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5-30</p>
第二章</p>
程宗揚本來打定主意不離雲秀峰半步，讓黑魔海無機可趁。但秦會之帶來的口信，卻讓他不得不趕往臨安城中。</p>
推動糧戰的同時，程氏錢莊的設立也在快速推進。程宗揚與賈師憲在半閑堂敲定交易，隻隔了一日，廖群玉便請程宗揚到戶部，當麵將四十萬金銖的本金交割給程氏。這樣雷厲風行，可見宋國對這二百萬紙幣的急迫。</p>
急迫歸急迫，廖群玉通過臨安府向程氏提供的錢莊鋪麵，卻在城南一條不起眼的小巷裏。按秦會之的說法：一看門麵，就知道老賈對紙幣的心虛，恨不得低調再低調。</p>
程宗揚也不含糊，直接告訴廖群玉，按照當初商談的條款，包括臨安在內的五家分號，都應當由程氏選址，宋國無償提供土地。賈太師急於發行紙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以這處鋪麵作為錢莊的總號，程氏非常不滿意。</p>
在廖群玉看來，發行紙幣相當於從程氏索取一百六十金銖的無償貸款。陶氏錢莊提供一百萬金銖的借款，少東家就敢放賈太師的鴿子，這麽寒酸的鋪麵，不但程氏的不滿意，連他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p>
廖群玉隻好道：依公子之意，選在何處合適？</p>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紀家橋東有片宅子，好像幾十年沒人住。房子雖然破了點，但位置還過得去……我看就那裏吧。</p>
廖群玉臉色微變，公子最好另選佳處。</p>
程宗揚裝傻道：怎麽？那地方有什麽不合適？</p>
廖群玉似乎不願提那人的名諱，半晌才道：那是武穆王府。</p>
程宗揚睜大眼睛，一臉無辜地問道：武穆王是誰？</p>
秦會之暗道：家主，你這就演得太過了！</p>
他灑然一笑，上來打圓場，公子常年在盤江，頭一次來臨安，以前沒聽說過武穆王。敝人卻是聽過的，是前朝一位王爺，壞了事，王府就空置下來。</p>
正是。廖群玉不願多談，忙道：那是不祥之地，公子再往城中看看如何？</p>
老廖，程宗揚親熱地摟住廖群玉的肩膀，房地產這塊你不熟吧？我跟你說，房地產講的就是個位置！那地方位於中央商業區，緊鄰臨安最大的娛樂區北瓦子，西麵是錢塘門，雄據臨安城主幹道，交通便捷，商業發達，人氣鼎盛，一等一的黃金地段！白白空著多可惜？你要交給我來開發——我一把就把它全拆平了，沿街全部建成三層的豪華商鋪！裏麵是錢莊、綜合性娛樂場所！把整個臨安的城市水準提升到一個新高度！你看怎麽樣？</p>
廖群玉都愣了，他隻聽明白一句：拆掉武穆王府？</p>
外行啊！不拆遷怎麽搞開發？會之，程宗揚扭頭道：武穆王家裏沒人吧？會不會出來個什麽侄兒外孫的跟我打拆遷官司？</p>
不等秦會之迴答，廖群玉便道：沒有！絕對沒有！</p>
程宗揚訝道：老廖，你這麽肯定？跟你說，我們搞拆遷的，最怕拆遷戶有什麽鬧不明白的親戚來爭房產，官司打不起啊。</p>
員外放心，以廖某所知，不但宋國，整個六朝都不會有人藉著武穆王的名義來爭房產，更不用打什麽官司。廖群玉道：但此事還是請公子三思。</p>
錢莊我已經賠大了，你總得讓我搞搞房地產撈迴來一點吧？程宗揚道：不然這樣：除了戶部的本金之外，我再提供二十萬金銖的本金，同樣五倍發行紙幣！</p>
廖群玉臉色先白後紅，程宗揚這句話足足是一百萬金銖！他口氣終於鬆動了一些，此事在下難以決定，還需稟知太師。請公子見諒。</p>
好說好說。程宗揚笑道：既然如此，紙幣的事咱們也不用再等，麵值三百萬金銖的紙幣，明天就開始印。三天之內讓你們戶部能拿到手，用出去，怎麽樣？</p>
廖群玉良久歎道：公子好魄力。</p>
程宗揚笑道：一般一般。</p>
廖群玉赴葛嶺稟知賈師憲，秦會之忍不住道：如今我們手上現金不足十萬金銖，還是欠雲家的錢，二十萬金銖的本金，公子如何拿出來？</p>
要什麽本金？多印點紙幣就夠了。程宗揚笑道：隻要兌付的能拿到現錢，誰管你庫房裏有四十萬還是一百萬金銖？</p>
四十萬金銖本金，發行三百萬紙幣？風險太大了，家主！</p>
風險是有點，但比你想的要小。程宗揚歎道：我是不好意思把三百萬紙幣全都拿過來自己花啊。</p>
秦會之一愕之下，終於明白過來，糧款！原來公子打的這個主意！</p>
隻要能抵稅，我怕個鳥！程宗揚道：現在就看老賈舍得拿多少紙幣買糧食了。</p>
程宗揚打得如意算盤，用雲氏的囤糧，將發行的紙幣全換迴來。既推動了紙幣的發行，又賺取了足夠的利潤，而且還扣下了四十萬金銖的本金，可以供雲氏周轉。無論是賈師憲、宋國朝廷，還是雲氏商會和自己的盤江程氏，幾方各取所得，皆大歡喜。隻要這一炮打響，自己的盤江程氏就在宋國紮下根了。</p>
程宗揚腳步忽然一停，朝旁邊望去，老魯？</p>
街旁一位大和尚身披禪衣，盤膝坐在青石台階上，正是花和尚魯智深。他雙掌合什，也不知坐了多久，身邊的地上扔著幾枚零星的銅銖，倒像是在監獄門前化緣的。牢裏的獄卒大概過來趕過，趕不動，也就隨他去了。</p>
程宗揚抬頭一看，好你個老賈，錢莊給我選到監獄旁邊，是不是準備這紙幣一玩砸，就直接把我扔牢裏？</p>
魯智深眼觀鼻，鼻觀心，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忽然他眉梢一挑，抽了抽鼻子。</p>
程宗揚晃著紙包道：前腿？後腿？</p>
恁多廢話！魯智深劈手奪過來，扯開油紙，一手撈著一條燒得爛熟的狗腿啃得不亦乎。</p>
程宗揚蹲下來，花和尚，你在這兒坐幾天了？</p>
魯智深顧不上迴話，眉毛挑了三下，表示自己已經坐了三天。</p>
林衝四天前出的事，魯智深得到消息已經是第二天，他先用了半天時間四處打探，全無音訊之下，索性守在大牢門口，一坐就是三天。這份情義，讓程宗揚不得不佩服。</p>
林教頭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別擔心，太尉府的處置已經下來了。</p>
魯智深霍然抬頭，什麽處置！</p>
說著一口狗肉噴出來，程宗揚連忙去躲，還沾上一塊。他沒好氣地擦擦臉，怎麽跟老臧一個樣呢？</p>
我們是師兄弟嘛！魯智深親熱地來拉程宗揚的手，程兄弟，到底是什麽處置？</p>
別！別！別！一手的油！程宗揚道：流刑！刺配筠州！</p>
魯智深勃然大怒，哪裏便要流刑！林師弟臨安人氏，刺配筠州，家中的嫂夫人誰來照料！</p>
真是個好問題。程宗揚使了個眼色，大和尚，咱們聊聊？</p>
魯智深心領神會，拿起禪杖，拎著狗肉和程宗揚一道上了馬車。</p>
野豬林？</p>
過了西湖，再有一日的路程，往筠州去的必經之地。老魯，敢不敢幹這一票？</p>
魯智深摸著光頭哈哈大笑，灑家有何不敢！好兄弟！林師弟這條性命多虧你了！</p>
處置雖然出來，但要到三月初才能啟程。到時候如果不忙，我跟你一道走一趟。</p>
魯智深往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恨聲道：隻恨嫂嫂下落全無，到時見著林師弟，他若問起，灑家該如何答話？</p>
這倒是個麻煩，憑林衝的性子，自家娘子失蹤，恐怕能找一輩子，不定什麽時候就是個炸彈。程宗揚暗暗道：得想辦法解決掉這個隱患了。</p>
…………………………………………………………………………………</p>
雙方約好時間，程宗揚與魯智深分手，本來該悄悄見高俅一麵，交換一下信息，但黑魔海的威脅言猶在耳，糧戰更在緊要關頭，程宗揚想了又想，還是先迴梵天寺坐鎮，隻讓敖潤去了趟橡樹瓦子。</p>
就在程宗揚收集整理各地糧價的同時，秦會之用重金請來臨安城最好的兩名石匠，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雕成紙幣的印版。第二天中午，秦會之帶著新印出來的紙幣樣張，趕赴半閑堂，麵見賈師憲。這一去，直到傍晚才迴來。</p>
正如程宗揚所料，在一百萬金銖的誘惑下，連賈師憲也為之心動，終於同意把空置多年的武穆王府交給盤江程氏開發，條件是必須將王府全部拆掉，不留一磚一瓦，建成之後更不能有原王府的絲毫痕跡。</p>
程宗揚彈了彈信箋，老賈對咱們武穆王可是恨到骨子裏了，瞧瞧嶽逆之宅這幾個字，隔著紙我都能聽見老賈的磨牙聲。</p>
秦會之道：我在旁邊觀瞧，最後打動賈相爺的，多半不是一百萬金銖紙幣，而是公子說的折遷。看情形，賈相爺早就想把武穆王府拆光推平了。</p>
程宗揚放下信箋，今天去半閑堂，除了紙幣，老賈還跟你商量什麽了？一臉得意外露啊，奸臣兄。</p>
秦會之微笑道：賈相爺看了紙幣的樣張，已經點頭同意。若論起對紙幣的急切，他比公子還著急幾分，當即就要我們印出一百萬金銖票麵的紙幣交付戶部。</p>
屬下說這樣模尚顯簡陋，隻怕有人偽造，賈相爺立刻讓廖先生攜幣去戶部蓋印確認，如果有人偽造戶部的印鑒，那可是斬立決的重罪。</p>
程宗揚急忙道：千萬不可！</p>
秦會之笑道：在下當時便迴絕了賈相爺的好意。紙幣既然是我們程氏印行，其中的風險，自然由我們程氏擔當。盤江程氏不才，寧願自己擔責任，也不願給宋國官府添絲毫麻煩。</p>
死奸臣這番話已經把握到自己混水摸魚的心思，不過能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就是他的本事了。</p>
不會隻談了這些吧？</p>
秦會之笑道：承蒙賈相爺看得起，我這個程氏錢莊的大執事和相爺商量了一下紙幣的用法。相爺也說草民所言大宗采購使用紙幣的法子可行。估計明天賈相爺就會麵奏宋主，推行公子的錢幣大計。</p>
這是程宗揚準備設立錢莊之初，就已經設計好的套路，笑道：老賈是什麽章程？</p>
賈相爺可能是信得過敝人，在談及大宗采購的時候，說到各地常平倉的存糧。</p>
老賈連這都對你說？</p>
軍國大事，隨便就透露出去，程宗揚對賈師憲輕佻二字的評價又加深幾分。</p>
秦會之道：目前宋國四百軍州，三百餘處常平倉，總計存糧不足四百萬石，其中臨安的常平倉就占了近三成，有存糧一百餘萬石。</p>
一百餘萬石？不少啊。</p>
臨安的常平倉平常時節是存糧六百萬石。</p>
空了這麽多？程宗揚拍案而起，太好了！</p>
眼下青黃不接，江州戰事還未平息，賈相爺估計，單江州前線，就至少要再采購二百萬石糧食。我已經提請賈相爺，糧為人綱，眼下青黃不接，民間最易生變，這批紙幣印發之後，先用來采購糧食。</p>
程宗揚笑道：老賈答應了嗎？</p>
秦會之道：賈相爺還有些擔心，全用紙幣隻怕內外生疑，商家也不肯接受。於是在下與廖先生商量出個法子，購糧所需款項由戶部和州縣對分，一半由戶部支付紙幣，一半州縣支付錢銖，向各地商家購買糧食。</p>
程宗揚大喜過望，奸臣兄，有你的！</p>
這比自己當初的設想還要完美，除了收迴紙幣以外，還能迴籠一半的錢銖，有這批硬通貨在手，再多發行幾倍的紙幣也不用擔心本金的問題。</p>
發行紙幣最大的軟肋是防偽，程宗揚依稀記得水印並不難做，隻要在造紙的時候改變紙張的部分密度，就能製出水印。但這會兒一是來不及，更重要的是宋國如果有人能製出水印，肯定也有人能仿出來。隻好用最原始的方法防偽了。</p>
第一批紙幣先印麵額一萬貫的，一百張，帶編號，全部由我簽字畫押，打上指模。第二批兩千貫，五百張，也一樣處理。</p>
是。</p>
程宗揚靠在椅背上，悠然道：下麵要看雲家商號的了。</p>
程宗揚與賈師憲各懷心思，在盡快發行紙幣這一點上一拍即合。秦會之用屯田司員外郎的名義加上每月二百銀銖的重金，半是禮聘半是威逼地將兩名石雕工匠請到梵天寺，作為程氏錢莊的專職雕版師。當天晚上，便用最好的紙張和墨料，印出一百張標明程記錢莊發行的萬貫麵額紙鈔，由家主程宗揚簽字畫押，按上指印。</p>
次日一早，這一疊嶄新的紙鈔就在廖群玉和戶部官員的共同見證下，進入戶部庫房。</p>
如果說賈太師當初的《為興邦整兵增歲入汰冗員諸事劄子》中，列出總額一千萬貫的特別開支計劃，招致的僅僅是其他派係官員的腹誹和冷笑，當戶部的消息傳出，賈師憲準備以紙幣補充財政的舉措，立即在宋國朝堂引起軒然大潑，非議之聲響徹雲霄。</p>
溫和點的，說賈師憲這是與民爭利，不足為朝廷法度；不客氣的，當即彈劾賈師憲以紙充金，強買強賣，有辱國體；更激烈一些的，則新賬老賬一起算，密密麻麻列出賈師憲十大罪，二十可殺，三十惡行……力諫宋主把賈賊押赴法場，明正典刑，以儆效尤。</p>
程宗揚原本以為賈師憲在宋國的地位穩如泰山，一言九鼎，看到高俅密送來的內幕資料，才知道老賈的日子也不好過。尤其是一些彈劾賈師憲的劄子，內容簡直是狗血。什麽賈師憲私自截留內庭宮女，與俳優娼妓濫淫，甚至收了一個尼姑當小妾。還有人活靈活現地說某官員怎麽急於向賈師憲匯報災情，卻被告知相爺正忙於軍國大事，該官員苦等兩個時辰，急切之下闖入多寶閣，卻見賈師憲正摟著妓女鬥蛐蛐……</p>
劄子最後字字血淚：賈賊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安！臣伏闕泣血而諫，為我大宋千秋萬載基業，求陛下立將賈賊押赴午門，淩遲處死！臣為國剪除此獠，死而無憾！</p>
程宗揚看得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宋國這些文官比武將可猛多了，看模樣，一個個都有拿筆把賈師憲戳死的實力。</p>
高俅知道他對宋國朝廷兩眼一抹黑，每份劄子旁邊都一一標明王黨、梁黨、賈黨……讓程宗揚驚訝的是，罵賈師憲最狠的那份，竟然出自賈黨成員的手筆。</p>
這不是反水，是賈師憲欲揚先抑之計。秦會之道：罵得越狠，賈師憲越安全。</p>
還有這一說？</p>
如果這份劄子能把賈師憲扳倒，請問如此十惡不赦的大奸賊，如何能曆經兩朝，柄政十餘年？豈不是兩代宋主都無知人之明？</p>
程宗揚笑道：讓你一說，還真是這樣。不過我要是宋主，哪天心情不好，我就真給他來個順水推舟，讓老賈哭都沒地方哭去。</p>
秦會之瀏覽過劄子，皺眉道：賈師憲的處境隻怕不妙。</p>
可不是嘛。程宗揚道：這些劄子讀下來，我覺得老賈都夠死十七八遍了，可他老人家還好端端在多寶閣玩蟲呢。</p>
不是這些問罪的劄子，而是這幾份。秦會之挑出來，這些劄子中隻說去年以來天災不斷，各地出現流民，貌似與賈師憲無關，用心卻著實毒辣。國中不靖，少不得朝廷重臣要為此負責。而這幾份劄子，都出自帝黨手筆。</p>
程宗揚一驚，你是說宋主要收拾老賈？</p>
大有可能。不過此事未必能扳倒賈師憲，劄子裏還是留了些分寸。真正衝在最前頭的反而是梁黨。秦會之敲著另幾份劄子道：梁師成是想取賈師憲而代之了。</p>
賈師憲倒台是注定的結局，但想取而代之的梁師成，好像也沒有如願以償。</p>
高俅這個鐵杆帝黨隻在劄子裏不閑不淡地扯了幾句，看來老賈這次還倒不了台。</p>
…………………………………………………………………………………</p>
程宗揚並沒有把宋國朝廷的紛爭放在心上，但有些事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p>
次日是程宗揚抵達臨安的第十一天，廖群玉天一亮就趕到梵天寺，陛下有旨——宣工部屯田司員外郎程宗揚入宮覲見。欽此！</p>
程宗揚正在漱口，愣了半晌才一口咽下，我不用擺香案，跪下接旨？</p>
來不及了！快走！快走廖群玉路上才解釋，宋主昨晚召賈師憲入對，詢問紙幣的始末。賈師憲細陳原委，半夜才出來。</p>
誰知宋主當晚便派內侍召見程員外。程宗揚在城中的住處早已人去屋空，內侍找到天亮，沒辦法才找到太師府。廖群玉接到消息就趕緊來了。</p>
陛下召見我，是為了鈔法？</p>
我也不知道。廖群玉又補充了一句，賈相爺也不知道。</p>
程宗揚左思右想，總不會是自己漏了底細，宋主聽說自己和嶽鳥人舊部有聯係，召自己入宮開刀問斬……或者是因為自己吃了夢娘的豆腐，宋主要為他的奶媽報仇？</p>
廖群玉見他臉色微變，以為他心下緊張，勸慰道：不必拘緊，到了陛下麵前，有一說一便是。</p>
真讓我有一說一，別說我今天出不了大內，就是你們賈太師也要倒大黴。</p>
多謝廖兄，程宗揚哈哈一笑，我這會兒好多了。</p>
臨安內城向南一直擴展到鳳凰嶺，城中是各部官署，太尉府也在其中。再往裏才是宋主所居的大內。從梵天寺下山，經內城進入大內，反而比城中更方便一些。</p>
臨安大內比起建康晉宮也不遑多讓，城牆上，成群的禁軍標槍般挺立著，衣甲鮮明，氣勢威嚴。宮中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邊際。</p>
廖群玉未奉詔，無法入內，在宮門前就停下腳步。一名小黃門領著程宗揚穿過重重門禁，朝內宮走去。</p>
那小黃門開始就和鋸嘴葫蘆一樣，埋頭帶路，一言不發。程宗揚瞧著周圍無人，幾枚金銖悄悄塞過去，小黃門立刻變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連宋主親手在白屏風上寫下江州群寇的事都說了出來。</p>
不愧是宋主身邊的耳目，這情報比高俅還來得真切。程宗揚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接著打下去了？</p>
這個咱家……咳咳……</p>
程宗揚又塞了幾枚金銖，悄聲道：我是工部的官，一會兒陛下召見，萬一問起這事，我心裏先有個譜。</p>
小黃門笑逐顏開，你可問對人了。這事還真就我童貫清楚呢！</p>
程宗揚耳朵嗡的一聲。童……貫……你在這兒等我呢！</p>
賈師憲、高俅、梁師成、童貫、夏用和，再加上秦會之——宋國此時朝野算得上是群.奸畢集了。一等一的國力，卻在六朝混得最慘，傾國之力打不下小小一個江州，也不是沒原因的。</p>
這一走神，後麵幾句沒聽清，等程宗揚定下神來，隻聽還幼.齒的童貫說道：……可賈相爺非要打。陛下爭不過相爺，隻好答應了。再後來吧，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這一連串的敗仗下來，陛下就急了，虎翼軍什麽的，都是陛下親自下詔，調往江州的。咱家瞧著，陛下現在是主戰的……</p>
聽來宋主開始不同意出兵，打急了才發狠，倒也符合他年輕人的性格。不過程宗揚總覺得有些蹊蹺，聯想到宋主和夢娘的關係，會不會是黑魔海放出夢娘在江州的風聲，也被宋主聽到了呢？</p>
程宗揚試探道：聽說陛下的奶媽……</p>
童貫一愕，沒聽說陛下有奶媽啊？</p>
程宗揚心頭劇震，難道高俅在撒謊？</p>
他還想再問，但小黃門已經領著自己來到一座大殿前。程宗揚隻好匆匆道：在下姓程，改日請公公喝茶，一定請童公公賞臉！</p>
童貫現在隻是宮內一個不起眼的小內侍，見程宗揚這樣客氣，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好說！好說！程員外請。說著他附在程宗揚耳邊道：禦座前正數第九塊金磚——下麵掏空了的，磕頭梆梆響！</p>
程宗揚小心翼翼踏進大殿，好在廖群玉在路上匆忙教他了些宮廷規矩，什麽多磕頭少說話；眼睛就盯著腳尖，別抬頭看陛下；告退的時候別轉身拿後背衝著陛下，老老實實倒退著出殿門……一套禮儀照作下來，總算沒出什麽岔子。尤其是童貫指點的那塊金磚，果然是梆梆的響。</p>
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你是現任的客卿，工部屯田司員外郎程宗揚？</p>
聽聲音，這位宋主年紀並不大。嶽鳥人十五年前出事的時候，宋主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兒，再加上宋國習俗的虛歲，宋主的實足年齡恐怕比自己還小五六歲，也就是二十上下。</p>
不過宋主問完，程宗揚才想起來，應該是自己報官職姓名，宋主似乎等了半夜，心裏正急，不等自己開口就先問了出來。</p>
臣正是。</p>
紙幣是你的主意？</p>
這個問題一般人迴答都會往賈師憲身上推，免得出事沒個墊背的。但程宗揚巴不得把功勞都搶過來，當下也不客氣，正是臣的主意。</p>
且仔細說說。</p>
程宗揚打起精神，將紙幣的發行、使用、兌換仔細說了一遍。</p>
這麽說來，你是拿出自家財產，先墊付三百萬金銖的賦稅，由戶部支取使用？</p>
陛下英明！</p>
宋主站起身來，在禦座前走了幾步。</p>
程宗揚按規矩沒法抬頭，隻能悄悄瞧著他的靴子尖，琢磨這位宋主會是宋朝哪位帝王？</p>
繡著龍紋的靴子停下來，宋主道：除去本金，你自出家產，墊付二百六十萬金銖，有什麽好處嗎？</p>
程宗揚一怔，這位宋主還真直接啊。要說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他會不會當場翻臉呢？</p>
臣不敢欺瞞陛下，好處自然是有的。程宗揚道：臣身為商人，本不是在職官員，蒙滕知州青眼有加，薦為客卿，但臣骨子裏終究是個生意人。作生意攜帶大筆錢銖奔走各地，本就不便，這五家分號一旦開張，至少臣在各處的生意往來，可以用紙幣支付，單是押鏢的支出，也節省不少。</p>
那才幾個錢？你要付的可是二百六十萬金銖。</p>
稟陛下，其實是一百六十萬，另外一百萬，是武穆王府的購地費用，將來好拆遷重建。</p>
殿中的氣氛頓時凝滯下來，程宗揚能聽到宋主劇烈的唿吸聲，過一會兒，宋主重重吐了口氣，冷冷道：拆了也好。</p>
臣本非大宋人士，不知內情，如有失言，還請陛下降罪。</p>
宋主冷冷道：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沒什麽好降罪的。賈太師也已經稟奏過。你便把那王府全部拆完，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別留下來！</p>
臣遵旨。程宗揚又加了把柴，敢問陛下，王府拆遷時是否有什麽要留意的？</p>
宋主沒有立即迴答，隻聽見他唿吸聲越來越急，片刻後他終於忍不住怒道：有！你拆遷時記住掘地三尺——</p>
呃？程宗揚一下沒反應過來，掘地三尺？難道是要刨嶽鳥人的屍骨？</p>
宋主咬牙切齒地說道：——找找有沒有一人高的金牌！</p>
金牌？程宗揚都蒙了，什麽金牌？</p>
十二麵！一共十二麵！</p>
宋主幾乎用咆哮的聲音道：嶽賊當年要朕連發十二麵金牌，才肯解散星月湖大營！</p>
每麵金牌都與嶽賊等重！這麽多年朕仍記得清清楚楚！那斯專門穿了一身最重的甲胄！連人帶甲淨重二百二十七斤九兩六錢五分！朕掏空內府所有積蓄，才鑄成十二麵金牌，一共是兩千七百三十五斤五兩八錢！嶽鵬舉那狗賊在風波亭被雷劈得屍骨無存，還能把這些金牌都帶到陰間去不成？</p>
第二章</p>
程宗揚本來打定主意不離雲秀峰半步，讓黑魔海無機可趁。但秦會之帶來的口信，卻讓他不得不趕往臨安城中。</p>
推動糧戰的同時，程氏錢莊的設立也在快速推進。程宗揚與賈師憲在半閑堂敲定交易，隻隔了一日，廖群玉便請程宗揚到戶部，當麵將四十萬金銖的本金交割給程氏。這樣雷厲風行，可見宋國對這二百萬紙幣的急迫。</p>
急迫歸急迫，廖群玉通過臨安府向程氏提供的錢莊鋪麵，卻在城南一條不起眼的小巷裏。按秦會之的說法：一看門麵，就知道老賈對紙幣的心虛，恨不得低調再低調。</p>
程宗揚也不含糊，直接告訴廖群玉，按照當初商談的條款，包括臨安在內的五家分號，都應當由程氏選址，宋國無償提供土地。賈太師急於發行紙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以這處鋪麵作為錢莊的總號，程氏非常不滿意。</p>
在廖群玉看來，發行紙幣相當於從程氏索取一百六十金銖的無償貸款。陶氏錢莊提供一百萬金銖的借款，少東家就敢放賈太師的鴿子，這麽寒酸的鋪麵，不但程氏的不滿意，連他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p>
廖群玉隻好道：依公子之意，選在何處合適？</p>
程宗揚摸著下巴道：紀家橋東有片宅子，好像幾十年沒人住。房子雖然破了點，但位置還過得去……我看就那裏吧。</p>
廖群玉臉色微變，公子最好另選佳處。</p>
程宗揚裝傻道：怎麽？那地方有什麽不合適？</p>
廖群玉似乎不願提那人的名諱，半晌才道：那是武穆王府。</p>
程宗揚睜大眼睛，一臉無辜地問道：武穆王是誰？</p>
秦會之暗道：家主，你這就演得太過了！</p>
他灑然一笑，上來打圓場，公子常年在盤江，頭一次來臨安，以前沒聽說過武穆王。敝人卻是聽過的，是前朝一位王爺，壞了事，王府就空置下來。</p>
正是。廖群玉不願多談，忙道：那是不祥之地，公子再往城中看看如何？</p>
老廖，程宗揚親熱地摟住廖群玉的肩膀，房地產這塊你不熟吧？我跟你說，房地產講的就是個位置！那地方位於中央商業區，緊鄰臨安最大的娛樂區北瓦子，西麵是錢塘門，雄據臨安城主幹道，交通便捷，商業發達，人氣鼎盛，一等一的黃金地段！白白空著多可惜？你要交給我來開發——我一把就把它全拆平了，沿街全部建成三層的豪華商鋪！裏麵是錢莊、綜合性娛樂場所！把整個臨安的城市水準提升到一個新高度！你看怎麽樣？</p>
廖群玉都愣了，他隻聽明白一句：拆掉武穆王府？</p>
外行啊！不拆遷怎麽搞開發？會之，程宗揚扭頭道：武穆王家裏沒人吧？會不會出來個什麽侄兒外孫的跟我打拆遷官司？</p>
不等秦會之迴答，廖群玉便道：沒有！絕對沒有！</p>
程宗揚訝道：老廖，你這麽肯定？跟你說，我們搞拆遷的，最怕拆遷戶有什麽鬧不明白的親戚來爭房產，官司打不起啊。</p>
員外放心，以廖某所知，不但宋國，整個六朝都不會有人藉著武穆王的名義來爭房產，更不用打什麽官司。廖群玉道：但此事還是請公子三思。</p>
錢莊我已經賠大了，你總得讓我搞搞房地產撈迴來一點吧？程宗揚道：不然這樣：除了戶部的本金之外，我再提供二十萬金銖的本金，同樣五倍發行紙幣！</p>
廖群玉臉色先白後紅，程宗揚這句話足足是一百萬金銖！他口氣終於鬆動了一些，此事在下難以決定，還需稟知太師。請公子見諒。</p>
好說好說。程宗揚笑道：既然如此，紙幣的事咱們也不用再等，麵值三百萬金銖的紙幣，明天就開始印。三天之內讓你們戶部能拿到手，用出去，怎麽樣？</p>
廖群玉良久歎道：公子好魄力。</p>
程宗揚笑道：一般一般。</p>
廖群玉赴葛嶺稟知賈師憲，秦會之忍不住道：如今我們手上現金不足十萬金銖，還是欠雲家的錢，二十萬金銖的本金，公子如何拿出來？</p>
要什麽本金？多印點紙幣就夠了。程宗揚笑道：隻要兌付的能拿到現錢，誰管你庫房裏有四十萬還是一百萬金銖？</p>
四十萬金銖本金，發行三百萬紙幣？風險太大了，家主！</p>
風險是有點，但比你想的要小。程宗揚歎道：我是不好意思把三百萬紙幣全都拿過來自己花啊。</p>
秦會之一愕之下，終於明白過來，糧款！原來公子打的這個主意！</p>
隻要能抵稅，我怕個鳥！程宗揚道：現在就看老賈舍得拿多少紙幣買糧食了。</p>
程宗揚打得如意算盤，用雲氏的囤糧，將發行的紙幣全換迴來。既推動了紙幣的發行，又賺取了足夠的利潤，而且還扣下了四十萬金銖的本金，可以供雲氏周轉。無論是賈師憲、宋國朝廷，還是雲氏商會和自己的盤江程氏，幾方各取所得，皆大歡喜。隻要這一炮打響，自己的盤江程氏就在宋國紮下根了。</p>
程宗揚腳步忽然一停，朝旁邊望去，老魯？</p>
街旁一位大和尚身披禪衣，盤膝坐在青石台階上，正是花和尚魯智深。他雙掌合什，也不知坐了多久，身邊的地上扔著幾枚零星的銅銖，倒像是在監獄門前化緣的。牢裏的獄卒大概過來趕過，趕不動，也就隨他去了。</p>
程宗揚抬頭一看，好你個老賈，錢莊給我選到監獄旁邊，是不是準備這紙幣一玩砸，就直接把我扔牢裏？</p>
魯智深眼觀鼻，鼻觀心，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忽然他眉梢一挑，抽了抽鼻子。</p>
程宗揚晃著紙包道：前腿？後腿？</p>
恁多廢話！魯智深劈手奪過來，扯開油紙，一手撈著一條燒得爛熟的狗腿啃得不亦乎。</p>
程宗揚蹲下來，花和尚，你在這兒坐幾天了？</p>
魯智深顧不上迴話，眉毛挑了三下，表示自己已經坐了三天。</p>
林衝四天前出的事，魯智深得到消息已經是第二天，他先用了半天時間四處打探，全無音訊之下，索性守在大牢門口，一坐就是三天。這份情義，讓程宗揚不得不佩服。</p>
林教頭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別擔心，太尉府的處置已經下來了。</p>
魯智深霍然抬頭，什麽處置！</p>
說著一口狗肉噴出來，程宗揚連忙去躲，還沾上一塊。他沒好氣地擦擦臉，怎麽跟老臧一個樣呢？</p>
我們是師兄弟嘛！魯智深親熱地來拉程宗揚的手，程兄弟，到底是什麽處置？</p>
別！別！別！一手的油！程宗揚道：流刑！刺配筠州！</p>
魯智深勃然大怒，哪裏便要流刑！林師弟臨安人氏，刺配筠州，家中的嫂夫人誰來照料！</p>
真是個好問題。程宗揚使了個眼色，大和尚，咱們聊聊？</p>
魯智深心領神會，拿起禪杖，拎著狗肉和程宗揚一道上了馬車。</p>
野豬林？</p>
過了西湖，再有一日的路程，往筠州去的必經之地。老魯，敢不敢幹這一票？</p>
魯智深摸著光頭哈哈大笑，灑家有何不敢！好兄弟！林師弟這條性命多虧你了！</p>
處置雖然出來，但要到三月初才能啟程。到時候如果不忙，我跟你一道走一趟。</p>
魯智深往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恨聲道：隻恨嫂嫂下落全無，到時見著林師弟，他若問起，灑家該如何答話？</p>
這倒是個麻煩，憑林衝的性子，自家娘子失蹤，恐怕能找一輩子，不定什麽時候就是個炸彈。程宗揚暗暗道：得想辦法解決掉這個隱患了。</p>
…………………………………………………………………………………</p>
雙方約好時間，程宗揚與魯智深分手，本來該悄悄見高俅一麵，交換一下信息，但黑魔海的威脅言猶在耳，糧戰更在緊要關頭，程宗揚想了又想，還是先迴梵天寺坐鎮，隻讓敖潤去了趟橡樹瓦子。</p>
就在程宗揚收集整理各地糧價的同時，秦會之用重金請來臨安城最好的兩名石匠，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雕成紙幣的印版。第二天中午，秦會之帶著新印出來的紙幣樣張，趕赴半閑堂，麵見賈師憲。這一去，直到傍晚才迴來。</p>
正如程宗揚所料，在一百萬金銖的誘惑下，連賈師憲也為之心動，終於同意把空置多年的武穆王府交給盤江程氏開發，條件是必須將王府全部拆掉，不留一磚一瓦，建成之後更不能有原王府的絲毫痕跡。</p>
程宗揚彈了彈信箋，老賈對咱們武穆王可是恨到骨子裏了，瞧瞧嶽逆之宅這幾個字，隔著紙我都能聽見老賈的磨牙聲。</p>
秦會之道：我在旁邊觀瞧，最後打動賈相爺的，多半不是一百萬金銖紙幣，而是公子說的折遷。看情形，賈相爺早就想把武穆王府拆光推平了。</p>
程宗揚放下信箋，今天去半閑堂，除了紙幣，老賈還跟你商量什麽了？一臉得意外露啊，奸臣兄。</p>
秦會之微笑道：賈相爺看了紙幣的樣張，已經點頭同意。若論起對紙幣的急切，他比公子還著急幾分，當即就要我們印出一百萬金銖票麵的紙幣交付戶部。</p>
屬下說這樣模尚顯簡陋，隻怕有人偽造，賈相爺立刻讓廖先生攜幣去戶部蓋印確認，如果有人偽造戶部的印鑒，那可是斬立決的重罪。</p>
程宗揚急忙道：千萬不可！</p>
秦會之笑道：在下當時便迴絕了賈相爺的好意。紙幣既然是我們程氏印行，其中的風險，自然由我們程氏擔當。盤江程氏不才，寧願自己擔責任，也不願給宋國官府添絲毫麻煩。</p>
死奸臣這番話已經把握到自己混水摸魚的心思，不過能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就是他的本事了。</p>
不會隻談了這些吧？</p>
秦會之笑道：承蒙賈相爺看得起，我這個程氏錢莊的大執事和相爺商量了一下紙幣的用法。相爺也說草民所言大宗采購使用紙幣的法子可行。估計明天賈相爺就會麵奏宋主，推行公子的錢幣大計。</p>
這是程宗揚準備設立錢莊之初，就已經設計好的套路，笑道：老賈是什麽章程？</p>
賈相爺可能是信得過敝人，在談及大宗采購的時候，說到各地常平倉的存糧。</p>
老賈連這都對你說？</p>
軍國大事，隨便就透露出去，程宗揚對賈師憲輕佻二字的評價又加深幾分。</p>
秦會之道：目前宋國四百軍州，三百餘處常平倉，總計存糧不足四百萬石，其中臨安的常平倉就占了近三成，有存糧一百餘萬石。</p>
一百餘萬石？不少啊。</p>
臨安的常平倉平常時節是存糧六百萬石。</p>
空了這麽多？程宗揚拍案而起，太好了！</p>
眼下青黃不接，江州戰事還未平息，賈相爺估計，單江州前線，就至少要再采購二百萬石糧食。我已經提請賈相爺，糧為人綱，眼下青黃不接，民間最易生變，這批紙幣印發之後，先用來采購糧食。</p>
程宗揚笑道：老賈答應了嗎？</p>
秦會之道：賈相爺還有些擔心，全用紙幣隻怕內外生疑，商家也不肯接受。於是在下與廖先生商量出個法子，購糧所需款項由戶部和州縣對分，一半由戶部支付紙幣，一半州縣支付錢銖，向各地商家購買糧食。</p>
程宗揚大喜過望，奸臣兄，有你的！</p>
這比自己當初的設想還要完美，除了收迴紙幣以外，還能迴籠一半的錢銖，有這批硬通貨在手，再多發行幾倍的紙幣也不用擔心本金的問題。</p>
發行紙幣最大的軟肋是防偽，程宗揚依稀記得水印並不難做，隻要在造紙的時候改變紙張的部分密度，就能製出水印。但這會兒一是來不及，更重要的是宋國如果有人能製出水印，肯定也有人能仿出來。隻好用最原始的方法防偽了。</p>
第一批紙幣先印麵額一萬貫的，一百張，帶編號，全部由我簽字畫押，打上指模。第二批兩千貫，五百張，也一樣處理。</p>
是。</p>
程宗揚靠在椅背上，悠然道：下麵要看雲家商號的了。</p>
程宗揚與賈師憲各懷心思，在盡快發行紙幣這一點上一拍即合。秦會之用屯田司員外郎的名義加上每月二百銀銖的重金，半是禮聘半是威逼地將兩名石雕工匠請到梵天寺，作為程氏錢莊的專職雕版師。當天晚上，便用最好的紙張和墨料，印出一百張標明程記錢莊發行的萬貫麵額紙鈔，由家主程宗揚簽字畫押，按上指印。</p>
次日一早，這一疊嶄新的紙鈔就在廖群玉和戶部官員的共同見證下，進入戶部庫房。</p>
如果說賈太師當初的《為興邦整兵增歲入汰冗員諸事劄子》中，列出總額一千萬貫的特別開支計劃，招致的僅僅是其他派係官員的腹誹和冷笑，當戶部的消息傳出，賈師憲準備以紙幣補充財政的舉措，立即在宋國朝堂引起軒然大潑，非議之聲響徹雲霄。</p>
溫和點的，說賈師憲這是與民爭利，不足為朝廷法度；不客氣的，當即彈劾賈師憲以紙充金，強買強賣，有辱國體；更激烈一些的，則新賬老賬一起算，密密麻麻列出賈師憲十大罪，二十可殺，三十惡行……力諫宋主把賈賊押赴法場，明正典刑，以儆效尤。</p>
程宗揚原本以為賈師憲在宋國的地位穩如泰山，一言九鼎，看到高俅密送來的內幕資料，才知道老賈的日子也不好過。尤其是一些彈劾賈師憲的劄子，內容簡直是狗血。什麽賈師憲私自截留內庭宮女，與俳優娼妓濫淫，甚至收了一個尼姑當小妾。還有人活靈活現地說某官員怎麽急於向賈師憲匯報災情，卻被告知相爺正忙於軍國大事，該官員苦等兩個時辰，急切之下闖入多寶閣，卻見賈師憲正摟著妓女鬥蛐蛐……</p>
劄子最後字字血淚：賈賊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安！臣伏闕泣血而諫，為我大宋千秋萬載基業，求陛下立將賈賊押赴午門，淩遲處死！臣為國剪除此獠，死而無憾！</p>
程宗揚看得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宋國這些文官比武將可猛多了，看模樣，一個個都有拿筆把賈師憲戳死的實力。</p>
高俅知道他對宋國朝廷兩眼一抹黑，每份劄子旁邊都一一標明王黨、梁黨、賈黨……讓程宗揚驚訝的是，罵賈師憲最狠的那份，竟然出自賈黨成員的手筆。</p>
這不是反水，是賈師憲欲揚先抑之計。秦會之道：罵得越狠，賈師憲越安全。</p>
還有這一說？</p>
如果這份劄子能把賈師憲扳倒，請問如此十惡不赦的大奸賊，如何能曆經兩朝，柄政十餘年？豈不是兩代宋主都無知人之明？</p>
程宗揚笑道：讓你一說，還真是這樣。不過我要是宋主，哪天心情不好，我就真給他來個順水推舟，讓老賈哭都沒地方哭去。</p>
秦會之瀏覽過劄子，皺眉道：賈師憲的處境隻怕不妙。</p>
可不是嘛。程宗揚道：這些劄子讀下來，我覺得老賈都夠死十七八遍了，可他老人家還好端端在多寶閣玩蟲呢。</p>
不是這些問罪的劄子，而是這幾份。秦會之挑出來，這些劄子中隻說去年以來天災不斷，各地出現流民，貌似與賈師憲無關，用心卻著實毒辣。國中不靖，少不得朝廷重臣要為此負責。而這幾份劄子，都出自帝黨手筆。</p>
程宗揚一驚，你是說宋主要收拾老賈？</p>
大有可能。不過此事未必能扳倒賈師憲，劄子裏還是留了些分寸。真正衝在最前頭的反而是梁黨。秦會之敲著另幾份劄子道：梁師成是想取賈師憲而代之了。</p>
賈師憲倒台是注定的結局，但想取而代之的梁師成，好像也沒有如願以償。</p>
高俅這個鐵杆帝黨隻在劄子裏不閑不淡地扯了幾句，看來老賈這次還倒不了台。</p>
…………………………………………………………………………………</p>
程宗揚並沒有把宋國朝廷的紛爭放在心上，但有些事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p>
次日是程宗揚抵達臨安的第十一天，廖群玉天一亮就趕到梵天寺，陛下有旨——宣工部屯田司員外郎程宗揚入宮覲見。欽此！</p>
程宗揚正在漱口，愣了半晌才一口咽下，我不用擺香案，跪下接旨？</p>
來不及了！快走！快走廖群玉路上才解釋，宋主昨晚召賈師憲入對，詢問紙幣的始末。賈師憲細陳原委，半夜才出來。</p>
誰知宋主當晚便派內侍召見程員外。程宗揚在城中的住處早已人去屋空，內侍找到天亮，沒辦法才找到太師府。廖群玉接到消息就趕緊來了。</p>
陛下召見我，是為了鈔法？</p>
我也不知道。廖群玉又補充了一句，賈相爺也不知道。</p>
程宗揚左思右想，總不會是自己漏了底細，宋主聽說自己和嶽鳥人舊部有聯係，召自己入宮開刀問斬……或者是因為自己吃了夢娘的豆腐，宋主要為他的奶媽報仇？</p>
廖群玉見他臉色微變，以為他心下緊張，勸慰道：不必拘緊，到了陛下麵前，有一說一便是。</p>
真讓我有一說一，別說我今天出不了大內，就是你們賈太師也要倒大黴。</p>
多謝廖兄，程宗揚哈哈一笑，我這會兒好多了。</p>
臨安內城向南一直擴展到鳳凰嶺，城中是各部官署，太尉府也在其中。再往裏才是宋主所居的大內。從梵天寺下山，經內城進入大內，反而比城中更方便一些。</p>
臨安大內比起建康晉宮也不遑多讓，城牆上，成群的禁軍標槍般挺立著，衣甲鮮明，氣勢威嚴。宮中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邊際。</p>
廖群玉未奉詔，無法入內，在宮門前就停下腳步。一名小黃門領著程宗揚穿過重重門禁，朝內宮走去。</p>
那小黃門開始就和鋸嘴葫蘆一樣，埋頭帶路，一言不發。程宗揚瞧著周圍無人，幾枚金銖悄悄塞過去，小黃門立刻變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連宋主親手在白屏風上寫下江州群寇的事都說了出來。</p>
不愧是宋主身邊的耳目，這情報比高俅還來得真切。程宗揚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接著打下去了？</p>
這個咱家……咳咳……</p>
程宗揚又塞了幾枚金銖，悄聲道：我是工部的官，一會兒陛下召見，萬一問起這事，我心裏先有個譜。</p>
小黃門笑逐顏開，你可問對人了。這事還真就我童貫清楚呢！</p>
程宗揚耳朵嗡的一聲。童……貫……你在這兒等我呢！</p>
賈師憲、高俅、梁師成、童貫、夏用和，再加上秦會之——宋國此時朝野算得上是群.奸畢集了。一等一的國力，卻在六朝混得最慘，傾國之力打不下小小一個江州，也不是沒原因的。</p>
這一走神，後麵幾句沒聽清，等程宗揚定下神來，隻聽還幼.齒的童貫說道：……可賈相爺非要打。陛下爭不過相爺，隻好答應了。再後來吧，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這一連串的敗仗下來，陛下就急了，虎翼軍什麽的，都是陛下親自下詔，調往江州的。咱家瞧著，陛下現在是主戰的……</p>
聽來宋主開始不同意出兵，打急了才發狠，倒也符合他年輕人的性格。不過程宗揚總覺得有些蹊蹺，聯想到宋主和夢娘的關係，會不會是黑魔海放出夢娘在江州的風聲，也被宋主聽到了呢？</p>
程宗揚試探道：聽說陛下的奶媽……</p>
童貫一愕，沒聽說陛下有奶媽啊？</p>
程宗揚心頭劇震，難道高俅在撒謊？</p>
他還想再問，但小黃門已經領著自己來到一座大殿前。程宗揚隻好匆匆道：在下姓程，改日請公公喝茶，一定請童公公賞臉！</p>
童貫現在隻是宮內一個不起眼的小內侍，見程宗揚這樣客氣，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好說！好說！程員外請。說著他附在程宗揚耳邊道：禦座前正數第九塊金磚——下麵掏空了的，磕頭梆梆響！</p>
程宗揚小心翼翼踏進大殿，好在廖群玉在路上匆忙教他了些宮廷規矩，什麽多磕頭少說話；眼睛就盯著腳尖，別抬頭看陛下；告退的時候別轉身拿後背衝著陛下，老老實實倒退著出殿門……一套禮儀照作下來，總算沒出什麽岔子。尤其是童貫指點的那塊金磚，果然是梆梆的響。</p>
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你是現任的客卿，工部屯田司員外郎程宗揚？</p>
聽聲音，這位宋主年紀並不大。嶽鳥人十五年前出事的時候，宋主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兒，再加上宋國習俗的虛歲，宋主的實足年齡恐怕比自己還小五六歲，也就是二十上下。</p>
不過宋主問完，程宗揚才想起來，應該是自己報官職姓名，宋主似乎等了半夜，心裏正急，不等自己開口就先問了出來。</p>
臣正是。</p>
紙幣是你的主意？</p>
這個問題一般人迴答都會往賈師憲身上推，免得出事沒個墊背的。但程宗揚巴不得把功勞都搶過來，當下也不客氣，正是臣的主意。</p>
且仔細說說。</p>
程宗揚打起精神，將紙幣的發行、使用、兌換仔細說了一遍。</p>
這麽說來，你是拿出自家財產，先墊付三百萬金銖的賦稅，由戶部支取使用？</p>
陛下英明！</p>
宋主站起身來，在禦座前走了幾步。</p>
程宗揚按規矩沒法抬頭，隻能悄悄瞧著他的靴子尖，琢磨這位宋主會是宋朝哪位帝王？</p>
繡著龍紋的靴子停下來，宋主道：除去本金，你自出家產，墊付二百六十萬金銖，有什麽好處嗎？</p>
程宗揚一怔，這位宋主還真直接啊。要說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他會不會當場翻臉呢？</p>
臣不敢欺瞞陛下，好處自然是有的。程宗揚道：臣身為商人，本不是在職官員，蒙滕知州青眼有加，薦為客卿，但臣骨子裏終究是個生意人。作生意攜帶大筆錢銖奔走各地，本就不便，這五家分號一旦開張，至少臣在各處的生意往來，可以用紙幣支付，單是押鏢的支出，也節省不少。</p>
那才幾個錢？你要付的可是二百六十萬金銖。</p>
稟陛下，其實是一百六十萬，另外一百萬，是武穆王府的購地費用，將來好拆遷重建。</p>
殿中的氣氛頓時凝滯下來，程宗揚能聽到宋主劇烈的唿吸聲，過一會兒，宋主重重吐了口氣，冷冷道：拆了也好。</p>
臣本非大宋人士，不知內情，如有失言，還請陛下降罪。</p>
宋主冷冷道：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沒什麽好降罪的。賈太師也已經稟奏過。你便把那王府全部拆完，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別留下來！</p>
臣遵旨。程宗揚又加了把柴，敢問陛下，王府拆遷時是否有什麽要留意的？</p>
宋主沒有立即迴答，隻聽見他唿吸聲越來越急，片刻後他終於忍不住怒道：有！你拆遷時記住掘地三尺——</p>
呃？程宗揚一下沒反應過來，掘地三尺？難道是要刨嶽鳥人的屍骨？</p>
宋主咬牙切齒地說道：——找找有沒有一人高的金牌！</p>
金牌？程宗揚都蒙了，什麽金牌？</p>
十二麵！一共十二麵！</p>
宋主幾乎用咆哮的聲音道：嶽賊當年要朕連發十二麵金牌，才肯解散星月湖大營！</p>
每麵金牌都與嶽賊等重！這麽多年朕仍記得清清楚楚！那斯專門穿了一身最重的甲胄！連人帶甲淨重二百二十七斤九兩六錢五分！朕掏空內府所有積蓄，才鑄成十二麵金牌，一共是兩千七百三十五斤五兩八錢！嶽鵬舉那狗賊在風波亭被雷劈得屍骨無存，還能把這些金牌都帶到陰間去不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