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課程改成自習課。


    分校隻有四個老師,一半負責帶國中生,隻要有一個人請假就無法照常上課。


    到學校以後,我看見教室裏寫著語焉不詳的指示:『可以迴家,也可以看書。』教室裏隻剩下月野同學一個人。


    「啊,江都同學,你也來啦?你要迴家?還是自習?」


    「呃,我不想念書……」


    「宮地和加賀同學也一樣,說反正沒有要考什麽好學校,不用念了。念書又不是為了考試。」


    「除了妳以外沒有人留下來自習,代表大家都是這麽想吧。」


    說歸說,我也不想迴那個家。我和升學組不一樣,不必念書。最後,我決定逃進圖書室,待到放學為止。


    我沒有想看的書,便找起西洋跳棋的相關書籍,但是找不到附有詳細解說的書,畢竟分校圖書室的藏書原本就不多。不過,雖然沒有西洋跳棋的相關書籍,卻有西洋棋和將棋的書。


    我找不到想看的書,隻好隨便抽一本字典坐下來。但我又不學乖,忍不住查起西洋跳棋的單字,想想實在很嘔。


    我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原因就是彌子姐。


    一夜過去,後悔之情逐漸湧上來。我那樣奪門而出,不知道彌子姐做何感想?這下子我連去病房的理由也沒有了。


    不曉得彌子姐現在在做什麽?我想像著彌子姐獨自坐在西洋跳棋盤前的模樣,罪惡感頓時爬上心頭。下次申請麵會,搞不好會被拒絕。一思及此,我便無心做任何事,索性闔上字典,在桌上趴下來。


    「喂,別在這裏睡覺。」


    趴了一會兒後,有人對我搭話。我不情不願地抬起頭,隻見晴充站在眼前。


    「江都,你很閑的話,陪我一起去采買吧。」


    「……采買?」


    「分校祭的預算撥下來了,打鐵要趁熱。」


    哦,所以晴充才不在教室裏。


    「……你隻是要找人幫你提東西而已吧?」


    「因為除了月野同學以外,大家都迴家了,隻剩下你一個。有什麽關係嘛,你也喜歡采買吧?」


    彌子姐的臉龐瞬間浮現於腦海中,不過,我們並沒有約好要見麵。


    昴台是個小村落,隻有一家雜貨店,店裏塞滿各種便利的用品,定位就和麓町的超商差不多,但還是有點不同。這家店沒有名字,通常被稱為「雜貨店」,或是冠上老板的姓氏,稱作「森穀先生的店」。


    「森穀先生,我們今年也來采買分校祭要用的東西了。」


    晴充唿喚後,一個年約四十的男人從店裏慢吞吞地走出來。森穀先生帶著一如平時的笑容迎接我們。


    「哦,分校的小弟弟來啦。已經到了這個季節嗎?」


    「是啊。如果沒有我們,這家店會不會倒啊?」


    「少胡說了,要是這家店倒了,昴台也完蛋啦!」


    麵對晴充的調侃,森穀先生爽朗地笑道。


    「你是日向吧?過得還好嗎?」


    「是……好久不見。」


    我也點頭致意,覺得有點尷尬。


    從前,我也常來森穀先生的店。


    隻不過,森穀先生是不折不扣的療養院讚成派。以「替昴台注入活水」為說詞遊說大家的森穀先生,和我媽自然是水火不容,因此不知不覺間,森穀先生的店對我而言,成了隻有在這種機會才會前來的地方。


    「我知道你過得不輕鬆,好好加油。」


    森穀先生似乎明白我的隱情,隻說了這句話,便又繼續和晴充聊天。


    好一陣子沒來,森穀先生的店改變許多,不知幾時間賣起雜誌來了,也進了些沒看過的零食和果汁,旁邊還擺放著農具。森穀先生的店與昴台一起改變了。


    不過,其中也有沒變的部分。


    店裏一角放著許多油漆罐。


    森穀先生正是在療養院落成約一年後想出了這種創造性用法的人。白色圍牆上貼滿傳單,無助於雜貨店賺錢──察覺此事的森穀先生在幾天後進了油漆罐及刷子。


    三點二公升的罐裝油漆在這裏要價五千圓,但依然銷售一空。當然,是為了在療養院的圍牆上作畫。是誰先起頭的沒人知道,最初的塗鴉是在夜裏完成,後來小孩有樣學樣,甚至有外地人專程為了在圍牆上作畫而來到這裏。


    就某種意義而言,或許那是種反抗。


    村民對於昴台這塊土地上多出的異物所做的反抗。那陣子,牆上的塗鴉不斷更新,某人完成一幅畫之後,又會有另一個人在上頭畫上新的圖。當時的牆壁宛若巨大熒幕,未幹的油漆味就像背景音樂充斥周圍。


    隨著作品不再「更新」,油漆罐也變得滿布塵埃。我輕輕觸摸寫有「紅色」兩字的油漆罐。


    那時候,我也窺探過森穀先生的店,像現在這樣觸摸油漆罐。然後──


    「要補充油漆嗎?」


    此時,晴充對我說道。我並沒有做任何虧心事,但不知何故,我無法直視晴充的眼睛。


    「……不,分校的油漆已經很夠用了。隻有畫立牌的時候用得到吧?」


    「可是那是最醒目的部分耶。有缺什麽顏色嗎?」


    「變少的隻有紅色。畢竟顏色種類一堆,很多顏色的油漆本來就沒有。」


    「流行已經退燒了,店裏居然還有油漆。」


    所謂的流行,指的應該是昴台人一窩蜂地在圍牆上作畫的事吧。


    「你爸爸沒說什麽嗎?」


    「要說什麽?」


    「雖然這是在政府主導下興建的昴台設施,但也算是你爸爸的東西吧?被人亂塗鴉,他沒生氣嗎?」


    「他還笑著叫我『順便也去劃一畫』呢,所以我在角落畫了當時很迷的樂團標誌,不過被別人蓋掉了。」


    看著笑得天真無邪的晴充,我不禁暗想:一籠德光真的是為了昴台而建造療養院的。不知何故,一思及此,就有種冰冷的東西插進皮膚底下的觸感。


    「雖然現在已經沒什麽人在塗鴉,不過我還挺喜歡的。」


    「用完的油漆罐被到處亂扔,造成社會問題,現在退燒了不是正好嗎?」


    「啊,是啊。聽說有很多人氣唿唿地跑來向森穀先生抗議,要他處理那些垃圾。不過我覺得,圍牆已經完成了。畢竟鯨魚也來了嘛。」


    晴充說的應該是「二月鯨」吧。


    「所以我很好奇,如果現在讓你作畫,你會畫什麽?」


    「不會有這種機會的。」


    說歸說,我仍稍微想像一下。


    倘若我擁有能在這家店盡情購買油漆的財力,我會在那道牆上畫什麽呢?


    如果我贏了彌子姐,這個無謂的問題是否就會有答案?一思及此,我的心頭突然變得亂糟糟。


    我們一口氣買齊分校祭要用的東西,沒想到量還不少,有裝飾教室用的無痕膠帶、補強立牌用的牛皮膠帶。由於學校禁止我們將展示物直接張貼在教室裏,因此我們還買了三卷覆蓋牆壁用的壁報紙;又因為預算還有剩,連紅色油漆都買了。


    晴充抱著裝滿雜貨的袋子,我則是提著油漆罐,走在他的身邊。


    迴到分校時,時間已經很晚了,就算去療養院,應該也逗留不了多久吧。


    不知道彌子姐正在我沒有到訪的病房裏做什麽?是不是覺得我很薄情?「要是你不來,我會很寂寞的。」我想起她說過的話。


    此時,我猛然醒悟。查詢西洋跳棋、想起待在病房裏的彌子姐便心亂如麻,都是異常狀態。不知不覺間,我的生活開始繞著彌子姐打轉,這一點讓我感到十分恐怖。


    「弄到這麽晚,抱歉。」


    「沒關係。」


    我把袋子和油漆放進倉庫裏,如此迴答。不過一天而已,一天沒去,我不認為彌子姐會放在心上。


    「欸,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晴充突然喃喃說道。


    「什麽問題?」


    「你去過療養院吧?是去探望都村小姐嗎?」


    你怎麽知道?這般心思或許流露到臉上,我還沒開口詢問,晴充便辯解似地說:


    「哎,我……勉強算得上是療養院相關人士,這次都村小姐年紀和我相近,所以他們就介紹給我認識。」


    「介紹?什麽意思?」


    「哎,就是叫我陪都村小姐聊聊天的意思。」


    晴充支支吾吾地說道。


    彌子姐確實提過「一籠晴充」這個名字,而他是療養院事業相關人士的兒子,即使認識彌子姐也不足為奇。我想像著「要是你不來」的「你」變成「晴充」的情況,不知何故,感覺很不舒服。晴充無視這樣的我,悠悠哉哉地繼續說道:


    「你


    和都村小姐是什麽關係?」


    「也稱不上關係,隻是認識而已……而且是最近才認識。」


    晴充究竟知道多少?彌子姐死後我可能得到三億圓,和我們是用西洋跳棋決勝負一事,他也知道嗎?


    不知何故,莫說繼承三億圓,就連西洋跳棋的事,我都不想讓晴充知道。


    「這樣很好啊。她好像是真的無親無故,你能去陪她,我也很開心。雖然我想像不出她會和你聊什麽就是了。」


    晴充笑道,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


    他和彌子姐似乎隻是點頭之交,連彌子姐會下西洋跳棋都不知道。


    大概隻是擔心獨自住院的彌子姐吧。單純的善意、表裏如一的善意,這樣才像晴充的為人。


    「你也可以去啊,都村小姐應該會很開心吧。」


    「為什麽?」


    如此迴答的晴充一副打從心底詫異的表情。


    一瞬間,我覺得不太對勁,但是我並未察覺不對勁的原因。


    直到許久以後,我才知道此時晴充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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