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天,傍晚時還是有些冷。


    天邊斜陽開的血紅,倒像是要滴血一般,將四野照的一片赤紅色。


    院中灑落點滴殘陽,將那人幹淨的臉上都照的紅彤,以至於讓人感覺有些恍然如夢,但卻又無法反駁對方口中說出的話。


    李捕頭的確從推門而入的那一瞬間,便對徐尚珍開始懷疑。


    一來知道關押張全的地方的人並不多,二來便似這位林千戶所說,衙門裏所有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據,唯獨徐尚珍在現場。


    其實倒也說的過去,因為他的確是暈了過去,並未作假,但也若林千戶所說那般,以徐尚珍這些年的經曆,斷然不會因為這點小場麵,就會被嚇暈過去。


    所以在徐尚珍睡醒之後,便問了幾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但卻又有諸般所指,可惜對方的迴答,著實站不住腳。


    所謂身上有沒有受傷,便在懷疑徐尚珍因為驚嚇而暈倒,然而徐尚珍身上並沒有傷,且他一口咬定的確是驚嚇。


    以至於在問是否要叫申時行迴來,試探徐尚珍是否真的有問題。按照徐尚珍的性格,多半也不會讓遠在京城的申時行迴來。


    隻是他的反應實在有些過了,所以能顯示他心中是有鬼的。


    不過對方始終是徐尚珍,這些年對自己恩重如山,即便對方有這些諸般的漏洞,他最終還是選擇相信對方,因為這些並不能算十足的證據。


    隻是如今聽得林千戶的這一番話,李捕頭心中逐漸有些動搖,但這些年自己能到這一步,再退一步說,自己能活到今天,不被餓死,都是因為這位徐知府。


    一直以來都認為徐尚珍是一位愛民如子的好官,雖說平日裏喜愛一些字畫,卻也並不影響他在蘇州的政績。


    當年申時行的生母將申時行托付給徐尚珍,徐尚珍便答應收養,這些年視若己出,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對方中了狀元。


    徐尚珍卻要求申時行改迴本家父姓為申,且不要他絲毫的迴報。


    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如今卻說他成為了閹黨的內奸,且還殺了證人,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極其難以置信的事。


    隻是事實卻又擺在眼前,一切的疑點都指向徐尚珍,如今他的疑點最大,即便李捕頭多麽相信他不會這般做。


    李捕頭沉默許久,並未理會林千戶,轉身便要離開,卻聽得身後林千戶輕笑一聲,道:“隻是覺得沈先生就這般冤死……實在有些不值得。”


    未等李捕頭說話,林千戶繼續道:“當年嚴家把持朝政時,無數忠烈被殺……若非沈先生,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遭殃……便說蘇州這邊,戚將軍打倭寇的軍費,多半都是沈先生出的銀子……如今他含冤入獄,你就忍心這般看著他屈死獄中?”


    李捕頭長歎一口氣,對於沈無言,他始終還是十分敬佩的,自然不能就這般看著他含冤而死,心中愈發沉重的矛盾幾乎要讓他難以喘息。


    “沈先生的冤……在下一定會查清的……至於衙門中的內奸,我也一定會查清……”李捕頭沉聲道。


    這般說完,他又道:“至於林千戶……這裏是蘇州知府衙門,而不是你錦衣衛北鎮撫司……”


    說完這句話,李捕頭立刻轉身離去。


    院子內的林千戶呆呆的望著遠去的那身影,不由笑了笑,隨即抽出腰間的繡春刀打量一陣,才冷笑一聲,隨即離開。


    ……


    太監巷,蘇州織造局。


    小閣子內今日愈發冷清,齊堯前些天離開蘇州迴京複命,今日大抵就能迴來。如今此地就剩下桂子一人在此,卻也清淨。


    至少桂子是這般認為的。


    身為齊堯的親信,桂子在蘇州可謂是遊刃有餘。前些天李家被削去了皇商資格,如今蘇州正確皇商,於是不少綢緞莊前來拜訪。


    這一來二去,送銀子自然不在話下,其中諸般好處數不勝數,而齊堯一直在忙著沈無言那邊的事,卻也無暇眷顧,這些好處自然落在了桂子手中。


    如今桂子十分享受這種感覺,齊堯沒在蘇州,他便是老大,整個織造局內,似乎沒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這樣的情形去年也出現過,不過當時這般享受的是順子,如今他已經化成了灰,永遠也不能再來對自己唿來喝去。


    慵懶的躺在躺椅之上,手中端著茶壺緩緩的喝著茶,口中輕唱著北方曲子,不時的喃喃一兩句浪蕩言語,樂在其中。


    仰望著夕陽西下,桂子不住的歎息一聲,道:“順子呀,不是哥哥我不保你……倒也不能怪老天爺,隻能怪你太蠢……”


    言語雖說無限的惋惜,但說完之後便立刻哈哈大笑,顯然是在嘲笑。


    “都是你害死我的,現在還說我蠢……”


    忽然一陣陰風吹來,桂子隻覺得後心一涼,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聲音,於是臉色頓時大變,忙起身迴頭望去,四處寂靜,並無人出現。


    “原來是聽錯了……”


    幹笑一聲,桂子便要坐下,但很快他便無法坐下,因為他已然癱倒在地上,慘白的臉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流下。


    一雙顫抖的手指著不遠處的角落,驚唿道:“鬼……鬼……有鬼呀……”


    順著桂子的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若黑炭一般的人站在牆角,那人的五官早已無法辨認,頭發上還冒著黑煙,顯然是被燒成了這般模樣。


    那黑炭緩緩從牆角飄到桂子身邊,幽幽道:“我與你並無仇……你為何要殺我……”


    “我……我……我……都是齊……”口中支支吾吾的說著話,卻始終吐字不清。


    不一會,他便停止說話,倒是讓一邊的黑炭一愣,不由輕歎一聲,掃了一眼已然被嚇暈的小太監,忙將身上的黑炭丟在一邊。


    稍稍整理了一番頭發,便露出一位麵容英俊的青年,他微微皺了皺眉頭,苦笑道:“就這點膽量……怎麽還能殺人。”


    這般說著話,青年一手抓著桂子的衣服,丟在肩膀上,順著牆邊,緩緩離開。


    ……


    牢房之內。


    沈無言這些天脾氣愈發不好,時不時的會將許多書丟進火爐中,即便天已然逐漸轉暖。


    有時前來探望的人他都一概不見,除卻李婉兒,甚至連月兒他都很少會見。


    今日依舊在燒書,許久之後,他才沉聲道:“京城那邊什麽消息……”


    站在牢房門前的李捕頭,沉默許久,並沒有迴答沈無言的問話。


    沈無言頓時惱火,怒喝道:“無非就是秋後處斬……會不會累及到家人……我沈無言賤命一條,不能讓婉兒他們遭罪。”


    “真的沒辦法了?”李捕頭不住問道。


    沈無言苦澀笑了笑,輕聲道:“最後能證明我親白的人都死了……還怎麽玩……”


    李捕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件事都是因為我的疏忽……我願給沈先生抵命。”


    沈無言臉色微變,接著大怒道:“你抵什麽命……你是不是傻呀……好好照顧我的家人……這就是對我最好的交待。”


    李捕頭微微點點頭,道:“沈先生放心……在下一定會查清這案子,找出……”


    “找出衙門的內奸?”沈無言忽然譏諷一笑,道:“你若是永遠糾結此事,那麽永遠都不能查清這案子……其實事實你我都很清楚,但如今之所以會變的如此難,就是因為我們想的太多。”


    稍一沉吟,沈無言又道:“好好迴家待著便是,這案子已經完了……”


    這般說著話,沈無言上前握住李捕頭的手,大笑道:“照顧好我的家人……”


    李捕頭臉色微變,但看著沈無言一臉鄭重,於是忙又恢複神色,許久之後,才緊緊握緊拳頭,沉沉道:“沈先生放心。”


    望著遠去尚還含著淚水的李捕頭,沈無言不由笑了笑,卻是真誠的笑容。


    微微靠在椅子上,捏起水果塞入口中,目光之中也看不出到底是在想什麽,單純的呆望黑暗之中,許久才苦笑一聲,道:“嘉靖四十年開春,來大明……到現在,卻是有意思。”


    思緒迴轉到幾年前那個清晨,推門時那滿園的竹子,以及那個眼含淚珠的少女。


    這些年看到不少含淚的人,若徐渭,若王世貞,又或者是一國之君,總之不盡相同,直到如今看到這名大汗流淚,沈無言不由動容。


    大抵對方所從事的,與自己當年也有幾分相像吧,於是愈發能感覺到對方的絕望,但遊戲規則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癡癡的笑了笑,沈無言忽然又喃喃道:“海明威說過,這個世界很美好,我們應該為之奮鬥,我同意後半句。”


    這般說著,沈無言忽然感覺到有人走過來,抬眼一看,卻也是熟人,於是忙起身,向著來人一抱拳,道:“那麽久也沒來找我……想必另有打算?”


    那人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搖頭道:“沒有過來,是不想看著你這般……當時若是沒將你帶迴來,你如今大可在遼東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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