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20</p>


    第五章</p>


    香竹寺,觀音堂。</p>


    慈音拿著錢袋進來,正要打開。一條黑白相間的細長物體忽然伸來,像豹足一樣輕捷地踏住那隻淡黃的絲囊。</p>


    輕風拂過,白色的紗帷飄蕩起來,露出紗帷後一個俊俏的身影。靜善一手挽著佛珠,俏生生立在柱旁,一條修長的豹尾彎成弧形,從她身後一直延伸到慈音手邊,長及丈許,黑白交錯的豹紋柔美中蘊藏著野獸兇猛的力度。</p>


    慈音歎了口氣,鬆開錢袋。</p>


    靜善露出一絲不屑的目光,豹尾一卷,把錢袋收了迴去,冷冷道:果然是賊性不改,這時候還想著騙人錢財。</p>


    慈音淡淡道:小師太還是年輕,哪裏知道這世間父子可以成仇,夫妻可以反目,師徒可以冰火不容,親如手足也可以你死我活。唯一靠得住的,就是這些錢銖。至少不會它們背後給你一刀。</p>


    靜善冷笑道:你騙了那麽多錢,難道能救你一命嗎?</p>


    慈音道:如果不是我拿錢買命,哪裏還能活到今日?</p>


    凝在空中的豹尾突然挑起,像鞭子一樣朝慈音抽去。慈音拂塵一旋,白色的細絲旋轉著散開,吐出一朵淡紅的荷花花蕾。嬌豔的花瓣層層綻開,露出裏麵金黃的花蕊和碧綠的蓮蓬。雖然是真氣凝成,卻維妙維肖,猶如實物。接著她一聲清吟,猶如玉石琵琶被一雙纖纖玉手撥動,讓人禁不住沉醉在優美的旋律中。</p>


    靜善眼中閃過一抹妖異的光澤,接著紅唇輕動,咄的一聲輕喝,慈音的清吟隨即斷絕。那條黑白相間的豹尾從荷影中穿過,將那朵荷花擊得粉碎,然後重重抽在慈音胸前。</p>


    慈音的護體真氣輕易被豹尾破開,落葉般飄飛出去,跌倒在地。她撫著胸,唇角湧出一股鮮紅的血跡。</p>


    靜善豹尾在身後昂起,她穿著白色的僧衣,兩條修長的美腿交錯著,款款走來,然後一腳踏住慈音胸口,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你想不到他會給你留下一個禁製,而且還泄露出來了吧?</p>


    慈音臉色蒼白,唇旁殷紅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p>


    靜善俏臉一板,寒聲道:你在香竹寺已經住了一月,十天之內再不把玄水玉交出來,我便剝了你的皮!</p>


    說著她豹尾一挑,扯開慈音的衣袖,從裏麵挑出一顆佛珠,握在手中,轉身離開。</p>


    慈音望著靜善的背影,蒼白的麵孔逐漸變得冰冷,刹那間,她看似尋常的麵孔就像拂去塵埃的花間精靈,流露出與平常截然不同的冷豔風華。</p>


    …………………………………………………………………………………</p>


    敖潤光著膀子提了桶涼水,嗷嗷叫著兜頭澆下。雖然不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氣,但進出都要穿著重裘,那桶水也和冰水差不多。</p>


    敖潤這個涼水澡洗得驚天動地,讓馮源抱著皮襖在一旁看得直咧嘴,我說隊長,洗個澡用得著這麽鬼叫鬼叫的嗎?</p>


    痛快!痛快啊!敖潤拿著鋼針一樣的豬鬃刷子在身上刷著,對馮大,法的譏諷理都不帶理的,他胸前長著半寸長的護胸毛,像毯子一樣虯結成一片,身上肌肉塊塊隆起,單論身板,三個馮源捆起來也及不上他。</p>


    敖潤昨晚一夜沒睡,和鵬翼社的人馬一起把金銖裝船運往荊溪,這會兒剛迴來。他拿著鬃刷把自己渾身刷得發紅,然後又嗷嗷叫著澆了一桶涼水,接著把衣服擰乾,披在肩上,大搖大擺迴了房間,一邊叫道:馮大,法!給哥哥生堆火!哥哥要烘衣服!</p>


    馮源一口迴絕,程頭兒吩咐了,今天讓我養精蓄銳。隊長你要用火,我到灶上給你拿。</p>


    木柴一股煙火味兒,哪兒有你烘出來的乾淨?敖潤道:我跟你說,你們平山宗的火法,烘衣服最合適……</p>


    我呸!我先把你的褲衩都給燒了!讓你太冬天光著屁股套皮襖去!</p>


    程宗揚一邊聽著兩人在外麵鬥口,一邊拿著筆杆,在庫房寫著辭行的書信。</p>


    來筠州這半月,接連出了王團練和慈音這兩樁意外,雖然暫時沒有造成危害,但對自己的糧食生意深具威脅。不過在解決這兩樁麻煩之前,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p>


    俞子元坐在他對麵,他同樣一夜未睡,這會兒看起來卻精神奕奕。庫房所有的金銖都已經轉移到荊溪縣衙,按照計劃,今晚之後,除了祁遠在城中的糧鋪應付門麵,吳三桂、易彪、林清浦、馮源,連同俞子元從鵬翼社帶來的幾名兄弟,都會轉移過去。敖潤則和程宗揚同行——畢竟自己來筠州是雪隼傭兵團牽的線,馮源既然留下來,至少敖老大要迴去向石之隼覆命。</p>


    公子要迴江州?</p>


    程宗揚拿起信紙吹乾墨跡,笑道:這叫製造不在場證據。</p>


    程宗揚無意久留,今天糧鋪掛出每石六百銅銖的收購價,鋪麵的糧食收購量顯著減少,一般人家已經開始惜售觀望。相反,來自同行的交易量大增。宏升糧鋪大量出貨,日昌行的周老板甚至把庫存都全部搬空,從程記糧鋪這位少東家身上狠狠賺了一筆。而周邊州縣的糧商也不肯讓筠州這兩家糧行吃獨食。連日來,祁遠已經陸續談定十幾筆生意,少的數千石,多的上萬石。按這樣的規模,一個月內,自己手中的存糧就能突破三十萬石。</p>


    時間也正好。秦會之文質彬彬,儒雅風流,既出口成章,又寫得一筆好字,輕易就博得筠州官府那些文官的好感。通過言談間將他們無意中透露出的隻言片語拚湊起來,沒費多少力氣就把宋軍的後勤供應摸得一清二楚。</p>


    隨著年節結束,各地民夫陸續抵達,明天,也就是正月十一,筠州常平倉存糧將從明天起開始啟運,以支應烈山前線。從筠州到最前方的金明寨,運糧隊伍需要六到八天。而據秦會之打探的消息,宋軍的存糧,最多也隻能支持八天左右。</p>


    周銘業等人猜得不錯,自己的確是在籌劃操控糧價。不過那些商人隻想到官府會調用常平倉平抑糧價,讓自己這個不懂規矩的外來商人血本無歸,卻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操控糧價的手法,會是直接燒掉筠州的常平倉,讓他們無糧可調!</p>


    筠州常平倉的數十萬石存糧一旦被毀,前線的宋軍立刻就將陷入無糧可用的困境,而負責後勤供應的官員隻能以最快的速度調集糧草。周邊州府的常平倉一旦告罄,糧價將一飛衝天。關係到勝敗生死的緊要關頭,王團練的威脅,慈音的出現,都成為可有可無的插曲。</p>


    秦會之來筠州的頭一天就把常平倉的建築圖搞到手,這些天他去常平倉閑逛沒有十次也有八次,有死奸臣負責放火,已經可以提前慶祝筠州常平倉的末日。至於程宗揚自己,必須趕在筠州常平倉被毀的消息傳到宋軍大營之前,迴到江州,和孟老大、小狐狸一起麵對宋軍可能采取的激烈攻勢。</p>


    …………………………………………………………………………………</p>


    草民程宗揚,見過滕大尹。</p>


    程宗揚來之前,原本想著見到官就叫聲大人,秦會之一聽,趕緊交待這位不懂禮節的家主,無論漢晉還是唐宋,大人都是兒子對親爹的稱唿,千萬不能亂用。估計家主以前就沒少人笑話。對於滕甫來說,直接的就稱知州,文雅的稱大尹,以滕甫擔任過禦史中丞,自請外放作州官的身份,叫聲州牧也不為過。</p>


    滕甫點了點頭,坐。</p>


    程宗揚沒想到滕甫會親自接見他,滕甫是一州之主,文官首領,自己隻是個外來商人,能遞一份書信進去已經不錯了,可滕甫看過信,便讓人召他在花廳見麵。</p>


    滕甫敲了敲信箋,字寫得不錯。</p>


    程宗揚笑道:不敢掠美,是秦會之的手筆。</p>


    會之是個人才。不但寫得一筆好字,經義也是極精的,處事又幹練。如此人物,卻做了商賈……滕甫搖了搖頭,野有遺材,宰相之失啊。</p>


    當著自己的麵誇自己的手下,這牆角挖得也太直接了,程宗揚隻好給他來個笑而不言。</p>


    不過論起仁厚,滕甫話風一轉,會之卻是不及你了。</p>


    大尹謬讚了。</p>


    你信上說,糧價高昂,本金不足,準備還鄉再攜帶錢款來?</p>


    是。在下初來筠州,糧價每石不過三百銅銖,如今已經漲了一倍,鋪中雖然尚可支撐,不免捉襟見肘,恐怕有負大尹所托,才要迴鄉一趟。</p>


    滕甫歎道:也是老夫強人所難。你既然是做糧食生意的,依你之見,糧價是否還會再漲下去。</p>


    程宗揚明白過來,滕甫肯接見自己,還是在擔心糧價。畢竟他是一州的父母官,糧食高漲關係到州中的民生,不容他不關心。</p>


    糧價高低,在下不敢妄言,不過如今糧價高漲,根子還是因為去年秋糧欠收。青黃不接時節,一有風吹草動,糧價立即高漲。</p>


    秋糧欠收是因為賈師憲推行方田均稅法,風吹草動,是賈師憲擅自興兵,人心動湯。賈師憲身居高位,如此倒行逆施,實是誤國之輩!滕甫心裏怒氣難平,麵上卻不肯帶出來,隻點了點頭。</p>


    程宗揚繼續道:大尹心懷黎民,數次暗訪粥棚,又興建糧倉,供應饑民。在下雖是商賈,但仁義之道,匹夫有責。</p>


    好,好!滕甫讚許幾聲,問道:聽說你的糧鋪今日收購糧食的價格已經是每石六百銅銖?</p>


    程宗揚按著編好的說辭道:在下是外來商人,每日施粥耗用糧食極多,除了提價收糧,沒有別的門路。但在下與大尹有約在先,粥棚要一直常設下去,直到所有民夫還鄉。市麵糧價四百銅銖,我便用五百銅銖收,市麵五百銅銖,我便拿六百銅銖收,為保證外來的民夫和城中的饑民有口飯吃,在下即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p>


    程宗揚這番話隻能騙鬼,他與秦會之對滕甫的看法一致,這位知州雖然品行高致,學識精深,但對經濟一無所知。換作其他商賈,立刻便猜到他挑動糧價上漲不懷好意,但滕甫是行事方正的君子,正是君子欺之以方。糧價上漲,不得不高價收糧——這也是因為程宗揚前麵有施粥的先手,換作另外一家帶頭漲價,滕甫少不得會起疑,但程宗揚說出來,隻會讓滕甫大為感動。程記糧鋪隻收不賣,收來的糧食都施了粥,維持地方穩定,又從哪裏賺錢去?</p>


    滕甫感歎良久,隻是虧了你了。</p>


    程宗揚笑道:施粥再久,也有個了結的時候。在下在筠州的生意,卻是打算常作的。不瞞大尹說,那天在城外許諾粥棚一直設下去,實是在下一時衝動,事後也有些後悔。隻是沒想到大尹微服親至,又建了糧倉給在下使用。能讓大尹青眼有加,在下花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縱然有些肉痛,也硬著頭皮做了。</p>


    滕甫大笑道:老夫青眼,怎抵得了你萬貫家財?</p>


    滕大尹名滿天下,能得大尹垂青,何止千金?</p>


    既然你如此義舉,老夫也不能讓你白做。滕甫道:便將你施粥用的糧食折成錢銖,老夫親寫紮子,為你捐個員外郎的官職。雖然是虛職,也算有個身份,往後見著官員,至少不必跪拜。</p>


    捐官?員外?程宗揚嘴角抽搐了一下,想像自己戴著方帽,挺著肥胖的大肚子,走路一搖三晃,被街坊尊稱一聲程員外的可憎模樣。</p>


    ……大尹,不合適吧?</p>


    滕甫道:朝中文恬武嬉,鬥蟲玩物之徒,尚居高位。何況納捐隻是給你一個官身,並不要你去做官。經商雖然利潤豐厚,終究不是傳家之計。</p>


    鬥蟲玩物這句,可是有所指的,賈師憲自己不檢點,也難怪別人諷刺。程宗揚道:大尹一片好意,可在下是建康人。</p>


    我宋國亦有客卿。滕甫不容他推辭,工部屯田司掌管官營田地租種,便是屯田司員外郎吧。待你迴來,老夫親自與你討一份告身。</p>


    程宗揚推辭不過,隻好接受了滕甫這片好意。</p>


    程宗揚對這個員外的身份腹誹不已,秦會之聽完卻是訝然,員外郎?滕知州真這樣說的?</p>


    可不是嘛。奸臣兄,幫我想個法子推掉吧。</p>


    萬萬不可!秦會之道:員外郎可不是小官,即便是虛職,對公子將來行事也方便百倍。滕知州一向方正,從來看不起拿錢買來的捐官,況且工部的屯田員外郎輕易也買不來,多半他是親自上劄子,薦舉公子。</p>


    秦會之解釋說,宋國官員出身最正式莫過科舉,由進士得官。除此之外,還有老子當大官,給兒子掙來的蔭補官;靠大臣薦舉的薦官;拿錢買賣的捐官。捐官對老百姓來說是官,在朝中卻是最讓人看不起的一種。相比之下,薦官還要好一點。滕甫多半是不想讓他承自己的情,才說是捐官。</p>


    臨安人手裏有幾貫錢的,多半被人叫做員外,可真有員外郎官職的萬中無一啊,程大員外!</p>


    你給我閉嘴吧!死奸臣!</p>


    秦會之笑道:員外息怒。小人隻問一句,捐官的履曆要不要小人來寫?</p>


    怎麽不寫?程宗揚沒好氣地說:不要白不要。對了,我這員外和王團練的團練哪個大?</p>


    秦會之笑道:團練是地方從八品的閑職,說白了不過是個鄉兵頭子,怎麽能與屯田司正七品的員外郎相比?</p>


    員外郎才七品,團練比員外郎還低三級,這麽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卻是筠州一霸,地頭蛇的威風真是了不起。</p>


    程宗揚道:盯著他,免得他壞咱們的事。</p>


    今晚長伯親自去。秦會之摩挲著手指,悠然道:天乾物燥,月黑風高,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日子啊。</p>


    …………………………………………………………………………………</p>


    存放的錢銖搬運完畢,眾人隨即去了荊溪,隻留祁遠在糧鋪。敖潤和兩名鵬翼社的兄弟也已經備好車馬,在外麵等候。</p>


    首先離開的是申婉盈,經過卓雲君多日來的誤導和引誘,更要緊的是這些天來的歡好。短短幾天時間,申婉盈就從疑惑,到對師傅的言辭深信不疑。程宗揚把她裹脅到筠州,是擔心她走漏風聲,現在洗腦成功,不怕她反水,便派了兩個人,送她迴沐羽城。</p>


    得知隻有自己獨自返迴沐羽城,申婉盈顯出幾分失落,還是卓雲君解勸,說如今教中有小人作祟,掌教伏龍在澗,身邊不能有太多人。異日掌教重執權柄,定然會讓她成為內室門人。況且她一個年輕弟子,能和掌教雙修數日,已經是難得的福份,將來受惠無窮。申婉盈聽師傅如此說,才依依不舍地去了。</p>


    諸事齊備,小紫和夢娘先上了馬車,接著濃妝豔抹的卓雲君被程宗揚擁著,依人小鳥般從房內出來。</p>


    有死丫頭可以鬥口,有夢娘可以欣賞姿色,還有供來消遣的卓賤人,這趟旅途一定不會寂寞。筠州的局已經布好,有秦會之在,自己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盡可以後顧無憂。</p>


    程宗揚將王團練和慈音拋在腦後,一挾馬腹,坐騎當先衝出,意氣風發地說道:走!我們迴江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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