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每到周五都會比較晚睡,周六早上會晚一點起床,但今天起得特別早。我以白飯和荷包蛋解決了早餐之後,穿上淺綠色襯衫和風衣,把錢包和手機裝進手提包,在九點半走出家門,騎上腳踏車。


    站前的住商混合大樓裏有一些公家機構,最上麵兩層樓是圖書館。這裏交通很方便,但停車場很小,尤其今天是假日,客人一定特別多,如果來得太晚可能就找不到停車位,隻能無功而返。若是搭公交車就不用擔心停車位的問題,但來迴的車費不是小數目,所以最好還是早點騎腳踏車去。


    這是個天高氣爽的日子,把魚鱗狀的卷積雲吹向東邊的晨風既寒冷又清冽,但因低氣壓接近,午後可能會下雨。我希望可以趕在下雨之前迴家,所以更賣力地踩著踏板。


    我從車站前的圓環抬頭仰望那棟混合大樓。這棟大樓由知名的建築師所設計,開放式空間是一大賣點,建造時用了很多玻璃,所以視野很開闊,燦爛的陽光從整麵的玻璃牆照進來,鬆倉說都是因為這樣所以圖書館的書飽受日曬。既然他知道這事,就代表他常來這裏咯?


    我最後一次來這裏是因為受浦上學姐之托要幫忙解開密碼,所以要來調查日本十進分類法。國中的時候我還經常來的,但是我從今年春天開始當圖書委員,經常跑學校的圖書室,自然就比較少跑市立圖書館了。不過我今天的目標隻有來市立圖書館才能達成。


    停車場在大樓的地下室,停車費是一百圓,規定是說大樓裏任一間機構的使用者可以免費停車,但圖書館的用戶不能享受這種優惠。我國中時覺得這規定很不合理,但是當了圖書委員之後,我就明白理由是什麽了。來圖書館的人有的是為了借書,有的是為了查資料,有的隻是來看報紙,還有人是因為看準了公共圖書館一定有冷暖氣才來的,光看圖書館用戶一詞根本看不出來是指哪一種人。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若不迴家拿住民票(注13)就隻能乖乖地付停車費。


    我看著停放好的腳踏車,一邊思考。


    鬆倉的尋寶之行顯然有可疑之處。我昨晚怎麽想都覺得不可能發生那種事,依照鬆倉的做法絕不會有所收獲,結果卻意外地順利。


    我想要知道理由,所以在周六早上跑來圖書館。


    這棟設計得充滿開放感的大樓連電梯都很開放,我一邊看著玻璃外的景象一邊緩緩上升。對於有恐高症的愛書人來說,這可能是他們最不想去的圖書館吧。下方街道的一角有個停車場,裏麵停著各式各樣的車輛。


    我所謂不可能發生的事,就是指找到鬆倉爸爸的麵包車這件事,要在鬆倉查出來的月租停車場裏找到這輛車更是不可能。那輛車若是違法停放在河岸之類不知地主是誰的空地,或是空房子的停車位,就算機率再小還是有可能找到,但若停在月租停車場,就絕對不可能找到。


    當然啦,要租借月租停車場就得付租金。說得具體一點,我從網絡上查到那個停車場的租金是每月七千五百圓。既然鬆倉的爸爸六年前就死了,又何必繼續付停車場的租金呢?鬆倉的媽媽或其他家人早就該去解約了。


    事實上我們卻在月租停車場找到了那輛車。我當時就覺得奇怪,覺得不解,冷靜下來之後還試著幫忙找理由,說不定停車場主人基於某些原因而聯絡不上鬆倉家,或許他一直收不到租金又不敢擅自處置別人的車……但是那輛車即使沾滿灰土,上麵卻沒有停車場貼的催繳單,這又該怎麽解釋呢?


    答案很明顯。


    一直都有人在付停車場的租金。


    那輛麵包車是依照合同每月付租金,合法地停在那個地方的。停車場主人不太可能好心到讓一輛沒付租金的車留在那裏占了六年位置,除此之外唯一的答案就是有人在繼續付租金,而且還一再地續約。


    是誰租了停車位?又是為了什麽而租的?


    關於這個人選,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鬆倉的媽媽。或許她在丈夫死後繼承了那輛車,並且持續地付租金。但是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如果車子現在還在用,那我就理解了,但是車子的擋風玻璃都髒到看不到路了,後備箱裏還堆著六年前去露營時使用的東西,怎麽看都不像是還在使用的樣子。所以我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或許不是還在用,而是為了不久的將來可以使用?不對,與其持續付六年停車場租金,還不如把車賣掉或報廢,等需要的時候再買新車。光是擁有車輛就要付稅金,所以如果車子沒在開,一定會盡快處理掉。有什麽理由不能處理掉那輛車嗎?


    有的。


    就是鑰匙。502號房的鑰匙。因為那支鑰匙還留在車上的遮陽板裏。若是鑰匙落入其他人的手中,或是在汽車報廢場被壓得歪七扭八的就糟糕了,所以車子才不能處理掉。


    既然隻是鑰匙的問題,隻要把鑰匙拿迴來不就好了嗎?持續租借停車場的人為什麽不拿迴鑰匙、處理掉車子、解除停車場的租賃合同呢?


    這麽說來,持續租用停車場的人應該不是鬆倉的媽媽。鬆倉的媽媽似乎有在工作,所以她不可能因為行動不便之類的理由而無法拿迴鑰匙。續約的時候必須重新確認合同內容,所以也不會是因為不知道車子停在什麽地方。由此可見,付租金的人不是鬆倉的媽媽。


    是誰?為什麽?這些問題會有答案嗎?


    我覺得有。昨晚在停車場找到那輛麵包車之後,我不斷地思考,最後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電梯停下,電梯門開啟。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開館時間剛過兩分鍾。


    這間圖書館在設計上采光十分充足,雖然所有窗戶都掛了百葉簾,但寬敞的館內空間還是十分明亮,才剛開館就聽得到孩子的吵鬧聲。閱覽區裏已經有貌似學生的男男女女攤開筆記本溫習,報章雜誌區裏幾乎全部的座位都坐著上了年紀的人。以白色為主的裝潢讓人有些靜不下心,不過可能是因為書架上擺滿大量書本,讓人比較不那麽在意。圖書館的地上鋪有灰色的地毯。


    一走進圖書館,左手邊就是櫃台,櫃台上放著「借書」和「還書」的牌子,最旁邊貼著一張「搜尋服務」的紙張。有個戴眼鏡的女人坐在計算機前,她的眼鏡圓到讓人很好奇那麽圓的眼鏡是在哪裏買的,雖然才剛開館,她已經是一臉倦怠,彷佛確信不會有人過去找她。我走到那個女人麵前說:


    「不好意思。」


    她一點都不驚訝,很平常地迴應道:


    「是,請問有什麽需要?」


    「我想查過去的報紙,有辦法查嗎?」


    「多久之前的報紙?」


    「六年前。」


    「請到樓上,樓梯右手邊是舊報區,跟負責人說一聲就能查詢了。」


    我對她行禮道謝。


    從樓層中央的透明樓梯上樓之後,我照她的指示往右邊走,發現這裏一個人都沒有。牆邊有一個沒擺書架的小空間,放著最近的報紙和縮刷版(注14),還有一台非常老舊的電腦。她說的舊報區應該就是這裏吧。我找了一下,發現一位中年男人,得到他讓我使用電腦的口頭允許。


    我坐在旋轉椅上,對著計算機,叫出搜尋舊報紙的頁麵。問題是我該用什麽關鍵詞去搜尋?


    鬆倉說他在尋寶這件事沒有對我說過謊,我也相信他的保證。那麽鬆倉跟我說過什麽呢?昨晚我已經列出了清單:


    1、有個個體戶在家放了現金。


    假警察。


    5、個體戶還沒把錢搬迴家就過世了。


    6、兒子持續調查現金的存放地點。


    後來又得知了以下幾件事:


    7、鬆倉的爸爸有一輛麵包車。


    8、麵包車停放在月租停車場。


    9、車子裏有鑰匙。


    如果鬆倉的故事是真的,那麽個體戶已死的事就是千真萬確。已死的人不可能租停車位,也不可能繼續付租金。那麽,有誰能做到這些事呢?


    有誰沒辦法拿迴鑰匙呢?


    我想到可以輸入鬆倉爸爸的姓名去搜尋。光是搜尋鬆倉這個姓氏一定會找到很龐大的數據,若是知道他的名字就好了。


    鬆倉詩門和禮門這對兄弟的名字並不是來自西蒙和雷蒙這兩個英文名字。「門」這個字是祖父取的,他們兄弟兩人的名字是模仿爸爸的名字取的。此外,鬆倉說過爸爸、自己和弟弟加起來是「五分之三」。


    「門」這個字和鬆倉爸爸的名字無關,所以有關的當然是「詩」和「禮」。


    有什麽東西包含了詩和禮,而且總數是五個呢?


    在學校確實該認真上課。這是我從世界史的課堂上學到的。《詩經》、《禮記》、《書經》、《易經》,還有另外一本。鬆倉詩門這名字想必就是取自儒家的主要經典——五經。書經和易經不太可能用在人名,所以我在搜尋字段裏輸入:


    【鬆倉春秋 竊盜 逮捕】


    搜尋結果中有很多包含「文藝春秋」的數據,所以我又加上「一文藝」(注15)但是放眼望去似乎沒有我要找的數據。我覺得自己或許猜錯了,但是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從關鍵詞中刪去「鬆倉」再搜尋一次。


    畫麵立刻出現了六年前的報導。


    【本月十九日在東京都八王子市永見,高崎署和縣警搜查三課以非法入侵民宅和盜竊之罪逮捕了自稱是企業顧問的嫌犯奧知春秋(39歲)。該嫌犯被懷疑於六月二日下午兩點左右入侵高崎市某民宅偷竊現金五百圓。署內人士表示確有此事。


    除了發生於五月至六月的多起類似事件之外,搜查三課認為該嫌犯也牽涉到六月十八日高崎市某民宅貴重金屬被盜(市價七百萬圓)的案件,正在進行調查。此外,嫌犯奧知也知道同時期在高崎市有一位男子自稱是警察之事,警方將會一並調查。】


    我早就料到有可能是這樣,喉中卻還是忍不住發出呻吟。


    鬆倉確實沒對我說謊,假警察騙了個體戶以及假警察被逮捕的事都是真的,但他也沒有完全說出真話。他雖沒有說謊,卻故意誤導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鬆倉的爸爸不是已經過世的個體戶。


    而是被逮捕的假警察。


    ————————————————————————


    (注13)類似我國的戶口本。


    (注14)縮小尺寸的報紙內容集結而成的書。


    (注15)搜尋時加上減號就能排除含有此關鍵詞的數據。


    2


    如果鬆倉的父母不是事實婚(注16),多半是和丈夫分開之後恢複了舊姓,所以奧知詩門也跟著改名為鬆倉詩門。


    我用「奧知春秋 判決」的關鍵詞去搜尋,就看到他因為事先假扮警察去誤導受害者的計劃性犯罪,再加上職業性入侵民宅、特殊竊盜累犯等罪名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檢方和律師都沒有再提出上訴。


    鬆倉的父親被關進了監獄,但是隻要有錢,就算在監獄裏也可以透過律師去更新停車場的租賃合同,也有辦法繼續繳納汽車稅金,但卻不能自己去月租停車場拿迴502號房的鑰匙。這樣的話,我就明白為什麽沒人開的車過了六年還留在停車場了。


    而且鬆倉誤導我的不隻是他爸爸的事。


    放學後在圖書室,鬆倉對我說了假警察騙個體戶移走現金、在行竊之前被逮捕的故事,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當時錢已經被偷走了。那時鬆倉說「個體戶想要把錢拿迴來」,錢被人偷走了當然會想拿迴來,所以嚴格說來這並不是謊話,但這種說法根本是模棱兩可。


    鬆倉要找的寶物其實是他爸爸偷迴來的贓物。報紙有提到,那是市價七百萬圓的貴重金屬。


    「為什麽……」


    我正在自言自語時。


    「你果然找到真相了,堀川。我一直都有不祥的預感。」


    後麵突然有人說話,我吃驚地立刻轉身,其實我光聽聲音就知道那是誰了。站在那邊的是穿著質料柔軟的襯衫和黑長褲、單手插在口袋裏的鬆倉詩門。


    鬆倉望向我正在用的計算機,屏幕顯示了跟奧知春秋的判決有關的報導,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正在做什麽,以及我知道了什麽。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因心虛而驚慌不已,尖聲叫道,鬆倉像平時一樣聳聳肩。


    「簡單得很。你懷疑我說的話,要調查就得翻舊報紙,自然會先來圖書館。但是這裏的停車場很小,如果要騎腳踏車來,就得早點來才找得到停車位,若是搭公交車要幾點來都無所謂,隻是要多花錢就是了。」


    完全被他看穿了。我愣住了好一陣子,但這反而讓我冷靜下來。我指著屏幕,簡潔地問道:


    「這是真的嗎?」


    鬆倉迴答:


    「嗯,是真的。」


    我不認為報紙的報導會出錯,但是聽到鬆倉這麽幹脆地承認,反而讓我感到驚訝。


    鬆倉貼近屏幕,迅速地看完報導,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真不希望你知道這些事。每次看你找到線索我都很興奮,但我也很擔心會被你發現真相。我沒想到你真的能找到這篇報導。我不是看不起你,堀川,但你比我想得更厲害。你是從哪裏發現的?」


    「……停車場的租金。」


    「停車場……啊啊!」


    鬆倉閉著眼睛抬頭向上。


    「是啊,這是當然的。隻要想到是誰租了停車位,後麵就簡單了。嗯?我有跟你說過我爸的名字嗎?」


    「沒有,你沒說過。你隻說詩門、禮門和你爸的名字加起來是五分之三。」


    「光是這樣你就猜到我爸的名字了?真了不起。」


    鬆倉捂著嘴低下頭,發出笑聲。


    「就連我自己都是上了高中以後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是四書五經呢。真服了你,我投降了。」


    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勢,又笑了出來,接著他正色說道:


    「我雖沒有說謊,但我不覺得這樣就能為自己開脫。抱歉,我沒有對你說出全部的事。我想你應該有知道的權利,所以才來找你,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鬆倉是為了迴答我的問題才來圖書館嗎?


    「……你想要阻止我嗎?」


    「可以阻止的話當然是最好的,但我一定阻止不了你吧。」


    的確,隻要我想查,鬆倉是不可能阻止我的。


    印場的錢藏了起來,卻因為惡劣的計劃性犯罪而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我那時還是小學生,警方沒有告訴我案情,我媽也從來不提我爸的事,連他待的是哪個監獄都不告訴我。她有告訴我爸爸的假釋申請被駁迴了,但我知道的也隻有這些。」


    藏起錢這件事讓我無法理解。


    「就算他把錢藏起來,被判了民事賠償之後還不是得把錢拿出來?」


    假使找不到被偷的錢,也可以向竊盜犯要求同額的賠償,這樣竊盜犯根本沒有占到便宜,而且財產若是被扣押的話,連停車場的租金也沒辦法付了。


    鬆倉稍微笑了一笑。


    「你真敏銳。這就是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其實……」


    等一下,剛才鬆倉說印場把一部分賺來的錢藏在家裏,意思是……


    「喔喔,因為被偷走的是隱藏財產,所以受害者不能說出有這筆錢吧?」


    鬆倉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這就是你最不好的地方。別人得意洋洋地講話時就該安靜地聽嘛。」


    「你很想講嗎?抱歉?」


    鬆倉撓撓頭。


    「也罷,反正就是這麽一迴事。那些錢要是上了台麵,他自己搞不好也會因為逃稅而被逮捕,所以我爸的罪狀並不包括偷了印場的錢。珠寶之類的東西必須還迴去,但是跟現金相比,那些隻是九牛一毛。」


    從報導看來,其他受害者被偷的錢隻有五百圓,就算他要歸還貴重金屬、賠償偷走的錢,也完全無須動用自己的存款。這樣我就了解他為什麽有錢付停車場的租金了,但我覺得鬆倉說的話雖然不假,還是有些含糊不清的部分。譬如說,印場的隱藏財產連審判時都沒有曝光,為什麽鬆倉會知道?


    「鬆倉……」


    我正想要開口,又把話吞了迴去。這種事最好還是別問。究竟是鬆倉的爸爸還是媽媽把事情泄漏給他,事情不是很明顯了嗎?鬆倉的媽媽沒有繼續用奧知這個姓氏,而且絕口不提坐牢的丈夫,可見她應該是想讓孩子遠離身為罪犯的丈夫。我會想要聽鬆倉詳細解釋這些事嗎?我己經被拖下水了,該問的事是得問清楚,但是沒必要知道的事還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


    「什麽?」


    「沒什麽……對了。」


    我還有更想弄清楚的事,那是一大重點。


    「那個印場重郎是怎麽死的?」


    「我不太記得……好像是癌症吧,他應該超過九十歲了。」


    鬆倉猶豫地迴答。


    「那個人會死和竊案沒有關係。」


    鬆倉爸爸的罪狀沒有包含傷害或殺人,所以我也覺得兩者多半無關,但我非得確認不可。鬆倉翻著白眼說


    「什麽嘛,你竟然懷疑這種事?不隻是印場,我爸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的一根頭發。若說印場因為錢被偷走的打擊而縮短性命,我是不能完全否定啦,但竊案發生在六年前而印場是四天前才死的。」


    四天前……


    我們在學校圖書室說故事是三天前的事。對了,那天鬆倉沒有做圖書委員的工作,一直在看報紙。


    「報紙上刊出了他的訃聞嗎?」


    他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知道那個案子的受害者過世時,鬆倉是怎麽想的?我現在才知道,那天鬆倉一直在看的是訃聞的版麵,等到圖書室快要關門的時候,他就若無其事地和我聊起從前的故事。


    如果那天我們沒有聊過去的故事,我就不會發現鬆倉爸爸的任何事情了,鬆倉應該也希望這樣吧。


    「……為什麽要跟我說?」


    我這麽一問,鬆倉就垂下眼簾。


    「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我過去明明都是獨自一人調查,為什麽會想要向你求助呢?為了找到那些錢,我什麽都願意做,但我又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之所以會跟你說……」


    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整頓思緒。


    「是因為覺得你很可靠呢,還是認定了一定找不到所以說出來也沒關係呢,或許兩者都有吧。我的心裏現在也有兩種想法,一種是覺得自己做了蠢事,另一種是很慶幸和你談了這件事,我也不知道哪一種想法比較強烈。話雖如此,你一定覺得很困擾吧?真是不好意思。」


    困擾啊……的確,就算我不知情,還是和贓款扯上了關係,說不定會因此惹上大麻煩。不過我們還沒真的找到那筆錢,而且我也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罪。


    「不用道歉,沒什麽好困擾的。我雖然有些驚訝,但也覺得很愉快。」


    鬆倉的表情頓時柔和了許多,或許他也覺得很愉快吧。


    在堆滿書本的房間之中的這一小塊區域,我依然坐在旋轉椅上,鬆倉則是單手插在口袋裏站著。周六的圖書館應該會很熱鬧,但或許是書本吸收了聲音,我們所在的地方非常安靜。掛在窗上的百葉窗沒有完全遮住陽光,灑進來的光線落在灰色的地毯上。


    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事,但我還有一件事想弄清楚。


    「還有,鬆倉,我還想再問一個問題。」


    鬆倉默默地等我開口。


    「你說市價七百萬圓的貴重金屬和隱藏財產比起來隻是九牛一毛,若是找到了那些錢,你打算怎麽辦?」


    到底是多大一筆巨款才能讓七百萬看起來像九牛一毛?是幾千萬?還是上億?


    鬆倉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我麵前。就像臨時被要求表演些什麽的戲劇社新進成員,隻是傻傻地站在原處。


    其實沉默隻維持了很短的時間。鬆倉說:


    「要還給印場的家人。」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把手肘靠在電腦桌上,靜靜地抬頭看著鬆倉。鬆倉說過我很好騙,但我再怎麽好騙也不會被這句話騙過去。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鬆倉的臉似乎有些泛紅。他轉移視線,然後一臉尷尬地無力笑著。


    「我不該說謊的。」


    站在我眼前的並不是平時那個笑得桀驁不馴、一副高深莫測的鬆倉詩門,如今稍微轉向一側,目光遊移地思索著措辭的鬆倉隻是個普通的高二學生。


    「我不打算拿去花,這是真的。但是……」


    他囁嚅地說著。


    「我爸不在以後,我媽每天從早工作到晚,累到常常嘔吐,遲早會撐不住的。我晚上也會去打工,但還是很難熬。」


    他說的難熬指的應該是生活吧。


    我想起了在學務處前遇到鬆倉的事。當時鬆倉是去繳交拖欠的學費。浦上學姐也在學務處裏,我一看到她就揣測她會做出那種事或許是因為家境拮據到付不出公立高中的學費。


    同樣的揣測也可以用在鬆倉的身上。他當時阻止我說下去是因為這樣嗎?還是說,這也隻是我的揣測?


    「就算找到那筆錢,我也不打算用。這是當然的。可是明年我弟弟要考高中,我也想繼續讀大學,想要脫離現在的處境,最好的方法就是一間好大學的招牌。如果我媽病倒了,我也希望有辦法讓她住院。我不需要天文數字的巨款,隻要有個十萬、一百萬,就會覺得比較安心了。手邊有錢的安心感,以及手邊沒錢的恐懼感,堀川,你或許無法想象吧。」


    是有個比較愛惹事的哥哥,就被橫瀨叫去說了那些話。橫瀨在找他麻煩時,教職員室裏麵有哪個人幫他說話嗎?向人示弱就是這種下場。那時我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其實我很同情他。隻是稍微示弱一下,整個生活就變了……對了,告訴你一句我爸給我的教導。」


    鬆倉豎起一根手指,說道:


    「日子過得越慘,越要穿好衣服。你懂嗎?」


    ……不懂。現在的我是不會懂的。


    但是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鬆倉詩門平時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原因了。鬆倉這六年來持續地「尋寶」並不是為了浪漫的夢想,而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既然如此……


    「你還要繼續找嗎?你打算去文倉町嗎?」


    「當然。」


    他不加思索地迴答。我也立刻說道


    「你要三思。那些錢是……」


    「贓款嗎?」


    我答不出來。鬆倉彷佛看穿我的猶豫,笑了出來。


    「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所以我才會告訴你這些事。你想退出是無所謂,老實說,我很慶幸你願意退出。你不用煩惱我之後會怎麽做。別擔心,我隻是要把那些錢當成護身符,我隻是想要求個安心。」


    我想鬆倉一定不認為自己在說謊,他真的是這樣以為的。我不能理解鬆倉說的恐懼,但我覺得把不能花的錢留在身邊絕不可能讓人安心。若是不在乎能不能花用,隻要看到錢就好,那麽住在銀行裏心情就會比較輕鬆嗎?不可能的。鬆倉說的話毫無道理。


    「你是說你不會動用一分一毫,等到生活穩定之後就全數奉還?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既然知道那是贓款,就算隻花了一圓都有可能被當成共犯……不對,光是沒有歸還這筆錢就已經很危險了。


    「我能不能做到,跟你應該無關吧?」


    「有的,這跟我有關喔,鬆倉。」


    隻有我一人坐著似乎不太對,於是我慢慢地起身。


    「金錢的事情我確實不懂。我能不以為意地穿便宜衣服,依照你的說法,這表示我的日子過得並不慘。我不理解即使不能花用也想把錢留在身邊當護身符的心態,但或許真的有人會這樣想吧。我可能真的什麽都不懂,也沒有資格說什麽。」


    我們麵對麵站立時,鬆倉比我還高出半顆頭。我聽說過他的寬闊肩膀是在遊泳班裏訓練出來的,但不知道他練遊泳練到幾歲。


    「可是,如果今天我爸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會變成怎樣,說不定到了明年我就會變得卑劣到令現在的我無法想象,所以這和我有關。」


    「真愚蠢。這隻是假設,而我說的是現在的事。」


    「如果我叫你別碰這筆贓款,你一定覺得我是在唱高調吧?不過,鬆倉,你還記得你對長穀川學長說過的話嗎?」


    長穀川學長為了找出自殺身亡的朋友最後看的一本書,要求我們調出他的借書紀錄,而鬆倉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雖然說得很婉轉,但態度非常堅決。


    「我還記得你是這麽說的,不管是多麽重要的原則,也不可能永遠不被打破。所以還能遵守的時候就該盡量地遵守才是。我也這麽覺得,或許我到了某一天就不會再繼續堅持這種理想論調,但我現在還是想要多堅持一下。你不能想想其他的方法嗎?譬如去薪水比較高的地方打工,或是申請獎學金之類的。」


    我不禁想咬緊牙關。鬆倉一定早就做出決定了,我什麽都不能為他做,卻企圖搶走他想要攀住的蜘蛛絲。可是,我實在不認為那條蜘蛛絲是從極樂世界垂下來的。


    「我明明不了解你的處境還說這種話,連我都覺得自己偽善,就算你看不起我也是應該的。就算這樣,我還是希望你能……」


    可惡,我到底該怎麽說才好?鬆倉詩門,我不希望你走上不能迴頭的道路啊!


    我雖然沒辦法詳盡地表達想法,但還是努力地擠出聲音說:


    「你能繼續當個普通的圖書委員嗎?」


    鬆倉沒有迴答。


    他把手從口袋裏抽出來,撥了撥頭發,抬頭看著天花板,輕輕歎了口氣。


    然後他無力地笑著說:


    「……堀川,你真是個好人。」


    他又把右手插迴口袋。


    「我的話全被你套出來了。對了,我是第一次想這樣做呢。」


    鬆倉沒有看著我,而是看著自己的腳邊。


    「談話結束了。不好意思請你別把剛才聊的事說出去,如果風聲傳出去,我就沒辦法繼續上學了。」


    這是當然的。就算他沒交代,我也不打算公開這件事。


    「拜啦。」


    鬆倉輕揮左手,轉身離開。灰色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腳步聲。我朝著他的背影叫道「嗯,掰啦,鬆倉。下周一圖書室見。」


    鬆倉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嘴邊浮現一抹苦笑。他默默地再次揮手,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圖書館的書架之間。


    雨下得比天氣預報說得更早。不知不覺間,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悄悄地充滿了整間圖書館。


    ————————————————————


    (注16)沒有在公家機關正式登記之婚姻關係.


    3


    我不知道鬆倉這個周末是怎麽過的。


    他去文倉町到處找尋公寓了嗎?還是一直忙著打工?還是用功讀書準備應考?說不定他找到了一本好書,看了一整個周末。


    我在圖書館搜尋了印場重郎的名字,他經營的營建公司被人告過好幾次,雖然最後不起訴,但他本人曾經恐嚇他人而被逮捕,也有幾次做假賬的事情曝光而被追討稅金。我並沒有因此覺得鬆倉的爸爸是偷走黑心商人髒錢的義賊,但還是感到比較安心了,雖說這種心態有點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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