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不好……


    天家鑾駕至昌平行宮時,正值秋雨綿綿。


    京城深秋之雨,已帶三分寒意了……


    天家貴人們便隻能在輦輿中,草草欣賞了番行宮內諸景,湯山神秀,湖泊瀟瀟……


    與九重深宮中相比,卻也得出幾分山清水秀,曲徑通幽之意,頗有些自然之趣……


    行宮前,設有水宮娘娘廟,原喚龍尊王佛廟,改建而成。


    行宮在娘娘廟後。


    許是得“娘娘廟”三個字入了法眼,田太後都不顧車馬勞累,讓人以軟轎相抬,與尹後、義平郡王妃等一道,前往廟中祭拜。


    看著麵容幹瘦,滿頭白發,身形佝僂的田太後跪在那祈福,守在殿門口的賈薔神情淡然。


    經曆了二年折騰後,這位當初景初帝尚在時滿麵富態的皇太後,其實也已接近油盡燈枯了。


    田太後和薑鐸還有林如海不同,此二位是在同自身病痛衰老抗爭,而田太後,是實打實的處於憤懣憂思驚恐中,苦苦煎熬了兩年。


    誰都沒想到,尹後居然在已經徹底撕破麵皮的情況下,將關係又拉了迴來,並在滿朝重臣麵前,上演了出婆慈媳孝的大戲。


    田太後為尹後說話時,任誰都看得出,並非受強迫所為。


    這使得天家在世人眼裏的形象,大大挽迴。


    而尹後的手段,愈發顯得如淵似海。


    高明啊……


    其實賈薔又何嚐不知,尹後許身於他,除了地龍翻身那一迴,陰差陽錯下誤入歧途,造成了陰陽和合的既定事實之外,此事未嚐沒有尹後以此將他死死套住,為其所用的意圖。


    但賈薔並不反感,因為他自己也同樣並非純粹的急色……


    他當下所做最重要的事業,不可能缺少大燕的支持,若朝廷嚴旨禁防子民流失海外,甚至禁止德林號在大燕行商,那麽隻憑小琉球那點地盤那二三十萬人口,幾無可能有太大的作為。


    除非他能狠下心來,舉兵造反。


    且不提能否成功,即便成功,那要死多少人?


    死的最多的,就是無辜百姓!


    若他是真正的高門出身的權貴子弟,或許並不在意這些死傷,還會用“一將功成萬骨枯”,“屠得九百萬,方為雄中雄”來辯解。


    然而賈薔前世就是一個最底層的普通百姓,也就愈發惡心為了某些人的雄圖大略,讓普通百姓變成皚皚白骨中的一根無名骨。


    所以,他和尹後,唯有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麵,才能實現雙贏。


    這也是賈薔不斷讓利天家,幾乎無微不至的幫助李暄,和舔尹後的根本緣由……


    為了千秋大業啊!


    念及此,賈薔目光落在跪在蒲團上,正叩首祈福的尹後身上,削肩膀,柳腰輕。


    以及腰身下那一彎猶如水蜜桃般豐潤飽滿的圓臀,真真蕩人心魄……


    好吧,也不隻是為了千秋大業……


    禮佛罷,尹後與義平郡王妃攙扶起疲憊不堪的田太後,隨後迴頭看向賈薔問道:“太後的溫湯池子都備好了?”


    賈薔忙上前道:“迴太後娘娘,南池已經備好了。去歲時,皇上命臣營造此處行宮,臣特意尋來禦醫並都中十位最有名氣的神醫來此看過,皆言此處‘更得暄暖,乃宜於體’,有安神養體之效,最能去乏。且據說,還有駐顏養容,使得麵貌容光煥發之能……”


    尹後聞言,鳳眸中浮過一抹啐意,嘴角揚起笑道:“好,本宮今日且試試,若果真有效則罷了,若無效,你可仔細著。”


    說罷,同身旁田太後道:“太皇太後,我先侍奉您去沐浴罷。”


    田太後聞言擺手笑道:“讓十四家的隨哀家去就好……”


    尹後聞言登時不樂意了,嗔笑道:“太皇太後忒也偏心,難道隻十四家的是兒媳,我就不是?”


    田太後聞言,滿麵疲憊的臉上湧起笑意來,拍著尹後的手道:“你操持了那麽些事,哀家也看在眼裏,豈能不心疼?好些人說哀家隻偏疼小兒子,卻不看看大兒子從前是如何做派。若早先他能如你這般……唉,罷了,不提也罷。你也去歇歇罷,如今迴過頭來再看,這麽些兒孫,還不如你一個媳婦純孝。先帝在時,就對你讚不絕口,以為佳婦。可惜,老大打小性子孤拐,不聽你的勸,不然天家何來如此多劫難?如今卻是好了,你聽政監國……”


    尹後聞言羞臊的臉都紅了,拉著田太後一迭聲道:“哎喲喲!母後可快別說了,隻咱們娘兒倆婦道人家倒也罷了,如今十四叔也在,他是明白的。我連養心殿的門檻兒都沒邁過兩迴,外麵的事不過睜眼瞎,聽的哪門子政,監的甚麽國喲!


    一應朝政,不過托付給軍機處。好在他們勤勉忠敬,才讓國事不至於荒廢。”


    田太後居然正色道:“這如何能行?小五不是個勤政的,你再不看著些,豈不讓人糊弄了去?做臣子的,見天家式微,必起欺君之心。”


    尹後歎息道:“其實原是想著,等十四叔明歲重新開府,讓他也入軍機,當個軍機輔政親王。隻是才露出點話風來,就被軍機處打了迴來。說甚麽擔憂再起腋肘之禍……”


    聽聞此言,自見麵隻問安了兩句,就一直沉默不言的義平郡王李含,終於變了麵色。


    他躬身與尹後無奈道:“太後萬萬莫再出此言,臣弟……臣弟還想再苟活幾年,好與太皇太後,養老送終……”


    開甚麽頑笑,果真有此議,真當武英殿那幾位是好說話的?


    李含現在想想隆安帝癱瘓在床榻,被幾位軍機逼宮之事,就覺得遍體生寒。


    那些臣子……當真敢殺人!


    便是現在守在行宮的這位,也絕不會容他重新出山。


    此刻,他都能感到兩道鋒利的目光自後方看了過來……


    這才是個真正的殺坯!


    田太後在景初帝在世時,當了一輩子的傻白甜,從心所欲,這兩年煎熬度過,仿佛大徹大悟了,此刻化身過來人,與尹後笑道:“罷了,除非小五親政,熬上十來年,把那些黑了心的都熬走了才有可能。不過那時候,他也不需要他十四叔出來幫他了。能讓他十四叔太太平平的當一輩子富貴親王,就是他的孝心了。”


    尹後滿麵笑顏開,道:“這是必然的,如今小五和李景就這麽一位親叔叔,若不好生奉養著,連天下人都要笑話。我就這般告訴小五,百善孝為先,別人都道你不是明君氣象,可旁的不說,你隻要將孝行做好了,別人也說不得你是昏君。”


    這有條有理的話,讓田太後大為動容,用力握了握尹後的手後,道:“太後,這往後啊,天家和睦就全指望你了!好了,哀家著實乏困了,就先去歇息了。太後也去,今晚休息一宿,有甚麽要緊的話,明兒再說。”


    尹後笑道:“那好,太皇太後且去歇息,我去看看太上皇。”


    田太後聽聞“太上皇”三個字,臉上笑容一滯,卻也再未說甚麽,由義平郡王李含和義平郡王妃劉氏攙扶著,並一眾宮人內侍簇擁下,上了軟轎,自有宮人指引前往南池。


    看來,對那位生死不知的大兒子,她是真的寒了心……


    待田太後和她最寵愛的十四子離去後,尹後麵上的笑容漸漸斂去,雙手攏於袖中,於暮色秋雨中,駐足許久。


    賈薔在一旁冷眼旁觀之,大致揣測出了些許端倪……


    “賈薔,你心中必是明白本宮心意的,你且說說看,有何紕漏之處?”


    忽地,一陣夜風吹來,清寒夾著秋雨濕氣的風激的人肌膚大感寒意,尹後往後避了步,側身看向賈薔,輕聲問道。


    賈薔搖頭道:“娘娘禮敬太皇太後,是在彌補先前天家撕裂內亂造成的不良影響。如今和太皇太後相處和睦,既全了孝道,天家重新成為天下人家之表率。且有太皇太後出麵和善,皇上的位置就會越來越穩。”


    他並沒說,經曆此事後,尹後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也會愈發水漲船高。


    尹後聞言,笑著看他一眼後,道:“走罷,先引著本宮,看看你和五兒修的這座行宮。”


    賈薔便親自執傘,含笑引著尹後,於雨夜中遊起了行宮內外。


    ……


    湯泉行宮大小房間連遊廊一百八十七間,大多數房間與宮中無異,不必多看。


    賈薔著重引著尹後觀看那些依溫湯所建之殿宇。


    於淅淅夜雨中,依次看過澡雪堂、漱瓊室、匯澤閣、開襟樓等處,見漢白玉湯池邊,多有或白、或淺黃、或灰白等色的菱形體方解石,還有淺黃、淺綠、淡紫的立方體或八麵體螢石,在燈火照耀下,仿佛夢幻一般,尹後頗感興趣問道:“這些又是甚麽?”


    賈薔笑道:“這兩種顏色的石頭都是溫湯水帶到地麵的沉澱物,稱之為‘泉華’。是自然天道生命之凝結……”


    尹後啞然失笑,待出了開襟樓,迴首看了眼殿門上的牌匾,見其上篆刻著“開襟樓”三字,不由橫眸瞥了賈薔一眼,又問道:“可還有旁處?”


    賈薔嘿嘿一笑,指了指後麵的湯山,道:“上麵還有一處最好的,名曰飛鳳亭。”


    尹後:“……”


    看了賈薔稍許後,尹後虛抬起右手,輕聲微笑道:“既然你說的那樣好,就攙扶本宮上去瞧瞧罷。”


    飛鳳亭……嗬。


    她記得牧笛迴報過,賈薔桃園莊子裏,也有這麽一處地名兒。


    似乎,是賈薔和榮府那位二嬸嬸,成就好事之處。


    念及此,便是智謀決絕的尹後,心頭也不禁一熱,躁動了下……


    賈薔上前握住尹後溫潤的右手,笑道:“娘娘請!”


    周遭宮人紛紛垂首,牧笛麵無表情的提著燈籠,帶著兩個彩嬪,在前麵開道……


    ……


    “南北朝蕭梁時期有位太後就在這裏的溫湯處沐浴,未想到此處溫湯竟治愈好了她肌膚瘙癢的病症,因而被封為聖泉。”


    “還有唐朝德宗時候,有一個叫韓滉的浙江觀察使,他的女兒得了‘惡疾’,四處求醫,卻始終都不見好。後來聽說湯山泉能治,專程送女兒到湯山沐浴,果然很快治好了她的病。為此,他用給女兒陪嫁的銀子,在此處修建了湯王廟……”


    賈薔一手握住尹後的柔荑,一手持傘,於淅淅瀝瀝的雨夜中漫步於湯山間的青石階上,他聲音溫潤的講說著此處的諸般典故。


    尹後微笑道:“那位南北朝蕭梁時期的太後身邊,可也有一位膽大包天,連太後也敢染指的小賊?”


    前麵道路上,牧笛的嘴角扯了扯。見一彩嬪手裏的宮燈晃了晃,他眸光微微一凝,卻也未多言甚麽。


    就聽賈薔嗬嗬笑道:“那位太後必是連娘娘姿儀的萬一也不及,自然招不來臣這等謫仙下凡,玉樹臨風,又有通天能為的良將忠臣來保駕護國!若那位太後也有臣這樣的臣子,蕭梁又豈有侯景之亂?”


    尹後聽賈薔自吹自擂,先是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不過聽至最後,卻也沉吟起來。


    她亦是飽學之人,自是知道這段典故,她緩緩道:“侯景兵不過數千,卻能兵臨建康,建康城外雖有二十萬援軍,竟無力勤王。侯景破城後,縱兵劫掠,殘忍如獸。數十萬建康百姓,最終活下來的,僅二千餘,當真慘絕人寰。


    如今再迴過頭來想想,你與侯景倒有些相像。以數千兵馬臨皇都,竟能破城而入。


    不同的是,你心中懷有社稷,懷有忠義……”


    賈薔微笑接口道:“臣心中,還有娘娘。”


    尹後沒好氣白他一眼,嗔怪他油嘴滑舌。


    賈薔卻嗬嗬笑道:“娘娘莫要不信,臣鬥膽直言,天家於臣之恩德,著實有限。倒是臣,自出山以來,屢屢大功於國,大功於社稷。甚至數次不惜以身犯險,又傾盡家財,為朝廷分憂解難。得到的又是甚麽呢?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若非娘娘屢屢施恩於臣,將子瑜嫁與我,並且,那日鳳藻宮偏殿下臣鬼使神差的,冒犯了娘娘……臣對皇上自然有朋友之義,但也不至於為朝廷操碎了心。


    縱然不反,也不會如現在這般,全力以赴的為天家,為朝廷分憂。


    終還是為了娘娘……這份心意,臣還是願意讓娘娘知道的。”


    夜色下,尹後聽他說至“鳳藻宮偏殿”的冒犯時,俏臉微霞,不過也隻是一閃而逝,她哼了聲,道:“說的好聽!你願意為本宮出力,幫助小五,莫不是為了你那小琉球,實也離不開朝廷,離不開大燕?”


    賈薔搖頭道:“娘娘不妨想想,若無臣出手,朝廷賑濟這場數百年未見的大旱災,要多久?天下又會發生甚麽?毫不客氣的說,便是重現隋末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都不為過。


    再加上內有奸王作亂,軍中更有跋扈武勳,果真大旱三年而無妥善救濟,那麽社稷即便不傾覆,國運也會大衰。


    但這種局勢,對臣而言,實有百利而無一害!


    因為越是這樣,臣越能鯨吞大燕百姓,還能盡攬民心!


    臣身邊,對臣傾盡全力幫扶朝廷,不是沒有異議。但這些雜聲,都被臣強硬的打壓了下去。


    除了因為臣絕不想踩著億萬黎庶的皚皚白骨登上那所謂至高無上的權位外,就是不想讓娘娘傷心。


    野心家們不會懂得臣這份心意,所以在他們看來臣簡直荒唐。


    古往今來,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無不是亡國昏君。


    但臣以為,娘娘一定懂我,知我。


    武英殿那些自詡為國士無雙的大學士們竟還會擔憂臣會謀反,何其可笑。”


    此刻一行人已至飛鳳亭,當然,說是亭子,實則是一處精致殿宇。


    漢白玉雕刻的禦橋就在眼前,宮門精致,上懸一匾,乃李暄手書“飛鳳亭”三個字。


    但這一刻,便是尹後也無暇分心,她駐足站定,轉過身麵對麵的看著賈薔,四目相對間,輕聲道:“賈薔,本宮怎能不知你,不懂你?你非貪戀美色而不要江山的昏人,你隻是心中有大仁大義,你不願因你一己之私至生靈塗炭,不願山河破碎黎庶遭殃。


    本宮知道,你也不願本宮傷心,本宮心中實感動不已。


    千秋之後,或許有人會批評你色令智昏,但在本宮心中,你卻永遠是頂天立地的無雙男兒。


    是讓本宮不顧廉恥人倫,也甘願委身於你的天下第一偉丈夫!”


    賈薔凝視著尹後明眼動人的鳳眸,彎起嘴角笑道:“隻要娘娘懂我,一切都值得。請娘娘入內沐浴溫湯!”


    尹後亦燦然一笑,看著賈薔道:“賈郎,本宮走乏了,走不動了。”


    賈薔聞此言,已是迷醉,再看此雨夜中絕世容顏上的笑容,心頭一顫,隨後彎身,一把將尹後攔腰抱起,直入飛鳳亭內……


    也不知為何,他心中莫名想起一句詩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寒風秋雨中,牧笛一身大紅宮袍,一動不動的站在飛鳳亭宮門前……


    ……


    ps:端午節出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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