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又有何教誨?”


    養心殿內,見尹褚麵色凝重的進來,李暄說罷,屈指彈起一顆葡萄,飛到半空,他則張大嘴在下麵左右橫跳,最終葡萄掉入口中,讓李暄愈發開心了幾分。


    見到這一幕,尹褚袍袖裏的手攥成拳,用力之大,連青筋都暴露出來。


    不過他非不智之人,在其他人前那樣強硬表現,也是一種無奈之舉,眼下卻不必如此。


    尹褚甚至看得出,李暄對他已是不親近……


    他歎息一聲,道:“皇上,不能任由德林號在大燕境內恣意壯大了。如今元輔、禦史大夫他們都看明白了,是,賈薔是不準備謀反,還在大力幫助朝廷度過難關。可他也沒閑著,他在這個過程中,不斷的汲取著大燕的國運命脈!說他一聲竊國之賊,絕不為過!”


    李暄聞言,“嗖”的一下又飛起一顆葡萄,“昂”一口接在嘴裏,嚼了兩口後,笑道:“舅舅,你這話有些過了罷?他是在壯大德林號,可人家也沒害人。昨兒夜裏朕想明白一事,這德林號再了不得,也不過是一個商號罷?南邊兒那個小琉球就一海島,就算給他二三十萬人,還有老幼婦孺,又能怎樣?不過一上縣之地。


    朝廷這邊不說君賢臣明,朕雖不算明君,可也沒拖你們後腿不是?你們都是有大才能的賢臣,居然會怕一個賈薔?!朕又不明白了,至於嗎?”


    尹褚麵色臊紅,咬牙道:“皇上,賈薔是尋常年輕人麽?他就是一個妖孽!哪個商號,能調四千兵馬進京,圍剿兩營京營精銳?還有……”


    不等他說完,李暄就嘎嘎樂著笑道:“此事原也怪你們!非得逼著人家重開漕運,再加上賈薔身上繡衣衛指揮使的差事,讓運河沿線各路關卡不敢查他們,才讓他們大搖大擺的進了神京城。不過,往後還會有這樣的事麽?


    舅舅,你們就是覺得人家出力太多,做的太多,對朕,對朝廷,幫助太大。可偏又沒要多少迴報,事有反常必有妖是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李暄眼中也閃過一抹疑惑。


    他雖讀書不佳,卻也看過青史。


    青史之上,如賈薔這般立下大功之人,幾不可見。


    都快成聖人了……


    尹褚眉頭緊皺,緩緩道:“皇上莫非還以為,林如海和賈薔,是一心謀國,不謀己身的大儒聖賢!”


    李暄抓了抓腦袋,道:“那倒不是……他們不是想開海嗎……哎呀算了算了,朕也想不明白那麽許多事。總之,人家做任何事,都沒有傷害朝廷,沒有傷害到天家。


    總不能因為功勞太大,就要趕盡殺絕罷?這武英殿怎麽都是死腦筋……做的好事多了,反而要防著賈薔?”


    尹褚搖頭道:“沒人說要趕盡殺絕!但是等到西北平定,天災過去後,德林號絕不能再如此放肆的橫行無忌下去了。此事皇上心裏要有數,不能被賈薔迷惑。”


    李暄聞言,煩惱道:“人家好事做盡,迴過頭朝廷翻臉不認人?朕臉上掛不住啊。”


    尹褚沉聲喝道:“糊塗!事關朝廷社稷,億兆黎庶,和皇上帝位之穩固,與顏麵何幹?再說……”頓了頓,尹褚一字一句道:“皇上要知道,以德林號眼下不斷往小琉球運民的速度,明年一整年後,小琉球怕要有百萬之眾!大燕雖有億萬黎庶,可也經不起這般吸血!莫非皇上將來想看著,大燕的百姓被他往外運光,做一個光杆天子?小五,你現在不隻是一個閑散王爺,你是九五至尊,大燕天子!!”


    李暄聞言,麵皮抽了抽,“嘖”了聲道:“百萬?沒那麽多罷?”


    尹褚大聲道:“如何沒那麽多?這才幾個月,德林號運海糧的糧船晝夜不息,送糧過來,再運災民迴小琉球。除此之外,沿海諸多沙船船家,幾乎連打漁都放棄了,一味的替德林號運人,以賺轉運之資。至今日,小琉球上至少已有三十萬,甚至四五十萬人!這才一年!萬事開頭難,等到明年,災情若更甚一分,這個速度隻會更快!百萬都是往少裏說了!便是以十民養一兵來算,他也將坐擁十萬大軍。以其戰力,皇上豈能大意?”


    李暄聞言,眉頭擰了擰,思量片刻後歎息一聲點頭道:“好吧好吧,等天下太平後,你們自做你們的就是。迴頭朕再和賈薔好好說說,他會明白朕的苦衷的……應該會罷……


    唉,這亂七八糟的事,真是煩人。


    不過舅舅,你們也先別急。賈薔一旦撒手不管,那些災民就會變成流民,就會揭竿而起,豈不更討厭?且讓那小子把活兒幹利索,等完事後,朕再同他說,甚麽時候把小琉球還給朕。這可是他先前說好的,嘎嘎嘎!


    舅舅別擔心,賈薔將來即便出去開海,也要處處求著朝廷,求著朕,翻不了天去。


    你們眼下就別為難他了,人家正忙著辦正經事呢!”


    尹褚聞言一怔,頭一迴冷靜下來,正眼看他這個外甥。


    李暄竟有,如此智慧?


    若果真等賈薔將事情辦完,再將小琉球和德林號收歸朝廷,那……倒是件好事!


    ……


    寧國府……


    不,如今該叫平海郡王府了。


    前廳。


    賈薔看著風塵仆仆趕來後,跪於堂正中的伍家家主伍元,也是一聲歎息:“罷了,起來罷。”


    伍元臉上的羞愧和悔恨,是溢於言表的,他聲音悲痛之極,再度叩首道:“王爺,小人當真不知……當真不知說甚麽好。那個畜生,他怎麽敢……他怎麽會……”


    賈薔神情亦有幾分惆悵,道:“起來說話。”


    伍元再叩首三下後,方起身,歎道:“雖大家子多不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分投幾家。但即便如此,也沒有引著一方去覆滅另一方,還是覆滅主家的道理。伍崇這個畜生,小人真是瞎了眼了,還以為他是諸子中最有才賦者。誰知他心高氣傲自以為是之下,做出如此蠢不可及之勾當。


    王爺,小老兒慚愧難當,險些因一畜生,壞了王爺的大事。小的原要將他扒出來鞭屍,也為王妃娘娘所勸止。今特意登門負荊請罪,餘者子孫亦皆在路上,伍家家財悉數封存……”


    不等他說完,賈薔擺手道:“有這個姿態就夠了。自本王南下,至今日之局麵,伍員外功不可沒,伍家亦立下大功。雖然以上位者之術而言,當獎罰分明。且你伍家眼下的作用,遠不及當初,借此機會光明正大的除了你,抄沒伍家,還能吃一塊大肥肉。但可惜,本王算不得無情的英明梟雄。伍崇已死,此事就作罷了。


    你也不必多想,咱們要做的大事,連起步都還算不上,還有太多的事要做。伍崇也是被人迷了心,若再等二三年,看到我們要做的事初見成效後,他也不會被一些蠅頭小利所迷惑,可惜了。”


    伍元聞言,感激莫名,再伏地叩首泣道:“王爺天恩,伍家雖結草銜環亦難報萬一!”


    賈薔自出山以來,行跡十分清晰。


    就是踩踏著無數豪門的屍體,用他們的血肉和財富,鑄就了他今日的王冠!


    伍元想過,賈薔不會將伍家斬盡殺絕,會留一分餘地,因為他還有用……


    但他沒想到,賈薔會放過伍家的家財……


    看著伍元的神色,賈薔笑了笑後,道:“原該留你在京好好歇歇,順便再去太後那邊拜會一番。隻是眼下天家不放人,本王至少一二年內沒辦法直接南下。”見伍元麵色驟變,他笑道:“不必擔憂,我雖不能去,可我先生會過去。論起治理手段,他老人家十倍於我。接下來的二三年時間內,是小琉球穩定發展壯大的良機。唯有內壯,才能外王爭鋒!稍許我派人,送伍員外去見我先生,具體的事,你自去相談。”


    伍元聞言,竟是名滿天下權傾朝野的林如海南下坐鎮,如何還不放心?


    一迭聲應下後,由賈薔派親衛,送去了布政坊。


    等他走後,李婧從後麵出來,看著賈薔不解道:“爺,伍家犯下這等大罪,怎好這般放過?”


    賈薔冷笑道:“不是伍元主謀,甚至也不是伍崇,是那位活死人。關鍵是,眼下咱們缺人,尤其是如伍元這般,能輔助小琉球快速發展的人才。如今咱們最大的機會,是借大燕旱災,飛速汲取壯大。最大的危機,則是在朝廷度過難關,並開始複蘇後。若不趁著這二三年,讓小琉球變得極其強大,日後會有不少麻煩事。”


    李婧賭氣道:“那孫婆婆她們諫言,讓爺莫要再管朝廷賑災了,任由災情糜爛下去,德林號可趁機吃個盆滿缽滿不說,朝廷也無力再理會咱們,爺怎不聽?非出這等苦力,反倒將自己苛勒起來了?”


    賈薔將李婧抱於膝上坐穩後,溫聲笑道:“大丈夫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非聖賢,許多事上,也是一塌糊塗,甚至卑劣。但於大義上,自我微末時,至今日,就從未變過。咱們有能力為之,難道還能眼睜睜的看著數以百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餓殍盈野,易子相食?


    一旦到了那個地步,饑民必然變成流民,繼而揭竿而起,天下大亂。你想想,自秦末陳勝吳廣始,再到漢末三國黃巾之亂,哪一迴炎黃子民不是極慘極痛?漢末數千萬戶,經曆三國混戰多年後,又剩下多少?


    咱們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發生?”


    賈薔相信,即便不是他,換個長在紅旗下的年輕人穿越至此,也絕不會無動於衷。


    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啊,實在遭受了太多厄難。


    若能少一次大浩劫,炎黃子孫無人會袖手旁觀。


    即便,會因此付出一些代價。


    李婧聞言默然稍許後,還是意難平道:“爺對天家也太好了些,這江山是天家的江山。爺為他們出了多少力,解了多少難,辦了多少事?到頭來差點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若非爺雄才大略,換個人,若是不反,早被天家吞的骨頭渣也不剩了。爺您信不信,別看眼下宮裏那位新君對你情同手足,可等朝廷緩過這二年去,必會發生變故。


    當初他親近爺,孫婆婆就覺得他抱的心思就不純,必是為了爺後麵的林相爺而來。隆安朝一共五位皇子,我看數這位,才最類太後。爺,你可不能不防啊!”


    賈薔笑著輕輕撫著李婧圓滾滾的肚子,道:“放心就是,盡力不到那一步。果真到那一步,也不是沒有脫身的機會。”


    李婧看著賈薔,咬牙抖狠道:“隻脫身麽?若他敢算計爺,我絕不叫他好過!”


    以她手裏如今掌握的能量,已經有資格說這句話了,想想也是離奇……


    賈薔幹笑了聲,道:“算了,他就是個小輩,不和他一般見識……”


    李婧聞言,先是滿眼不解,小輩?怎會是小輩……


    可忽地,她在賈薔脖頸根處看到一處被嘬的發紫的紅梅,怔了怔後,想起昨晚賈薔去了哪裏,但也沒直接往那處想……


    誰敢想?


    直到賈薔目光飄忽了看了過來,嘿嘿一笑,李婧頭皮才一下炸了炸,一雙杏眼圓睜,嘴巴也張大,目光驚駭的看著賈薔,一手指著他手指都在顫抖……


    “你……”


    “你你……”


    “爺你……”


    作為最信任的心腹機要,這些事不好瞞她,以防他果真遭遇不測時,因信息不全而遭暗算……


    賈薔深沉道:“小婧,你莫要激動,都是為了大業!我不得不失了……身!唉……”


    “屁!!”


    忍了又忍,李婧還是沒忍住,啐出這句粗話,又咬牙道:“我看爺不忍蒼生罹難是假,不忍那位……不忍那位太後娘娘傷心才是真!簡直……簡直豈有此理!”


    賈薔忙擺手道:“一碼歸一碼!真不是這個……罷了,此事不多說。給你說一聲,是叫你心裏有些數。至少二三年內,不必過於擔憂我。小婧,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沒有退路,也不會後退,唯有一往無前!此事家裏唯有你一人可知,絕不可再訴諸第三人。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你明白我的意思?”


    李婧:“……”


    ……


    入夜時分。


    賈薔在得知伍元自布政坊出來,已經急急南返後,再度出城,重返昌平行宮。


    於壽萱春永殿中,見到了明豔動人,不可方物的尹後,一雙剪水秋瞳,目光清淡的看著他……


    ……


    ps:群在簡介裏啊,要是看不到就是沒更新app,更新完後就看到了。不過看不看都無所謂,不影響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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