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彌子姐共度的時光一文不值,不過她的屍體有三億圓以上的價值。


    有許多重要事物是無形的,所以我們總是想方設法,將感情或關係有形化。比方婚戒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如果可以,我想把對彌子姐的心意化成一個巨大的結晶,這麽一來,就不至於演變成現在這種情況。


    我推的輪椅上坐著三億圓。現在的彌子姐既不能對我笑,也不能陪我一起下西洋跳棋,卻遠比能做這些事時的彌子姐更有價值。


    這一點讓我悲傷不已。


    我走在夜路上,迴想過去發生的事。


    現在來到這裏究竟是錯誤的?還是正確的?認識彌子姐以後,我犯過許多錯,但是應該也做過正確的選擇。


    讓我和彌子姐耗上整個夏天的西洋跳棋,是種每一步都帶有莫大意義的遊戲。一次的失誤可能左右整個戰局,而十幾次的正確答案也可能彌補這個失誤。


    我和彌子姐的過去亦然,但我甚至連哪一步正確、哪一步錯誤都不知道。


    我迴顧和彌子姐之間的迴憶。


    在這段期間,我依然沒有停下腳步,持續往前邁進。


    <hr>


    第一個錯誤,就是我經過了昴台療養院──為了某種疾病興建的特殊療養院──旁邊的道路。從昴台分校迴家的路有好幾條,我大可以走其他路,可是那一天我偏偏踏上那條路。


    我所居住的昴台是個四麵環山的小村落,人口隻有一千人左右,和大都市相比可說是微不足道。


    那條路在昴台又格外冷清。畢竟療養院附近的小路,尤其是有病患住院的時候,幾乎是無人通行。


    或許這正是昴台人對療養院保持距離的證據,又或許是環繞療養院的圍牆令人不禁退避三舍。無論如何,這裏的行人遠遠少於其他地方。


    昴台療養院從前是被白色牆壁圍繞,現在則是被滿布塗鴉的牆壁圍繞著。


    這是居民發揮藝術細胞的成果。多虧他們,分隔療養院內外的是塗鴉藝術、q版狗狗和巨大鯨魚圖案。我瞪著圍牆上的鯨魚,微微地吐了口氣。


    療養院東側圍牆上的鯨魚,以旁若無人的尺寸悠遊於塗鴉大海中,從遠處也可辨別那漆黑的身軀。


    這條鯨魚從前曾造成一陣小轟動。來到昴台的記者一時心血來潮拍下牠,並以「怪病專用安寧療護機構的療愈吉祥物」為題,寫了一篇報導。


    在那篇報導中,鯨魚被取名為「二月鯨」,成為抒情文的佐料,最後卻化成火苗。「怪病」和「安寧療護」這兩個用詞引發外界抨擊──以「怪病」二字形容這種疾病缺乏同理心。再說,這裏的住院病患正在接受治療。就算是痊愈機會渺茫的疾病,也不該寫得像是病患已經接受這個事實。


    如此這般,單單因為雜誌是在二月發行而定名的「二月鯨」,今天依然擺出不問世事的臉孔,在高大的圍牆裏遊動。


    鯨魚的鼻頭上貼著「堅拒收容金塊病患者」、「反對療養院,找迴美麗的昴台」等傳單,大大的標語底下寫了許多毀謗中傷療養院的字句。


    我凝視著傳單數秒鍾,緩緩伸出手來。


    瞬間,一陣強風吹過,打算撕下的傳單自行剝落,消失於樹林之間,而我伸出的手則抓住別的東西。


    一條紅色圍巾。


    「……圍巾?」


    現在是四月初,陽光越來越暖和,再過一陣子可能連外套也不用穿了。再加上今天是散步的好天氣,根本不需要圍巾。這條圍巾是從哪裏來的?


    「那邊的同學。」


    我還來不及找尋圍巾的出處,便傳來一道清澈的聲音。


    「接得好,謝謝。可不可以還給我?」


    我望向聲音的來源。


    「對,這邊。你的眼睛很利啊。」


    圍牆上坐著一個長發女子。見了她住院服底下露出的白皙脖子,我不禁暗想:原來如此,紅色圍巾確實很適合她。她的手上戴著與和煦春光完全不搭調的黑色手套。


    用含蓄點的說詞形容,她是個漂亮的人。把五彩繽紛的圍牆當成椅子坐,也讓她看起來充滿幻想氣息。


    「……妳是療養院的人嗎?」


    在這股氛圍的影響下,我問了個蠢問題。


    「是啊,我是這一邊的人。」


    她露出淘氣的笑容,眯眼而笑的模樣與漂亮的外表正好相反,有些孩子氣。直到此時,我才想起手上的圍巾。


    「對了,這個……」


    我拚命伸長拿著紅色圍巾的手,可是她並未接過,而是更加眯起雙眼,對困惑的我笑道:


    「要還就送到我的病房吧,我會讓你進來的。」


    「……我沒有進去的資格。」


    「疾病不是通行證。」


    說著,她樂不可支地笑了。


    聽了這句話,我明白眼前的女子染上了那種怪病。倘若昴台人的傳言屬實,她是現在唯一的住院病患。


    「妳看起來不像病人。」


    「哎呀,病人也能爬圍牆啊。順道一提,那條圍巾很貴,別用扔的。」


    說著,她突然從圍牆上消失。過一會兒,鯨魚的另一頭傳來聲音。


    『我叫都村彌子!不用客氣,叫我「彌子姐」就好!跟櫃台說我的名字,他們就會放行了!』


    「……我要把圍巾丟過去了!請接好!」


    『不,你不是那種會亂扔別人東西的類型。那就改天見囉!』


    彌子姐的聲音逐漸遠去。距離這麽遠,即使我把圍巾扔過去,也扔不到她身邊吧。雖然我是真的想扔,可是一看到這條圍巾顯然是用高級材料織成的,就怎麽也扔不出手。


    大事不妙──這是我最初的感想。不知何故,才認識幾分鍾便看穿我個性的彌子姐,塞了個最有效果的包袱給我。光是聽到「很貴」二字就不敢讓圍巾沾染塵土的我實在太可悲了。


    猶豫一會兒後,我把圍巾塞進書包裏。為防自己忘記,我把剩下的反對傳單也撕下來,放進口袋中。


    迴到家一看,家裏沒有人。刺耳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屋內迴蕩著。


    家裏的老舊印表機每次列印都會發出哀號般的嘎吱聲。我巴不得印表機幹脆壞掉,但是它卻盡責地完成所有工作。印表機花費冗長的時間吐出一張傳單,傳單上用鮮明的明朝體印著「反對收容新的金塊病患者!」等文字。


    我從口袋裏拿出揉成一團的傳單,輕輕扔進垃圾桶裏。


    新上任的昴台村長一籠德光,宣布在自己任內要讓昴台的財政轉虧為盈,而他實際上也做到了。一籠德光為了拯救這個村子而建造的,就是國內第三座金塊病專用的療養院。


    昴台擁有美麗的自然環境與充裕的土地,最適合建造白色箱子。想當然耳,除了一籠德光以外,還有許多人嚐試過運用這個空間。


    然而,真正能夠活用昴台的隻有他一個人。他精準地預測時勢、了解需求,知道昴台需要的不是大型演唱會會場,也不是新銳藝術家建造的銅像,而是政府支付了大筆補助金的特殊醫院。


    當時,國內共有七人罹患了俗稱「金塊病」的疾病。政府將這種疾病定為絕症,並宣布建造專用的收容設施。


    高瞻遠矚的一籠德光搶先將收容設施引進昴台,「昴台療養院」就這麽如火如荼地動工了。落伍的村落裏,嶄新的設施。


    如此這般,七個病患中,有兩個被送到昴台療養院──專門研究與治療金塊病的設施──的白色圍牆中。這是發生在我就讀分校四年級時的事。之後,昴台療養院持續收容病患,而昴台的經濟也隨之活絡起來。


    當時,圍牆上還沒有塗鴉,覆蓋白色牆麵的隻有「反對療養院」、「為了孩子的未來,立即撤出」等傳單。


    所以,算起來媽媽從事療養院反對運動,已經足足有四年。


    *


    七點過後,媽媽一迴到家,我立刻緊張起來。我把圍巾藏在衣櫃最深處,雖不至於被發現,但還是小心為上。我主動走下一樓,以免媽媽上樓。


    媽媽一看見我,便不快地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北上叔叔呢?」


    北上叔叔是我的繼父。


    「好像……還沒迴來。」


    我說道,媽媽不滿地哼了一聲,坐到餐桌邊。我走進廚房,煮冷凍烏龍麵給她吃。北上叔叔在家的時候會下廚,不過今天他不在,無可奈何。


    我趁著煮烏龍麵時解凍自己要吃的冷凍麵包,北上叔叔也在這時候緩步走進廚房裏。他隻有四十幾歲,模樣卻十分蒼老,骨瘦如柴,唯


    獨雙眼炯炯有神,看起來活像負傷的野獸。我猜我自己應該也是這副模樣吧。有我們兩個人在場,廚房看起來宛若飼育小屋。


    「……啊,日向,你看這個。」


    北上叔叔舉起手上的紙袋,微微一笑。


    「我去幫忙橋川先生下田,他給了我米和蔬菜。」


    「謝謝。」


    「不,沒什麽大不了的……」


    說著,北上叔叔把賣相很差的蔬菜收進冰箱裏。


    北上叔叔是媽媽的再婚對象,原本不是昴台的居民。起先媽媽向我介紹北上叔叔時,他並不是現在這種野獸般的模樣,而是充滿知性氣息,讓尚未懂事就喪父的我大為期待。


    我還記得北上叔叔從前買書給我的時候,總是笑得很開心。這個家裏的藏書幾乎都是北上叔叔帶來的。


    北上叔叔似乎打從心底憂慮昴台的人口外流和經濟問題,拚了命地想要活絡我和媽媽居住的這塊土地。他甚至辭去知名企業的工作,以昴台為據點,展開振興事業。


    我和媽媽也都替北上叔叔加油。


    如果一切都一帆風順就好了。


    從結論說起,北上叔叔的事業全都以失敗收場。比如釀造昴台獨有的當地酒,或是將昴台采收的農作物推廣到外縣市等等,說穿了都是些老套的行銷方式。即使如此,北上叔叔是真心想活絡昴台。


    北上叔叔試圖打造的「昴台品牌」並未紮根,昴台就快被山的另一頭的三鳥內地區吸收了。昴台人都接受了這種命運,隻有北上叔叔一個人幹焦急。


    就結果而言,為昴台注入最多活力的,還是昴台療養院建設案。


    當時北上叔叔發展的事業幾乎都已倒閉,可是他還沒放棄。縱使積蓄已經空空如也,北上叔叔依然不屈不撓。在國內第三所大型療養院的建設案塵埃落定之前,他都沒有放棄昴台。


    直到昴台療養院建設說明會的當天,北上叔叔才徹底死心。


    「看來是不行了。」


    隨著這句話,北上叔叔不再工作,成天足不出戶。從那天起,支撐我們家家計的隻剩生活補助金和慈善團體供應的冷凍麵包。但就連這些微薄的小錢,也都被媽媽花費在全心致力的「活動」之上。


    「日向,你別光吃麵包,多吃點營養的東西。」


    北上叔叔這句話讓我迴過神來。麵都煮爛了,我連忙將鍋裏的麵倒進碗公。


    「不,今天肚子不太餓……」


    「是嗎?」


    說著,北上叔叔也拿出自己的麵包。


    「對不起,讓你過這種生活。」


    北上叔叔三不五時就會這麽說。


    然而,北上叔叔似乎沒有東山再起的念頭。他偶爾會幫忙鄰居下田,可是無法開創新事業。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麽,隻迴答:「沒關係。」


    對於灰心喪誌的人,說什麽都沒用。


    這時候,客廳的電視傳來尖銳的笑聲。


    每當我們說話,媽媽都會默默地把電視的音量調高,見狀,我和北上叔叔不約而同地住了口。


    我把煮爛的烏龍麵和淋上番茄醬的麵包送到餐桌上,令人不自在的晚餐時間開始了。媽媽瞪了默默吃著麵包的我一眼,大大地歎一口氣。


    「你今天跑去哪裏?」


    這個問題是對著北上叔叔問的。北上叔叔又做了一次剛才的說明,聽完,媽媽咂了下舌頭。


    「橋川不就是頭一個向療養院屈服的乞丐嗎?」


    媽媽一臉不悅地啐道,北上叔叔縮起身子。


    「……橋川先生送了些米給我,應該可以撐上一陣子。」


    「你不明白嗎?那些米可能被汙染了。對他們來說,我們是敵人。」


    說歸說,媽媽還是會吃橋川先生送的那些米吧──我如此暗想。


    「我跟你說,事情沒這麽單純。政府隱瞞了重大事實。療養院裏收容的不是病人,而是政府的生物兵器。不把療養院遷走,昴台就會變成可怕的實驗場。」


    媽媽開始說起荒誕不經的陰謀論,北上叔叔悄悄地移開視線。這種時候北上叔叔會躲進殼裏,靜待暴風雨過去。


    至於此時的我,則是想起今天剛認識的彌子姐。春天還披著圍巾、戴著手套的她,看起來既不像生物兵器,也不像病人。


    療養院建設案塵埃落定時,曾有人謠傳金塊病──亦即「多發性金化肌纖維發育異常症」是原因不明的感染性怪病;召開說明會的時候,反對建設案的人也很多。


    然而,療養院對於昴台而言,畢竟是數年後或許就不會再有的轉機。後來,大家得知這種疾病不會傳染,漸漸地就不再反對了。圍牆上開始出現塗鴉之後,昴台便完全接納了療養院。


    如今還在活動的反對派,隻有以我媽為首的數十人。狹小昴台中的狹小社群。媽媽每天都和這些人聚會,發表剛才的陰謀論。


    媽媽開始熱衷於這種活動,是在北上叔叔閉門不出之後。兩者之間赤裸裸的關聯性令人發毛。


    我迅速吃完麵包以後,立刻站起來。背後傳來媽媽的咂舌聲,接著,她又繼續對著北上叔叔發表她的陰謀論。


    一上二樓,我立刻檢查衣櫃。衣櫃最深處有條紅色圍巾,一切都不是夢。


    會變成這種局麵,全是因為我經過那條路──又或者該說,是因為我想撕掉反對療養院的傳單。


    我知道媽媽印了新的傳單,知道她用那台老舊的印表機,經曆了多次失敗,最後印出幾張精華,甚至可以想像媽媽喜孜孜地拿著傳單去張貼的模樣。


    其實根本沒人會看那些傳單,療養院也不會因此關閉,我卻糊塗得跑去撕傳單。


    完全沒想過會遇上彌子姐。


    我望著紅色圍巾片刻之後,關上衣櫃的門。昴台療養院──我說的沒資格,就是這個意思。胡亂張貼反對派傳單的女人之子,沒資格進那個地方。


    然而,編織而成的通行證就在我的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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