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休息時間,我在一片喧雜的聊天聲中滑著手機,迴過神來才發覺我搜尋了他在玩的那款遊戲。


    手機似乎不能安裝那款遊戲,但起碼能查一下那是什麽。我也沒有特別想玩,隻是希望能跟他多一個話題。


    問一陽可能金晶道,但我們不同班,而且感覺他會笑我。


    那個臭小鬼,肯定會抓著我問東問西,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況且,他明明就知道。


    「啊,馬上就查到了。」


    看來是很有名的遊戲,一打開官方網站就是熱血沸騰的畫麵。跟他說的一樣,戰車與持槍者的場景,一看就知道是戰爭遊戲。雖然是遊戲,但他真的舍儀這樣拿著槍狙殺敵人嗎?


    那令人怦然的笑容,實在無法與血腥聯想在一起。


    我到底瞭解他多少呢?


    真正瞭解他後,這份喜歡的心情還會那麽濃烈嗎?


    網站裏有個討論區,我便點—看,說是他也正好有在這裏留言。參與戰爭遊戲的人,用比我無禮的猜想還要成熟有禮貌的文字彼此交流。性格分裂。不隻遊戲,其實這在學校教室也很常見。說得極端一點,就連我,對待他與朋友的態度也不同。


    但我是真的在他麵前就會非常緊張,即使想保持平常心也做不到。


    討論區裏有個「知名玩家失縱之謎」的標題。玩家應該就是指玩遊戲的人吧?我想起上星期,他感歎現在遊戲裏的人變少了。原來有些人把這個現象解釋得那麽偏激。


    難道不是單純膩了,所以不玩了嗎?能長期持續的興趣畢竟不多。在我漫無目的瀏覽討論區的內容時,在無數文章中,有個快要沉沒的標題吸引我的目光。


    和末日簡訊一樣,躲在世界某處的藏鏡人,拋出這般疑問:


    『知道16bit嗎?』


    「16、bit?」


    還是說,這是英文,所以16要念成siteen?「bit」好像聽過,又好像沒有,至少不是英文課上過的單字。一開始我還以為或許是這款遊戲的專有名詞,後來才知道是人盡皆知的常識,害我問了個怪問題。我好奇地點進去看,但沒有內文。


    有好幾個人問這是什麽?但都沒有迴應。正確來說,隻有一則空白的迴答,與發表這篇文章的人是同一個id。空白的內文又不像刻意忽略或惡作劇,而像在訴說什麽,令人心煩意亂。一種疑似不安的情緒隱約散發出異樣的光芒。


    我撇開視線,這是杞人憂天。接收起手機,托住臉頰。


    16bit。我盯著上一堂課數學還沒擦掉的黑板,腦海裏始終揮不去這個字眼。


    我轉念想其他事,從這個數字聯想到的是十六歲。那是我與他都變成高中生的年紀。讀同一所高中……再次走同一條路上學。高中生應該會騎腳踏車吧?在他身旁……騎腳踏車的話太危險了。明明是幻想,我卻在奇怪的地方計較起現實。看來,我連在幻想中都那麽膽小。我討厭這樣。


    我想像不出自己十六歲的模樣,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缺乏信心吧。如果我能用力描繪出自己指尖或額頭等輪廓,心中的我就不會是空洞的了。


    不論在夢裏還是現實,想成為自己期盼的十六歲模樣,都還缺少什麽。


    「……那就是,嗯。」


    想寄出卻又不敢,結積愈厚的告白情書


    我需要勇氣,將這些心意——即使隻有一點點也好——傳遞給他。


    下課後,模仿一大早上學的模式,與他走同一條路一起迴家。


    可是,這樣就會繞遠路。


    這樣算是約會嗎?


    家裏隻有我先迴來。我在飯廳裏,連製服也沒換就打著如意算盤,作起尚未清醒的約會白日夢。我反過來麵對椅子,抱住椅背而坐,悶悶不樂。心好沉重。受焦慮不斷拷打的身體,令我感到厭煩,別扭到好想擺脫它。


    幸福隻有五分鍾,苦惱卻了一整天剩餘的大部分。喜歡一個人實在太不公平,愈來愈不公平。


    「我喜歡你……」


    我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再用歎息將心意擦掉。


    「喜歡就得約會嗎?什麽是約會?」


    我可不能什麽也不做,不如放學後邀他一起出去走走?才這麽一想,我又在新的迷宮裏仿徨起來。為什麽非得和喜歡的男生去哪裏走走呢?


    為了更喜歡他?已經非常喜歡了,更喜歡隻會增加煩惱和痛苦。


    可是,我的確想和他多相處久一點。


    「……啊,原來是這個。」


    我把下巴支在椅背上,若有所悟地說道。其實說穿了就是這樣。


    我想陪在他身旁,僅僅如此。


    那我就不必硬是跑到很遠的地方,也不必繞路,隻要和他走在平常的那條路上,然後……


    「叫他到我家……邀請他來我家玩。可是這好像更難?難度好高喔。」


    如果能那麽輕鬆開口邀他,我也不必傷腦筋了。


    我這麽心想,把臉轉向另一側,正好與待在餐廳角落立正不動的機器人四目相交。


    一瞬間,我渾身僵硬、腦袋一片空白,心跳慢了半拍才急促起來。


    滿臉羞紅,耳朵發燙。


    相信不隻我家,每個家庭的家事機器人都是沉默寡言的,如果不注意它,就和室內的擺飾沒兩樣。我的自言自語全被它聽見了,即使它是機器人,我還是很害羞。


    直到剛剛我才發現,它老早就站在那兒。


    如果它的造型像長了手腳的冰箱,說王疋還不要緊,但它生得人模人樣,真是多此一舉。機器人感應到我的視線,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忙。


    人型家事機器人,型號rvtk-115,我家並沒有額外幫它取名字。


    「有任何事能為您效勞嗎?」


    我很想告訴它,把我剛才的自言自語通通忘掉。


    「你應該沒辦法教我怎麽……寫情書吧?」


    我半帶羞半帶澀地啊哈哈笑了起來,開玩笑說道。


    「可以。」


    「咦?騙人!」


    出乎意料的迴答害我差點從椅摔下來。竟然有這種隱藏功能。


    「我可以幫您修改。」


    「……啊,嗯。這樣啊。」


    好嚴肅。機器人麵無表情、一本正經的迴答,潑了我一身冷水。


    「您需要嗎?」


    「不必。」


    要是「我喜歡你」的部分寫得太醜,被它重新寫過,那我隔天就不必見人了。


    我想知道的不是怎麽把字寫得端正,而是更具體的。


    像是,我所不知道的另外二十三小時五十五分鍾,他是怎麽度過的等等。


    我想知道這些時間會怎麽塑造出我喜歡的他。


    我轉過身子,趴在餐桌上望著時鍾。


    迴家後,時間幾乎沒有前進,夜晚與明天早上都還遙不可及。


    最近每當我離開他,時間的指針就金優下來。


    這個世界即便充滿了萬能的科技,仍有解不開的謎團。


    我想,那些聰明絕頂的大人,應該會幫這種現象取個煞有其事的名字。


    「請…」


    當我的男朋友?


    這就令我羞紅了臉。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情緒的具體化,或者該說是瓢瓢然的鮮明化……它好像緊緊地凝聚成一團,在臉頰內側燃燒起來。


    要是我這麽對他說,他會怎麽想呢?我猜他不討厭我……我希望是如此。沒問題的,我鼓勵自己,握著手機的手指滲出汗水。如果他討厭我,應該不會陪我一起上學,所以我相信他不討厭我。但一想到他是不是喜歡我,我也沒有把握。


    畢竟,隻有五分鍾。人光靠五分鍾的相處,就會喜歡上對方嗎?


    「……會。嗯,會。」


    沒錯,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光是五分鍾就喜歡上他了,反過來應該也會……吧。會嗎?會嗎?我趴在書桌上,身體扭來扭去。太害羞了,不動一動無法認真思考。


    如果我們交往,上學途中的偶遇就會變成相約。


    我不必再錯過綠燈,可以順順利利與他一起上學。太美妙了。這樣我應該就能大方地與他相處,不再手忙腳亂吧?我如此想像著,卻又對自己發出乾笑聲。不、不,這不太可能。


    就在此時——


    啪噠啪噠啪噠,一陣不會飛的振翅聲傳來。


    聲音突然從身旁竄出,我「哇」了一下差點向後倒。就算知道它在這,突然發出那麽大的聲響,我還是金暴一跳。冷汗冒出來,汗珠的溫度隱約殘留在肌膚上。


    嚇我的小家夥跟往常一樣,用尖銳的聲音對我說話。


    「你在寫什麽?在寫什麽?」


    「……普通的簡訊。」


    「是嗎?是嗎?」


    小家夥迴應我,在書桌上跑來跑去。我對它歎了口氣,把手機藏起來。


    我的房間裏有另一位……另一隻?家事用機器人。一樓那是全家共用的,這是我個人專屬的。它不是人型,而是鳥型,黃黃的,外表像小雞。雖然大小剛好可以捧在掌心,但拿起來沉甸甸的。這點倒是很像機器人。


    這隻鳥型機器人與人型不同,搭載自動會話功能。所以鳥型應該才是最新款的,比人型還新。但因為機能著重在溝通,犧牲了其他部分,有些人覺得本末倒置,市場對它的評價也因此不高。


    這隻機器人的型號是p5-rsk201。從型號和外型我得到靈感,幫它取了個名字叫「嗶助」。雖然它的叫聲不是可愛的嗶嗶嗶,但我叫它嗶嗶。


    剛才它一直在充電,所以很安靜,電一滿就立刻在我周圍蹦來蹦去。另外,因為它是小雞,所以不會飛,但會啪噠啪噠地拍動翅膀,流暢地移動小腳。


    「要幫忙嗎?要幫忙嗎?」


    難得問我要不要幫忙。大概是因為剛充飽電,精力正充沛吧。


    「你能陪我聊戀愛的煩惱嗎?」


    死員當活馬醫。嗶助左蹦右跳,跳舞般地迴答:「不行、不行。」


    聽起來不像在說它自己,而像在否定我,害我一口氣咽不下。


    「去拿飮料來。」


    嗶助明明是家事機器人,卻很少主動幫忙,不過一旦下達命令,便會遵照指令行動,這點完全沒有辜負它的名字。可是因為身體很小,打不開門,所以我還得特地幫它開門,設計果然有些問題。嗶助從門縫鑽出去,精神奕奕地衝過走廊。我目送它下樓梯後,才想起是不是該指定飮料的種類。既然都說要飮料了,應該沒問題吧?不過,若像之前一樣送來沾麵醬,我該拿它怎麽辦?畢竟是再犯,我一定要告訴它,我不喝沾麵醬。


    我窩在床上等嗶助迴來。如果太慢,還得去看看它的情況,因為有時會卡在樓梯上……它真的是家事機器人嗎?


    就在我狐疑時,這次它順利迴來了,背上背著瓶裝茶。其實還不賴嘛,我心想,對它稍微另眼相看。它把瓶裝茶給我,是常溫的。啊,對喔,嗶助打不開冰箱的門,所以拿了放在外麵的茶。


    它在我麵前轉來轉去,等我評量它工作的成果。


    點總是令我沒轍。我露出笑容稱讚:「你好棒,真了不起。」


    嗶助說了聲「對呀」,開心地蹦蹦跳跳。


    ……但那是假的。


    我稍微後退望著它,一股冷風竄進胸口。


    人是有心的,嗶助的表現雖然活潑,卻不是出自內心。打從一開始,就隻是設定好的係統按照狀況出反應,那不是真的。


    我思索著這件事,突然想到——


    真正的情感是什麽?


    我是不是也會據對象與對方的行為,重複同樣的情緒?


    尤其是對總是與我反覆相處同一段五分鍾的他。


    我的心情每次都不一樣嗎?


    我盯著已經高興夠了而靜下來的鳥型機器人,手撫著胸口。


    煩惱了幾天,最後什麽結論也沒有。


    如果一直拖下去怎麽辦?


    開始有點害怕了。


    在等他時,我偶爾會做美夢。


    搞不好不隻有我,連他都是在假裝「巧遇」。


    其實他在通往學校的路上也會尋找我的身影。


    當然這不可能,但我就是忍不住往好的方麵想。


    我抬起頭,吸了口空氣,喉嚨麗乾乾的,夢消失得無影無蹤。


    今天我又在等他,但不同的是時間與地點。


    早上一如往上學,於學校度過一天後,我在放學後的鞋櫃前,獨自迎接這段平常總是與朋友一起放學的時刻。我背靠著牆壁,讓周圍的人以為我在等人,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學校走廊上沒有紅綠燈,所以我一直在想,該拿什麽當藉口。


    我想增加與他相處的時光。就算二十三小時五十五分鍾隻縮短五分鍾也好。雖然可能是在繞遠路,但我相信這也是一種傳達心意的方式。不再隻是同一段五分鍾,而是讓不同的五分鍾重複下去。這麽一來,總有一天……


    他沒有參加社團,所以出來的時間應該不金曼太多。雖然我一想到這個點子便想迫不—地行動,但踏出第一步遠比想像中花時間,等我注意到時,已經是星期五,周末了。或許這是我的習慣吧,我展開行動的日子好像大多在周末。可能因為六日見不到他,所以至少要趕在那之前。


    比起星期一,他應該也是星期五放學後心情比較好。嗯,沒問題。


    我決定當作自己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不管任何事都應該正向思考,正向思考。


    如果他已經迴家了怎麽辦?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靠著走廊牆壁佇立。如果他會來,因為教室位置的關係,應該會跟我一樣從左手邊第一個樓梯下樓,但也有可能因為心血來潮或有事情,而從右側繞過來,所以我每過一段時間就反覆左右查看。包含高年級生在內,好多學生陸續湧入鞋櫃前,他們眼中的我是什麽模樣呢?


    我知道周遭的人遠比想像中的不在意我,但還是擔心自己是不是洗脫了嫌疑。


    不一會兒,他果然從左邊下來了。


    一撞見他,我的腦袋就一片空白。明明什麽都還開始就這副德性,之後要怎麽辦啦!我對自己無話可說,離開了牆壁。他沒帶著朋友,這是好兆頭。如果有別人在,搭搭訕就會變得很奇怪,「偶然」也就根本不會發生。


    「咦?」


    注意到我的他睜大雙眼,似乎很意外遇見我。的確,我們很少在鞋櫃前碰麵。他望了一眼我的腳下問道:


    「你在等人嗎?」


    對啊,單方麵地等你。


    「喔、嗯嗯、對啊,我一直等不到結果收到對方說今天不能來的簡訊覺得有點失望……吧。」


    講太快,身體都要發抖了,而且聽起來像在說謊。


    他雖然點頭說:「哦,這樣啊。」但內心又是怎麽想的?他會不會覺得很可疑?


    不,他肯定覺得很怪。他挪動上半身,左肩轉向鞋櫃。臉雖然還對著我,但要是我再不做此仟麽,他馬上就會全身轉向鞋櫃,一切就結束了。


    我在停下腳步宣告失敗前,踏出一步。


    「那、那鍋,不不,那個。」


    這次換大舌頭害我功虧一簣。我倒抽一口氣,眼前天旋地轉。我們明明站在平坦的地板上,天花


    板與腳卻彎彎曲曲地扭動起來,像是喝醉酒。太誇張了吧。


    他不可思議地望著我,等我開口。我很奇怪嗎?很怪吧,一定很怪。


    但或許比在他麵前沒有任何想法來得好。


    那是我的好感,我絕不不會議它消失。


    「既然碰巧遇到了,啊,要、要不要一起、迴去?迴去看看?」


    第二句真是多嘴。我心想,背上滲出冷汗。看看?我為什麽要彎著腰講這句話?


    與衝衝地什麽也沒多想,令我欲哭無淚。他的眼神一瞬間失去焦點,像是遭到突襲。那麽出乎預料嗎?我心想,臉頰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從平常脫序的我突然膽小起來,不管要撤退還是進攻,我都希望時光趕快倒流。我不知道時光倒流有什麽意義,但就是自然而然有這個強烈的想法。我希望時光重來,一切恢複原狀。


    從蝸牛殼中探出頭的勇氣,才一下子就消耗殆盡。


    然而,過了一會兒,剛才有點恍神的他漾出笑容。以學生的人海為背景,他對著我露出微笑。


    嘴角還有些僵硬地顫抖。


    接著——


    「嗯、嗯,可以啊。」


    「哦,你在這裏啊。」


    一道比變聲期男生的音色更低、更沉穩的聲音叫住我。迴頭一看,班導師正快步走下樓梯,他發現我後向我走近。我愣在原地。怎麽了?


    「你值日生的工作還沒做完,就想迴家嗎?」


    「啊。」


    我的嘴大大地張開,時間頓時靜止。我想起早上的事,想起黑板角落的名字。


    是我。


    揮棒落空般泄氣的他與我四目相交,對我露出尷尬的笑容。我有種纏繞的絲線咻咻咻地鬆開來往下垂感覺。


    「啊、呃……那就下次吧?」


    「咦?嗯……」


    我們支吾其詞,微微地搖頭,拖拖拉拉地告別。


    像受潮軟化的海苔撕到一半。


    「怎麽了?他等你做完不就好了嗎?」


    導師瞥了一眼正在換鞋子的他說道。啊、不、不,我左右搖頭。


    「不是那樣啦。」


    我小聲迴應。光是這樣就耗盡了全身力氣。


    我隨著老師走上樓梯。腳步沉重,拖在身後的東西甩也甩不掉。


    小孩的願望就因為大人的方便,輕而易舉被催毀了。


    我們的希望,從高處往下看,隻不過是雜草的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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