起來相當乖巧懂事,可以想見鄰居阿姨很用心教導他。


    安卓微微屈膝,凝視著男孩迴應他。


    隻見男孩的不安消失了,眼神漸漸放鬆,看起來安心許多。


    彷佛雛鳥樂見母鳥歸巢。


    「早安安安。」


    嗶助對著新來的男孩再次打了錯誤的招唿。男孩突然被搭話,肩膀抖動一下,抬臉望向我的頭頂。嗶助在人類頭上會做什麽動作並不一定,有時甚至會用小腳踏我的頭。真教人不開心。


    但對男孩而言說的話與動作似乎很有趣,他原本膽怯的神色摻雜了笑意。


    不過他似乎有所顧慮,隻是輕笑。那是拿嗶助沒辦法、攀愛的笑容。


    「就我判斷,這跟一般的『早安』不一樣。」


    安卓冷靜地分析。在它點頭說「嗯,應該」時,不知為何給我一種


    不乾不脆的印象。


    「不過,我猜那也擁有某嗶助特殊性。」


    安卓低頭望著男孩壓抑的笑容,做出結論。


    對我而言,看出那笑容特別之處的安卓,才是「特殊的」。


    接著,安卓牽起男孩的手離開了。


    途中,我一直聽到沙啞但嘰嘰咕咕的聲音重複。是安卓在小聲說話。


    聲音隨著風,在空中飛揚。


    「早安、安安……」


    是嗶助不合時宜的招唿聲……嗶助該不會喜歡人家吧?怎麽可能,我對自己的幻想笑了。


    「拜拜、拜拜」


    嗶助的招唿一刻也沒停下。安卓迴頭,露出淺淺的微笑。


    直到最後,它都與人沒兩樣。但對它而言,那是幸福的嗎?


    機械變得像人類,並不一定代表進化。畢竟,會對機械人變得像人感到快樂、安心的,始終隻有人類。或許,我們隻是想藉由看見與自己相似的東西來追求安全感——我突然冒出這個想法。


    兩人,兩人……對,兩人迴到他們的家了。


    胡鬧的嗶助終於從我頭上踩滑,掉了下來。令人難以聯想到小鳥的鈍重著地聲,果然表示它是機械。踩滑而摔落的嗶助,麻痹似地一動也不動。該不會壞了吧?我有些擔心,正打算蹲下來,突然瞥見旁邊有某個東西竄出來。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仰。衝向的,是一隻茶褐色的貓。大概是附近鄰居養的,它似乎把嗶助誤以為是真正的小鳥。而嗶助好像也沒故障,甚至感應到危險,急忙挪動小腳,倉皇而逃。我盯著嗶助被貓追趕、在院子裏跑得團團轉的模樣好一會兒,覺得簡直像在看卡通。


    貓突然竄出來嚇了我一跳,但這並不稀奇。嗶助常被誤認成真正的小雞……小雞?真實與人工難以區別,是科學進步所帶來的的意想不到的弊端。


    就算被貓爪攻擊,反正它那麽硬,腳程又快,我想應該不要緊,所以沒刻意救它。


    我的目光追著那兩個團團轉的小家夥,遠方是影子櫛比鱗次的城鎮。


    不熱的紅色光芒彷佛從另一頭湧現的浪潮,將沙灘打濕、襲來,接著籠罩、穿過我們。


    被那道光芒掬起的眼眸,靜靜地淌下沒有溫度的淚水。


    隔天,我聽媽媽說鄰居搬走了。


    「是喔,好奇怪的時間。」


    坐在我對麵的一陽,意興闌珊地說道。


    大概是因為剛起床,一開始我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但坐到餐桌前後,我想起了最後安卓微笑的模樣。


    每個地方每個人的聲音、意誌,都會形成網路。


    我們織網的同時,嗶助在向前走,纏上愈來愈多絲線。


    當我抬頭望著電波塔、滑著手機時,資訊便卡到網子上。要從雜亂無章、盤根錯節的資訊中找出正確的、自己需要的,太困難了。我有這樣的智慧嗎?


    『馬上就要發生大規模戰爭。』


    『應該說早就開打了。』


    『外星人將毀滅人類。』


    末世幻想的聲浪愈來愈大。在路上散播謠言會引人側目,但在網路世界就可以暢所欲言。我之所以感覺到這類流言變多,大概是因為我也變得悲觀,一恍神就悶悶不樂的緣故。可能是物以類聚吧。


    每次號誌從綠燈快要轉紅時,我都會遲疑。


    該等嗎?還是前進?與前行的人潮相反,我留在原地苦思。


    好想往前。若真的要往前,我得趕快行動。但我卻猶豫不決,一想到這麽做可能會錯過任何機會,我便躊躇起來。既然會猶豫,是不是留在原地比較好呢?這就是我現在的寫照。


    即便在這裏等,也不可能遇到他。已經三、四天不見他的蹤影,我就算再傻也明白。就算直接穿越斑馬線朝學校走去,我也知道見不到他。


    但我並沒有把握不上學在鎮上繞來繞去是否就能找到他。可是,當然也未必找不。這就是我糾結的地方。


    原本要收起的手機收到簡訊。又是那封最近常寄來的訊息。


    『哈囉,☆之子。』


    我隻看到這裏便無視後半段,決定向那位經常通簡訊的好朋友寫信。


    『最近都沒見到他。因為他沒來學校,我有點擔心。』


    我將這封自言自語式的簡訊寄出去,因為是上學時間,所以並不期待對方迴信。


    就在我打算收起手機,晚點再確認時,迴信卻出乎意料馬上就來了。我慌忙將手機擺迴眼前。朋友迴覆的內容極短,難怪這麽快。


    『感冒?』


    『好像不是。』


    寄完後,我不等她迴信又寄了一封。


    『他在學校被校長叫走,隔天就沒來了。』


    「咦?他做了什麽嗎?」


    『不知道,畢竟我沒遇見他。但應該不是做了什麽壞事。』


    我沒有根據,隻是單純相信他的為人而已。


    但或許,這種一味樂觀的態度反而是不對的。萬一我所熟悉的他真的犯了什麽過錯,接受這件事再下判斷就很重要。


    當然,我現在並不是懷疑他,隻是想見他。


    『那真令人擔心。』


    『嗯。』


    『你們還沒有交換手機號碼嗎?』


    『嗯。』


    『天啊,你之前到底都在做什麽!』


    她開玩笑地斥責我。在做什麽……就是一直走路,在他身旁,兩人一起。


    是我想珍藏一輩子,非常重要的時光。


    每一段五分鍾都很類似,但在我的記憶中,它們全都是獨一無二的。


    隻不過因為是走在同一條上學路上,所以不論我們如何走,最後都隻會抵達學校。


    『我這裏最近也有人見不到麵了。』


    朋友應和般地寫道。


    『男生?』


    『不要把我跟你想得一樣。』


    『幹嘛這樣。』


    『是住在附近的小女孩,從她搬來我們就很要好。最近不是有個在打廣告的女孩型安卓嗎?她家已經有一台,她讓我看過好幾次。』


    我想起一陽收看的電想即目。是進廣告後宣傳的那個人型機器人。


    款式是最新型的,價格也很昂貴,我還沒有在鎮裏的大街上看過它。


    『見不到麵是指?』


    『她搬家了。』


    「咦?」


    我不自覺地發出聲音,想起前幾天搬家的鄰居。


    有這麽巧嗎……應該隻是湊巧吧?


    同樣的事情在短時間內,發生在自己與他人周遭,平常可能舍顯雖作偶然,但最近包圍著我的氣氛,和那不曉得能不能用規律性來形容的……同一個風向,再再煽動著我的不安。空穴來風,絕非偶然。


    『她說要去有防空洞的地方,但小朋友的話我是半信半疑啦。』


    『防空洞?』


    『防空洞。不曉得是指什麽。』


    我不假思索地問道,接著在口中呢喃:


    「防空洞。」


    我對那並不熟悉,但知道是避難的場所……避難?不是搬家?


    夕陽下,消失到屋裏去的安卓與男孩影子,滲入我的瞳孔。


    『好像有什麽要開始囉。』


    朋友的一句提醒,令我不自覺環顧四周。


    在逼近上課時間、學生人影愈來愈少的路上,我孤零零地站著。在這彷佛遺世獨立的小鎮上,一個人……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車輛在馬路上疾駿而過。


    紅綠燈一如往常,正忽明忽滅地由綠燈轉為紅燈。


    「啊,要開始上課了啦。哎呀,已經開始


    了。』


    朋友的冷笑話雖然沒讓我笑,但心情放鬆了一些。


    『嗯,對不起,謝謝你。』


    「又道歉又道謝,你還真忙耶。』


    我心想是啊,輕輕笑了。


    與遠方友人依然能取得聯係,讓我覺得有此得救。


    接著,在收起手機前,那封連一半都沒讀的簡訊映入眼簾。迎接憂鬱的星期五後,討人厭的簡訊觸怒神經似地寄來了,彷佛有人在頭頂觀察我。


    從天上俯視這個廣大地球的人……外星人?哈哈,我的嘴角抽動一下。


    不可能。即便真的有外星人,為什麽要觀察我呢?根本沒人在看我,也沒人注意到我。那我應該可以去吧?我心想,迴頭窺探他應該走來的那條路。


    沿著這條路直直走,會遇見他嗎?


    我從來沒有蹺過課,也沒有平日穿著製服在鎮上閑晃的經驗。我伸出腳,但又立刻縮迴來。時間一分一秒逼近,眼看上學就要遲到了。我踏著蹩腳的舞步。


    沐浴在朝陽下的發絲掠過耳畔時,總是讓耳朵好溫暖。


    今天是大晴天,路上光輝燦爛,吸引我走下去。


    擇日不如撞日。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雨,所以就今天吧。


    在這一點也不牢靠的後盾支持下,我總算沒將踏出去的腳縮迴。我笨重地跨出腳步,重量落在膝蓋以下,尤其在腳踝。我的身體失去柔軟度,走起路來變得像機械。


    即使如此,我還是背對著平常總是抬頭看的紅綠燈,向前走。


    然而,匹夫之勇隨著我離開熟悉的地方而逐漸退卻。


    沿著未知景色前進的異樣感、抗拒感。


    每走一步,獲就空一點。


    脈搏在加速,心好不安,胸口空蕩蕩。心髒旁出現一道大縫隙,風灌了進去。我的中心搖搖晃晃地在擺蕩,連喉嚨都僵硬了,臉色鐵定很蒼白。


    黏膩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我的步伐愈來愈小,逐漸慢下來。


    原來光憑一個人,根本無法承受日常的瓦解。


    才前進不到一百公尺,我便停下來,雙手支撐著膝蓋。忘了眨的眼睛好乾澀。


    身體的不適與心靈的憔悴咬合在一起,折磨著我。


    我迴頭,距離還很短,馬上就能迴去。


    對此,我安心地深深歎一口氣。勇氣已經見底。


    最後,我折返了。


    像平日一樣朝學校邁進。


    我不認識除此之外的路。我跑不出去,也無法違逆。


    不論何時,都隻能走在別人鋪好的路上。


    畢竟我是小孩,而這個世界是大人創造的。


    世界不可能任由一名小孩為所欲為。


    如今,我卻被一個小孩玩弄於股掌間。好矛盾。明明他根本沒那麽做,我卻被攪成一團亂。到底是怎麽迴事?


    即便乖乖來到學校,我還是很後侮。如果能在那裏前進,如果沒有折反自我責備的話語在腦海中打轉。我把不敢前—膽怯懦高閣,一個勁兒後侮。但也束手無策了,如今我不可能衝出學校。校園、鍾聲、老師形成高牆,來到這裏我才終於絕望。無計可施之下我歎了口氣。我老是錯失良機。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位置,想著今天也沒來學校的他。連續請假四天,似乎漸漸有人注意到了,在休息時間豎起耳朵還會聽見一些討論。那不是真的在擔心他,而是八卦,感冒、受傷、事故、住院等無憑無據的臆測。我一麵祈禱他千萬別因為這些不幸的原因而請假,一方麵又擔心他沒來學校到底是什麽狀況,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到。


    上課時我一樣聽不進去,隻是白白浪費時間。


    失去與他相處的五分鍾,就令我的一整天如化石般枯槁。


    ……不過,搞不好——


    或許真的有人覺得我太可憐而看不下去吧。


    事情竟然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


    「喂,你還好嗎?」


    第三堂課結束後,導師來到我的座位窺探我的臉。他看起來十分擔心,原本我還心想怎麽了嗎?等沉甸甸的重量落在肩膀上,我才漸漸有自覺。身體不舒服與心靈的疲憊緊緊咬合,讓我看起來像個如假包換的病人。如果我迴答是生了場戀愛病,導師會露出什麽表情呢?


    「那個……」


    一般我都會迴答沒事。但我有種預感,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從學校這座籠子光明正大出去的最後機會。如果我在這裏又退縮,大概就大勢已去。這是直覺。


    迴想起來,這或許是我最接近命運的一刻。


    小題大作的我,血氣不斷從腦中褪去,嘴巴一張一暗。


    這些不自然的小動作,此時此刻用來表達身體不適真的很有效。


    「我身體很不舒服。」


    這不算說謊。我連嘴唇都乾裂了。


    「要去保健室嗎?還是迴家休息?」


    「迴家休息。」


    「要聯絡家長嗎?」


    「他們去上班了,不在家,我沒關係。」


    雖然不是騙人,但我選了對自己有利的說法,拿起書包從座位上起身。同學們注視著我,問我:「怎麽了?」在我露出蒼白的臉色後,大家紛紛了然於胸。


    迴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早退。


    幸好一陽與我不同班,不必多對他解釋。


    要是他事後知道,不曉得會說什麽。不,這次我一定要讓他閉嘴。


    我在鞋櫃前穿鞋,明顯有精神多了。這算臨機應變嗎?還是性格過度謹慎呢?光是老師允許、有了藉口,我就變得活蹦亂跳。學校已經公認我可以去找他了。


    走出校門後,我彷佛快遲到似地拔腿狂奔。


    要是被老師看到,大概會把我抓迴學校,指責我哪有不舒服吧。我用力擺動手臂,朝城鎮中奔馳。沒有目的地,隻是直直奔跑。其實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但或許無心插柳,反而能柳暗花明。


    跑著跑著,前方是那個轉角。斑馬線、十字路口。


    「啊…」


    建築、城鎮、遠方的電波塔,在上午陽光的映照下泛黃。


    像是佇立在山腳下。


    像是模仿一直以來的我——他站在轉角。


    一開始我還懷疑自己的雙眼,該不會是海市蜃樓吧?但我用顫抖的手提起書包、揉揉眼睛,搖了好幾次頭,他都沒有消失。我確認這不是夢後,腳跨了去。


    他低著頭,沒有發現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沒穿製服站在這裏,但這個轉角、這個十字路口,我很確定不可能與我無關。


    我前傾著身子狂奔,兩、三次差點跌倒,抬起頭向他跑去。


    連紅綠燈都沒仔細看,直接跨越斑馬線。


    然後,來到他跟前。


    要不要叫他呢?在我強忍著因為太感動而泫然欲泣的淚水時,各種招唿聲飄浮起來、流向遠方。我找不到適合的說詞,也捉不到它們。


    我舉棋至疋,隻好緩緩彎腰,偷看他的臉。結果,與他四目相交。


    他大吃一驚地跳起來,把我嚇得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咦、咦?現在是中午哎……」


    他怯怯地指著太陽。手指幾乎朝著正上方。


    「這……彼此彼此……呀?」


    他才是呢,連製服也沒穿卻在這個地方。而且,表情還很悲傷。


    我們彼此凝視了一會兒後,不知是誰先笑了,接著另一人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以掩飾尷尬。我將身子抬起,背挺直。他也把背離開轉角處的圍牆。


    「我沒想到真的能遇見你。」


    他深有所感的一句


    話令我嚇一跳,背抖了一下。


    ——沒想到真的能遇見你。


    遇見……我?


    我心想時間未免差太多了,怎麽可能,但又忍不住不問。


    「那個……你、你在等、等我嗎……」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好像知道我要說什麽,眼神閃爍。跟我一樣。


    那句深有所感的話,似乎是他不小心說出口的。


    「啊?嗯、嗯……不曉得耶……」


    難得他也會語無倫次地閃躲。他踏出腳步蒙混過去,我快步站到他左邊。


    我還有點不敢置信,因為我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


    鬆一口氣後,眼淚差點掉下來。


    「最近你都沒來學校耶?」


    我思考著該怎麽詢問,最後選了安全的說法。這也是我最先想問的事。驚慌失措的他一聽,喉嚨鼓了起來,彷佛被戳到痛處,唿吸停止。


    他的臉色覆上一層陰影,在眼下形成黑眼圏。


    「嗯……那個,家裏有事。」


    「家裏……」


    聽起來像親人過世。他大概從我的表情嗅到端倪,迴答: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隻是……」


    他含糊地否認,很明顯不想多說。


    跟校長叫你過去有關嗎?我想問,但現在的氣氛不適合。


    「你呢?」


    他看著我。像要抹去剛才臉上的神色,好恢複往常的模樣。


    像要阻斷過多對他的提問。


    「今天學校應該沒有在中午前放學吧?」


    他迴頭望向上學的路,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學生。


    「我身體不舒服,所以提早離開……可是一出校門,就不藥而愈。」


    我不想讓他擔心,所以迴答得很輕鬆,但冷靜一想,這根本是稱病蹺課嘛。


    不知道他會怎麽解讀。在我不安時,他說道:


    「早退啊……」


    他被我逗笑似地搔了搔鼻子。


    「邂逅,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吧。」


    他麵向前方如此低喃,令我小鹿亂撞起來。嘩啦——我聽到腦袋沸騰的聲音。


    命中注定?邂逅……我嗎?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我好想問他,卻隻是沉默地走在他身旁。


    「對了,要不要去哪裏走走?」


    他迴頭問我。現在不是提這個的時候吧!我暈頭轉向地心想,同時迴答:


    「去……哪裏?」


    「沒有啦,我想說隻是在散步……」


    他搔搔頭。聽他這麽一說,的確是。我望向左右。這不是朝他家的方向,也不是朝我家。走在往城裏的路上,詢問「去哪裏」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疑問。


    「也可以哪裏都不去。」


    「那怎麽行!」


    我插嘴。想都不必想,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和他一起走在不是上學路的路上,本身就是令人不敢置信的重大進展。


    「那麽,呃,我們去哪裏走走吧?」


    我用非常委婉的說法確認這場約會。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我不敢肯定他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他輕輕點了頭說:「好啊。」然後,抬頭望向建築。


    那是一棟名字是什麽、為何蓋在這裏、裏頭有哪些人在上班我都不清楚的大廈。這座城市,應該也是由陌生的大人所建造的吧。


    我們並肩在大廈前漫無目的地走著。


    接著,我突然憶起以前想過的點子,決定與他討論。


    「那、那個,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什麽事?」


    「我、我也想玩你在玩的那款遊戲。」


    我希望他與我多分享一點,他卻說:「奉勸你不要。」


    這聲否定,聽起來比忠告多了份嚴肅。


    向來溫和的他竟然一腳把人踢開,令我不知所措。


    「那款遊戲……嗯,不要玩比較好。我也沒玩了。」


    他望著馬路說道,像在反省剛才的衝動,語氣平靜許多。


    平靜到令人覺得冷淡。


    「啊,你不玩啦……」


    「是啊,我……不玩遊戲了。」


    彷佛與電玩切割似的發言,令人覺得很冷酷無情。


    包括他的側臉在內,這此一都讓我與他重逢的喜悅多了一絲陰影。


    既然他不玩了,我也沒有理由執著於電玩,反正我本來就隻是想跟他多一些交集。


    那他這幾天都在做什麽呢?


    「你肯定不適合那款遊戲。」


    「嗯……」


    他加重語氣又對我說一次。雖然我也自覺不適合,但還是有點灰心。


    他的疲憊似乎感染了我,原本消失的鬱悶又要蘇醒。


    他自己大概也察覺到這股低氣壓,努力用開朗的語氣轉換話題。


    「話說迴來,我們該決定去哪裏了,不然可能會迷路唷。」


    他指了指一眼望去全然陌生的風景。是啊,盡是不知名的建築物。在未知的建築物前,素未謀麵的大人們比手畫腳地在說些什麽,好像是在傳教。


    他們分配到的空間隻有一點點,沒有人停下腳步,也沒有人迴過頭看。


    反而有人麵露不悅,覺得他們妨礙通行。


    帶頭拿著麥克風滔滔不絕的人高舉的看板上,寫著「星命教」。


    那是我從沒聽過的名字。角落還標注著「總部」。


    移動式的總部,真新奇。


    經過時,我忍不住觀察他們,卻又猛然醒悟。


    現在可不是管這此一的時候。


    再這樣一直走下去,搞不好就會離開城鎮,跑去很遠的地方。


    不過隻要和他在一起,去哪裏都好。我如此心想,但又覺得這樣不行而抓住製服上衣的下襬。


    我們還有明天,下星期當然也得上學。


    「那去……咖、咖啡廳?」


    約會的話當然是去喝咖啡。我不自覺地如此聯想,但其實腦袋一片空白,隻有「約會要去哪裏?哪裏?」的疑問。


    明明我也想像過各種地方,還做了不少功課,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咖啡廳嗎……等、等一下唷。」


    他急忙把手伸進口袋。怎麽了?我用眼神問他,他迴我一個傷腦筋的表情。


    「我要看錢夠不夠。」


    「啊,對喔。」


    去咖啡廳要花錢。往返學校幾乎不會花錢,因此我忘了這點。


    「我有帶錢包啦……嗯,喝果汁的錢還夠。我請你吧。」


    他拿起黑色錢包在臉旁晃了晃,對我展現善意。


    讓他請客太不好意思了。畢竟是我提議的,彷佛是我在催他請客。


    「不用啦。」


    「沒關係。倒是你,比我想像中還調皮。」


    他的語氣沒變,所以一開始我還沒會意過來。


    調皮……我在口中反羈,終於與「調皮搗蛋」聯想在一起。


    ……他覺得我很調皮!


    我感覺到臉頰著火似地燒起來。他看到我的轉變,笑了出來。那純潔的笑容,不知為何,看起來既輕薄又脆弱。


    我們在鎮上逛到傍晚後,迴到出發地點。


    在與他會麵的轉角,與他分別。


    我感到依依不舍,同時有一種心滿意足、不可思議的感慨。


    「……啊。」


    他揮動的手停下來。我心想怎麽了,也停下動作。


    「你之前不是說,興趣是園藝嗎?」


    「咦?嗯……沒有那麽正式啦,隻是好玩而已。」


    他


    半是忽略我的藉口說道:


    「迴家前我想去看看,可以嗎?」


    他低聲向我拜托。


    「好啊。」


    我隨口迴答,一說出口立刻懷疑自己的耳朵。因為我察覺了這句話的意思。


    「我、我家?」


    「啊?嗯。」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好像對於我向他再三確認而感到很難為情,至於我也羞得滿臉通紅。


    因為太緊張,連聲音都高八度。


    「你會介意的話就算了。」


    「不、不會、不會!好哇,來!呃、走?走吧!」


    我語無倫次地張開雙手歡迎他。他要來我家,不不,大概不會進到屋內,隻會在院子裏看植物,但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進步。五分鍾變成了好幾個鍾頭,十字路口變成我家,到底發生什麽事?


    我迴顧這一周,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麽好事,但明明隻有想他想到失魂落魄而已。


    明明我沒有什麽積極的作為,卻遇到這樣的盛情款待。明天會不會因為今天太幸福而遭遇不幸呢?


    一想像,苦笑便浮現。那索性今天就讓我幸福到底吧。


    這麽一來,即便遇到再痛苦的事,我都承受得住……但願如此。


    我與他穿過十字路口前,一路並肩走著。我穿製服,他穿便服,但步伐一致。


    我走在配合我腳步的他左邊,感受這段距離所帶來的幸福。


    手心與手掌雖然沒碰到他,卻圍繞著一股暖意。


    帶他到我家門前時,天空一如往常迎向「終末」——是夕陽。


    火燒似的天空裏,殘留著潔白的雲朵。


    在一天結束時,與他站在一起。我為這過去從未實現的美夢靜靜地感動。


    「盆栽在這裏。」


    我帶著肢體變得有些僵硬的他前進,指著並排在靠近圍牆架的盆栽。


    但我要介紹的這些盆栽,每一株都還很幼小。


    「這是花的芽嗎?」


    「以後會開花。」


    「現在還沒開花啊。」


    他凝視著小小的嫩芽呢喃,眼睛睜得大大的,像要把綠色統統吸入眼底。


    讓我有點想起搬走的鄰居家的安卓。


    「但我覺得這樣很好。嗯,真的很好。」


    他用力點頭,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哪裏感動,但盆栽給他的印象似乎不錯。


    雖然他沒多說什麽,但或許他很喜歡植物。如果是這樣……


    「啊,那……我送你一盆吧?」


    我向前踏出一步。他的眼睛與嘴巴微微張大,像在考慮我的提議。


    「……可是,這是你種的。」


    我感覺到他的抱歉與顧慮。可是他顧慮我,我才傷腦筋呢。


    「沒關係、沒關係。」


    我相信他一定會認真照顧它,說不定這還是讓我們擁有共同興趣的好機會。會因為這種理由而送人,大概愛真的不夠吧,但我還是拿起一盆。


    我挑的是沒有發芽的盆栽。


    它比其他盆更要費時照顧,或許能讓我們擁有長期共通的話題。我打著這種如意算盤,但又立刻後悔,擔心他收到沒發芽的盆栽會不會不高興。


    看他觀察著裏頭空空如也的盆栽,我慌了。


    「那、那個,不然還是換別盆吧?不過那盆裏麵也有種子喔。」


    「嗯……沒關係,我喜歡這一盆。」


    明明隻有花盆,是喜歡哪裏呢?他笑著溫柔地婉拒我。或許隻是不好意思推辭?


    「對了,你說植物最重要的是什麽?」


    「咦?」


    「之前你不是說過嗎?」


    他露出有些疲憊的笑容,看起來像個天真無邪的搗蛋鬼。


    我記得我確實說過,因而現在不得不再說一次。


    「啊……」


    之前我也曾這樣僵住。他模仿我「啊」地圓圓張開嘴巴。


    該不會是明知故問吧?我不自覺將臉頰鼓起。


    「愛,很重要。嗯,非常重要。」


    我在胸前握起拳頭,好至穀易才說出口。他竟然讓我說了兩次。


    我「唔」了一聲,在我想縮起脖子時……


    「愛啊。」


    他抱著盆栽,深有感觸地低喃。


    「那……」


    「……咦?」


    ——我可能沒辦法讓它開花吧。


    我看見他的嘴巴似乎這麽動。


    在我開口問那是什麽意思前,他抬起頭對我說:


    「你都送我了,我會努力把它養大的。」


    與剛才的呢喃截然相反的豪語,令我好生困惑。


    我輕輕敲著太陽穴,心想大概是自己想太多了吧。應該是遇見他,又帶他來家裏,因而興奮過頭。


    比起這個——


    我看著拿盆栽站起來的他,心想比起這個,我要再踏出一步。


    「發芽後,我可以去探望它嗎?啊,當然你也可以帶它過來。」


    藉著盆栽,再一次與他約定見麵。


    我一麵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一麵等待迴應,眼眶因為忘記眨眼而乾澀。


    他低頭看向盆栽,輕撫表麵,轉動著花盆。


    在我心想怎麽迴事?曆經長得令人不安的等待後——


    「我一定會帶它來見你……我跟你約定。」


    伴隨著輕聲歎息的這番話,令我「啊」了一聲,眼眶一口氣濕了。


    再這樣下去就會變成眼淚滑落。


    他對我用了「約定」這個字,令我感到安心。


    過去我們之間的一切全是偶然,如今第一次有了確定的事物。


    我覺得手中握了一個東西,不論如何拉扯,都能感覺到它牢不可破地連接著另一頭。


    我們約好了。


    「嗯,是約定。」


    他加重語氣又說一次,聽起來像在講給他自己聽。


    之後,他抱著盆栽,突然從院子走出去。連聲招唿都沒打,害我嚇一跳。我想叫住他,但慢了一拍。


    就在我感到一陣錯愕時,走到半途的他迴過頭。


    雙眼哀戚地眯起來。


    如同被尖銳的針勾起而流漏的情緒,令我嚇一跳。


    他是不是想說什麽呢?我屏住氣息。大概因為背景是黃昏,所以看起來更像那麽迴事。


    他並沒有把眯起的眼睛睜開,反而掩蓋似地、閉上眼睛似地,露出笑容。


    「周末愉快!」


    奇怪的道別、笑容,與融化在夕陽中揮舞的手重疊。


    他笑著卻像在隱忍什麽的表情,令我有些受挫。


    但我還是隨著枰枰跳的心,用力揮手。


    能與你相見,就是最棒的一天。


    啊,不過,我忘記問他下周會不會來上學了。


    他看起來滿有精神的,一定會來吧。還有,我又忘記問他的手機號碼。


    雖然前進了一百步,卻漏東漏西的,之後我得精明一點才行。


    我的手一直揮到他消失在遠方,而他也一直揮著手。


    揮到他在我視線裏的最後一刻。


    我……


    即便黑夜讓手指變色,即便潔白的殘雲遭混濁吞噬,即便世界時時刻刻都在改變。


    ……我——


    他奇怪的道別,他的笑容,那隨夕陽融化的手揮動的軌跡。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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