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早已醒來,已經穿好衣,用好飯,正在暖閣裏伏案。


    她拖著硬邦邦的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主動坐到他身邊,正想和他商量腹稿好的話,倒被他搶先開了口。


    原來,文生林,也就是他那位住在斑斕院裏的好友,已經決定七月二十正式告辭。


    她微微一笑,點頭說:“那我們七月二十一走,我去和長嫂說。”


    “好,我會派人傳信迴家,好讓家裏提前準備好。”


    “這種小事,我來就行了。”她說完,輕輕握住夫君的手,翩然笑開,望著他的眼睛道:“那薑家姐妹冰雪聰明又有趣,如今就要走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呢。”


    他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目光眺向窗外,卻沒多說什麽。


    她收了一下手頭的力道,心中暗思:好好珍惜這最後的時光吧。


    好像一隻火毒的巨大母蛛,為了將獵物牢牢綁在自己的天羅地網中,她沉住氣,不發一話,精心忙前忙後,裝裏裝外。


    七月十九,夜。


    不出意料,夫君又在隔壁院落開懷暢飲,直到夜半仍未迴轉。


    她泡了壺醒酒茶,坐在正房的桌前,靜靜等候著。


    沒過一會兒,外頭飄來一陣浮躁的腳步,她站了起來。


    他揭簾而入,整張臉漲得又紫又濕,一看見她,厚厚的眼皮支開,裏頭閃過一絲華麗的光,一時甚至亮過長案上的豆燈。


    但很快的,光熄了下去,他因為醉意已經無法自持,看見她後,卻極力地想要站穩,好像一個犯了錯卻死活不肯向大人低頭的倔孩子,身子不受控的左偏後倒,臉上卻仍維持著可笑的自尊。


    他大約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放縱時的模樣吧,直到這一刻,她突然明白過來。


    “你怎麽來了?”他張開嘴,微微一笑,滿口酒臭。


    “你摯友要走,怕你難過,過來陪你說會話。”


    “哪門子的摯友?”他卻麵露不屑,冷冷吭了一聲,用一種奇特的、特意拔高的嗓音說道:“不過都是生意。”


    她微微一笑,心裏不信,嘴上不說。


    他突然低下頭,嘟囔了一聲,好像在罵什麽人,又好像是一種不甘的賭咒,但過於小聲,她沒有聽清。


    走上前,拉過他的手,指導他坐到桌前,主動遞上一杯茶水,送到他濕漉漉卻隱隱發白的口邊。“喝了吧,醒酒的。”說完後,微微一笑。


    他抬頭望了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喝了下去。


    她又轉到他身後,為他鬆肩。


    昏暗中,他發出隱澀的痛吟聲。


    按了一會兒,她笑著說:“早點睡。”


    轉身要走,夫君忽然拉住了她。


    腹中一涼,她驚訝地迴過頭。


    他從腰帶上取出織錦的藍色錢袋,她好奇地等待著。


    他目光發虛、手指發抖地找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找出一枚金戒指,豆光下,發著慘淡卻堅定的光。


    他把金戒指塞到了她手心後,站了起來,徑自朝竹床走去,用背影說:“一點小東西。”


    她望著鑲在戒指上的紅寶石,心中被莫名的東西挺痛,一種奇特的漣漪在腦海蕩開。


    好像一簇永生不滅的火焰,這枚戒指身上蘊藏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持續散發著燙人的溫度。


    漸漸的,渾身熱了起來。


    “那個……”他已經倒在床上了,“你生辰……收著吧。”唿嚕已經打起來了。


    忘著桌上的茶杯,她怔怔地發了會呆,然後頭輕腳重地步了出去。


    斑斕院的三人定在巳時出發,翌日,她夫君辰時一刻便去了,直到辰時三刻,她才從院子出發,來到大門前與三人道別,時間掐得剛剛好,既無需準備累篇的道別陳辭,也不用忍得太痛苦。


    隻有一件事脫出她的預計——景陽竟也來了。


    “文世伯,這些日子小侄俗務纏身,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少莊主不必客氣,將來若到錦州,一定提前支會一聲,我必掃榻相迎。”


    景陽附和著笑了兩聲,兩人間又寒暄了一場,車乘終於搖搖而去。


    目送他們走後,景陽轉過身子,望著她夫君問:“聽說姑丈與姑姑打算明天就迴家?”


    她夫君隨口答應著,帶頭調身往裏走,挺拔的身子好像一株寶塔狀的鬆樹。


    雖然隻長了十多歲,可他麵對景陽時,總是拿捏著一份微妙的長輩架式。


    她笑著搖搖頭,隨他倆一道迴去。


    小陽攆在他身後問:“何必這麽著急?暑熱未散,不如過完中秋再走?”


    他側過臉龐,嚴肅地說道:“家裏空了這麽久,沒人操持可不行。”


    “不是還有親家祖母在嗎?”


    “她老了,耳朵早就不中用了。”


    景陽歎了口氣,朝她探來一眼,“真的要走?不再多陪陪我娘親?”


    她搓了搓手指,赧然道:“是該迴去了。”


    小陽無奈地抿了一下嘴。


    通過長長的曲曲折折的蔭廊,總算來到寶奩院外,景陽在半道上與他倆分道揚鑣,直接去了挽雲院。


    忽見沈煙滿臉慘色地衝出院門,一朝相,立馬大叫:“不好了,老爺,夫人,小少爺失足滑進池塘,嗆了水,正昏迷不醒呢。”


    她一聽這話,差點站立不住,好在一隻大手有力地起了攙扶作用。


    一迴頭,隻見夫君麵色冷靜地吩咐沈煙:“快去請黃少俠。”扭頭又對她說道:“你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別遇事就慌。”這聲音,平穩的好像遭殃的並不是他膝下唯一的獨苗。


    沈煙通報:“已經有人去啦!”


    她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找迴幾分力氣,握住他的手,卻是冰涼觸上冰涼,他迴頭望了她一眼。


    腳底生風,他一個武藝不通的人,竟拉著她飛快地朝前狂奔。


    一入後院,池塘邊果然圍滿了人,大家站成一圈橢圓,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麽。


    “京兒!”


    直到她大喊了一聲,適當引起大家的注意,才為他們讓出一條道來,方便穿行。


    視線裏,慕京癱成條狀,頭枕在興媽媽膝頭上,仍未醒轉。


    興媽媽抬起臉龐,表情全是怯意,眼中水光泛濫,那種臉色,就好像把她臉龐泡脹泡虛白的,不是這塘裏的汙水,而是一大汪腐朽的愧疚。


    一開口,老人家就泣不成聲:“奴婢有罪,老爺,夫人,你們打死奴婢吧!是奴婢沒有看管好小少爺,奴婢有罪——”


    “行了,”她夫君冷冷截斷,瞥了一眼慕京有起有伏的胸膛,放鬆地問道:“他不是會水嗎?到底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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