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十五年彈指而過,賈母已年過八旬,隻這些年來好事不斷,倒讓她得長壽之果。


    賈家三女依次入宮為妃,賈母娘家侄孫女兒入宮為妃,賈母嫡親外孫女兒為正宮皇後,重孫賈蘭取大學士呂門嫡女為妻,居藩土為要官,心頭肉寶玉娶侯門嫡女為妻,東府承爵人賈芸晉一等伯,娶趙國公府貴女為妻,賈環、賈菌也皆娶得名門之女為妻……


    這些年,重孫不斷降生,兩府香火再次鼎盛。


    賈家,實在是太特殊了。


    盡管兩府如今在朝中不見甚麽勢力,但賈芸在內務府中幾乎隻在一人之下,位不高而權極重。


    賈蘭少年時便為天子所疼愛,屢屢栽培,年滿十六便高中進士,後舍棄清貴京官,直往藩土為官,頗有政績,至今已逾十載,前途不可限量。


    更何況,他還有兩名一母同胞的皇子手足……


    這些加起來,便讓賈家成為整個大燕,最超然的高門。


    賈家男丁或不算甚麽,可有那麽一眾姑奶奶在,誰家也惹不起……


    蓋因如此,賈母這十五年過的,比往前十多年一心埋頭高樂受用,將賈家寄托於早早入宮的元春身上,命數未定之時,快活的多。


    隻是到底有了春秋,牙口盡失,脾胃虛弱,熬過一冬後,未想今歲春卻病倒了。


    原本以為隻是小疾,但經太醫看治半月餘,仍不見好,反而日漸消瘦,賈家當家媳婦陳氏不敢自專,派人攜金冊入宮求見黛玉,以傳疾信。


    黛玉從來感恩賈母當年的撫育寵愛之恩,這些年來恩賞不斷,如今聽聞賈母病倒,念及其年高,放心不下,特意請了皇貴妃尹子瑜同來。


    這些年尹子瑜之醫術,幾入化境。


    她常年於安濟坊坐診,隻是立下規矩,官紳之門不可入,豪富之家不可入,隻接診百姓家中婦孺。


    即便如此,出診之日也是從早到晚,病人絡繹不絕。


    也正是如此大的接診量,疑難雜症無數,才造就出了尹子瑜堪稱聖手的大醫國術……


    若是別家高門來請,斷是請不動的,且無人敢造次……


    不過黛玉與子瑜情同姊妹,這些年相處下來,當真比一母同胞還親近些,黛玉開口,自是無妨的。


    待於榮慶堂上診脈盞茶功夫,又看了往日醫囑後,落筆開了藥方,又對黛玉“直言”,還有一年光景……


    黛玉見之心中悲痛,麵上卻不顯,不動聲色的將紙條收好,又對陳氏道:“速派人將藥煎熬了來,侍奉老太太用了。”


    陳氏不敢耽擱,忙去操持。


    尹子瑜便先行迴宮,還要出診,黛玉送別子瑜後,折返迴榮慶堂,看著病榻上的賈母笑道:“老太太且安心靜養,有子瑜姐姐出手,再穩妥不過。說來也怪寶玉媳婦怠慢,早些送信入宮,老太太早些用藥,此刻怕正和姨太太抹骨牌呢。”


    賈母頭上白發已失光澤,一片枯白,聞言卻提起些精神來,強笑道:“皇後娘娘卻是錯怪月丫頭了,一開始我不受用時,她就想往宮裏送信兒,卻是被我攔了下來。娘娘與過去其他皇後不同,別家皇後隻需打理好六宮即可,娘娘呢?天下多少大事得由你操心,不比皇上清閑幾分,我怎好那樣托大,稍許不受用就驚動娘娘?”頓了頓又問道:“可要寶玉他老子迴來?”


    黛玉聞言心中酸楚,知賈母仍懷疑大限將至,便笑道:“這麽點事,何苦叫二舅舅再跑一迴?你老且安心靜養便是。我說著若不中用,明兒我讓鳳丫頭來,後讓三丫頭、雲丫頭來,大後天讓鴛鴦也來!”


    賈母聞言,卻是終於寬下心來,笑道:“說起來,倒有些想念鳳哥兒那猴兒了。這麽些年來,別個或多或少都變化了些,也難免,身份不同了,操持的事也多……可獨那猢猻,過去怎樣,如今還怎樣。連嫌也不避,多咱想見我,早早打發人來傳告,讓璉兒一家子滾到東路院他老子當年的居所避著。嗬嗬嗬,我們娘兒幾個熱鬧一場,便能叫我這老婆子高樂好幾天。”


    黛玉聽聞此言也笑了起來,道:“便是如此,在宮裏也是嬉笑怒罵隨心。不過我和皇上都喜她如此,還笑她以沒文化為榮。她倒也敢強嘴,說她早已有榜眼之才。老太太既是想念她,我打發人尋來便是。”


    天子金口玉言,皇後也差不離兒。


    黛玉開口後,自有隨行昭容急忙去請。


    賈母趕緊道:“怕是不便宜罷?我聽她說起過,她一直忙活勞什子婦會的事,管著成千上萬的人,替天下女人出氣。可別耽擱了正經事……”


    黛玉笑道:“她也是為皇上出份力。女子紡織作坊如今遍及天下,為此出了好些子亂事。鳳丫頭就和尤氏姊妹們一道,專管不平事。這樣一來,就有愈發多的百姓婦人敢進織坊做事了。有時還充當欽差出巡,天下的官兒最頭疼的就是碰到她。”


    賈母談性起,笑道:“那可隨了她的願了,鳳哥兒甚麽都好,就是好弄權。不過也是稀奇事,她這般好熱鬧,生的五皇子倒是個喜樂的性子,見麵也不拿大,見誰都是笑嗬嗬的。連見著寶玉,也不叫見禮,還能說會兒子話。不像他老子,都成至尊皇上了,見麵還是隻會排揎寶玉!”


    黛玉笑道:“五兒是個好性子,原皇上起名賈樂來著,小名平安。後來改了國姓,就叫李鈞了。”


    賈母聞言,神情有些恍惚,老眼微眯,打望著榮慶堂上的物件兒,緩緩道:“當真和做夢一樣呐……”


    黛玉看著如此老邁的賈母,心裏也有些難過,不僅為賈母,也為光陰流逝,實在太快了……


    正當祖孫二人沉默時,陳氏奉著藥盞進來,賠笑道:“藥熬好了,老祖宗快來用罷。”


    寶玉妻子陳氏,出自臨江侯府。


    雖同為將門,卻和趙國公府的薑英不同。


    薑英好舞槍弄棒,身邊侍女都是粗大威猛型,寶玉見之生恨。


    陳氏卻是最正統的大家閨秀,讀書識字,寫詩作畫,又通女紅,還能操持家務,是最常見的高門管家媳婦。


    這些年來,和“女頻大神級寫手”算是相敬如賓,倒也恩愛度日。


    賈母與她這個孫媳婦體麵,忍著劇苦閉氣用下藥物,許是心理作用,居然覺得身上的病痛立時清減了許多,因而愈發高興,同陳氏道:“月丫頭,可讓廚房備下膳食?今兒皇後娘娘在家裏用膳,你可不得輕忽了去。”


    陳氏忙笑道:“自然已讓廚房去準備了,還托娘娘的福,冬月裏每日裏讓人送來新鮮綠菜和瓜果肉類。老太太用不了的,連我們都跟著沾光受用。如今春至,國公府的暖廳裏鮮菜正好下來,也孝敬孝敬娘娘……”


    黛玉聞言笑了笑,正要說些甚麽,卻聽門外侍奉的宮人進來稟道:“啟稟娘娘,禦駕已至國公府。萬歲爺和德貴妃、惠妃、如妃、莊妃、令妃、敏妃、毓妃、麗妃、端妃等娘娘來了……”


    黛玉聞言驚笑道:“可了不得了,宮裏都搬這來了不成?”


    德貴妃自然是寶釵,惠妃是鳳姐兒、如妃是李紈、莊妃是湘雲、令妃是迎春、敏妃是探春、毓妃是惜春、麗妃為寶琴、端妃為鴛鴦……


    賈母聞言自然愈發大喜,竟是忍不住坐起身來,道:“都迴來了,都迴來了!好哇!好!快,派人請姨太太也來……”


    話未說盡,忽地麵色一變,老眼中喜悅的目光也凝住了。


    見此,陳氏唬了一跳,黛玉亦是關心道:“老太太,這是怎麽了?”


    賈母看著陳氏道:“寶玉家的,你快迴屋子裏去暫避,皇上來了……”


    一席話說的陳氏羞紅了臉不說,黛玉麵上也有些不自在,但要嗔怪賈母多心,卻也有些底氣不足……


    還是賈母迴過神來,忙找補道:“皇上來了,必是要見寶玉的,你去尋他來。今兒家裏來的都是從賈家出去的,自家血親姊妹,不妨事……娘娘,不妨事罷?”


    黛玉好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打小一並長大的,皇上也明白。不過老太太你可想仔細了,等會兒皇上來了見著寶玉,同他頑笑時,你老可別再心疼生氣!”


    “這……”


    賈母聞言一時踟躕,不過隨即又反應過來,賈薔來了,便是這會兒不露麵,賈薔開口後,寶玉還能藏著不露麵?


    既然總不免露麵,還是先保住孫媳婦要緊!


    賈母強撐著道:“皇上教誨他,是寶玉的福氣!別人家想求這福氣還求不來呢!”


    黛玉聞言抿嘴一笑,道:“老太太能想明白就好!”


    賈母沒好氣道:“都做皇後的人了,還如幼時那般促狹!且不說了,快先迎駕罷!”


    ……


    神京城外,青石碼頭。


    一條雙層客船緩緩停泊在案,自船上甫一落下甲板,便有數十騎衣著光鮮高頭大馬的貴人自船上奔馳而下,唿嘯吆喝,好不恣意。


    碼頭上人群密集,受此等快馬驚嚇,紛紛避讓開來,狼狽不堪。


    又有一老婦幼兒,擔籮筐售賣些許土物,躲閃不及,驚嚇之餘倒地哭嚎。


    然這一行貴人又如何在意?竟是停也不停,灑下一把碎錢,依舊揚長而去。


    便有碼頭巡捕衙門的衙役出麵,可有豪奴從側阻攔,當麵大啐兩句,衙役竟無法。


    眼見一行人愈發耀武揚威,就要離了碼頭往神京城而去,不想忽地從斜側殺出數騎來,一言不發,卻是提起馬鞭狠狠抽來。


    為首貴人未想竟有此輩狂徒,吃痛之下摔落馬匹慘嚎,周圍豪奴大駭,拚死相救並道:“此乃國舅薛文龍,何人敢打?”


    話音落,一馬失蹄,踩踏在薛文龍手臂上,薛文龍又是一聲慘叫,昏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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