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招唿聲,這熟悉的語調,不正是六萬的聲音嗎?


    這小鳥兒今日飛去四海酒肆一趟,不意竟將六萬的聲音模仿得一般無二,可見真不是一般的俗鳥。


    他在正堂的長桌前兀自尋了張椅子坐下,身後便是開窗,窗外隻有一片黑黢黢罷了。


    屋中鳥影穿梭,但都很守序的,從不在屋內留下糞便,也從不在裏頭飲食,隻是免不了有些呱噪。


    他把手指放在桌上輕彈著,若有所思地等著宋老怪前來。


    在一記沉重的咳嗽以後,連接後院的布幔被揭成,一個佝樓的身影徐徐步出,一頭鶴發,但滿麵紅光,正是宋老怪來了。


    老怪望了望停在他肩上的雪鵒,笑著說道:“此物與你甚投緣。”


    馮無病微微一笑,無話可答。


    宋老怪徑直走向廊邊,提起熾燙的水壺,又慢吞吞地走迴桌邊,將茶壺一澆,暖好盅,沏了兩杯黃金的茶湯,一杯遞了過來,一杯自用。


    馮無病握起茶盅,聞到一股滾燙的竹香。


    啜了一口,提神醒腦,入喉甘香,自知不是尋常之物,就免不住將之全喝空了。


    宋老怪續盅時,緩緩發話道:“隻怕你已經聽說了,恍容裏最近有些異動。”聲音沙啞,好像垂死之人。


    果然是為了這事。馮無病點點頭,“我已經派手下去查看了。”


    “查到了什麽?”宋老怪的眼裏流出奇異的光,充滿了蠱惑與期待。


    馮無病搖搖頭,“還不知道,宋老今夜召我前來,也是為了這事?”


    “出大事了。”宋老定定地望著馮無病,一句一字地說。


    馮無病眉間一蹙,身子向前一傾,十分警覺地問:“願聞其詳。”


    “抱歉了,關於這件事,老朽並不能多說什麽,隻怕惹禍上身,望你體諒。”聲音依舊很慢很啞,而且還充滿了歉意。


    馮無病點點頭,肩頭一鬆,坐了迴去。


    “但老朽蒙你關照多年,也絕非忘恩負義之徒,”宋老怪頓住,從又長又大的袍袖內抽出一幅尺長的畫卷,遞給了他,又交代:“迴去再看吧。”


    馮無病一邊點頭一邊將畫放入袖中,眼前心裏,皆疑慮重重。


    帶著這樣的疑慮,再好的茶入了口,也失了它原有的滋味,第三盅下肚後,他即起身拱手告辭,身體比來時暖和、清醒多了。


    “真是好茶!”臨了,他不忘稱讚。


    宋老怪捋了捋發黃的胡須,緊緊擰著眉頭,又提醒他道:“務必多加小心。”


    他一笑置之,竟自離開。


    提及恍容裏,比起“喪事一條街”,還有個更為嚇人的別名,叫“無歸路”。


    那是中京城最黑暗、最隱蔽、最詭異的所在,各種來曆不明的贓物、聞所未聞的稀奇寶物,異寵,不善的巫術,人命交易,甚至美人與小孩……所謂凡人絕不涉獵,涉獵者絕非凡人。


    早些年,中京府曾一直將這裏視為眼中釘,可每迴突襲拿人總是撲空,漸漸也就厭棄了和那班神龍見首不尾的販子糾纏不清。


    雖說這裏的交易見不得天,到底沒有造成直接的災難,外界的人再好奇,可沒有合適的門路,是很難進入那裏的,馮無病安插在城中探子不計其數,可以說對中京城中每個大戶人家發生的事都了若直掌,卻惟獨滲透不到這裏邊。


    多年來,他便一直將這地方視為心中隱患,如今果然出事,總有些沒底。


    思忖到這兒時,四海酒肆已經在他的腳下了,翩翩落下,如同一片哀葉,花樹將他的身影掩去一半。


    一片寬大的黑影從透著人聲與光亮的內堂內跑出來,邊跑邊叫:“東家,你可迴來了,出事了!”


    五萬出事了。


    他聽完六萬的話,便急忙躍窗,一下鑽進五萬的房間,用了最短的時間,來到舊木床邊。


    床上的人已經庵庵一息,渾身高燒襲人,口裏陸陸續續蹦著幾個重複的字眼,滿有煞白,唇邊已無血色。


    可奇怪的事,五萬渾身不見外傷,號過脈象,也不像是中了歹毒的內和傷,靜心潛查,才發現正有一股異力不停流轉於他周身脈絡,在各大穴位之間橫衝直撞,顯然這就是為禍的原因了。


    “估計是蠱毒,”他轉著與六萬交代:“取一壇烈酒,再取一柄幹淨小刀來。”言已,他自己也急匆匆地走向門外。


    “東家是要……”六萬著急地叫住了他。


    他迴首,強壓著起伏的心緒,還算鎮定地說道:“放血施咒,或還有救。”


    當他從自己房中取來銀龜羅子時,六萬早就候在屋中。


    走到床邊,割開五萬已經變冷發硬還隱約透紫的手腕,汩汩黑血登時帶著惡息噴痛出來。


    好歹毒的蠱!他心裏尋思,血之所以顯現黑色,是因為血裏已經長滿了微小的黑色蠱蟲絲,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活血汙染至此,可見這些小蟲絲的繁殖能力有多強。


    養蠱,也是煉炁師鑽研的領域之一,好的蠱蟲可助人治病療傷,惡的害人於無形。


    五萬的身手,雖算不上頂尖,但想要傷他至此,也並不容易。“看來恍容裏那地方,一定高手如雲。”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第三枚藥丸取出,寒進了他口中。


    六萬擔憂地候在一邊。


    不過多時,五萬發出一聲痛吟,緩緩睜開眼睛,又休息半刻,精氣迴轉,麵龐上漸漸有了血色。


    “多謝東家。”五萬捧著胸口,十分費力地說。


    “你為我受累,不必客氣。”


    馮無病為他把過脈象,自知已無大礙,心中的大石總算放下。


    五萬又調息了一陣,接著便將自己去恍容裏的前後經過詳細說了。


    馮無病聽罷,心中又驚又怕,沉吟半刻後,主動對麵前的兄弟說道:“茲事危急,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


    六萬有些擔憂地拉住他的手,“東家何必親自涉險,讓小的去!”


    六萬白莽莽一條大漢,體壯聲粗,可心思卻是最為細膩的。


    他微微一笑,搖搖頭,“不必擔憂,我自有法子。”


    “但聖主立有規矩,你若擅自離開四海酒肆,不怕受責罰嗎?”


    “且顧不得那麽多了,”他長身而起,心中因著對聖主立下的規矩有所顧忌而格外沉重,臉上卻是一派平靜,“你們不用擔心,把家看好,等我迴來。”


    移時,迴了自己房間,攤開了宋老怪送的畫卷,借桌上的羊角燈光,開始細窺究竟。


    恍容裏之所以叫這名字,是因為那地方背靠著一個完美的天塹,一條幽深的恍河,隔著兩片巨大的斷壁,懸崖下邊原本深不見處,此際,在宋老怪贈給他的畫中,峭壁之上,陡然陡然多出一條神秘莫測的棧道,蜿蜒崎嶇,一直深向盡對,河中一塊巨大的石頭上,趴著一隻仰臉探天的大黿,身背披滿了綠苔,看上去足足可媲古廟的大鍾,令人光是視之便心生膽寒。


    在恍河的另一邊,那光滑、潮濕、神秘的彼岸,還站著一位神秘的男子,身著藍衣,眼裏卻散著瘮人的幽碧綠光,活著生長於暗處的毒株,野蠻,不講道理,又充滿危險。


    馮無病看完這畫,心中有種說不出填悶與難受,默然於心底滋生的巨大的不安感像一隻無形大手緊緊攫著他喉嚨。


    “怎麽會這樣巧?”他暗中尋思,“五萬在恍容裏受了傷,宋老怪此畫亦明顯指向那裏,難道那地方果然出了什麽變故?”


    此時天色已經漸明,他一夜未睡,感到神思昏昏,腦袋發沉,便匆匆寬了衣袍上床休息。


    次日入夜,他早已換上一身粗布舊衣,把笨重的石膏纏在小腿上,扮作一個瘸子,拄著拐杖,艱難地步上去往恍容裏的小路。


    出門前,六萬和他照了一麵,一見到他這副打扮,憮然呆了一下,半晌才恍過神來,蹙起眉頭,頗為擔心地說道:“東家可以提防一些。”


    他點點頭,擰開手中的酒葫蘆,刻意灑滿全身,什麽都沒說,就自後門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自格外留心,無論風吹草動都相當謹慎,就在將要邁進恍容裏時,碎石路上突然傳來一陣十分著急的腳步聲,猛一迴頭,來的是位身穿黃袍的道人。


    這道人又高又瘦,後背插著一根發黃的拂塵,臉上、身上沾滿黃泥,湊近一看,脖根與頰邊全是汙垢,一副久未洗沐的模樣。


    馮無病本是極好幹淨之人,但在駐宋四海酒肆之前,他曾隨軍出征,過過幾年艱難日子,也曾連貫幾個月不洗不沐,對於人身上那種久汗積臭早就習以為常。


    道人最後停在他身畔,左手指了他,右手指向恍容裏街道,目光裏透著疑惑,口口“呀呀”有音。


    馮無病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道人是個啞巴。


    連忙點點頭,“是,我也是去赴會的。”


    關於“赴會”一詞,是五萬給也捎迴來的線索,他也隻是依稀偷聽到的說法,至於到底赴得是什麽會,尚來不及打聽,就受了傷。


    道人心滿意足地點點頭,忽地將長手伸出,一把夾住的身子,將他挾在自己的腑下,莽莽衝衝向前奔去。


    明明他身量不小,可是被道人一路挾在腑下急走,就好像一隻被母雞護在身下的雛物,腳底下漸漸空了,開始像踏在一團敗絮之上,後麵便騰空而行,心中納罕其人輕功真是不俗。


    概是對方可憐他“不利於行”,才特意要攜他一程,不意竟使他生出幾分慚愧之心。


    二人奔行一陣,移時便到了恍河邊,天塹垂眼可望。


    現下河岸上已經站了一陣長長隊伍,或瞎或殘,全是身患殘疾之輩。


    人數眾多之下,卻不擁不擠,和氣平靜地等待步上棧道,各人臉上的模樣,像是去向神秘的朝聖之路,不禁使馮無病心頭一陣惶惑。


    啞道將他穩穩放在平路上,他站定後朝對方施了一禮,很是客氣地說道:“多謝兄弟!”


    啞道臉上一紅,客氣地拍了拍胸脯,顯出一副古道熱腸的模樣。


    他手上雖然掌握了一些五萬打聽來的線索,可是尚且不知對方深淺,不明就裏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隻能暗暗留意四下之人,想從大家的口風裏探聽幾縷有用的線索。


    一個頭頂載著老虎帽的小孩子突然地從後邊衝出來,擦過他的拐杖,差點叫他漏餡,還好在他及時迴神,故意使身體向邊上一偏,眼看就要栽倒之時,那名啞道攙住了他。


    他正要迴身稱謝,一個惱火的聲音傳來:“臭子,你作死嗎?還不迴來扶公公!”


    探眼一望,一位衣著幹淨的瞎子,正緩緩向隊伍走進,這人手裏舉著一根探路的竹杆,竹杆不停點地,發出“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躁。


    馮無病此時才說道:“多謝。”


    啞道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眼裏直直望著瞎子,目光中流露出幾點擔憂。


    馮無病望著他,不禁心道:“這人雖是殘廢,倒是才有心地純良,不知來曆幹不幹淨,如果可以,帶他到聖主麵前,也加入我們一行,倒也算一樁美事。”


    但這不過隻是他一廂情願,兀自瞎想了一會兒,又開始細細留意起四下。


    隊伍在緩慢地向前挪動,無人攀談更多,除過那個小孩莽莽撞撞朝前邊擠,造成一陣陣的埋怨。


    不過多時,騷動折了迴來,那個叫霍兒的小鬼頭在險些再次撲倒馮無病後,一下子撲到竹杖老翁的身上,緊緊挽住了他的手臂,“公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我都數清楚了。”他邊喘著氣邊說。


    竹杖老翁一把揪起霍兒的耳朵尖,厲害地罵道:“誰讓你去數了?誰要你自作主張,擅自離開的?這邊上就是渾渾河水,你不怕我會落下去嗎?”


    “哎喲~哎喲~公公饒了我吧,公公,是我錯了,下迴再也不敢了!”霍兒叫喚起來,顯得可憐巴巴,引得人群頻頻迴頭,但竹杖老翁既然目已失明,又豈能感知到這些,手指一轉,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小鬼的耳朵擰下來,就連馮無病看了都有了過意不去,想要出手幫忙。


    恰在此時,啞道人一手握住老翁的腕子,重重一捏,他一身淡黃色的胺髒黃袍,在這霧氣森森的詭秘幽夜裏本就淡得如同一縷焦煙,又因為他好路見不平的心性,使馮無病一恍覺得這人莫不是大羅金仙所化,一時心折不已。


    “呀!”竹杖老翁且因吃痛,當即放了小孩,同時痛罵道:“是誰這麽不開眼,欺負一個沒了眼的老頭兒!”


    啞道見他撒手,這才撒手,“嗚嗚哇哇”的說了一串,大約是在斥責老翁不該如此虐待這小孩。


    可惜語不成語,調不成調,到頭來,隻換得竹杖老翁一聲輕蔑至極的冷笑,“原來也是個不全人,這小子是我花五兩白銀從牙子手中買來的,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用不著你一介外人多管閑事!”


    小孩望著啞道,臉上明顯一怔,過後聽到老翁的話,情不自禁流下淚來,但他流淚時故意隱瞞了動靜,使得竹杖老翁沒有覺察。


    馮無病看著他輕悄悄地將眼淚吞進肚子裏的淒苦模樣,心裏一時酸夢,好像自己也成了那個沒人疼沒人教的孩子。


    轉念一想,就憑自己在中京都布下的眼線,日後想要找出這對主仆並不難,隻消花些銀錢,便可以將這孩子贖出來,想到這兒,才稍稍寬慰一些。


    約摸半盞茶後,馮無病才終於踏上那條新修的、又窄又長的棧道,走在上頭,隻聽板塊搖曳,“咯吱”作響,而轉頭一望,腳下便是萬丈深淵與長年不日天日,始終鬼氣縈繞的恍河,心裏一時緊張起來,對腳下的跟,隻能更加小心應付。


    真不知道這些殘疾之人涉入這種險境是要做什麽,棧道邊雖有扶手,卻粗糙潦草的很,萬一一個不慎,失足墜下去,豈不得不嚐失。


    “公公小心,”身後傳來霍兒稚嫩的聲音:“這木板有些滑,不好走。”


    “嗯。”明明霍兒是好心提醒,老翁卻也隻是潦草答應。


    終於走完長長的棧道,繞到了山壁的至北處,隻覺得四下更陰更冷更加濕冷難耐了。


    抬頭一望,馮無病不覺被麵前所見的光景嚇得心頭一凜。不知是誰,居然在這等寸草不生的地方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石洞,而且此洞入口窄,內裏寬,深得不可見盡頭,再朝洞壁上看,處處都是人工砸鑿的痕跡,要鑿出這麽大的地方,必定極其耗人耗時耗力,但他身居四海酒肆,自認中京大小事無一不知,卻對此處的動靜毫不知情,這才曉得,天大地大,總有人之眼目無法觸及之處。


    心中正有所感慨時,身子繞過一截攔路的屏風,緩緩步進一個巨大的深黑的石殿,殿中已經坐著烏渙渙好些人,上首的方位,擱著一塊高高突起的巨大磐石,石上披著一張白虎皮,老虎無神但憂患的眼神若有似有地盯著殿中芸芸眾人,光是對之對視,便使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們四人是最後進入殿中的,隻得跟著坐在眾人後頭,殿中四角分別點著一盞巨大羊角大燈,燈光明亮刺眼,煙罩中不住有青煙發出,仔細嗅聞,居然帶有點點沉香味。


    直到此時此刻,馮無病天衣無縫地混進這個地方,混到這些身患殘疾的人中間,卻仍然不知道自己混進來的目的是什麽?“大會”是這些?這是默默期待,一臉敬虔的可憐人們到底是在等誰?


    但有一點,既來之則安之,不管是何龍潭虎穴,他既然來了,都隻有硬闖到底,絕不會臨陣脫逃,再說,憑他的身手,料也沒那麽容易著誰的道。


    過了一會兒,一隻蝙蝠突然飛入洞中,結果東撞西撞,好像全然沒有方向,最終一頭栽倒在地上,撞得頭腫嘴歪,抽搐幾下,也就死了。


    馮無病借由感應到這洞的方位頗為詭異,方才他隨著眾人進洞,通行過那些彎彎繞繞的小路,早就不記得東南西北了,正心有所思,一道奇香突然自左首位飄然發出,他一抬頭,卻見一位身著華貴、長臉尖腮,眉長插鬢,神色妖豔的男子不動聲色地飛落到磐石上的白虎皮上。


    他剛一落腳,原本靜謐的四下,頓時嘈雜不已。


    妖豔男子擺了擺手,四下頓時靜了。


    左首位的布幔此時又被緩緩掀開,緩緩步出一個麵色紅潤,氣淡神閑的老翁,衣著布料,所用所戴,與妖豔男子都十分相似,加之二人眉宇間隱隱有相似之處,明顯帶有血親之故,至於究竟是不是父子,就不得而知了。


    惟一叫馮無病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後頭緩緩步上來的這位老者腰畔上,居然掛著一個軸玉所雕的玉龜,這不禁讓他聯想到了宋老怪送他的畫中所畫的那隻巨黿。


    老者直到磐石旁邊,雙手負後,穩當而立。


    磐石上身量奇長的那位妖豔男子開了口:“大以繼明照於四方,今問某浚恆來此,得蒙各位恩待,願恩澤廣惠,普賢眾生,凡有疾苦難過之人,皆可上前訴說苦情,問某自當竭盡全力,排憂解難。”


    他說話的聲音又嘹又亮,傳播得格外遠,加之洞中安靜,所以就連每句話停頓時的喘息,都能清晰地傳進馮無病的耳中。


    “這位南方天師真有這麽神?”就在不遠處,一個垂老嘶啞的聲音傳到了馮無病耳中,側耳細聽,邊上另有一人說道:“聽說他是九墟洞府人,想來自然有神力。”


    “九墟洞是什麽洞?那是什麽地方?”


    “哼,你這老兒真是孤陋寡聞,連大名鼎鼎的聖主都不知道,聽說聖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會,卻一直神秘莫測。”


    “無所不知,無所不會,那就是天上的菩薩顯活嗎?……那,那她究竟是幹什麽的?為何我此前從未聽到這個名號。”


    “唔,這麽說吧,她就是個做生意的。”


    “做生意……哎,我還隻當是個活菩薩呢,原來也不是為利所趨的商流之輩。”


    “聖主絕非商流,更不曾為利所趨!”當麵聽到那樣的混賬話,馮無病心頭一時生出好大的不痛快,可是礙於局勢,又不好發作,隻是靜靜將這話咽進肚裏,獨自一個靜靜忍了。


    氣完這頭,再抬眼望向磐石上所站之人,心中的火氣頓時更躥一頭。


    偏生這個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人,居然還敢假稱自己是九墟之人,洞府內哪位英雄豪傑他不曾見過,哪個不是頂天立地光風霽月的好漢(這會兒他腦門一熱,隻顧氣惱,一時想入神了,事後追悔,其實洞府之中,也並不是每位的來曆都是光風霽月,令人無可指摘的,比如行事乖癖的貓少與不擇手段的陶忍冬,就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角色)!


    他心中之氣盛,隻要輕輕一點,估計立馬就連將這個空氣滯澀的洞穴點著,就在此時,一旁的霍兒突然推了他一把,“叔叔,你的臉為何這樣紫?”


    “咳咳!”他連忙俯下身子,猛猛地嗆了兩聲,故作艱難地告訴這孩子:“無妨,這裏頭氣薄,我有些喘不過氣罷了。”


    霍兒點點頭,這才放心了些。


    聞他此言,啞道立馬朝他投來一個關懷問詢的目光。


    就在這兒,一道清靚的身影忽然顫顫巍巍的站走,然後伸出雙手,無助地向前摸索著,摸了一會兒,才湊到磐石跟前,當眾跪下,衝白虎皮上的人哭訴喊道:“還望天師能夠開恩醫治小女雙眼!”


    聲音那樣懇切著急,使得四下一靜,馮無病定眼一瞧,可不正是失蹤多日的那個盲琴女嗎?


    “原來她是聽信了這妖人的鬼話,到此等候來了。”馮無病想到如此,輕輕歎了口氣。


    又想,這姑姑孤苦伶仃,半生漂泊,暗中不知吃了多少人世的苦薄寒涼,總算得知自己能一線機會複見光明,自然不肯輕易錯過。


    “你是瞎子,”那妖人定眼將她一瞧,渾聲說道:“所求的,一定是為了這雙累你一生的眼睛吧?”


    盲女將頭重重地叩在地上,叩得甚至都出了迴響聲,可見其情之深,其情之切,馮無病心中莫名感到心疼不已。


    叩了足足八下,妖人才說:“好了,夠了,你隻管將心中的願望說出來吧。”


    “是,小女親耳聽過天師的許多神跡,知道天師能為實真非假,能叫啞巴重新開口,能叫跛子重新走路,能叫瞎子複見光明,如今隻有薄銀一百零八銀,是小女子沿街賣藝多年,積攢來的一點積蓄,望天師可以成全小女的心意,助小女恢複光明。”


    當親眼瞧見那盲女將一包銀子從懷中取出,攤開來,呈放在隻有她自己看不到的位置時,四下又是一片嘩然。


    “我認得她,”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粗魯的聲音,“我可以為她作證,她這些日子都在四海酒肆跟前賣藝乞討,所過生活,實在是十分淒苦。”


    “對,我好像也見過她。”


    “是了,是了。”


    人群裏作證的人越來越來。


    妖人見到銀兩後,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卻沒完完全全地笑出來,而是很會隱藏地說道:“哦,你雙目失明,又無所依,日子定然很不好過,這銀兩,當真甘心實意全數奉獻出來嗎?”


    “是!小女一片誠心,萬望天師能哆成全!想這些年,自我眼瞎後,所受苦有如犁田之牲,所擔驚有如籠中之畜,外人予我要罵便罵要打便打,我在世間又飄零無依,有時真想一了百了。若是天師肯將奇跡降下給我,使我重新見到這個世界,哪怕一日,我也心甘情願。”


    馮無病聽得一怔。


    依他白日所見光景,這盲女雖身有不便,卻是自尊自清,與外人從不多說身世苦楚,看上去一副超然處世的模樣,沒想到內心竟是如此苦大愁深,看到她平日示人的那麵達觀開脫不過全是假的,可她真實的內心深處,對光明一定是極度渴望的,才會不惜拿出所有的積蓄放心一搏。


    這當兒,那妖人又說道:“這世間有一等人,吝錢到不肯治病,冬天不願生爐火,夏天不肯買蒲扇,遑論使錢助人,這樣的錢財累積到最後,他卻半個子都帶不走,卻因所積福薄業深,報應到兒子子孫頭上,使得家門不幸,雖積有千金,卻是散如散沙。錢財等事,易來易散,人生一世,實不必太過在意留心,你一介目盲之人,今懂得用這些易散之物,換一生光明前程,換迴在人前人後昂首闊步的尊嚴,實在不能不說是有大智大福的。好罷,見你心誠如則,我亦不好再多推唐——上前一步!”


    天師說完這話,四下裏,頓時傳開一陣窸窸窣窣,大家全都興奮地伸長脖子,哆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妖人的手。


    就連馮無病也因為好奇,一進忘情,緊張地盯著盲女的背景,他心裏直犯嘀咕,實在吃不透這位神態邪裏邪氣,舉止輕浮,又故作神秘的“天師”到底要如何當著眾目睽睽的麵幫盲女實現她多年所願?


    隻見得那妖人左手在右手袖中一掏,摸出一把銀製的小刀,抽開刀鞘,露出明顯顯的窄刃,幾乎隻有一片柳片的大小,刃身晃眼,照舀著他掛在前襟的七彩寶石瓔珞,顯然熠熠生輝,使人挪不到雙目。


    銀光一閃,在很短很快的時間內,妖人橫揮銀刀,削過盲目的雙眼,盲女本來站在定定的,因她目盲,即使刀刃就在眼前,也根本覺察不到,何況她對天師滿懷信任,又豈能猜到他竟會出手割傷自己呢?


    這刀下去,立時腥血迸濺,但妖人及一側身,倒是很靈巧地躲了過去。


    盲女捧著雙瞎嚎啕大哭不止,聲音刮耳撓心,十分瘮人,聽得在場之人無不膽寒,四下登時議論紛紛。


    馮無病差一點就心難捺,就要衝上前揭破這位天師的真麵目了,可轉念一想,盲女本就是瞎的,受這一刀,最不濟也不是肌膚上多道新疤而已,並不能使結果更壞,也就暫時製住了始意,沒有發作出來。


    何況他長居四海酒肆,聽多了人世間諸多不公之事,要是每有憤懣不平便出手相助,就算能變出址個分身,都未必忙得過來,所以他早就學會了止水之道,早將世間事當作旁人事,不掛礙,不多想,多數任其發展,少數實在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才另想法子解決。


    幾下調息止氣,他迅速平靜下去,遠方的盲女亦平靜不少,突然,她轉過身來,驚訝地瞪著一雙大眼,伸出雙手,在眼前來迴翻看,然後不可思議地環視眾人,喜不自勝地說道:“太好了,我,我能看見了!”


    “什麽?”


    “真的嗎?”


    四下之人既有驚奇的,也有疑心的,馮無病見些光景,更是直接呆住,心中翻湧出幾分恐懼。


    他並不疑心盲女能夠重新視物,因為他看到盲女那雙原如死潭的雙眸,此時有了漂亮的光彩,那光彩斑斕晃動,像一條活潑的錦鯉,孤獨便執拗的嬉遊在慘淡的初春的隻有她自己的池塘裏。


    妖人拿出一條雪白的帕子,將沾染在刃上的人血細細致致的拭沒了,才重新塞迴袖子。嘴角邊始終掛著一抹訕訕的笑意,整個高大威猛的身軀被光與煙舒展開,越發像一朵引人致幻的純白色曼陀羅花,至毒。


    馮無病渾身一栗,從這妖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種意味不明的不祥之感,這種感覺來得時候總是極其縹緲,卻次次都無比準確。


    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胸脯,想要驅一驅體內的穢悶。


    左右這些親眼見證過“神跡”的人全都沸騰了,大家爭先恐後地想要搶到石前,獻出自己帶來的寶物,要求“天師”開恩,替自己擺脫這一世原本注定無法逆改的苦楚。


    天師身邊的老者開始維護秩序,讓大家肅靜,一個人正好被發狂的人潮擠到他跟前,無心地朝他身子撲去,老者伸手一擋,不意竟露出右手的小臂,小臂一隻青色的貓躍然出世,好像活得一樣,眼珠子清亮的就像真能視物一般。


    魙境民風開化,誰多人身上都有紋身,這並沒有什麽奇怪的,隻是黑貓在魙境是守靈之物,是陰陽兩界的引渡使,民間難免以為晦氣,尋常人膽子再大,紋猊紋虎,或紋暴熊,也絕少有人敢紋貓的。


    這一瞬即逝的端倪,並沒引起其他任何人的留心,因為那位老者很快就放下手臂,袖下垂下,巧妙地遮擋住了紋身,四下依舊吵吵囔囔,老者繼續維護秩序,妖人還在若有似無的笑著,以一種偽善的目光繞視著身下的眾人。


    馮無病終於站了起來,學著眾人的模樣,也湊到前處。


    “公公,你快點,這位九墟來的天師當真本事滔天,”霍兒一隻手緊緊牽著竹杖老翁往人群裏頭鑽,“他剛叫一個眼瞎的盲女複明,沒準也能叫公公你重見光明呢!”


    “我都聽到了,用不著你兀自多嘴……”竹杖老翁一臉不以為意,半晌,被霍兒帶著擠入群中間的他輕聲絮叨著:“可人家姑娘一出手便是一百兩,我就算把你賣了,也湊不出二十兩銀子,天師會答應治我嗎……”


    就在在紛亂的人潮中,馮無病總算找到了……的蹤影,想到他為了治自己的病症,丟棄將要臨盆的妻子不顧,偷拿了東家銀兩,還險些連累了裴三,心中真是氣不打一處出,恨不得立馬就連上前教他吃幾招教訓,可是隔著人山重重,他也是有心無力。


    讓他較為在意的,還有一人,就是一跟緊跟在他身側的啞道,麵對眾人紛擁上前的景象,在場一眾,似乎隻他一人格外平靜,眼角向啞道探去,發現他正在看自己,心中一凜,便想著,要看人不如正大光明的看,一迴頭,啞道的目光已經擴散到四周,眼中那一派清醒與憐憫,跟四下的所有人都很不同。


    馮無病知道,這世間有那等精通術法,居心不良之輩,就算能騙過多數人,卻未必能騙過某些欲淺心正之人,因為這等人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上天會用金錢來決定公平。


    磐石那兒亂住一團,一會兒功夫,天師便又當著大家的麵,替一個臉上生滿麻子的人換上一副幹幹淨淨的皮囊,幫一個啞巴找迴了聲音,人潮更加擁擠激動,大家全都不甘落後,生怕遲了一步,天師的神力或許就會下降,法術一旦削弱,神跡便再也無緣降臨到自己頭上。


    四下越來越瘋狂,越來越無序,甚至最終那個手臂上紋著黑也站到了石塊之上。


    倏然,一個清亮的哨聲從角落裏發出,一聽到動靜,兩人立馬警覺仰起臉來,一齊探向了右邊,臉上各有警覺吃驚之色。


    順著被撩起的布幔,馮無病看到了這個組織的第三個人,可巧,這人來頭不小,在京人也算有點名氣,該認得的人都認得他,不該認得的人全都當他毫無來曆。


    這人正是中京府府尹畢鴻的親弟弟畢鴻生。


    畢鴻生隻將布幔掀開一條細縫,撅著嘴,又吹了三兩下哨聲,聲音尖嘯,充滿警示的味道。


    馮無病心中開始犯疑,畢華生雖然一貫遊手好閑,恃豪淩弱,心術不正,是個實打實的敗家子,卻沒聽說和恍容裏,和這裏的“鬼市”有任何關聯。


    “之前姓童的就一直懷疑府衙中有鬼市之人的內應,不然為何十次圍剿九次撲空,這樣看來,或許是有畢華生有關?”馮無病兀自想著。


    石台上,妖人和老者相互遞了個眼神後,老者緩緩開口安撫眾人道:“好了,今日便到此為此吧!”


    “天師開恩哪!請為大家清除苦厄吧!”中有一人,艱難在人群中擠出一片地方來,虔誠地叩首求拜,口中苦苦哀求道。


    在他之後,大家紛紛效法,都陸陸續續叩跪在地。


    這下卻難倒了馮無病,因為在此情景之下,獨他不跪,難免會顯得很紮眼,到時隻怕有眼尖的人,一下將他身份識破,後續的麻煩事可就多了。


    可若是跪呢?他心裏頭又是十分的不情願,畢竟他這雙膝蓋,可是跪過真真正正的聖主的,遑論就連聖主都不興他跪,怎甘心去拜這個假托聖主威名大興異術的妖人呢?


    眼見再躊躇,怕要露餡,念及到底正事要緊,這一跪的賬,可以日後再找這妖人慢慢去討,便歎了口氣,真的慢慢地彎下了膝頭。


    所幸,眼下他一足已跛,跪得慢些,似乎也情有可原,大家並沒多留意,等到雙膝就快要著地時,他又故意偷偷翹起那隻裹得竹塊的腿的膝頭,使他身姿看著未免有些詭異,卻也不算真的“跪”了。


    眼角餘光一掃,在場之人全都跪了,惟獨那個身量奇長的啞道卻一枝秀獨,高高定定地站在那兒,用一種飽含蔑視的地目光直直地瞪著妖人。


    “可惜這是啞巴,不然這會兒估計早就罵出聲了吧?”馮無病對這啞道的敬佩油然又增添了不少,畢竟在場不想跪倒的人有二人,最後立著的,卻不是他自己。


    石台上,妖人的目光掃了過來,像一把削得極薄極寒冷的刀,靜靜刮過啞道的身子,隻一眼就像一道淩遲,啞道站在光中,身上濺滿暗血。


    馮無病感應到了這人的殺氣,心想:“啞道人輕功不錯,可這不代表身手也不錯,這妖人看起來心狠心辣的,又深懂些異法,萬一事後尋上啞道人,豈不糟糕。”


    哨聲又飛出三下,一下比一下都緊迫。


    妖人衝著大家拱手一揖,又說了些相逢有緣,必能再會的場麵話,然後足尖一點,如同一隻穿行梁間的輕燕,輕盈無比地穿過人群,飛落到了布幔前,身後,那位老者也以同樣出色的提縱術攆到。


    當他二人徹底消失在布幔後,四下徹底嘩然了,就在紛紛亂亂的議論聲中,馮無病艱難地撐著拐杖,晃悠悠地起來。


    期間有人妄想通過布幔,追上妖人,可揭開布幔卻發現後頭有一扇十分結實的木門,已經用巨大的銅鎖鎖上了。


    大家隻好接受現實,各自帶著歎息,緩緩攤著序,走出這石殿時,馮無病也再次一張茫然地混進了隊伍裏。


    這一迴霍兒與老翁並沒有在他身後,同樣不存的在的,是那個令人敬意叢心的啞道,馮無病左瞧右瞧,找了好大一會兒,卻始終沒找出這兩拔人馬,不光是他們,還有那位失而複明的盲女,以及那個麻子和那個啞巴,也全都不見蹤影。


    事情隱隱約約顯出它不對的那一麵,可馮無病一時也沒有解開它們的頭緒,隻能繼續跟前頭的隊伍,茫然地朝前挪動。


    “真是可惜,”他聽到旁邊一個人:“都等了好些天了,卻始終沒輪到我。”


    邊上有一人打趣他道:“都苦了半輩子了,多等幾日又有何防?”


    四下另有幾聲稀稀拉拉的訕笑作為迴應。


    步下棧道,重新折迴廟旁尋條漆黑的長巷,沿著走了好長一截,終於到了恍容裏的大街上,此時大街上清沁沁的藍色火把隨意躥動,夤夜碎的像東拚西湊。


    他越走越發感到心底寒涼,畢竟這一整條街經營得全是死人買賣,步在陰風號號的街道上,隻見各色名樣的望子隨風而舞,像一個無頭無腦的屍身恣意在漂遊。


    原本從廟裏走出來的人不少,可這會子,全都蹊蹺地沒了蹤影,他獨自越走越孤單,路過一位壽衣店時,一個紙紮的小人突然被風刮到他跟前,嚇得他立馬向後一跳,險些弄丟手裏的拐杖。


    等他終於想明白,其實那些和他一同走到恍河邊的人並不是憑空消失,而是各自早就找好了夜晚投宿的店家,才會一道不見蹤影,已經是第二天穩穩坐在海肆二樓,曬著溫溫暖陽的時刻,至於此時此刻,他實在是被嚇得夠嗆。


    腑下的拐杖在夜街上擊出“篤篤篤”的迴響,他越走越快,像逃一樣,眼看長街盡頭就在不遠處時,卻又突然放緩了步子。


    他還不沒忘記今夜前來此處的目的是什麽?


    若是就此迴去,什麽都沒打聽到,豈不等於白來了?


    那可不成!


    關於妖人的身份,以及他是到底如何施展異法之事,猛然搶據了他突突直跳的心,使他終於能一掃恐懼,開始反思對策。


    恍容裏的地界雖然又空又大,可出口隻有這一次,既然他並未見到妖人和那名玉龜老者、以及畢華生出來,就證明他們此刻一定還在裏頭。


    為了此行不至空來,他認定自己必須折迴去重要打探一番,往身上一觀,為腳上的木板木條犯了會難。


    但什麽難的難還能難倒他雲母狐?


    斂神靜息,雖無旁人,他還是堅持把戲演完,直到完全出了恍容裏,拐進了進近的一片樹林裏,才從袖袋裏摸出平日常用的摺扇,扇骨是特殊鋼材所製,平日裏削鐵如泥,何況是一些布條與木塊呢?


    脫去腳上的偽裝後,又趕忙將身上的粗衣脫了,露出來裏頭一套帶紫色的夜行衣,是特殊人綃布染色後裁製的,穿在身上十分服帖,並且帶有彈性,伴人翻牆越樹,既輕巧又不累贅,可算得上是夜行衣中的上上佳品。


    蒙上麵後,足尖一點,風聲在耳畔無盡穿行,他沒有擇來時的舊路,實在是對那條毫無生氣的長街和那些與陰間相關聯的生意提不起任何興趣,索性直接穿林而過。


    但這也是風險的,畢竟林中古木參天,遮雲蔽月,沒準一不留神就會驚動出來覓食的夜間猛獸,所以他隻能再再地放輕腳步,既怕驚動人,更怕驚動獸。


    不過一傳會兒,他就躥到了古廟邊上,站在高木向上望,古廟的格局,依然充滿了古怪的氣息,越看越像一間葬屍的墓穴,廟中此時已經沒了活人的生息,拐入窄巷,無光無火,他快步鑽過,生怕會迎麵與誰相撞。


    好在這一路總算相安無事。


    等來到棧橋邊上時,他想起還另有一樁要事需要立馬解決。


    那就他先前喬裝打扮時所有的布條和木塊,與那一身舊衣,這可是物證,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與麻煩,最好的方法就是當即銷毀,一股腦兒奔到霧氣茫茫的恍河邊上,他將一大包東西全都擲進了河中,卻就在此時,水中一具漂流的屍體引起了他的留心。


    不,不止一具。


    先是一具小的,後來是一具老的,一先一後,隨水流而下,卻是卡卡停停,水中的漩渦與灘子上的石塊將他倆人推來搡去,昏暗的夜光中,那具屍體好像注定隻能腐爛的兩塊木材,一點不由己的奔往下流。


    馮無病的心已經涼了半截。


    原本按他的設想,今夜迴去,就找人掃聽出那個竹杖老公的住處,他舍不得那個孩子吃苦,原擬將他買迴酒肆,當個下人使喚,至少用吃有穿,不用看人眼色,受人打罵,沒想到如今一切都成了空,心頭一陣憮然。


    兀自呆了一會兒,心裏直覺這對主仆之死一定和那妖人脫不了關係的他,心中較比之前,氣惱更盛,更發力足下,力奔上棧道,卻又怕發出若引發的動靜太大,會打草驚蛇,隻得又急又氣又捏著勁擔著氣地朝前莽衝,一路真是說不出的憋屈與焦急。


    狂奔到了山洞外邊,向內一探,隻看見一團濃黑中,他小心的摸到牆壁,決計貼著壁走。


    最初的一截,尚還壯著膽子,後來怕走心裏越沒底,好在眼睛已經逐漸適應周遭環境,隻奇怪自己方才明明已經記好了路線,怎麽就是找不到那處石殿呢?


    越想越慌。就在他以為今日怕要無功而返之時,一陣拳腳交織的聲音驀向不遠處傳來。


    一麵側耳留心,一麵低著身子,沿著石壁往前走,沒過多久,聞到一陣特殊的鬆油香,一點點光亮自一條細細的石縫中透出,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早錯過了剛才的石殿,一定是有人事先將石殿的門合上了,黑暗中無法辨認,才會大意錯過。


    摒息斂神,透過那一條細縫,向內窺視,交手之人居然正是啞道與妖人。


    厚重的石門後麵,又是一個巨大的石殿,四牆上長滿青苔,潮氣洇得痕跡斑斑,牆縫與地麵髒得一塌糊塗,不似前一間那樣幹燥與整潔。


    昏暗的油燈照射下,啞道一柄拂塵掃得極好,時軟時利,軟時可以作長鞭,利時可媲鋒刀,格殺招式之間,時壁時趨,變幻莫測。


    雖然這人的武功底子已然不差,可馮無病還是不得不感慨一句:“若論佛塵,當今天下,隻怕再沒有誰能比得上秉拂子了,可惜那位洞主不善與人結交,素來沉默寡言,與己無關的事,從不多言鑫行,在這點上,眼前熱心助人的啞道可就要高出他許多了。”


    可是人本就各有好賴之處,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實在沒必要放在一處進行比較,隻不過因為他倆都拿拂塵當兵器的,所以馮無病才會一時忘了分寸,迴神後,才發現自己真是避世荒謬。


    思忖之間,啞道因為一時失手,胸口痛吃一記劍尖,大紅的血迸濺出來,嚇得馮無病不敢再躲,登時推門而入,加入戰局。


    妖人眼見他來,目光一慌,秉劍大退三步後,口中蕭然長嘯一聲,聲音好像一隻掙紮的雲雀,嘯聲沒完,那俠腰懸玉龜的老者便從側門躥了出來。


    猛一交手,馮無病才察覺,這位老者使的功法居然不是硬武派,行殺擋格之間,招招靈炁灌滿,明顯是個煉炁師。


    而且這人習的功法十分古怪,居然能令身子忽而漲大如燈籠,忽而縮小如瘦鼠。


    馮無病豁進全力,攻了對手十招有餘,拳對拳,力對力,可惜招招都像打入敗絮一樣綿彈柔軟,力道全部有去無迴,情急之下,隻好抖出鋼骨扇與之相抗,對了四五招,竟爾又發現對手的功法已臻至練刀槍不入的境界,明顯在自己之上。


    心中一時失了底氣,冷汗漸漸冒了出來。


    正在擔憂今夜難保有去無迴時,啞道那邊有了新的進展,隻聽得“啊”的一聲長痛,妖人捧著傷勢一步退到老者身後,老者惡睨了一眼啞道,為此一瞬分神,馮無病瞅準時機,鋼骨扇子一舉刺出,直衝對方麵門。


    老者感受到刃氣,脖子緊然一縮,居然整顆腦袋都塞進了鎖骨之間,相狀真是像極了一隻千年老龜,馮無病見少識寡,生平當真未曾見識過這等奇招,當場嚇得頭皮發麻,本能地後撤到啞道身邊。


    餘光一掃,啞道傷勢不輕,胸前已經被大片血紅洇染。


    “撤!”


    那廂馮無病還未緩過神來,對手已經決定先發製人,抬掌一劈,妖人直接將角落的油燈撲熄,四周頓時暗如深淵,好在馮無病早有防備,立馬擦亮了隨身帶來的火折子,憑著一點火光環顧四下,卻並不見那兩人的蹤影。


    馮無病一時詫異起來。


    不是詫異他倆逃離的迅快,而是詫異這二人為何要逃。


    明明啞道已然身受重傷,而他也根本贏不了那位老者,按理來說,對方的勝算是要大過他們的,此時脫逃,難免令人心生疑竇。


    轉頭再看啞道,臉上已經絲毫沒有了血色,唿吸也越發重了,他用力主動將其一攙扶,又換了個聲音說:“走吧,我帶你離開這兒。”


    啞道朝他投來一記感激的打量。


    雖說對手已經退了,可馮無病生性謹慎,深怕經過那些石徑時,會再遇到什麽意外擋阻,一路不敢奔行得太用力,而且幾步一迴頭,總算借著火折子的微光,辛苦逃到棧道上,才放開啞道的手,對他說:“兄台先行,小弟殿後。”


    誰知啞道在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後,居然一躍而起,直接跳下山壁,墜入了迷霧森然的恍河之中。


    馮無病一怔,立馬雙手扶欄,半個身子都快翻出棧道,伸長了脖子,夠著找了一趟又一趟,可惜雙眼始終不能替他拔開即些惱人又濃重的的霧氣,四下又沒有足夠大的風,他始終無法看清這人到底死沒死。


    “是不想連累我才跳的?還是下頭有人接應?他究竟為何要跳?哎,可惜他不會說話,我連這位兄弟的來曆究究竟如何都尚且不知呢……我雖坐鎮酒肆,自稱京中巨細事務無所不知,卻連這位英雄好汗的名號都沒聽過,看來我這差事辦得也不怎麽樣……”


    如此暗忖雲雲,心中多是過意不去。


    靜心等了一會兒,留意著大小動靜,始終沒有聽到身體跌落在石灘上或是墜入水中的動靜,這才料定啞道並無大礙,心中大石姑且稍放,身子骨終於漸漸暖和起來。


    一抬頭,東方微紅,這漫長吊詭又波折連連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


    不留行蹤的,他終於可以任性任意的施展提縱術了,一口晨風灌入靈台,一提炁,一發足,他如一片破水的扁舟,毫不費力躥完了棧道,又飛出古廟,依舊撿山道往酒肆方向折返。


    當他迴到酒肆時,公雞打完鳴已經過去好久,一徑躥入窗中,街上傳來熙熙攘攘的走動聲。


    待他寬下夜行衣,正要換上尋常衣物,六萬正好叩門而去,問了一聲,隻道五萬經過一夜調息,已經好了許多。


    他點點頭,腦海卻又浮想起那位啞道重傷頹廢的模樣,走到案前,取銀龜茶羅來,打開一看,第四枚藥丸仍舊安然呆在裏頭。


    不禁他一聲歎息,兀自嘟囔:“看來這藥丸,得隨心攜帶。”


    六萬不無擔憂地盯著他:“此行碰上兇險了?”


    馮無病點點頭,隨即將昨夜的所見所聞都與六萬一一說了。


    “倘若那人真能叫瞎子複明、使殘肢複生,豈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底下可就再也沒有因為身殘肢缺而受苦的人了。”六萬越是滿懷好奇與欣喜地說。


    望著他那一雙激動得閃閃發亮的眼睛,馮無病實在有些不忍地揭穿道:“天下若真有等奇術,那兩人又何必藏頭縮尾,有如鼠輩,我看此事必定另有蹊蹺,你把消息散出去,讓大家多多留意這二人的對向……哦,對了……”話說到此,他拍了拍腦門,又加上一句:“還有那個不會說話的道士,傷勢不淺,說不定會去尋醫,讓郎中們多留點心。”


    “是了,手下這便去辦!”


    直至六萬退下,馮無病原本嗡嗡嚶嚶的腦袋,才勉強得了一絲平靜,躺到榻上,將寐未寐,腦中仍在思量著臨夜種種所見所聞,尤其此事還牽扯到了中京府尹,就更加迷惘了。


    待至午時,他才昏昏醒來,用罷飯菜,又坐到小間飲茶。


    桌上的小匣裏依舊擺了蠟丸,正待一一拆開查看,六萬突然揭幔而入,“東家,有貴客上門了。”


    他入下手中的蠟丸,點點頭,隨即將匣蓋一合,放到身後小立櫃的屜子裏。


    不過多時,一個又黑又小又瘦的小姑娘躥了進來,他抬眼一望,覺著明明麵生,卻又像在哪兒見過,心中略有疑慮,微微一怔,直到目光往下,看到對方肩頭上的褡褳,總算有了頭緒,淺淺笑開,“當真貴客。”


    對方一愣,半晌,訕訕地說:“我聽說你這人神通廣大,京中事件巨細皆查,故而來向你打聽一些線索。”


    眉頭一蹙,他有些好奇地問:“小的這裏每日閑客往來,是有些喜歡道聽途說的,可要說到巨細事務皆有耳聞,並非事實,不知是誰向足下透露的線索,怕是要令足下失望了。”


    他一派謙辭,打算以退為近,但對方卻是不以為意,兀自坐了下來,靜靜地望著盤中倒扣的茶盅。


    馮無病此時心中仍舊顧慮頗多,見對方刻意不肯透露,心中越發好奇。“不知足下到底想要打聽些什麽?”翻過一個茶盅,以熱水暖過,一麵添茶,一麵謹慎問詢。


    對方這才從褡褳中取出一張折了三迴的畫像,攤開一看,是一位溫婉女子,五官精致,目含慈悲,……


    不由他奇怪地問:“她是……”


    對方抿了一下嘴,“我在找畫上這人,有人說曾在中京城見過她,可我初到此時,人生地不熟,找了一個月,卻毫無頭緒,直到聽人說起你見多識廣,才想過來碰碰運氣。”


    馮無病卻是冷冷一笑,“聽誰說起?”


    “這就不便相告了。”


    馮無病接過畫像,細細端詳半晌,心中疑團簇生,又耐著性子問:“這紙是新的,技法不夠嫻熟,上色勾線也相當潦草,敢問足下,這幅畫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對方抿了一嘴,幾分尷尬一閃而過,“原畫一直被鎖著,這是我偷偷臨摹的。”頓了一頓,又有些不甘地說道:“我的畫藝好歹是跟著名師學的,沒想到竟然被你一眼看穿……”


    馮無病微微一笑,啜了口茶,續又說道:“隻憑一幅畫像,茫茫人海,實在不易,足下可知道畫中人的來曆與姓名?”


    對方卻遺憾地說,“可惜,我對她的來曆究竟一無所知。”


    “那……”馮無病頓了一頓,“大致的年紀呢?”


    “原畫是二十年前所作,如今至少四十左右。”


    馮無病點點頭。


    對方的迴答,印證了他心頭所想。


    思忖百千,移時方道:“恕在下直言,畫中人所著的裙裳樣式,正是二十年前時興的樣式,而她頭上所飾的攢寶釵十分名貴,可見出身不俗,腰畔所掛的金香球,其作工細致繁複,下頭又以紅瑪瑙魚為墜飾,相當稀罕難得。由此可見,畫中人,如若不是富庶之後,必是達官女眷,可放眼莽莽中京,這樣的女子數不勝數,又是二十年前的人物,時過境遷,生死未卜,隻怕……”


    “連你也找不到?”對方急了,將左掌重重拍在桌上,臉上雖然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舉止卻相當強勢。


    馮無病身子略略一仰,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在下所言皆是實情,至於找不找得到,得先找過再說。”


    小姑娘歎了口氣,重新坐直了身子,哀哀歎了半天氣,才又沮喪地說道:“可惜這裏不是我的家鄉,否則這事早就該有眉目了,費了這麽多精力,一直毫無線索,真有如大海撈針……好吧,開個價吧。”


    馮無病想了想,“一千兩。”


    小姑娘點點頭,倒也爽快,“可以。”


    “可醜話說在前頭,此事在下一定盡心盡力操辦,卻不敢保證一定有足下想要的結果。”


    “這我明白,謝錢稍後差人送來。對了,叫我小甲就行了,不必那麽客套。”


    馮無病張了一下嘴人,但又馬上閉上了,點點頭,“好。”


    小甲走後,馮無病迴了自己房間一陣,再出來,手裏多了一幅小畫,又如來了六萬,吩咐他:“你去找懂行的問問,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物件的來曆。”


    六萬插過小畫,麵露遲疑,“這金球做工繁複,又用紅瑪瑙作吊墜,能用得起的人家,必定非富即貴。”


    馮無病點點頭,“正是如此。”


    六萬將小畫卷作筒狀,塞入袖筒中,隨即作禮而出。


    此際,四下清清靜靜,再無叨擾,馮無病想起昨夜經曆的般般種種,小甲那張倔強又稚氣的臉一下翻湧到眼前,兩年事情錯綜纏雜在一塊兒,直教令人思緒紊亂,心思難平。


    “隻盼恍容裏的事能早些有分曉,至於小甲這邊嘛……查到線索再說吧。”


    午後,又有新的消息傳來。


    童玉宸不負眾望,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破廟所在,帶人將石洞抄了個底朝天。


    遇上那對神秘父子,雙方大戰了一場,衙門這邊損失慘重,對方卻並無大礙,還順利逃了。


    傍晚傳來更近一步的消息,那些受騙的殘疾,全都被解救了出來,隻是那些人出恍容裏時並非心甘情願,有的甚至罵罵咧咧,怪衙門的人多管閑事,嚇跑了他們的天師。


    另則,裴三不知為何,居然也攪進了這次的風波,而且右腿還掛了彩。


    此事當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這一下午,消息斷斷續續地送來,細節之處卻不足,也從來沒人提起過裴三,如果他早知情形如此,也早就奔去恍容裏相助了。


    收到消息後,他可謂心急如焚,捱了半個時辰,卻聽到自街尾傳來一陣調不成調,曲不曲的歌,方聞聲,眉便緊緊而蹙,眉方蹙,心頭便是大石著落。


    不用問,敢在宵禁後還肆情高歌,又歌得如此折魔人性情的,除了裴三,陪葬娘們,再不會有其他人了。


    “鬱金黃花標,下有同心草。草生日已長,人生日就老。君子防未然,莫近嫌疑邊。瓜田不躡履,李下不正冠。故人何怨新,切少必求多。此事何足道,聽我歌來羅。白頭不忍死,心愁皆敖然。遊戲泰始世,一日當千年……”


    他向來最不喜歡她胡唱,不喜她有事沒事喝上兩聲,沒的添人笑料,隻顧自己歡愉,但今夜舉杯聞其聲,卻分明聽出幾分歎恨,好似有惋惜日光流逝,容顏已改之心。


    轉念又想:“她一副容貌,生得並不標致,何來感歎時光流逝,色衰麗遜的必要,想必隻是傷得痛了,想要排遣痛意,才歌得如此淒涼吧。”


    當歌聲近時,他特意走到小窗前,俯著臉龐,觀望了一下她的情形。


    聽其歌聲,中氣十足,悠悠綿長,倒是不像有何礙,埋頭一看,正好端端坐在一條板車上,由一位粗魯的衙役推著,右腿上果然綁著布條,上頭血跡點點,童玉宸按著他的睚眥寶刀靜而謹慎地跟在邊旁,或許是感應到了樓上他留意的目光,就在他走到窗邊後不久,便抬起臉來,衝他展顏一笑。


    他立馬點了點頭,以示好意。


    “童賢弟身上的衣服又破了,笑得也這般疲憊,看來那對你子不好對應啊。”


    驀然裴三也發現了他的蹤跡,總算停罷歌聲,向他招了招手,咧嘴一笑,卻是一口的紅血染白牙,頓叫他心頭一痛。


    “想她一介女流,身法功夫連兩個看家護院的打手都對不過,竟敢為了。。。去和那兩人xx,也是勇氣可嘉。”


    正思忖時,裴三衝著窗子大喊:“我這樣,怕是要歇幾天業了。”


    他迴答道:“無妨,我打發個人過去幫你。”


    “不用不用,你上別家訂肉吧。”


    “可我就認你家的。”


    “哎!”裴三看著有些沮喪地歎了口,“那不是又要欠你人情嗎?”


    “慢慢還,又不急。”


    邊上童玉宸忽冷冷一笑,“娘子真怕還不上,不如就以身相許了吧?”


    裴三可不是吃素的,諢話剛落地,她右手的鐵釵子就揮了出去,要不麽童玉宸眼疾身快,非撞他個眼冒金光不可。


    樓上,他拍著手說,“先不論我和裴姑娘的事,賢弟這些年欠下的人情債也不少,又打算如何還哪?難不成……你也要以身相許嗎?”


    那推著板車的,與板車上的,全都被他逗得笑作一團。


    童玉宸撓了撓腦袋,眄了他幾眼後,居然說道:“好啊,老弟一會兒就來,哥哥洗好等我。”


    這招夠奇夠損,一出手倒叫他一時沒了應應對之能,呆了一呆,又聽裴三“噗嗤”笑道:“兩個大男人,郎朗皎月下,如此言語不淨,四人可都聽著呢,可不怕明日鬧作滿街的笑話。罷了……”抬頭又衝他說道:“既如此,先多謝你了,我還有傷,先行一步,改日再來登門致謝。”


    馮無病點點頭,轉首實在忍不住,又交代童玉宸:“好生安置,否則唯你是問。”


    童玉宸揮揮手,什麽也沒多說。車輪聲重新傳來,滾滾壓過一片月光。


    四下複歸清冷,他目送二人離開,複而看向盤月,心思莫名其妙地沉了一下。


    這件案子,自那對父子失蹤後便一直懸在那兒不見進展,以及那位來曆不明、死生更不明的啞道,亦不知何處去了。


    兩件事串在一塊,始終令他坐立難安,想聖主將他留在中京,又命他鎮守四海酒肆,圖的不正是借他之眼,留意四方動靜,監看時勢暗湧嗎?


    而如今,三個人同時不知所蹤,憑他的本事,卻一點風聲都沒摸到,可見他真是沒什麽本事。


    心思不禁越想越慌,越慌越涼。


    不過這些日子以後,也並非全無收獲,當某日,那位名叫小甲的姑娘前來向他確認找人一事是否有結果時,他倒是滿心得意的招待了他。


    小甲聽罷,靜默了好大一會兒。


    終於他忍不住開口:“眼下已經能確定這香球來自宮裏了,興許畫上這位女子是位女侍,又或者是宮內賞賜出來的,若是前者還好查,若是後者,可就……”


    他話未說完,小甲就打斷他道:“反正線索就在宮中對吧?”


    馮無病抿了一下嘴,有些不放心地看著她,謹小聲地問:“怎麽,你還想入宮?”


    小甲啜了一口茶水,思量了一會兒,向他刺探:“線索既在宮內,你亦不好再查吧?”


    馮無病悄無聲地泄了口氣。


    這確是實情。


    任他耳目再靈通,宮中禁管森嚴,往來遞送消息,始終不是樁易事,更別說是要查找一件久遠前的小物件了,直教人毫無頭緒。


    “你能幫我查到此球來曆,就已經是幫我天大的忙了。”小甲一臉感激,眨了眨眼睛,又說道:“入宮一事,並不簡單,但你神通廣大,不知……”


    “姑娘抬舉了,在下耳目是多,卻也伸不到那等嚴實密封的地方去,至於進宮一事,姑娘你身份特殊,就……”


    這迴卻輪到小甲打斷了他的話,滿臉不以為然地說:“既然你沒有法子,那就我自己來辦,到底是一條線線索,比起從前我瞎貓亂碰死耗子實在管用多了。”


    馮無病聽到這話,隻心道:“小丫頭還不到破瓜年紀,看事總是純粹又直接,我方才說此物出自宮中,卻沒說此物還在宮中,萬一真是賞賜之物,入了宮怕是也從查起啊。”


    一轉念,卻又思忖:“但此物既然來自深宮,沒準那些當差多年老奴老侍有見過的,也不失為一條法子……她如此誠心,可見畫上之人對她而言一定意義不同……”


    思緒至此,聯想到自己之所以一直看守著這間客來人往的繁鬧酒肆,也是為了幫聖主尋覓一人,目光一抬,小甲臉上的稚氣已經不見,竟然怳怳然變成了聖主那張清淡又隱含悲傷的秀臉,心中登得一痛,目光刹也迷離。


    小甲不知所以,瞪大所以,奇怪地探了他一眼。


    從此,他竟再不敢直視那對鹿一樣的眼珠子了。


    歎口氣罷,心緒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一手握著茶盅,緩緩開言:“姑娘放心,我在宮中雖然沒什麽耳目,可畢竟久居都城,宮中掌事掌權的那一輩,無論是名諱、依附、來曆、還是背景、或禁忌,全都無一不知。姑娘且耐著性子,靜靜等上一陣,隻是探聽到有合適的時機,我就算用盡手段,也一定會安排你入宮的。”


    “當真?”小甲定著一雙炯炯大眼,滿臉期盼地望著他。


    他偏過頭,目光望向一旁,點頭說道:“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價錢呢?”


    “……,一千兩。”


    略思,不收錢,對方或許會不安,還不如各求心思。


    “好說,我呆會兒就讓人封來……話說迴來,你這人倒是挺好心的,連這麽難的忙都願意幫。”


    “交易罷了。”


    小甲輕輕一笑,似乎並不相信他這份答複,他倒也不在乎,送走小甲許久,仍靜靜坐在茶室裏,直到六萬來報,入夜後,宵禁時辰已到。


    幾天之後,他總算想出了幫她順利進宮的好法子,正好聽說……的寵妾無故自縊了,而關於此案的來龍去脈,他早就暗中知悉,便差人請了她過來一敘,談話間,向她透露了自己的計劃,小甲倒也爽快,就馬就應下了這迴的差遣——說是差遣,其實隻是為了給她日後進宮造勢,鋪一條穩穩當當的道兒。


    他將事情安排的一環扣一環,就連自己好友童玉宸都算計進去了,卻沒想到那位仁兄實在不中用,案件查到一半就收手不幹了。


    為著這事兒,小甲氣得連話都懶得說了,找上他以後,徑飲了三大盅茶水,才終於歎了口氣。


    “原本我還拿他當個英雄來看,誰知竟然也是個縮頭烏龜。”


    居然在緝拿兇手時被傷,而且傷勢還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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