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岐波神社的周圍,蓋著冷冷的碎石子。


    從神社望向小鎮,現在的景色是如同塗上墨水一樣漆黑,連與海的邊界都看不清。黑暗之中,隻能看到點點的亮光。


    我隱約明白,現在已經變得遠不如最棒的暑假。


    如果問我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走錯了,我一定不知道。就像黑暗中看不到住宅、道路和人一樣,大概,我的失敗也肯定在我看不到的什麽地方開始了。


    鈴現在怎麽樣了呢。她在房間裏是一副怎樣的表情呢。


    日記本裏本應填滿許許多多與鈴的迴憶,我卷起來握緊了它。〈四年二班 近江青鬥〉的字被壓潰了。


    滿身是汗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追過我們。他用手帕擦著汗,車把晃晃悠悠地左右搖動。


    「哇。」


    自行車差點撞上自動售貨機,響起了鈴聲,不過他成功轉換方向避開,跑掉了。


    遠處的道路看上去有一灘水,但郵遞員的背景跑到那裏後也扭曲了。


    「是逃跑水。」


    「逃跑水?」


    鈴歪頭重複了一遍。


    「熱的時候,從遠處看上去有積水一樣的東西吧?實際上去了才發現沒有。媽媽說,那個叫做逃跑水[譯注]。」


    「喔—。畢竟去追也追不到呢。會逃掉。」


    「啊,是嗎。是因為這個才叫這個名字嗎。」


    我之前隻是把單詞記在了腦子裏,有點佩服鈴的思考。


    來到豐川莊前,我們聽到了對話。雙方都揚起聲音,似乎很開心。


    「我覺得那個男生肯定對小有紀有意思啊—。」


    「誒—別這樣一花姐。買一樣的cd展示這種,應該不會這麽孩子氣吧。」


    「不不,男生成長比較晚啊。」


    一花姐一邊做著手勢一邊說著,看到我和鈴後轉向了我們。


    「哦,今天也來了呢。」


    「你好。」


    小有紀也舉起拿在手中的掃帚,向我們問好。兩人似乎是在打掃玄關。


    「你好。」


    我和鈴齊聲迴應後,一花姐便說「正好」,開始收拾簸箕。


    「剛才在說什麽?」


    「嗯?說了點戀愛話題呢。」


    一花姐笑了一下。


    「誒!」


    鈴在旁邊深吸一口氣,但我卻不太明白她的反應。


    「koibana戀愛話題是什麽?是什麽花[讀音]?」


    一花姐和小有紀同時笑噴了。


    「喂?和我說的一樣吧?男生就是這種東西啦。」


    「似乎是呢。」


    雖然不明不白就被笑話讓我有點不開心,但現在要是發作,我覺得更是會被認為孩子氣,忍住了。


    「那麽,小有紀,之後可以拜托你嗎?」


    「當然。話說,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一花姐把手中的簸箕遞給小有紀,背上了腋下夾著的背包。


    不隻是和小有紀,我也看過一花姐和豐川的阿姨談笑的樣子。她在這裏的打工似乎很順利,我變得十分開心。


    「來吧,那就走吧!」


    「嗯!」


    我們完成了學校的畫,準備著手下一幅海岸線的畫。


    選地點猶豫來猶豫去,最後決定為畫了貓的素描的那個堤防。


    今天,堤防上排列著來釣魚的人的折椅和冷藏箱。其中,隻有一花姐放下了用木頭做的三腳的物體。那似乎是為支起畫布的畫架。


    它比我還高,是一花姐要來漁港不需要的廢材製作的。它形狀歪曲,放在上麵的畫布傾斜著,現在我的鞋還墊在畫架下麵,勉強讓它水平。一花姐明明能畫得那麽漂亮,手工卻這麽爛。我感到這很好笑,笑了她,結果被狠狠撓了癢癢。


    「喔—青鬥支持的隊伍是jagers嗎。」


    一花姐的眼睛沒有離開支起的畫布,向我問道。


    「嗯。不過很弱啊。今年也是c級吧,反正。」


    「c級?」


    鈴用往常的水杯喝著麥茶,歪起了頭。抱腿坐著的鈴身下,鋪著塑料布。好像是因為堤防的水泥地很熱,所以今天拿來的。


    「就是說墊底,或者排在它下一個。」


    「畢竟很難啊,棒球。那麽小的球又是打又是投的。」


    鈴講著搞錯方向的感想。


    「算了,應援下去的話肯定會有好事的啦。大約六十年後會變得ultimate強的。啊,大概吧。」


    一花姐一度斷定後修正了發言。我莫名有種她說了就會成真的感覺。


    「那時候我已經是老頭啦。」


    「要說六十年後,你們六十歲?」


    「六十九歲啊。」


    鈴計算出了正確的數字後,向我遞出了放在粉色包裏的小包紙巾。


    「什麽?」


    「臉頰。有血。被蟲咬了還是別太撓比較好哦。」


    我拿了一張紙巾擦臉,沾到了紅點。


    「又被蚊子咬了?青鬥的血相當美味吧。」


    不僅臉頰,我也會撓手臂。一花姐笑話著我,把筆從畫布上拿開。


    「畫好了?完成?」


    我又問出了這幾天裏每當她這樣我就會問的問題。


    「沒有沒有,還差一點吧。」


    那是一副從堤防望見的海岸線的畫。在我看來那已經是像照片一樣完美的畫了,可對一花姐來說似乎還差一點。


    「不過,還有一點就完成了哦。」


    「是嗎!」


    上周是盂蘭盆節,豐川莊的客人也增加了。一花姐有時也沒有時間畫畫,但第二幅也總算即將平安完成。


    「但是,一花姐,鈴的那副畫來得及嗎?已經二十號了。」


    我覺得鈴不太好問,便自己開口問道。


    「嗯?沒問題啊。我覺得豐川莊會讓我在晚上畫的。完成這個就開始畫小鈴的畫哦。」


    「真的?太好了!」


    鈴叫了出來。


    「小鈴想要畫哪裏?有想法嗎?」


    「誒。」


    她大概沒有預想過吧。鈴抱著腦袋開始煩惱。


    「呃,學校也很不錯,還有我家,青鬥君家也可以……怎麽辦。選不出來。」


    「沒有欲求呢,小鈴你。」


    「誒?」


    一花姐一邊收起筆一邊笑。


    「隻要說“全都要!”就行了啊。」


    鈴被一花姐的話驚到了,我代替她問道:


    「你說全部,能做到嗎?」


    「可以啊。從那畫不就行了。」


    一花姐指向小鎮對麵略高的山。


    「那裏,是說從山上?」


    「嗯,我們相遇的祠堂下的那個神社。從那裏的話,就能看見整個小鎮了吧。」


    如同在說“怎麽樣,是個好主意吧”,一花姐笑得露出了牙。確實,這是個不錯的想法。


    「但是,一花姐,有神社的是對麵的山啊。」


    我指向偏了九十度的小山,一花姐說「啊,是嗎」,若無其事地修正了手指的方向。


    「鈴覺得怎麽樣?」


    「嗯!我覺得很好!非常好!」


    鈴鼻息粗重地點頭。她大概是想了會畫出什麽樣的畫,正雀躍不已吧。


    看到開心的鈴,我也似乎要變得開心了。


    「那麽,正好告一段落,今天就先收工吧。去買個點心嗎?姐姐請客喔。」


    一花姐一邊開始收拾,一邊敲了一下口袋裏的錢包。


    「太好了!」


    我的腦袋裏浮現出了紫色泡泡糖、帶贈品的焦糖點心、甜辣的魷魚幹,但我旁邊的鈴扭扭捏捏地低下了頭。


    「怎麽了?鈴。」


    「啊,呃,我今天要迴去了。爸爸讓我早點迴去。你看,那個可疑失火事件又出現了。」


    「啊—。那個啊。確實昨天豐川阿姨也抱怨過起煙了呢。」


    今天白天,一花姐讓我看了登在鎮內新聞上的照片。照片上一鬥桶裏木材變成了黑炭,〈這是第六次〉一並寫在上麵。


    「大家不巡邏的時候就又燒了呢。沒準是愉快犯。」


    「愉快犯?」


    「就是喜歡看別人手忙腳亂。」


    一花姐一副無語的表情,補充說「不過這樣也太麻煩了而且很土」。


    「然後,今天爸爸也要去巡邏。要早吃飯。所以,那個,我必須迴去……」


    還想多玩一會。不僅是我,鈴自己應該也是這樣想的。我不能勉強她留下來。


    「那就把小鈴送到家附近吧。」


    「嗯,就這樣吧。」


    我們整理好東西離開堤防。一花姐拿了包括畫架的大行李,所以我來背綠色的背包。


    「說起來,聽說明天有煙花大會?在旁邊地區。」


    「是啊。你居然知道。」


    「小有紀告訴我的啦。」


    一花姐一邊壞笑,一邊告訴我小有紀好像會和男孩一起去。


    「但沒什麽大不了的啊,煙花。隻會放一點點。」


    「漁協要搞拳螺自助吧。有客人為那個來豐川莊喔。」


    「但是,鈴明天有鋼琴課啊?」


    「啊,嗯。抱歉。」


    鈴低下頭,一花姐啪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背。


    「不不,我不是在邀請啊。明天客人很多我也好像抽不開身。但是,我們從各自的地點看煙花吧。下次聚的時候,來對一對從哪看得最清楚吧。」


    在鈴家跟前,我們分開了。一花姐問要不要送我,我拒絕了。


    變成一個人後走了一會,肚子發出了蠢叫。我想著要不要繞路去附近的麵包店拿出錢包時,紙巾包一起掉了出來。


    「啊。」


    鈴給我用的時候,忘了還給她了。


    「明天也行吧……」


    嘟囔完我改變了想法。要是鈴被知道丟了東西,受到嗬斥就糟糕了。


    原路返迴。反正之後我沒什麽事。而且,如果我能和鈴說幾句話,也是十分開心的。


    鈴的家建在規規矩矩排列的防風林對側。


    放了兩輛車的車庫開著門,裏麵的一側、黑車前麵,鈴的爸爸和媽媽站在那裏。兩人個子都很高,和我家的父母不一樣,纖細而帥氣。但是,傳來的聲音帶著刺。


    「我不是寫在廚房那了嗎!」


    「那種東西我看不到啊!」


    「也是啊,你根本就不進廚房啊,全都丟給我!」


    鈴的爸爸撓著剃幹淨的後腦勺,歎了一口氣。就在這時,他和我對上了視線。


    「喲、喲,青鬥君。」


    鈴的爸爸作出笑臉,對我招手。那宛如換上麵具般的變化速度,讓我心髒變得冰冷。我咬牙堅持留在了原地。


    「青鬥君,哎呀,怎麽了嗎?要叫鈴嗎?」


    鈴的媽媽迴過頭。那是僵硬的笑容。


    「不。不是。沒關係。」


    我慌張地取出鈴的紙巾包。


    「這個是鈴的。今天借給我的時候,我擅自拿走了。」


    「是嗎,我會給她的,謝謝。」


    鈴的媽媽蹲下來,接過紙巾包。靠近一看,我發現她眼睛底下有黑眼圈。我感覺之前見到的時候她更漂亮一些。


    忽然,鈴的媽媽的肩後,鈴家的窗簾晃了一下。雖然我沒有看清楚,腦中卻浮現出了鈴窺視父母吵架的身姿。


    「那我迴去了。」


    「嗯,謝謝你一直和鈴玩。」


    「青鬥君也要小心哦。很多都不太安穩。」


    「那個……」


    心髒猛跳個不停,但我還是盡可能不在意地說了出來。


    「那個,叔叔,可疑失火的犯人,能找到嗎?」


    「說不好啊。不過沒關係,叔叔們會巡邏的。」


    鈴的爸爸用拳頭敲了一下胸。


    「認真!請認真做!絕對!絕對哦!」


    「誒?當然啊,交給我吧。」


    我數次叮囑後,快步離開了鈴的家。


    剛才沒有在意的手腕上蟲咬的包,突然變癢了。用指甲撓,痂掉了,血又出來了。我用力捏了一下那裏。雖然我想象蚊子注入的毒全都擠出來,但實際上並沒有那樣,隻有些透明的東西冒出來。


    第二天,外麵變暗的時候,我想到給一花姐帶點拳螺過去。


    進入自己的房間後,我踩上書架,抓住了放在最上麵的餅幹罐。落到地板上時,放在罐子裏的東西跳了起來,發出哢啦一聲。


    我把滿是傷痕的雙肩背從書桌上拿開,把罐子放在上麵。


    打開落地燈照亮罐子裏麵,卡片遊戲的稀有卡閃出光芒。我撥開蛇脫皮的空殼和大牡蠣的貝殼,取出剩下的壓歲錢。雖然隻有幾枚五千円和五百円硬幣,我全都移進了錢包。隻有十円硬幣放著沒有動。


    我從後門出去,鎖上門,把鑰匙藏到一如既往的花盆下麵。


    「拳螺可能要沒了。」


    我一邊單腳跳著一邊把鞋跟穿好,跑了出去。


    跑到大道上後,我看到數人向煙火會場走去。其中還有穿著浴衣的人,木鞋的聲音悅耳地響著。


    「哦,你應該是近江家的!」


    遞給我烤好的拳螺時,帳篷裏的大叔注意到我,向我搭話。


    「沒有和你媽媽一起來嗎?」


    「媽媽現在在東京,在爸爸那裏。」


    「就是說你和奶奶看家嗎。那就多送你一個吧。」


    大叔在白色的托盤上滿滿地盛了四個拳螺,放進了塑料袋。


    「趁熱吃哦。」


    用又大又黑的手作出ok手勢後,大叔向下一個客人搭話了。


    我握著裝著拳螺的塑料袋,離開了會場。


    我為了在拳螺冷掉之前送到一花姐那裏跑著,但途中在沙灘看到了穿著浴衣的身影。


    「咦……?」


    我沿著水泥坡道從道路下到沙灘。從近處一瞧,我看出那背影是一花姐。她並沒有在做著什麽,而是呆呆地望著大海。一花姐的陰影後麵,海淡淡地發光。


    平時穿著緊身牛仔褲時,腿的輪廓清晰可見,今天被浴衣的衣擺藏了起來。


    「一花姐?」


    我一搭話,一花姐的肩便跳了一下,


    她傳向我。


    「喔、哦,青鬥。」


    一邊迴應,一花姐用手臂擦了擦眼角。雖然昏暗得看不清楚,我感覺一花姐的臉頰上,一道濕潤似乎閃了一下。


    「怎麽了?青鬥,怎麽在這。」


    一花姐不僅臉,身體也轉向了我,木鞋踩著沙子,發出沙拉一聲。


    「一花姐才是,怎麽穿成這樣?」


    「啊,這個?豐川阿姨的浴衣。這可是小有紀幫我穿的哦。」


    一花姐一邊搖著垂下的袖子,一邊露出白色的牙齒。


    一邊感到微微的線香味,我恍惚地順著相連的浴衣花紋看去。


    「怎麽?奇怪?」


    「誒?不奇怪啊。不奇怪……但是好像有點奇怪。」


    「什麽啊。」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一花姐還是一花姐。但是,幾根劉海垂在額頭起伏,讓我似乎有點心跳加速。


    她平時總是有氣無力的姿勢,今天卻仿佛穿了鋼絲一般挺直著後背。或許是這個原因,她看起來也變高了。


    「對啊,一花姐也是女人嗎。」


    「哎呀,這句話可真是傷到我了啊。」


    手刀飛到了我頭上。不疼。


    「工作呢?沒關係嗎?」


    「阿姨說讓我來看煙花啊。你和小有紀錯過去了嗎?小有紀好像也穿了浴衣。」


    「沒看到。我隻在那邊了一小會。但是,要看煙花的話差不多了吧。得再往那邊一點。為什麽要站在這?」


    「嗯—?啊,不知不覺,因為海很漂亮啊。」


    我側起頭看向廣闊的水麵。水麵白天應該是藍色的,現在黑黑的,光流在上麵動著。


    「很暗啊?」


    「那就很好啊。看啊這廣闊的大海!」


    一花姐仿佛戲劇台詞一樣讚美了大海後,吸了一下鼻子。


    「難道說,你有點哭了?」


    「誒?哪有……」


    一花姐剛開口就閉上了嘴。她歎了一口氣,放下了抱起的手臂。


    「唉,有點吧。夜裏的海十分寂寞,似乎有點變得多愁善感sentimental了呢。」


    「sentimentaru?」


    「唔,大概是,會不由得想起難受的事情?」


    一花姐聳起肩笑了。


    「青鬥也會有吧。」


    看向腳下,一花姐和我的足跡留在沙灘上。


    「……嗯。」


    鈴會離開這個小鎮。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了。


    一起玩的時候我能夠忘記這個事實,可睡前它就會占據我的腦袋。


    住在這個地區的同齡人隻有鈴。從最開始我知道的就隻有鈴。一想到鈴離開後的自己,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即使腦袋明白無可奈何,心裏一角的我還在一直撒嬌。簡直就像幼兒園的孩子一樣。這得有多遜啊。


    我這樣子,究竟能不能作出最棒的暑假呢。我覺得這和在沒學過的考試裏滿分一樣難。


    「你也不容易啊。可疑失火、欺負人的孩子王之類的,淨是些搗亂的呢。」


    「嗯。是啊……」


    一開始思考,我的心情就要變得陰沉,所以我反問一花姐。


    「一花姐想到了什麽事呢?」


    「嗯—唉,很多。感覺做得很遜。」


    「一花姐也會想那些嗎?」


    在我看來,明明全是看上去很帥氣的事情。


    「那當然啊。你覺得我是什麽啊。」


    我都覺得可能是神,但現在還不說。


    「要是我畫得更好,要是更聰明,要是有錢,要是有一兩個帥氣的戀人,還有……」


    海浪的聲音夾在中間。


    「要是能強到任何事情都無法動搖的最強就好了——我不由得會這樣想呢。」


    或許是因為鼻子堵了,一花姐的聲音有點弱弱的。


    「我有點懂。要是遊戲的話很快等級就升上去了呢。用武器之類的技能變成最強。」


    可現實中的我身體一直沒有長大,頭腦也沒有變好。這一年裏我長高了五厘米,但還是屬於矮的。


    「要怎麽做才好呢?」


    「誰知道,我也還不是大人。不知道啊。」


    「一花姐不是大人嗎?」


    「完全不是。二十歲在大人裏是最小不點的啊。」


    好像要蒙混什麽一樣,一花姐粗暴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想起和鈴說過的“逃跑水”。即使去追也追不上,所以叫逃跑水。


    那麽,大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我抱著這樣的疑問,但就算問一花姐也大概不知道,便沒有問。


    遠處傳來仿佛吹響特大笛子的聲音,含糊的爆炸聲緊隨其後。


    「啊,開始了。煙花。」


    我看向傳來聲音的方向,向海突出的海岬上,隻能看到一半煙花。


    「從這完全看不到呢。」


    「唉,隻感受一下氣氛吧。反正人很多吧,那邊。」


    每當煙花升空,海岸便模仿那顏色,模糊地發光。


    因為光隻有一瞬傳過來,我感覺沒有煙花時黑暗更濃了。


    我注意到和一花姐說話時沒有感受到的癢癢,咯吱咯吱地撓肚子。


    「怎麽,又被蚊子咬了?露著肚子睡覺了吧。」


    「襯衫太小了。一花姐也有露著肚臍的時候嘛。」


    「我那可是時髦。」


    我無法釋然,抱起手臂。右手拿著的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音。


    「啊,對了。我給一花姐買來了拳螺。」


    「誒,我不吃拳螺哦。」


    「誒!」


    「我受不了呢—感覺外觀不太行啊。」


    「明明是大人。」


    「大人也有那麽點喜好啊。青鬥吃吧。」


    「我也不喜歡嘛。」


    「誒?明明是港口鎮的孩子。」


    「港口鎮的孩子也有那麽點喜好嘛。」


    和啪啪炸裂的火球一起,我們笑了。


    ●


    「喂—,小鈴,青鬥—。」


    一花姐揮著沾了青色顏料的筆,叫我們。


    我和鈴同時從土岐波神社陽光下的長椅上站起來。


    一邊踩響院內白色的石子,我跑向一花姐叫我們的方向。到了以後,鈴重新把站起來時露出的襯衫衣擺整理好。


    「哇—。完成?」


    「不不,那還早著呢。」


    大海的畫完成的第二天,一花姐開始畫給鈴的畫。


    我們按照之前的決定,從小山上的土岐波神社畫。木柵欄的對麵是大概十米的山崖。下麵長著的樹林有點礙事,但現在看畫布,那些樹沒有被畫上。小鎮全體,被畫成仿佛鳥瞰一樣的景色。不過,隻有大體上畫了顏色,細節還沒有畫。


    「接下來才麻煩。雖然很開心。」


    一花姐白色的背心上,沾著藍色的點點。


    「顏料的水呢?還沒問題?要去換嗎?」


    「沒,還不用。」


    我想盡可能多地為一花姐的作品幫忙。即使隻有極少部分我也想在這幅


    畫有一份功勞。我想挺胸說,我有好好幫忙。


    「那肩膀呢?有沒有僵?」


    「怎麽,你給我敲?」


    一花姐為了讓我的手能夠到,蹲下露出後背。


    「啊,我也來。」


    鈴負責右肩,我負責左肩。一花姐的肩沾著汗,能看出有背心形狀的曬痕。


    「啊~真好啊。」


    一花姐發出了好像爸爸泡澡時的聲音,我和鈴不由得一起笑了。


    「一花姐啊,為什麽想成為畫畫的人呢?」


    鈴問完,一花姐便朝向右邊。束起的頭發在頭後麵伸展,碰到我的手臂,很癢。


    「我還沒變成畫畫的人呢。隻是在大學學習而已。」


    「那,為什麽想去畫畫的大學呢?」


    我問完,一花姐就朝向了左邊。這次一花姐的頭發撓癢鈴的手臂。


    「嗯—。為什麽呢。我才想問呢。」


    一花姐被自己的迴答逗笑了。


    「但是很不可思議,我記得以前奶奶誇過我的畫哦。」


    「喔—是什麽樣的畫?」


    「是學校作業,聖誕老人的畫。畫裏聖誕老人隻畫了這麽一點。」


    一花姐用拇指和食指作出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圓。


    「明明是聖誕老人的畫?」


    鈴很吃驚,停下了手。和我說我要先寫日記時一樣。她在擔心會不會被老師批評。


    「嗯。剩下畫了聖誕老人拿著的袋子。超大。因為是白色的袋子,畫紙的顏色就那樣沒動。」


    「老師怎麽說的?」


    「發火說我沒認真畫。不過我執著著沒有重畫呢。因為我沒有不認真畫。」


    仿佛那位發火的老師就在眼前,一花姐微微笑著瞪住了天空。


    「我也被父親和母親批評了。但是呢,奶奶理解了我。說“畢竟比起聖誕老人,關心的是袋子裏麵呢”。她是為我考慮的溫柔的人。」


    我現在也注意到。並不是不認真畫,一花姐是想畫大大的聖誕老人的袋子。她覺得那樣是令人興奮的畫,才那樣做的。


    「我的畫被批評了那麽多,隻因為讓奶奶懂了,它就突然變成了我的自信之作呢。我很高興,覺得藝術很開心。」


    一花姐開始盯著自己的畫布。明明是在迴憶開心的事情,從左後方看去,嘴角卻不知為何沒有笑。


    「那個,可以說句話嗎?」


    聽到不是我們之中任何人的粗聲音,我和鈴都停下捶肩。比誰都更早迴頭的是鈴。我也遲了一步注意到了理由。


    青色的襯衫,肩上有裝飾,胸口有徽標。搭話而來的,是鈴的爸爸。短發用發蠟向上立起。這裏與之前在家前看到時不一樣。


    「爸爸……」


    「嗯?這不是鈴嗎。在幹什麽啊在這種地方。」


    鈴的爸爸眼睛圓了一下,笑了。


    「那個,呃。」


    一花姐代替說不出話的鈴說明道:


    「初次見麵。我是在豐川莊打工的小湊一花。」


    「啊—,說起來鈴之前說過啊。有時候會和美大生的姐姐玩。多謝您關照我家女兒。」


    「不,受到幫忙的是我。」


    「能幫美大生的工作,對女兒來說也是不錯的經驗啊。」


    鈴的爸爸自然地走過來,和一花姐握了手。


    「鈴。」


    「是。」


    她緊張地迴應。


    「可別給姐姐添麻煩啊?」


    「嗯。沒有哦。」


    鈴幾度搖頭。


    「叔叔是來接鈴的嗎?」


    「嗯?不不,不是啊。我還在工作呢。」


    鈴的爸爸展開雙手,展示自己還穿著製服。


    「那是為什麽?為什麽到這裏?」


    我這樣問道,鈴的爸爸便「啊—呃……」噎住了話。


    「是因為我嗎?」


    一花姐降低了音調,問道。她把手中的筆立在畫架上。鈴的爸爸沒有否定,有些抱起地撓了撓頭。


    「嗯,實際上。我問了豐川阿姨這個地方。」


    「什麽?怎麽迴事?」


    比起鈴的爸爸這個事實,警察在這個地方更讓我感到不安。


    「那個—您知道這附近,可疑失火連續發生嗎?」


    「是。我有聽說。」


    「就是那個呢。那件事,有點……」


    「我可疑?」


    一花姐的那句話,讓我和鈴都嚇了一跳,抬頭看她。一花姐自己柔和地笑著。


    「嗯—極端來講就是這樣。啊,但是鈴,我也隻是被拜托來問問話哦。」


    鈴的爸爸用溫柔的聲音安撫道。


    「我能理解關注像我這樣的外人。畢竟是氛圍很好的小鎮呢。事件發生的時期好像也和我來時很相近。」


    「抱歉。鄉下在意這種事的人似乎還挺多的。請不用誤解啊。並沒有在懷疑、有目擊證言之類的事情。隻是這工作上被這麽吩咐,就必須姑且來問幾句話。」


    「真是辛苦您了。」


    大人們作出仿佛隻是沒有其他表情可用的笑臉,在那裏對話。我也明白那些話並不是全部。心髒每跳動一次,我就好像更不舒服一點。


    「順便問一下,這個畫架是漁協的廢料做的嗎。」


    「嗯,我得到了幾個。從青鬥君那聽說可以拿到。那個,用叉車搬東西的時候當作台子的……」


    「托盤pallet。那個叫托盤。」


    大人們都知道這個詞嗎。或許鈴的爸爸是已經去漁港問了話才來這裏的。


    「多的木材有再給其他人,或者扔到哪裏嗎?」


    「不……為什麽?」


    「不,那個可疑失火的殘渣裏,好像有這種漁港的木材。」


    我感到細汗噴了出來。


    我不知道有多少是認真的。但是,一花姐確實在被警察懷疑。


    「叔叔!不是的!」


    我插入對話。說完,我才注意到自己沒有準備任何說辭。


    「那個……不是一花姐!沒有做奇怪的事情!是好人!而且夏天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我瞥了一眼鈴,但她沉默著。在爸爸麵前,鈴不能幫一花姐吧。所以,這裏必須由我來解開對一花姐的誤解。


    「所以剛才也說了,並不是在懷疑哦?」


    「但是……」


    喉嚨裏許多話語出不來。我看來不是那樣。


    鈴的爸爸在我麵前蹲了下來。腰上的口袋和腰帶的扣子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如果叔叔在懷疑的話,就不會讓鈴和這個姐姐一起玩了吧?沒法讓重要的女兒在那種莫名其妙在一鬥桶裏焚火的人身邊吧。」


    「騙人……」


    「不騙你啊。真的沒懷疑。警察也在困擾。不是放火,也不是找茬,目的理由都沒有頭緒啊。隻是希望至少有點線索。」


    「青鬥,沒關係的。」


    一花姐自己也悠閑地迴答道。我莫名地把她和被保搶走提包、說要放棄的鈴重合了。


    「拍一下畫架照片可以嗎?」


    鈴的爸爸一邊把手放進口袋,一


    邊站起來打算再次麵向一花姐。


    「不行啊!」


    我反射性地跳了出來,跳到鈴的爸爸和畫架之間。


    「沒有懷疑的話不用這樣做也行吧!」


    著地的時候,腳邊的石子塌陷下去。我喪失平衡,後背撞到了畫架。


    「啊!」


    鈴的叫聲讓我注意到畫架正傾斜著。


    「好險!」


    一花姐慌張地支住畫架,但同時架在上麵的筆飛了出去。它又撞到了木柵欄,掉到了對麵。


    「哇!」


    我踮起腳看向木柵欄對麵。筆飛出山崖撞到岩石,又跳了一次。


    我馬上伸出了手,但襯衫的領子被從後麵抓住了。


    「危險啊!青鬥君!」


    拉了我一把的,是鈴的爸爸和一花姐。


    「但是筆!」


    「青鬥會掉下去的!」


    一花姐尖銳的聲音,讓上頭的血褪去。一花姐確認了我冷靜下來,窺向柵欄的對麵。


    「有嗎?」


    鈴擔心地抓住一花姐的牛仔褲。


    「嗯—找不到呢。好像掉到下麵去了。」


    「對、對不起……」


    腦袋直轉。我剛才隻是想解開一花姐的誤解而已,可現在已經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了。


    「沒關係的啦。剛才的是事故。而且筆還有很多其他的。」


    一花姐敲了兩下畫架側麵的背包。


    和以前鈴變得濕漉漉的時候一樣,苦味在口中散開。


    我無精打采地走著。強烈的西日灼燒著我的右側,仿佛在給我懲罰一樣。


    仿佛是蜂鳴器演奏一樣的《晚霞漸淡》在小鎮裏迴響。加上旁邊地區的播送,兩聲重疊起來,聽上去很煩人。


    鈴的爸爸迴來後對一花姐笑著說「我跟很多人那樣打聽呢。因為是工作啊」。真的是那樣嗎。如果是那樣,我應該也不用作出那麽粗暴的反應。然後,筆也不會掉下去了。


    我想起之前向保扔出的自己的球。


    從手中離開的瞬間它確實有勢頭和速度,到對麵後就會變鈍,仿佛投入凝脂一般失速。


    我和鈴和一花姐的暑假,最初起步應該很不錯。可現在我感覺它和之前想的有了很大偏差。


    為什麽不能和我想象的一樣呢。我撓著被汗弄得火辣辣的頭。


    肯定,因為我太笨了。因為考慮不周,所以它沒能成為最棒的暑假。


    必須挽迴。隻有這種焦慮在心中擴散。


    和一花姐告別的時候,她說明了「那支筆沒有也完全沒關係的。大公司的便宜貨」。但是我和鈴都知道,那支筆是一花姐塗色時最常用的筆。


    「啊,對了。」


    頭中有種仿佛水滴落下的感覺。


    我轉身跑向車站的方向。


    我知道那支筆。形狀,顏色,柄上畫的花紋。隻要買一個同樣的就可以了。這樣,即使不完美也肯定和原來一樣。


    我到了車站前的文具店。那是一花姐調貨買到畫布的地方。


    周圍已經變暗,文具店的阿姨正在收拾門麵。


    「阿姨!等一下!」


    我叫住她,讓我進入已經沒有客人的店內。


    「我想要筆。塗色用的。」


    「筆?用在什麽畫材上?」


    雖然阿姨說出了色畫gouache、水彩之類我沒聽過的名字,但我沒有清楚到了解一花姐用的顏料種類。


    我拚命描述一花姐的筆的特征。我盡可能正確地描述毛尖的顏色,可這也無法很好地表達,讓文具店的阿姨很困擾。


    「啊,難道說是這個。」


    阿姨在我用紙筆畫出雕刻的標記時,似乎注意到了什麽,站了起來。


    似乎讓她明白了,我鬆了口氣,但阿姨拿來的不是筆而是商品目錄。


    「你說的是這個筆嗎?」


    「啊!是!這個!」


    筆的照片印在打開的一頁右上處,柄的顏色有點不一樣,但和一花姐用的是一樣的。


    「我要這個!」


    我從口袋裏拿出錢包,但阿姨一副困擾的表情。


    「你啊,這個是還挺好的東西哦。剛成立的高級生產商的。」


    阿姨說了一個十個我的錢包都不夠的價格。


    「而且,調貨也要時間哦。因為是海外的製造商。」


    之後阿姨也說明了一會其他相似的筆,但我途中就走出了店。並不是放棄,而是因為該做的事情變成了一件。


    我打開家旁邊的倉庫,拿出了放在地上不管的手電筒。然後,我迴到了土岐波神社。


    我偏離一直以來的石階,邁向森林中。沿著這個斜坡轉過去,就應該是筆落下去的地方附近。


    進入林中,月亮的光明便沒有了,隻能依賴手電筒的光。風吹過樹縫隙的聲音,簡直像是幽靈的叫聲一般。


    這時,後背“啪嚓”地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


    「誰!?」


    我把手電筒照過去,但樹葉擋著看不到對麵。


    「是誰!?」


    我又叫了一次。


    是我的錯覺嗎。我正要放下手電筒時,聽到了細小的聲音。


    「青鬥君……?」


    從樹葉間出來的,是穿著白色襯衣的鈴。肩頭有小擦傷。可能是來這裏的路上被數值掛到了。


    「鈴!你在幹什麽啊。」


    「呃,大概,和青鬥君一樣……」


    「一花姐的筆?」


    鈴點頭。


    「筆尖沾著顏料,我想被樹葉擋住之前是不是能很快找到……」


    鈴雙手墨跡起來。她沒帶平常的肩包。


    「鈴迴了一次家嗎?」


    「嗯、嗯……」


    我把光朝向鈴的腳邊。鈴想要躲開,邁了一步,但沒能從光中逃開。涼鞋的顏色左右不一樣。


    「怎麽了?鞋子?」


    「那個,因為是,慌慌張張地出來的。」


    鈴比往常還要畏縮。把光照向鈴的臉後,我知道了她眼睛紅著。


    鈴按照平常的習慣,把襯衫的衣擺塞進了裙子。


    「鈴,你在哭嗎?」


    鈴慌忙擦眼。


    「爸爸和媽媽吵架,有點煩……」


    煩。我感覺我第一次從鈴口中聽到這種話。鈴在講到自習中吵鬧的同學時,也會說“有點吵呢”。


    她大概不是來找筆的吧。她是聽不下去父母的吵架,飛跑出來,沒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是嗎……真不容易啊。」


    「……嗯。」


    鈴俯下的身子,仿佛會就這樣縮小不見一樣。


    「搬家是什麽時候來著?」


    「下周……」


    「在準備著嗎?」


    「嗯。媽媽的房間全是紙箱呢。」


    鈴毫不言及自己的行李,像是要隱藏陰沉的心情一樣笑了。但是,我的心情一點也沒有變得開朗,一握拳不由得露出一聲「為什麽……」。


    「嗯?什麽?」


    「啊,不,沒什麽。你看,總之啊,鈴你也來了,


    就一起找一花姐的筆吧。兩個人的話,馬上就能找到吧!」


    「嗯!」


    我發出精神的聲音,鈴也配合著大聲迴應我。


    兩人沙沙地踏著落葉前進。地麵並不平坦,所以我們靠著樹幹支撐著。


    鈴抓著我襯衫後麵走著。我雖然走在前麵,但十分不可思議,這樣比一個人走更不害怕。


    「青鬥君,來過這附近?」


    「沒有啊。但是大概能明白啊。你看。」


    我把手電筒朝向上麵。我們麵前的山崖,斷絕在差不多兩層住宅的高度。


    「啊,那個柵欄。」


    在山崖的邊緣可以看到土岐波神社周圍豎下的柵欄。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在平常畫畫的地方正下方。


    「筆大概在上麵地方呢?」


    「落下的時候看到的是這邊哦。」


    我和鈴分頭尋找。我把手電筒遞給了鈴。我如同擦地板一樣細心地移動視野,不留縫隙。


    「如果找到了筆,一花姐會高興嗎?」


    為了不忘記找到哪裏,我沒有把視線朝向鈴,迴答道:


    「嗯。……不,可能會有點生氣。」


    鈴似乎也想象了同樣的事情,輕輕笑了。


    「一花姐很溫柔呢。雖然有點不近人情。而且很漂亮,還很有趣。」


    「嗯,是啊。」


    我沒有說出那支筆的價格。因為我感覺這仿佛會讓自己的失敗更嚴重。


    「那個啊,我經常啊,思考一花姐對我說的話。」


    「對你說的話是什麽?」


    並不是想不起來,而是腦子裏浮現出了很多,所以我問了迴去。


    「想說的事情,是不是欺負人,是不是自私的。我經常想。」


    雖然我根本不覺得鈴會想說欺負人而自私的話,但對鈴來說這似乎是十分重要的。


    鈴想要說什麽的時候,我隻是等著。但是,那段時間裏,鈴果然在腦子裏胡亂思考。或許一花姐是幫她整理了。我想起廚房水管上的淨水器。或許一花姐把那種過濾器作為禮物給了鈴。


    「而且,我覺得聖誕老人的畫也很厲害。如果是我,被爸爸媽媽老師說了就會重畫。」


    「那樣不也會被老師表揚嗎?」


    「是嗎。」


    鈴接受了,然後繼續說「但是」。


    「但是,那樣,總覺得……很可惜吧。」


    我感覺鈴自己也不太明白,所以沒有再繼續問。


    我想,鈴遇到一花姐後改變了。我想我也是。但是,在我看來,還差一點,還差一個。


    「我也能變成那樣嗎—。」


    這種說法,不是發表目標,更像是牢騷。


    「能變成那樣啊。大概。」


    「誒,不行吧。」


    「你看,一花姐好像是二十歲吧。鈴才九歲吧?有十一年的話,身體會長高,頭發也會變得可以染,性格或許也會改變。」


    「誒—會怎樣呢……但是我有時候會想模仿一花姐……」


    我發現土上有個直的棒子,但撿起來才知道是吸管。


    「青鬥君啊。」


    「嗯?」


    「你覺得是一花姐嗎?點那個火的。」


    「不是哦。絕對不是。」


    「是嗎……」


    鈴的聲音似乎不是在高興。


    「難道說鈴你在懷疑?」


    她沒有立刻迴複,我不由得迴過了頭。


    「你在懷疑?」


    「沒有!不是。不是的。我覺得一花姐是不會做壞事的啊。」


    鈴一擺手,手電筒的光帶也跟著一起動。


    「但是,那個,我有一點、感謝、那個可疑失火……」


    鈴把視線從我這裏移開,重新看向山崖。


    「鈴,那就是……」


    「啊!」


    鈴睜大了眼睛。我也看向手電筒的光照到的地方。


    延伸向神社的山崖中長出的樹根,掛著一花姐的筆。


    「有了!太好了!」


    好像玩笑話一樣。


    「能拿到嗎?」


    費這麽大勁找到,現在放棄可太蠢了。


    「沒關係。能拿到吧。鈴照著那裏。」


    我趁勢開始攀登,但腳邊的土向後流下,爬不上去。我又帶著助跑攀登,但夠不到筆。


    「鈴,拿那個樹枝,用那個大概能夠到。」


    我接過地上的粗樹枝,登到最高時揮臂。雖然我感覺樹枝的前麵碰到了什麽,但那隻是碰到了筆下麵突出的石頭。土碎碎地落下,進到了嘴裏,我慌張地吐出來。


    「不行。夠不到。」


    「對了,青鬥君。我來。那邊。」


    「鈴也夠不到吧。」


    「青鬥君支著我應該能夠到。把棒子給我。」


    我從鈴那接過手電筒,把樹枝換給她。


    「要上了哦。」


    「嗯,拜托你了。」


    我轉到鈴身後,鈴抓住山崖,我用後背支撐她的屁股。


    「怎麽樣?」


    「感覺可以!再來點!」


    「好!」


    我向腿注入全身的力氣,一邊感受著大概在揮樹枝的鈴身體搖晃,一邊保持平衡。


    「太好了,拿到了!」


    「真的!? 好——哇!」


    可能是因為鈴的聲音大意了吧。我在右腳踩著的石頭上滑了一下。


    「哇啊!」


    「咿呀!」


    我倒向的斜麵很急,我的身體停不下來。身體各處撞著地麵滾了下去。旋轉中我睜開了一次眼睛,看到手電筒的光帶在轉。


    「好疼!」


    後背狠狠撞到了什麽東西。疼痛的同時,我的下落停下來了。


    「嗚嗚……」


    我沒能出聲。仿佛胸口裏堵著石頭一樣,我無法唿吸。


    我看到右手前方落著手電筒。


    「對了,鈴!鈴!」


    我一出聲,後背便疼起來。我拉著動不了的身體,環視四周。


    「青鬥君……?」


    「鈴!」


    鈴撞到我撞到的樹前麵一顆樹,停下來了。


    「鈴!沒事吧?」


    「嗯。還好。」


    嘶啞的聲音感覺完全不是沒事。我撿起手電,照向鈴。


    「鈴!出血了!」


    鈴的額頭上流著一道紅色的血。


    「啊,怎麽辦。」


    我想用手壓,但全是泥,可能會讓病菌進去。


    「鈴,有沒有什麽能壓的東西,能擦的東西?」


    「這個……」


    鈴抬起了右手。那手中握著的,不是手帕也不是紙巾,而是一花姐的筆。


    「嗯,謝謝,拿到了呢!沒放手呢!」


    看到不明確迴答問題的鈴,我的各種想法變得一團漿糊。


    「拿到筆了。」


    「嗯!那就迴去吧。迴到有大人的地方吧。」


    我去牽鈴的手臂。同時,腿像是被什麽東西捏碎了一


    樣疼。


    「嗚!」


    我右邊的腳踝動不了。疼。想了一次疼,它就變得越來越疼。


    「啊,怎麽辦。怎麽辦……」


    我慌張地看向四周。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麽。


    「有誰—!」


    我叫道。這樣做肚子會疼,但比腿疼好受。


    「有誰—!幫幫我—!」


    我感覺喉嚨有什麽炸開。即便如此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抱歉,鈴,抱歉啊。」


    如果我沒讓筆掉下去的話,沒舉起鈴的話。如果我好好支撐著她。


    別說是最棒的暑假了,這都要變成最糟的了。


    「有誰—!」


    「我聽到了哦。」


    聲音就在旁邊。


    仿佛魔法一般,剛才還不在的一花姐站在眼前。


    「一瓜姐……!」


    因為鼻水堵著,我沒法發出正常的聲音。


    「已經沒事了哦。」


    一花姐摸我的頭。她不是幻影,是真的現在站在我眼前。


    「鈴,鈴她!那個,頭上有血!」


    我連說明都做不好。


    「嗯。沒事的。是擦傷哦。」


    一花姐用穿著的白背心擦鈴的頭。肚子上沾著血跡,但比想象的要小很多。


    「小鈴?還有其他疼的地方嗎?」


    「沒。」


    「抱歉,稍微讓我看看啊。」


    一花姐檢查完鈴的手腳,接下來解開襯衫的扣子,用手電筒照亮肚子。鈴白色的肌膚上有幾個青印。


    「這裏也打到了……但是沒關係。總之先下山吧。青鬥君能動嗎?」


    我被一花姐拉著手腕站起來。腳踝很疼,但站起來一花能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小鈴。我來背你。」


    一花姐緩緩地把鈴背到背上。


    「好,走吧。」


    「嗯……!」


    我們在林中前行。大概走了三步,連腿的疼痛都沒能引出的眼淚,如今溢了出來。


    「小鈴和青鬥君,為什麽在這種地方?」


    「筆……我覺得必須找一花姐的筆……」


    我一說明,被一花姐的背著的鈴便輕輕點頭。


    「有了……這個。」


    「都說了沒關係的……!」


    一花姐咬緊了牙。


    鈴握著的筆從正中間斷開,頭不知道去哪了。我剛才看的時候就是這樣。摔倒的時候變成那樣的。但是,鈴沒有注意到這些,一直緊握著筆。


    「對不起……我……」


    「不,沒有。抱歉啊。我也是。謝謝。」


    一花姐吹了口氣,把進到自己嘴裏的頭發吐出來。


    「對不起。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錯。」


    「不是哦。那就不對了。」


    一邊背著鈴,一花姐伸出一隻手,撫了我的肩。


    「我也早點搭話就好了。」


    「不,不是啊。因為,你能在那種地方就……」


    疑問忽然湧上來。腦袋混亂,心變得一團漿,但這疑問還是輕易地說出了口。


    「一花姐為什麽在那?我一叫就立刻來幫我了。一花姐也在找筆?」


    「沒有。不是啊。」搖頭之後,一花姐咬了一下嘴唇。


    「我在看著。看你。稍微保持距離。」


    「看著?我?」


    「嗯。我想確認一下啊。」


    一花姐瞥了一下鈴的臉,確認她意識還很模糊後,小聲繼續道:


    「那個可疑失火事件,是你做的吧?」


    ●


    第二天,我在土岐波神社的長椅上獨自垂著頭。封麵皺巴的日記本,被隨手放在旁邊。


    我抱膝坐著,把臉埋進手臂,腦袋裏被蟬聲填滿。我不知道哪隻蟬在哪發出蟬鳴。或許是遠處的樹,也可能是我的腦袋上麵。


    「果然在這。」


    我抬起頭,便看到一花姐站在那裏。她和平常一樣,背著畫架、畫布,還有綠色的背包。


    昨晚,一花姐穿過林子後,敲響了附近住家的門。


    那時鈴頭上的血已經止住了,意識也很清醒。但是保險起見叫了救護車,一花姐背上了鈴。一花姐讓我也一起坐車,我說「我明天會自己去」,逃跑似的離開了。


    「去過醫院了?」


    「早上起來沒那麽疼了,就沒去。」


    腿已經基本不痛了。現在一想,應該是因為驚慌,痛感變大了幾倍吧。


    剛才淋浴的時候,胳膊肘的擦傷、肚子裏的悔恨,遠比它更讓我感到難受。


    一花姐蹲下來,檢查我的腳踝。她揭開從運動鞋裏露出的膏藥,將我貼不好弄得皺巴的膏藥整理整齊。


    「嗯,沒有腫呢。腦袋有沒有暈?想吐嗎?」


    「完全沒有。」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吧。」


    一花姐歎了口氣,坐到了我旁邊。她提起手裏的塑料袋。


    「我買來了這個。給你。」


    她從塑料袋裏拿出了白色和橙色兩支冰激淩。


    「化了就麻煩了,給,吃吧。」


    我沒有接,一花姐便打開包裝遞給了我。


    我舔了一口,橘子的味道淡淡擴散。這份涼意讓舌頭麻麻的。


    「鈴沒事嗎?」


    「嗯,意識已經完全清醒了,醫生檢查後也說應該沒問題,還說應該也不會留下傷口。不過,相對地我被狠狠訓了呢,被小鈴的父母。」


    「鈴的爸爸和媽媽?」


    「嗯,打了電話馬上就來了呢。不過,我沒說青鬥在一起。」


    「誒?為什麽?」


    我之前覺得,就算那時逃走,最後電話也會打到我家父母。


    「因為鈴沒有說。」


    我僵住了,直到冰激淩的水滴落到手指上。


    「但是,她爸爸已經不讓我們一起玩了啊。」


    一花姐有些抱歉地說「那是當然啊」,咬了一口冰激淩。一花姐的嘴裏冒出凝結的水蒸氣。


    「是啊……」


    即使鈴的父母不知道,我一定也不該去玩吧。


    「另外還被小鈴發火了。」


    「發火?鈴她?」


    「不過發火這個詞有點誇張吧。你看,我打開了小鈴的襯衫吧。她好像不願意那樣呢。畢竟青鬥君也在。」


    一花姐吐出舌頭,說「當作昏暗得看不到」。


    「那麽,畫畫吧。」


    一花姐站起來,叼著冰激淩在平常的位置立起畫架。


    「要畫嗎?」


    「嗯,或許有點薄情,但我是那種難受的時候更要畫畫的人啊。哎呀。」


    半中間冰激淩差點從棒子上掉下來。一花姐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繼續進行畫畫的準備。


    一花姐說出“難受”,總覺得有點違和感。


    「嗯,給她畫吧。必須要好好把那幅畫給鈴。我想鈴大概也很傷心。」


    至少把畫給她。雖然我不覺得這樣就能抵消那些討厭的事情。


    冰激淩的水滴


    留在指尖上,黏黏的。


    我想起自己寫的《要做的事情列表》。我按照那上麵寫的,幫了一花姐畫畫。四幅畫也快要完成了。但是,我以為那一瞬間是更加開心的。


    我很羨慕一花姐。我再怎麽努力,也無法像一花姐一樣畫出畫。我已經沒有什麽可做的,能給鈴造出最棒的暑假。


    「嗯。我會努力啊。青鬥呢?會來幫忙嗎?」


    「我……」


    等咬下的冰激淩在口中化開,我迴答道。


    「我就,算了。我不幫忙。對不起。」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而且,我感覺如果我做了什麽,狀況還會惡化。


    「是嗎。」


    一花姐沒有責備我做出拒絕。昨天也是這樣。


    ——那個可疑失火事件,是你做的吧?


    被這樣問到時,不可思議地,我沒有驚訝。與之相對,我想起來豐川莊抱怨的人,一花姐看破了他們的過去。


    ——嗯。是啊。


    雖然可能是因為疲勞,我沒想蒙混迴答或者說謊。


    一花姐隻搭了一句「是嗎」。


    我站起來後,腳邊白色石子發出聲音。遠方的天空有大大的集成雲,那裏也看起來像是小白石頭的集合體。


    「我要走了啊。」


    「是嗎。小心點啊。」


    一花姐一邊看著小鎮,一邊在畫布上動筆。她沒有看向我這邊。


    「對了,青鬥,據說是三十一日的兩點那會哦。」


    「什麽?」


    「小鈴家的搬家。我聽到她父母在講。為了暫時觀察碰到頭的小鈴,要推遲到極限。」


    「我知道了。我會記下的。」


    我簡短地迴應後,一花姐便開始動筆。


    「那個啊,一花姐。」


    「怎麽?」


    「你不問嗎,理由之類的。」


    雖然問題很突然,但一花姐似乎明白我在問什麽。


    「嗯。我不問哦。」


    她似乎是畫著畫順便迴答,十分輕快。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毫無意義地做危險的惡作劇,也不是會傷害別人的家夥啊。你不說就表明有緣由的吧?」


    “時子大人都會知道的喔。”


    小時候聽過無數次的話語在腦中迴響。


    「一花姐果然……」


    我沒有說下去。


    「畫畫要加油哦。」


    「嗯。你也是,要做就不要被發現哦。」


    那是被老師聽到會被揍的建議。


    雖然隻是嘴角的幹笑,我也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注釋


    譯注:原文「逃げ水」,在日文裏指文中提到的現象。該現象是一種因溫度導致空氣折射率改變形成的光學現象。


    讀音:戀愛話題(koibaba),而日文裏“~花”讀作“~b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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