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老!”</p>


    “顏老!”</p>


    顏聖開坐在輪椅上,由秘書推著慢慢走向研究所,專職保健醫生則提著裝滿急救藥品的藥箱,亦步亦趨地護在一旁。沿途的研究人員、工作人員見到他,都迅速向兩旁散開,尊敬地致以問候。</p>


    他偶爾會點頭迴應,但大多數時候都視若無睹。</p>


    無論迴應與否,他滿是老人斑的臉上,都沒有一絲笑容。</p>


    他本就是不苟言笑的人,從事多年研究工作,麵對的都是枯燥的儀器、數字、各種波紋,思維已經變得凝固,表情缺乏變化,連話都不怎麽愛說了。</p>


    尤其是當老伴在十幾年前離開他以後,就更是如此。</p>


    唯一能讓他動容的,隻有各種新理論、新發現。</p>


    來到研究所門口,望著熟悉的環境,他臉上的神情才稍微生動了一點,若有若無地帶上了一絲笑意。</p>


    他的生命已經不多了,但是隨著知道的越多,對這個世界就有越多的不解。</p>


    而研究所、實驗室,就是他滿足自己對世界的好奇,唯一的途徑。</p>


    他喜歡這裏。</p>


    秘書推著輪椅,從專門為他修的坡道上了台階,就見到一群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員們,圍著收發室的窗口吵鬧笑笑,一片鬧騰。</p>


    老人“啊”了一聲,就閉上了嘴。</p>


    秘書心領神會地將輪椅把手交給保健醫生,快步走上去,在人群外圍低聲道:“顏老來了!”</p>


    唿啦,人群頓時散開,露出了核心的一名四十左右的青年研究員。</p>


    “李哥!”那名研究員滿臉笑容,向他打招唿道。</p>


    這是顏老前年才收的新弟子,名叫侯明誠,是一名非常優秀的青年科學家。才剛剛四十出頭,就已經參與了多項國家級的重大科研任務,做出了相當貢獻,也因此讓早已不再收弟子的顏老,破格列入門牆。</p>


    秘書點點頭,也迴了一個笑容:“是明誠啊,什麽事這麽高興?”</p>


    “李哥,老師幫我改的論文,已經在《phys today》上發表了!”侯明誠滿臉興奮地翻開一本英文期刊,翻到目錄,將一行標題指給他看。</p>


    難怪這裏鬧哄哄的,原來是侯明誠的論文,在《今日物理學》上登出了。</p>


    至於他會這麽高興,也是理所當然。</p>


    《今日物理》是有美國物理學會主辦的一本物理類專業期刊。</p>


    和很多專業性極強的刊物一樣,《今日物理》是一本小眾刊物,關注者很少。但是它的讀者,無不是各國極具實力的知名物理學家,一般沒有高深物理學知識的普通讀者,就算捧著上麵刊登的文章,麵對那一串串讓人眩暈的文字,也是一片茫然,完全看不懂。</p>


    越是高深的學問,能與之相和者就越發稀少。</p>


    可這絲毫不能降低《今日物理》在物理學期刊中的重要地位。</p>


    雖然它的影響因子隻有5點幾,不如最頂級的《physical revie letters》7.0,被業內頂尖大牛倍加推崇,但也同樣是排名極為靠前的頂級刊物之一。</p>


    能在上麵刊登文章的國內科學家鳳毛麟角。</p>


    侯明誠能通過其堪稱苛刻的審核,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修改,順利刊出,會如此興奮也就可以理解了。</p>


    他笑著恭維了兩句。</p>


    侯明誠開心地接受了他的恭維,看到了門口的老師,便捧著期刊快步上前,感激地對顏老鞠了一躬:“老師,謝謝您。”</p>


    顏老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p>


    雖然僅是一閃而逝,不注意還以為他如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但侯明誠還是看到了,感受到了老師濃濃的關懷,心中一片溫暖。</p>


    “繼續!”顏老用模糊的聲音,難得的說了一句。</p>


    他說話不清,也沒說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告誡侯明誠不要驕傲,繼續努力,踏踏實實做學問。</p>


    “老師您放心,過去的成績隻代表過去,我不會沉迷在裏麵,荒廢學問。這些成績,隻會激勵我更加努力地從事科研工作。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拿到諾貝爾獎,以迴報老師的栽培教導。”侯明誠扶著輪椅,彎下腰,在他耳邊真心實意地大聲說道。</p>


    老人年紀大了,聽力不太好,不靠近,他聽不清別人的說話。</p>


    顏老眼中閃過一抹笑意,隨即板起臉,用渾濁的聲音批評道:“差得……遠!”</p>


    “老師,我知道我基礎還很差。不過差得遠,我就跟著老師繼續學麽。有您這位大師耳提麵命,我不信跟著您再學四十年,還會一事無成!”侯明誠趴到他耳邊,善祝善禱地大聲恭維道。</p>


    “沒錯,有顏老教導,再過四十年,諾貝爾絕對是手到擒來!”</p>


    “顏老可要保重身體啊……”</p>


    圍觀的研究員們都笑起來,說著祝願顏老身體健康的話,都期盼他老人家能健康長壽。也有一些人看著看著侯明誠這位天之驕子的眼中,隱含羨慕。</p>


    有這樣一位國寶級大師親自指導,就算是塊頑石,也能變成寶玉吧……</p>


    這時,秘書手裏拿著幾本期刊,從收發室去而複返。</p>


    “沒錯!顏老一定要等到明誠獲獎的那天,讓他親手將諾貝爾獎章放到您手裏才對。”他笑著將一疊期刊放到輪椅旁的雜物袋裏,準備推他迴到辦公室,再把這些期刊拿給他看。</p>


    顏老眼珠一轉,左手抬了抬。</p>


    “這次的期刊,多了一本《中華物理》,據說是中華工業大學與部裏聯辦的。這是創刊號,我們所也發了一本,反正不要錢,我就順便拿迴來,讓您看看有沒有值得一看的文章。”秘書立即理解了他的意思,在他耳邊笑著解釋道。</p>


    顏老眼中忽然多了幾分神采,口裏含糊不清地說道:“工大……中華……”</p>


    “對對對!就是前些日子,突然提交了上千技術的那個工大,大家都知道它背後是中華製造。這本期刊就是他們和國內聯辦,國內這邊是《中國物理》代為審稿,發行也是兩邊一塊,喏,這就是《中國物理》。”秘書不厭其煩地將來龍去脈說給了他聽。</p>


    一聽是《中國物理》編輯部代為審稿,老人眼中的神采就黯然了,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不知道是對什麽不滿。</p>


    他抬了抬手指。</p>


    秘書明白,他是想知道內容目錄,便打開期刊,湊在他身邊讀給他聽。</p>


    老人聽了幾句,就垂下了眼皮,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些什麽。</p>


    秘書知道,他是在不滿。</p>


    國內的期刊做了這麽多年,還是沒有什麽進步。刊登的文章不能說沒有價值,隻是要麽是循著國外的腳步走,一點也不敢越矩,要麽就是在一些生僻的地方用工夫,希望能在蘿卜上雕出一朵花來。</p>


    可蘿卜就是蘿卜,就算雕得再精美,也變不成一顆寶石。</p>


    本來老人對中華製造還有些期待,希望對方主辦的期刊會有些新意,希望它能為國內的科研吹來一股新鮮空氣,但聽到目錄上前麵這些文章標題,依然是些陳腐的舊文,頓時就失去了興趣。</p>


    看來中華製造也不過如此。</p>


    就算有點真東西,終歸隻是一家公司,底蘊有限。這次上交的技術,大概就把他們的底子掏空了吧,想也拿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新技術來。</p>


    旁觀的研究員們也是笑意盎然。</p>


    這些文章所討論的東西,都是好幾年前的了。這裏就算一個普通研究員,從事的研究上麵刊登的內容有意義,說是濫竽充數也不為過。</p>


    “顏老,還要念嗎?”他俯身在老人耳邊,大聲問道。</p>


    顏老又嘟囔了一句,意思是聽都聽了,事情要有始有終,反正聽聽也沒壞處。</p>


    秘書咧嘴一笑,繼續讀下去。</p>


    讀著讀著,當標題念誦過半,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這些標題的內容他似乎隱約在什麽地方看到或是聽到過。</p>


    這些論文,難道是剽竊別人的?</p>


    要不然,他怎麽會有在什麽地方聽說過的感覺?</p>


    一想到這裏,他立即嚇了一大跳,如果是這樣,那這本《中華物理》可就名譽掃地了。</p>


    科學界最痛恨剽竊!</p>


    你哪怕造假,也不過是愚弄大眾,被人痛斥一通之後,最多是身敗名裂而已。</p>


    但剽竊就可恨了。</p>


    科研是多麽痛苦、多麽艱難的一件事,絕大多數科學家一輩子都不能有任何值得誇耀的成就,默默無聞在實驗室裏度過一生。</p>


    每一個新發現、新成就,都是科研人員像在大海中淘沙一樣,無比艱辛才找到的那麽一顆珍珠,是他畢生心血的結晶。</p>


    你就這麽剽竊了,就等於是在將人家一輩子的辛苦都偷走了。別說被剽竊成果的科學家恨不能生吃這個學術小偷的血肉,就是其他科學家也同樣不能忍,必然仗義執言,為其伸張正義。</p>


    每一宗剽竊一旦證實,都會視其影響範圍,被知道的全體科學家痛斥、窮追猛打,一定要置其於死地,將其徹底趕出學術界而後快!</p>


    尤其是顏老這樣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的老專家,更是嫉惡如仇,決不能容忍這種事情在他眼前發生。</p>


    愚蠢!</p>


    他心底冷笑了一聲,沒有停下來,依然冷靜地將所有論文標題都念了一遍。</p>


    但等他念完,才發現周圍很是安靜。</p>


    他從期刊中轉過視線,才發現顏老不知什麽時候,竟然轉過了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p>


    他嚇得魂飛魄散,連忙道:“顏老,您這是怎麽了?”</p>


    “給我看!”</p>


    顏老出乎意料地說了句完整的句子,然後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伸出手就將期刊從他手中搶了去,並且用以他身體情況,最靈活的動作,對照著目錄頁碼,迅速翻閱起來。</p>


    “這,這是怎麽迴事?”</p>


    秘書從沒見過老人這種表現,目瞪口呆,望著其他一臉驚疑的研究員,茫然地問道。</p>


    其他人似乎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沒有迴答他的問題。</p>


    就連侯明誠也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眼睛空洞地望著老人手中期刊,口中喃喃自語:“不可能的,怎麽可能?這沒道理啊,我們才剛剛展開研究,怎麽會這樣……”</p>


    秘書急了,他見老人神情越來越激動,生怕顏老出什麽岔子,顧不得顧及侯明誠的麵子,一把揪住對方衣領,咬牙切齒低聲道:“你嘰嘰咕咕在說什麽?快告訴我,顏老這是什麽了?”</p>


    侯明誠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從迷茫中驚醒過來,見到恩師的動作和表情,也是驚慌失措:“快,快別讓老師看了,他會受不了的!”</p>


    秘書生怕顏老有個意外,哪裏敢從老人手上硬搶,揪著侯明誠大吼道:“你他媽在說什麽?我問你話,顏老這到底是怎麽了!這期刊上的內容是不是有問題?你他媽快點告訴我!”</p>


    “是是!你放鬆點,我喘不過氣了!”侯明誠被衣領勒得無法唿吸,漲紅了臉趕忙道,“上個月我和老師討論的一個問題,現在在《中華物理》上已經登出了,而且是完整的課題!這說明對方已經解決了這個課題!老師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這麽激動!”</p>


    原來是這樣!</p>


    秘書恍然大悟,放開對方衣領:“那顏老有沒有事?他會不會太過激動?”</p>


    “我不知道,肯定會激動,但會激動到什麽程度我也說不清。”侯明誠脫開他手,就蹲到了老師麵前,專注地觀察著恩師表情,生怕他會刺激過度,出現狀況。</p>


    秘書此刻也沒了主意,不知道是應該將《中華物理》從顏老手中搶下來,還是靜靜等他看完。</p>


    他惶恐不安,隻能要求保健醫生做好急救準備,同時吩咐幾名研究員,趕快去把停在研究所的救護車叫過來,隨時準備對老人展開搶救。</p>


    “原來可以這樣!”</p>


    顏老看著論文,人越來越興奮,猛然一拍輪椅扶手,大叫一聲!</p>


    “顏老(老師),冷靜,您冷靜一點!”秘書和侯明誠等人都嚇得驚慌失措,他們隻能盡量提醒老人,讓他保持鎮靜,千萬不要激動。</p>


    可是顏老對他們視若不見,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認真閱讀著文章,神情專注已極。</p>


    “實在不行的話,就給他注射鎮定劑!”秘書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一咬牙,做出了決定。</p>


    “你敢!你敢給我打針,我就叫你滾蛋!”</p>


    沉浸在文章中的顏老,忽然抬起頭,像頭雄獅一樣瞪著他,清晰地怒吼道。</p>


    秘書和侯明誠都是張口結舌。</p>


    他們和老人相處這麽長時間,還從未見他如此清晰地說過這麽長的句子。</p>


    這不會是迴光返照了吧……</p>


    兩人感到頭皮發麻,幾乎要癱軟在地上。</p>


    保健醫生從一開始,就按著老人的脈搏,此刻開口道:“還不用這樣!顏老雖然脈搏有些快,但還算好,隻是有些興奮罷了,他也在控製情緒。隻要保持這種狀態,不再進一步激動,時間不太長的話就沒問題。”</p>


    他的話,讓周圍人稍微心定了一點,但該做的安排還是得做,該去叫人去叫人、該叫救護車叫救護車,其他人將收發室裏準備的擔架都拿出來了,隨時準備抬著老人跑。</p>


    “沒事了!顏老主要是剛開始那會兒最激動,現在已經慢慢冷靜下來了。他的脈搏,是正常的閱讀資料時的表現,基本沒問題了!”保健醫生抹了一頭冷汗,也是被嚇得不輕,這時才緩和下來,但手指依然按在老人手腕,時刻關注著脈搏變化。</p>


    “謝天謝地!”</p>


    秘書和侯明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驚魂未定的表情,不由得相顧苦笑。</p>


    沒多久,研究所所長、書記、院長、副院長、黨委書記等一大群領導都趕來了,環顧在左右。救護車也開到了研究所門口,後車門敞開,幾名醫生護士提著急救箱、氧氣等伺立在旁,就連01醫院那邊都已經準備了一間高幹病房,三組搶救人員隨時待命。</p>


    在眾人的環繞下,顏老不慌不忙看完了所有署名工大的稿子,合上最後一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起頭麵對一眾關心的領導,像孩子般地笑了起來,言辭清晰地說道:“你們放心,我還沒那麽容易死!</p>


    我現在感到很開心,很輕鬆。</p>


    中國的科研事業這個重擔,以前隻有我們這批老家夥在扛。我們拚命硬撐,隻是想再多活一天,為國家科研事業再做多一點貢獻。</p>


    但現在,我看到了希望!</p>


    中國科研事業,終於後繼有人了!</p>


    我還要活著,要盡可能長的活著,我還想看到我們國家的科研結出累累碩果的那一天。</p>


    到那時,我才會含著笑,離開這個世界,到地下對我過去那班老夥計說:嘿,老夥計們,我沒辜負你們的信任。我下來不是因為偷懶,而是把科研這根接力棒,順利交到了我們的後輩手上,卸下了肩頭的重擔以後才下來的。</p>


    未來的科研事業,不需要我們再死撐下去了!”</p>


    他仰起頭,望著冬日中燦爛的陽光,眼中、臉上都是輕鬆的笑意,口齒漸漸開始有些含糊起來:</p>


    “好暖和的太陽!”(未完待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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