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蘇州李家總算安定下來。


    原本擔心這價值七十萬兩銀子的綢緞會出岔子,哪成想織造局那邊竟然沒有任何挑剔,就將綢緞盡數購置,且銀子全數付清。


    這倒是讓李興昌諸人大為汗顏,本以為織造局那邊會為難,而今看來倒還真是些正直之人,並非不收銀子就不辦事的。


    卻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覺,所以李興昌今日正值冬至時節,特地前往織造局登門拜訪。


    蘇州的雪來的較早,大抵月前就開始下雪,直到這幾天才真正下的大了些,卻也並未有積雪,隻有樹梢上稍有雪片,也隨之便化。


    走在這條熟悉的道路上,李興昌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年做皇商,經常往返在織造局到李家宅子這條路上。起初前些年李家在朝中的支柱被罷官之後,日子就越來越難,以至於每年都要花一大筆銀子打點。


    直到後來沈無言在京城成名,倒是織造局時常會去李家探訪,但李興昌為人本就大方,所以即便那些個公公們來李家拜訪,依舊會贈送大量金銀。


    他卻也清楚,這些人之所以會來李家拜訪自己這樣一介凡夫俗子,無非是因為自己在京城的那位好女婿,這些人多半都是有所圖。


    之後沈無言得罪朝中權貴,致使發配遼東充軍,朝廷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李興昌依舊去打點,倒也是習慣了。


    今年情況卻是特殊,說是換了名織造大人,暗地裏打聽,說是還與沈無言有著某些過節,所以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


    送銀子珠寶首飾自然不在話下,田地諸般投其所好也不在少數,然而始終無甚效果,卻是讓整個李家將精神緊繃到了極致。


    七十萬兩銀子的綢緞,若是不織出來,便會落得個違抗聖令之罪,這樣一來就是累及滿門,最終結果的確無可想象。


    然而若是織出來,織造局又不批,那麽這七十萬兩銀子的綢緞就等於打了水漂。


    李家雖說家大業大,卻也經不住這樣的事,一旦事情真是這般,那麽李家便若當年胡家一般,想要翻身,已然不可能。


    如今李家在蘇州地位也算崇高,多半還是因為皇商的頭銜,若是因此事丟了這頭銜,那麽其他綢緞莊很快就會將李家淹沒,最終李家基業就此覆滅。


    李興昌很清楚這其中道理,當年選了皇商便是走的一步險棋。


    他自恃自己行事謹慎,卻是惹不到這些個官員們,那麽隻要自己的綢緞做的好,另外在打點一番,事情本就不難辦。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七十萬兩銀子進賬,卻也證明李家又挺過去了這個大坎。


    走在雪中,卻依舊無法掩飾他那兩鬢斑白,卻是老了。


    十多年前接手李家之際,尚還有一名七叔公,以及李家諸位相持,如今李家卻都離去,剩下他來肩負裏家族大業。


    老人長歎一聲,微微挺起早就被歲月壓彎的腰,走在街道上,那孤獨的背影稍稍讓人看得悲切,但那又如何?


    輕咳一聲,以來掩飾心肺之中的不適,以及渾身各處都出現的些許毛病,想來算不得什麽,但吸著這涼氣,始終還是止不住的咳嗽。


    走到織造局門前之際,李興昌站在門前稍稍整理了一番衣襟,隨即又看了一眼右手邊上的禮盒。


    今日他一個人過來的,因為怕這些個公公不喜隨從,所以並未乘馬車,甚至連一名隨從都未曾帶著,就這樣走了過來。


    隻是他不知曉的是,在他身後不遠處,始終都有一名女子跟在他身後,望著那愈發彎曲的背影悵然,卻已然不是當年背負自己的堅挺肩膀了。


    直到望著那老人向著開門的小太監點頭哈腰一臉謙卑,接著走進園子後,才忙轉過頭,隨即抹了抹眼角,輕聲道:“天君,我們迴去吧……”


    “我們為什麽不和外公一起……”女子身下的小姑娘穿著花小襖,望著不遠處那烘漆大門,眨眼問道。


    女子微歎一聲,接著忙笑道:“外公去辦正事,你是女孩子,都不能去……”


    “哦……”小姑娘點點頭,片刻之後忽然又道:“爹若是在,他就能去外公一同去了……”


    孩子的言語卻是這般的純真,又那般能擊碎人們心中最後的防線。


    女子頃刻滿麵淚花,想去抹幹淨,卻始終都辦不到,大抵淚水太多的緣故吧,然而心傷委屈誰又能理解。


    “你爹若是在,這些人哪敢這般待你外公……”


    女子苦笑一聲,隨即道:“我們去大儒巷找月兒姐姐……”


    ……


    大儒巷。


    月兒緊皺眉頭,一臉陰沉的望著這雪天,微歎道:“如今兩邊加起來才湊齊這七十萬兩銀子……卻也不是長久之計……”


    與月兒對坐在毛毯上的蘇巧巧卻也緊皺秀眉,苦歎道:“這事也是難辦……不過也算預料中的事,織造局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顯,李老爺心中應該有這個數的。”


    月兒沉沉歎息一聲,無奈道:“李老爺身子骨早就不似從前,這次若是當真賠了這七十萬兩銀子……他如何經得住這份衝擊。”


    “卻也是權宜之計……”蘇巧巧臉色愈發難看,不住的用手搓著冰涼的小手,一邊道:“如今隻是希望婉兒姐姐那邊能瞞得住了……事情一旦敗露,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月兒忙道:“如今擔心的便是如此……李老爺膝下無子,李家又分了家,看他的意思明年就會將家業交給婉兒……這樣一來就好辦了。”


    稍一停頓,月兒繼續道:“如今怕的就是年前李老爺會去織造局拜訪織造大人們……我們都將這事瞞著他,那些老爺們卻沒這份心思。”


    “每年年底去拜訪織造局的大人們都是常定的事項,這些年都是這般過來的……所以怕是免不了,就看婉兒姐姐能否勸住……”


    蘇巧巧輕歎一聲,忽然抬眼便看到街角匆匆而來的兩人。


    “說婉兒姐姐,她就過來了……還帶著小天君……如此急切,莫非出了什麽事……”


    聽著蘇巧巧說話,月兒心中頓時一沉,口中喃喃自語道:“看來是出事了……來人,快去請李大夫來一趟……”


    蘇巧巧身子愈發虛弱,所以此時看月兒這般神情,想來的確是出了大事,但卻又幫不上什麽忙,心中隻得急切,卻隻得怪自己重病在身。


    就在月兒安排之際,李婉兒已然跑上了樓,她將沈天君安排在樓下院子裏玩耍,自己忙到月兒邊上,甚至顧不得與蘇巧巧打聲招唿。


    “我爹……我爹他去織造局了……”


    看著李婉兒已然流出了眼淚,月兒一邊將她眼淚擦幹,一邊低聲,道:“少奶奶不要急……我這就去織造局……”


    ……


    織造局。


    李興昌心中始終有那麽幾分憂慮,自從進了這園子之後,心中便十分沉重,但這份沉重又不知從何而來。


    於是隻得歸咎於從未見過如此正派的官員,所以心中始終有那麽幾分緊張罷了。


    園子不算太大,但卻十分雅致。繞過迴廊之後,心中陡然有那麽幾分不妙之感,掃了一眼走在前麵的小太監,李興昌忙低聲道:“這位大人……”


    “就在前邊了……”小太監稍有不耐煩,但說話還算和善,想來還是因為之前收了銀子的緣故。


    這園子李興昌也不是第一次來了,按照如今所去之處,應該是一間小閣子,不過以往那邊都是閑置,卻也很少過去。


    且那邊本就不是待客之處,所以他才有那麽幾分疑問,但聽著對方不耐煩的語氣,李興昌也不好多問。


    “其實我說李老爺你何必如此執著……”


    李興昌不由一怔,忙道:“每年過來見織造大人本就是分內之事……”


    小太監輕笑一聲,暗想著他倒是以為在說他今日過來拜訪的事,於是忙道:“織造大人不要你那批綢緞不是因為你家的綢緞不好,也不是因為你送的銀子少……實在是因為他自己的問題……”


    李興昌臉色微變,目光頓時一沉,腳下步子已然停下,沉沉道:“這位大人說的那批綢緞……是何時的事?”


    小太監輕笑一聲,道:“李老爺這是不信了,我叫順子……織造齊公公是我的幹爹,織造局的事我能不清楚……就是中秋節的那批綢緞,七十萬兩銀子……”


    “那批綢緞不是朝廷購置了……銀子都給了……”李興昌喃喃自語,心中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中秋時自己因為皇商的事心中一直急切,所以就被李婉兒借此為由送到了京城遊玩了一段時間,迴來之後這事就成了。


    當時倒是沒有多想,而今想來竟然是這般緣由。


    “竟然是這般緣由……”李興昌不由笑了笑,隨即轉身便想著門外而去。


    大雪負壓青鬆,青鬆尚能挺立,然而而今這位老人卻經不住這雪負壓。


    剛走出門,李興昌便被月兒迎上。還未等月兒說話,李興昌一口鮮血噴灑在潔白雪地之上,接著暈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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