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氣還算涼爽,即便臨近中午太陽還是暖洋洋的。


    一路上月兒都很是驚訝沈無言怎麽三言兩語就讓呂氏出錢修墳,卻都被沈無言以不值一提略過,最終隻能自己得出一個結論,不是少爺變聰明了,那就是呂氏真傻了。


    走著就到了大儒巷口,此時鋪子的裝修正在轟轟烈烈的進行著,一切都按照沈無言預想中的情況進行著,約莫著在三月底就能正式開張,想想還有些小激動。


    簡單的進行一些小方向的調整,沈無言便與月兒向著巷子深處的王少卿家走去。


    王少卿正在門口歪脖子樹下與人下棋,對手是一名年紀大約三十五六的書生。見沈無言二人走來,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示意他坐下,也沒多說什麽。


    月兒見此情形便苦笑一聲,走進屋去,說是幫李嬸做飯。


    此時棋局正緊,二人目光中雖說還算溫和,但實質上已經頻頻施展殺招,在暗中較上勁了,棋盤中卻沒有這春日暖風那般的輕柔。


    最終還是那書生棋高一著,以王少卿輸了一子告終。


    一局之後,二人也不著急重新開始,而是都開始迴顧之前棋盤中的對弈,無非是一些失誤與妙招,最終又是一番爭辯不休,這才圓滿的收拾棋盤結束。


    棋盤上的招數沈無言也懂得一些,曾經在前世雖說算不上國手,卻也有一定的造詣,進而也有自己的風格,所以在二人談話之際,也發表幾分見地,深得兩人認可。


    “這位是徐文長……”


    王少卿指著眼前的書生介紹著,接著又介紹了自己,然後又大概的自我介紹一番以及無關緊要的寒暄之後,三人這才向小院內走去。


    看得出徐文長是一名寡言少語之人,但他每說一句話都頗為受用,言談之間頗具儒風,連沈無言都十分讚歎。他與王少卿那份質樸相比,他更多的是一種灑脫豪邁之感。


    王少卿一邊為二人沏茶,一邊說道:“父親前些年去世,母親也隨之而去,這家裏就剩下我與賤內,所以下人很多都被遣散迴去。李嬸早些年就是廚娘,飯菜的確可口。”


    “少卿兄何故於此。”徐文長本就話少,此時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讓人琢磨不透的話,使得本就有些冷清的中堂更加沉默了許多。


    王少卿終究還是清楚意思的,他向著沈無言苦笑道:“都說在下因為官場不幹淨才不入朝的,其實哪是這樣……終究功底不深,不足以為朝廷建功立業罷了。”


    徐文長微笑搖頭道:“少卿兄師從庒渠先生,同窗王應電名聲在外,這些年你隱在這巷子內,所謂功底不深在外人看來或許還能稍有期滿,但我看來卻是不行。”


    徐文長此人言談耿直,雖說很多話讓人聽來有些不舒服,但卻都是實在話,也都是為了王少卿所想,且常常能直指事情的關鍵之處。此時雖說直接反駁了王少卿,卻並不令人反感。


    然而王少卿顯然另有別想,並不與之附和,卻又不想去反駁,隻是搖頭苦笑。


    沈無言也為之歎息,之前談棋之時也能感覺到,王少卿頗有才學,隻是性子不在官場,也不好說些什麽,隻得淡淡道:“想來先生隻是覺得現在還沒有把握能將事情做好,不過為官還是為師其實也都不重要,在家教學生也未必就不能為國為民。”


    其實王少卿年過不惑,這個年齡入朝已經沒有什麽優勢,隻是讀書人還是有那份心思,無論是為百姓國家,還是為自己,終究有那份執念。


    飲一口茶,王少卿笑道:“我師承庒渠先生,早些年認為議論不如著述,著述卻又不如實踐,所以整日都在家中不願說話,後來見到耿定向先生,他說便是聖賢的學問,得來也需要眾人一起才是,所以我便開學堂授課,希望能在有領悟罷了。”


    徐文長淡淡一笑,隻道:“耿先生學本陽明先生,深受格物之說影響,故而有此見解也是情理之中。隻是少卿如此避世,總歸也不是個辦法。”


    三人成三角而坐,往來交談之間都是些隻言片語。沈無言雖說也話少,隻是隨口的幾句話,卻依然能讓二人讚歎不已,感慨少年有識。


    隻是這在沈無言眼中又是別樣的感受,這兩人一個性格柔和卻又不失一份堅毅,一個又慷慨激昂願以天下為己任,然而無一都是有報國之心。


    這二人或許是諸多文人之中比較特殊的存在,但終究那份報國之心又很平常,大明尚文以文治武,這些文人們卻也不盡是一些整日空談詩文字畫之輩。


    “少卿先生大抵也是想做些實事,隻是奈何如今心頭迷茫,怕是過了今年,明年就會入朝了,文長先生何須擔心,倒是你那一手別具一格的畫作著實令人神怡……”


    徐文長大概也不想在揪住這個事,聽沈無言提到書法,頓時也有了興趣,大笑道:“我這書法第一,詩第二,文第三,畫隻是第四而已……。”


    接著沈無言巧妙的調轉話題,轉而談論一些詩書字畫上麵,這才緩和接近尷尬場麵。


    就在三人這般言談之中,在蘇州城沈家酒館後院中也有著一番令人傷神的討論。


    沈無言走之後呂氏便吩咐下人著手修墳之事,忙前忙後總算將那邊安排妥當,也算重新盡了孝心,隻是心中依舊還是極為沉重。


    後院也是宅院。


    呂氏望著桌上飯菜久久不能進食,卻見沈無良一臉無事的樣子頓時火冒三丈,大聲道:“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你竟然還有心情吃飯?”


    想起之前也是為了分家的事下了這步棋,著實不輕鬆。即便平日裏在蠻橫無禮,她終究還是個婦人,在做事上狠辣不缺,穩重卻堪憂。


    倒是沈無良十分安然,對於之前沈無言所說的事也沒有再提什麽。


    此時見呂氏如此,隻得苦笑道:“那夜呂六的確是看到出血才離開的,誰能想到他沒死,而且好像連傷都沒傷到。……不過也好,他畢竟也是我親兄弟。”


    “現在談起兄弟了,動手之前怎麽沒見你這樣?”呂氏眉頭微皺,將筷子狠狠的摔在飯桌上,冷笑道:“呂六是我親弟弟,他說沒問題,那就一定不會失手,定然是出了其他問題,你莫非是不信?”


    沈無良連連搖頭解釋道:“不是不信,隻是……事實在眼前,也不是爭的時候,我想著是讓呂六最近先去別處躲躲,最好過了這段時間在迴來。”


    呂氏雖說也有些心眼,但在這一急之下,頓時亂了分寸,經沈無良這般一說,才想起來該如何做,隻是心中依舊有些不舒服:“那小子說是一場夢,……而且也沒看到呂六,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難說。”沈無良一邊夾菜送進口中,一邊抿了口酒,道:“無言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一般,全然不似以往那般癡傻,我想……他會不會是說謊。”


    這本就是呂氏這兩天來的一個心結,此時被沈無良提起也深有同感,連聲道:“的確像變了個人一般,從分家那天就覺得如此了。……莫非,是你爹……。”


    “別胡說。”沈無良低聲嗬斥道:“早上他的那些話多半是假的,無非是想讓我們花錢幫著修墳,隻是當時被他一句我想用刀殺他嚇住了,也沒想那麽多,現在想來真是上當了。”


    呂氏卻不以為然,她拿起筷子拔了幾碗飯,心中卻在迴顧早上的事,口中喃喃道:“他被刺了一刀,本來該死了的,然而在他看來隻是做了個夢。難不成……是你爹在暗中保護著他?”


    “看看你……”沈無良啞然失笑,他道:“雖然我現在還不知道他為什麽沒死,但我爹……這件事是絕不可能的,你也別問我為什麽,反正是不可能。”


    呂氏也不願在追問下去,隻是隨便夾菜吃了幾口飯便起身要走,卻又迴頭說了一句:“中午派過去的夥計迴來說,那位先生就是住在大儒巷的王敬臣。”


    “王敬臣?”沈無良一怔,這人他認識,對於他這樣為達官貴人服務的人來說,王敬臣這名字其實經常能聽到。


    “你是說那位以仁孝出名的王先生?說是大儒巷就是因他命名,隻是無言怎麽和他牽上關係的。”


    呂氏搖頭,接著又道:“若是這樣看來,這兩天無言的表現,多半是這王敬臣所教,這樣來看一些疑惑也就解決了。”


    沈無良點了點頭,忽然道:“無言這件事先放一放,我看對麵那邊新開了間酒樓,說是胡總督的親戚所開,還有胡總督的題字,如今看來相安無事,今後怕又是個麻煩。”


    呂氏明白這一點,胡宗憲現在聲名大噪,蘇州這邊的貴人們若是知道胡總督的親戚開了間酒樓,自然會過去捧場,那時大多數的生意都會被搶過去。


    “這也沒辦法,不過我沈家也是有些年頭的店,競爭起來也沒那麽容易。”


    呂氏應了一聲,急忙出門去找呂六,這件事卻是關係重大,耽誤不起。


    剩下沈無良一人還在悠閑的喝酒吃菜,心中卻有些不太平,輕聲自語道:“無言攀上了王敬臣這個高枝的確麻煩,不過他性子軟弱,其實對我也沒有太大的威脅,如今已經分了家,便無需多擔心,倒是對麵的酒樓……胡家酒樓,是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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