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無病是馮無病送給她的鬆鼠猴。


    大號馮無病是她的兩小無猜,要不是家道中落,沒準還會成為她的夫君,如今是大內金信衛的一名侍衛。


    這人十歲前的愛好是做一名優秀的紈絝子弟,十歲以後的愛好是如何將手中的劍練好,成為可以隨心所欲殺人,但不會被人隨心所欲殺死的高手。


    小號馮無病是她十歲生辰的賀禮,他把它捧來時,在它脖子上套了個精鋼鑄打的項圈,還牽了鐵索,可它本分乖巧,從未偷逃過一次。


    送出猴子不久,馮家便遭了滅頂之災,他倆變得難得一見。


    小時候的思念很純粹也很直接,她因為老是惦記著馮無病,所以就把他送來的猴子取名叫馮無病。


    今夜之前,小東西從未離開過她住的院落。


    當她聽見木渴的尖叫,胸口隻感到一陣熱血上湧,陡地生出不祥地預感。


    “每返魂一次,你就會弄丟一樣對你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


    現在,她總算弄懂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但她依舊沒有動,默默強忍著。


    外頭又傳來一陣盞蝶被誰擊翻的聲音,駱同蘇的聲音變得強勢,內容卻很溫柔:“快捉住它,跑了這寶貝,夫人定要煩心。”


    “到底夫妻一場……”昏暗中,她心忖:“侯爺固然叫人失望,可放眼整片京城,有哪個達官貴人不是三妻四妾呢?他已經算是好的了。”


    轉念,又忖量起了木渴:“雖說這丫頭兩麵三刀,著實叫人生氣,卻勝在知根知底,若換了旁人來服侍侯爺,我還得多長幾個心眼。再說了,這二人真要成就,又豈是我能防得住的?還不如蟹子過河隨大溜,就這麽任他們去吧。”


    她一股腦兒把滿腔怒氣與不滿全咽進肚子裏,狠狠地克製著自己,並提醒自己要冷靜,很想要有片刻的靜心,但思緒依舊很亂。


    一會想東,一會想西,總是逃不開傷心。


    她素來性子要強,現在竟然願意對這段私情網開一麵,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甫經曆過一場痛徹心扉的喪事,如今的她,將感情的要求放得很低,隻要人還活著,還有餘生共渡就行。


    一道翻窗的聲音。


    又一道翻窗的聲音。


    她判斷,應該是馮無病先逃出了窗,然後嚴聞敘急攆了上去。


    窗格邊,駱同蘇著急地大振:“快!拿住它!”頓了一頓,又補道:“小心一些,不準弄傷它。”


    門外侍衛飛快應聲,幾道腳步刷刷奔往更遠處。


    她摒息,聽著外頭的動靜,數算著時間。


    時辰已過,駱同蘇沒有中毒身亡,返魂的確阻止了這一場災難。


    為那隻潑猴,屋裏另外兩人也奔了出去。


    靜謐之中,她緩緩推開櫃門,首先伸出的是脖子,任角落羊角大燈的光線如同一層薄紗,輕輕覆蓋在她的臉上,她居然感覺到了暖意。


    用力透了幾大口氣,才把兩手撐地,堪堪爬出櫃門。如此不雅的動作,主要是為了照顧她發麻的雙腿。


    地板的涼意,透過掌心,直接冰進心中。


    好大一會兒,她才攀著與書櫃接連在一起的楠木花案直起身子。


    抬頭時,眼前一暗,渾身又酸又痛,她卻連哼都不曾一哼。


    她一生嬌貴,往日不論去哪,都是前有簇擁,後有護衛,今日這偌大的書室卻隻有她一人,涼涼的夜風從前窗湧入,卻吹不散她滿身的浮躁與疲倦。


    外頭依舊嘈雜。


    往桌上一探,馮無病造下的罪孽不輕,上上下下,皆是一片狼藉。


    她伸手一掀,將半碟柿餅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盡情地踩了幾下,仍不足以對抗內心的憤懣。


    “它在那兒,二院脊梁!”一道侍衛的高喊聲傳來。


    循著聲音,她將臉抬起來,目光眺過前窗,翻到了高高的屋脊上,馮無病果然在那兒。


    它蹲坐在硬山頂的正脊上,目光左右梭巡,孤苦無依地叫了兩聲後,張惶地把頭撇向某個方向。


    那是正是她的小院。


    她看到它在瑟瑟發抖,知道它一定很害怕。


    從小到大,它一直被人悉心豢養、好生伺候,整整十年,一定早就忘了高處不勝寒,突然要它煢煢麵對這個寒夜與屋下無數著急的喊叫,會迷茫、會害怕也是正常的。


    她衝到窗格邊,本想大叫一聲:“馮無病,快到這裏來!”


    可惜,她沒有這個機會。


    將身定住,正要開口,馮無病身邊突然多出一道玄色身影。


    來人黑布遮臉,一身緊衣,落地無息,手執長弓,挽弓發箭,一氣嗬成。


    白羽箭轉瞬即至,一舉挺進階上駱同蘇的左胸。


    侍衛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駱同蘇已慘叫著向後退了數步,仰麵倒地不起。


    “快救侯爺!傳太醫,傳太醫!”木渴大唿。


    “有刺客,快追!”侍衛中亦有人喊。


    她目睹一切,卻心如止水,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波瀾。


    倒不是不心疼自己心上人,她光是聽到他哀嚎的聲音,看見他扭作一團的臉龐,就知道這一箭一定是他畢生所經曆過的最痛。


    但她清楚,還有三次機會。


    此刻的她,詫異大過痛苦,僥幸大過絕望。


    “侯爺並沒有因中毒而亡,卻死在了刺客的箭下,也就意味著今夜想要謀殺他的人不止一個,或者,兇手隻有一個,卻準備了兩套殺人的法子。為何是今夜?為何非要他死?真兇到底是誰?”獨立小窗前,她開始細思。


    高處,玄色身影腳尖一點,如一片紫鳶,迅快地乘風而逃,躍過重重墨色硬山,遠方夜色昏暗,漸漸將其身影抹開。


    接著另一道鷹鷙的身形也舒展而上,嚴聞敘肩頭幾振,翻越屋頂,高高低低幾黜,沒過一會兒,也不見了蹤影。


    外頭變得越來越嘈雜,她抬頭望著琥珀色的月亮,開始反省,也許,拯救侯爺該放在第二步,找出千方百計置他於死地的兇手,才是眼前的當務之急。


    不久,駱同蘇不治身亡。


    趁府中亂作一團,她循著小路,來到後巷,乘上久候的鹿車。


    “去宮裏,要快。”


    車夫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夫人,聽說侯爺……”


    她冷冷截道:“去宮裏。”


    然後在鋪著貂絨的座上坐好,伸直雙腿,用手左右敲打起來。


    發酸的肌肉在車輛行進的過程中不斷享受著鬆馳,沒有下人在側,她一樣知道該如何讓自己舒服。


    街燈時明時滅,她腦海裏麵想的,全是進宮後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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