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旨:請寧國公賈薔,入殿覲見!”


    龍舟靠岸,戴權堆著笑於船舷上傳旨。


    龍舟禦殿內,尹後臨窗而立,看著這一幕嘴角彎起一抹譏諷。


    牧笛在一旁也搖頭道:“戴公公也是昏了頭,此時此刻,還敢居高臨下對寧國公說話……不過,娘娘為何讓他以皇上的名義傳旨?”


    龍榻上,隆安帝胸口仍在起伏著,眼睛似睜未睜,有一條線露著眸光。


    但也僅是如此……


    殿內二人好似未當仍有天子在,尹後淡淡道:“且看他,到底何等心思罷。”


    船舷內,戴權雖強撐著站直了,可心裏卻砰砰砰的劇烈跳著,仿佛比先前叛軍包圍時更緊張不安,眼睛死死頂著岸上賈薔的迴應。


    餘光看到賈薔周圍那些奇怪的兵卒,眼角都在微微顫栗著……


    賈薔雙手依舊攏在袖中,雙眸平淡的看著戴權,天邊旭日東升,第一縷朝陽照來,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賈薔輕聲道:“太後娘娘在九重深宮內,中車府層層保護下,竟能有所謂的衣帶詔傳出。中車府為天子耳目,監察神京,卻在爾等眼皮底下,由反王造出如此聲勢而絲毫不知。戴總管,你難辭其咎。今日禦林軍盡失,在宮中新軍到來前,天子防衛由本公接手。下船,換防。”


    戴權聞言,一身冷汗驟出,麵色劇變,這是要造反嗎?!


    他強撐著遍體冰寒的身軀,緩緩道:“國公爺勤王保駕,大功天下,此次歸來,必是要封王的。還望國公爺自重,莫要……”


    話未說完,卻見一陣“唰唰唰”聲響起,一杆杆火器抬起,直勾勾的對準了他……


    戴權麵色慘白,哆嗦了下,看著賈薔淡漠的目光,再不多言,與一旁點了點頭後,放下了船板,一步步慢慢的下了船。


    在船板放下的那一刻,賈薔的目光移開,遠眺晨曦下的西海子。


    在前世,即便他將家裏的祖墳點著了,青煙滾滾,也不可能站在這個地方,眺望這片水域……


    等船上的中車府衛士悉數下船,被看管在一旁後,商卓、徐臻先一步帶人上船,接管了除主殿之外的所有地方。


    隨後,賈薔方登船,拒絕了親衛隨從,獨自一人,雙手攏於袖中,一步步邁向主殿。


    ……


    明媚,暖煦。


    豔絕天下!


    賈薔原以為,尹後見麵後至少會在顏麵上冷待於他。


    並質問他,是想謀反耶?


    卻未想到,尹後就那樣站在窗邊,著一身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宮裳,嘴角彎起一抹弧度微笑的看著他,問道:“幾時迴京的?”


    見此,賈薔心中原該生出寒意的,畢竟,尹後能這樣麵對,隻能說明龍榻上那位……


    但也不知為何,麵對這樣一張笑臉,賈薔就是生不出冰冷的提防之心。


    古來多少君王豪傑,終究難過此關,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有的女人,其魅力原就能讓英雄折服……


    賈薔撓了撓頭,而後上前拜下禮道:“臣賈薔,見過娘娘。昨兒到的,隻是未敢進城……”


    看到熟悉的神態,尹後哼的一笑,道:“就等著李向那草雞蠢狗,按照你的意誌行事,將本宮圍在這喊打喊殺?”


    賈薔聞言扯了扯嘴角,喊冤道:“娘娘,臣豈有如此操控之能?李向甚麽心思,早在景初朝時不就天下皆知?”


    隻是在尹後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視下,賈薔嘿了聲,道:“臣隻不過往薪柴上落了個火星,不過怨不得臣。臣為大燕江山出生入死,為黎庶百姓傾盡所有,何事不是坦坦蕩蕩,何事不是鞠躬盡瘁?


    皇上卻欲以莫須有之名誅臣。臣雖忠心耿耿,卻不願做嶽武穆,也不能做嶽武穆!”


    聽聞此言,牧笛忍不住變了麵色,心驚肉跳。


    尹後卻好似未察覺此大逆不道之言,她雙手持於身前,緩步走到賈薔跟前,問道:“哦?不想做嶽武穆,那你又想做誰?自古無旨帶兵進京,難道不都是想做董卓,或是想做曹魏武?”


    賈薔搖頭道:“娘娘,臣既不想做董卓,也不想做曹操。臣對造反,毫無興趣。更何況,這裏麵還有娘娘和太子的情義在。對臣而言,和娘娘對臣的好相比,所謂的至尊權勢真算不得甚麽。


    且別說造反不可能,即便能辦到,臣也不稀罕。


    孤家寡人有甚麽好?娘娘賢德,母儀天下,幾為盡善盡美之人。身為妻子,對皇上更是恩至義盡,可為了所謂的皇權,又能如何?連對娘娘都下的去手,得聞此事後,臣就徹底死了心,也再無一分僥幸,選擇帶兵進京以自保。”


    尹後聞言,微微眯起鳳眸來,問道:“那,你又準備如何?”


    賈薔抬頭與尹後對視,直言道:“臣,恭請皇上禪位太子,榮升太上!”


    一旁不遠處,牧笛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叫造反,又叫甚麽?


    尹後與賈薔對視稍許後,卻嘴角揚起笑道:“你與本宮說甚麽?自去與天子說就是。皇上龍體雖有微恙,但還是能聽得到的。”


    賈薔看著尹後,“嘿”了聲,未多言,起身走向龍榻。


    看著隆安帝靜靜的躺在那,雙眸勉強露出一條縫隙,也不知到底看不看的見……


    一步步上前,看著那張讓他心裏厭惡憎恨的臉,和那刺眼的滿頭白發,賈薔於龍榻前凝望稍許後,道:“這應是最後一麵罷。皇上,你這又是何苦?


    臣走到今天這步,三日內仍要出京南下,為大燕社稷,為漢家民族去開疆拓土。


    臣說過幾百次,臣對權勢毫無興趣!


    皇上偏聽不進去,非逼著臣,今日以兵戈相見。


    迴京前,臣無數次想過,見麵後該說些甚麽……


    臣原是想,當著滿朝文武,當著天下人的麵,問你一句:


    皇上何故造反?


    新政為你一生之誌,多少人傑為此付出一生心血。臨了卻又讓你一手破壞殆盡,掘斷根基。


    這不是造反又是甚麽?


    但到現在,卻也不必了。


    今日一見,君臣義盡。


    你且安心歸養,有我在,大燕無人能反!”


    言罷,躬身一禮,權當敬死人。


    從始至終也未問,隆安帝緣何落得如此下場……


    其身後,尹後鳳眸愈發明媚,牧笛也緩緩唿出了口氣……


    賈薔禮罷,折返迴身,正要開口,就聽到外麵商卓在殿外大聲傳話:“國公爺,太子殿下和軍機處四位大學士領著兩千禦林軍至西苑外,前來陛見!”


    賈薔與牧笛道:“你親自去迎。”


    牧笛聞言一怔,轉頭看向尹後。


    這偌大的禦殿內,隻帝後和他三人,他若走了……


    尹後卻笑道:“去罷。你不露麵,五兒他們未必放心。”


    牧笛不再多言,應聲領命後,出了禦殿。


    等牧笛走後,尹後迴到禦案後坐下,看著賈薔率先問道:“家裏人都還好?”


    如同拉家常般,卻也掌握了主動。


    賈薔並不在意,笑道:“都好。子瑜也喜歡大海,每日早晚必去海灘散步。”


    “大海……”


    尹後聞言,鳳眸中閃過一抹悵然,道:“嚐聞此二字,卻不知海之遼闊,究竟幾許……”


    賈薔道:“娘娘何須惋惜?隻要娘娘願意,臣自可奉娘娘遊遍五湖四海,領略世間最美之風光。娘娘,隻看海並無甚意趣,天下間奇景萬萬千千……”


    尹後目光複雜的看著賈薔,道:“說起出海,你的眼睛都在熠熠生光……就這樣想走?京城,容不下你?”


    賈薔聞言一滯,撓頭道:“娘娘,臣生性自由散漫,行事更是恣意妄為,雖無惡心,但所行的確為王法所不容。到了這一步,臣若留下,怕早晚被人誅盡滿門。”


    尹後聞言笑道:“本還宮道你果真天不怕地不怕,敢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裏翻筋鬥。隻是,你是信不過本宮,還是信不過五兒?”


    賈薔直視尹後眼眸,道:“臣對皇權,從不喜歡。古來多少英雄豪傑栽倒在此二字上,即便坐得大位,通常也會心性大變,變得猜疑不安,刻薄狠毒。因為其心性,駕馭不住皇權二字的反噬。不是人駕馭皇權,而是被皇權所駕馭。


    皇上就是明證,在未受傷前,皇上是能駕馭的住的。可受傷之後,就漸失理智,甚麽夫妻情分,甚麽父子情分,甚麽君臣情分,為了皇權不失,都可拋棄,寧願負盡天下人……


    臣知道太子待臣如手足,但正因為如此,臣才不願讓太子為難,於內心中煎熬。”


    尹後聞言沉默稍許,問道:“那你又是何等打算?”


    賈薔道:“送天子榮養後,臣會將所有參與此事的人和家族,通通帶走,遷往小琉球。娘娘若覺得不放心哪人,也大可告訴臣,臣一並帶走,臣來拾掇他們。


    娘娘,晉商、十三行、鹽商、九大姓,都是新政路上最難啃的骨頭,臣已經按部就班的讓他們一步步遷離大燕。


    太子不需要多麽雄圖大略,隻要繼續倚重二韓等國士,再由娘娘坐鎮,大燕隻會一年比一年強盛。”


    尹後聞言,不為所動,而是看著賈薔道:“那若是本宮,要你留下呢?”


    賈薔聞言一滯,不過未等他作答,就見尹後指了指一旁船壁上掛著的一支紫竹玉笛,道:“聽子瑜書信上說起過,你笛子吹的很好。本宮就備了一支,等你何時迴京時,也與本宮奏一曲。眼下得閑無事,時宜也正好。賈薔,可願演一曲?”


    賈薔自不會以為尹後此時在想兒女情長之事,算算時候,外麵的人也快到了……


    心中為尹後才智之高絕讚歎,沒有遲疑甚麽,至牆邊取下玉笛,試了試音色後,立於窗邊奏響,《千年一歎》……


    聽著萬千繞指柔情,清遠淒涼的笛聲,尹後坐於禦案後,看著窗邊沐浴在朝陽晨光中的年輕人,一時間怔怔出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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