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七年,三月初六。


    夜。


    大明宮,養心殿。


    隆安帝麵色鐵青,眼神中甚至還有幾分頹然,這對一個心智堅定的天子而言,是極罕見之事。


    此刻,六大軍機俱在,麵色也都十分凝重,晦暗。


    殿內氣氛壓抑沉悶。


    沉寂了足有半盞茶功夫後,韓彬方緩緩道:“遼東、山東淩汛為禍甚劇,尤其是山東利津,冰壩堵塞河道,造成決口,淹沒了利津、沾化兩縣六十餘村,數萬百姓遭難。但淩汛之禍,卻比不上旱情險要。自立春以來,滴雨未降,或是隻下了極少雨水的省份,又多了一個,四川。天府之地經前朝動亂和連年天災後,千萬百姓隻餘區區九萬,白骨盈野啊。


    自景初六年,朝廷遷湖廣之民填四川,繁衍生息三十年來,四川百姓早已逾五百萬之數。算上奴仆、隱匿丁口並異族百姓,即便不到千萬,也相差不遠。好不容易才恢複了大半元氣,果真再發生前朝正仁年間那樣的大旱,後果,不堪設想……


    四川巡撫上書朝廷,川蜀的米價,已經漲了三成,眼下仍在不斷上漲中……”


    禦史大夫韓琮沉聲道:“元輔,山東也有千萬百姓,河南人口還要更多些。此二省也有旱情,為何元輔著重四川?是因為蜀道之難麽?”


    韓彬緩緩頷首,沉聲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雖然自唐之後,褒斜道為川陝驛道北段的唯一驛道,且不再稱褒斜道,而有了連雲棧的專名,且改棧道為碥路,由碥路替代了危險的棧道。可是,入蜀之路,依舊艱難。送一石米入蜀,隻路上就要消耗去大半不止。再有一個難處,就是朝廷也分不出多餘的糧食來了……”


    李晗皺眉道:“元輔,先前抄了那麽多謀逆反賊,戶部應該不缺銀子才是……”


    韓彬見林如海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搖頭道:“現銀沒多少,房宅家俬和田畝,一時也不好出手。再者,現在就算是有錢,又去哪裏買糧食?”


    “賈薔的海糧……”


    左驤遲疑道了聲,卻並未說完。


    韓彬道:“即便賈薔有三頭六臂,能源源不斷的運來海糧,可今歲受災百姓無數,隻靠一個年輕人,可能麽?也不像話!”


    說著,連這位名滿天下的半山公,心中都有幾分無力感。


    他們不怕敵人,對手再強大,他都有法子慢慢周旋熬鬥,並戰勝之。


    可對於天象變化,對於天災,還是連年天災……


    他又如何能挽天傾?


    不過,到底是經過數十年打磨曆練出來的宰輔,稍微頹敗後,韓彬就再次振作起來,同隆安帝道:“皇上,林大人去年時就有預測,六十年一甲子,多半會出現一輪天災。如今看來,的確如此。既然朝廷心中早有預料,那就放手去做,盡朝廷最大力量去救災!即便,新政步伐會推遲一到二年,也並不妨事。隻要能最大限度的保證百姓民生,絕不讓易子相食之慘劇發生在隆安朝,推遲一二年也值得!新政,不就是為了讓億兆黎庶,能安居樂業麽?”


    隆安帝長長唿出口氣後,道:“元輔所言,甚合朕心。隻是,不知道具體該如何施為……林愛卿,你有何想法?”


    林如海一直沉默著,此刻被點名,躬身一禮後,緩緩道:“皇上,臣在迴憶正仁朝時川蜀慘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怎會死那麽多人……”


    隆安帝“哦”了聲,問道:“愛卿可有所得?”


    林如海點頭道:“臣以為,蜀中大旱,此為天象之變,固然會造成極大的災情。但是,蜀地素有天府之國之稱,蜀中平原,沃野千裏,為大燕西南數省的大糧倉。即便今歲遭災,也絕不該到無米可食的地步。所以,四川今歲之難,在於人之禍!”


    此言一出,殿內君臣都變了變麵色。


    皆是老於政道的人了,怎會聽不出林如海之意?


    韓彬轉過身來,眼中目光鋒利的看著林如海道:“如海,你的意思是,川蜀非但不能停新政,還要大力推行,以除人之禍?”


    林如海點頭道:“非如此,不能解川蜀數百萬百姓之難。”


    四川沒糧食麽?


    怎麽可能……


    那可是天府之國!


    糧食在誰人手中?


    在士紳之族,在巨室米商倉中!


    張穀提醒道:“林相,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啊。”


    這和新政,關係都不算很大了……


    這壓根兒就是劫富濟貧,可如此一來,天下士紳們還不炸鍋?


    到時候,朝廷勢必要落個千夫所指的罵名。


    這一屆的軍機閣臣,許是要背上“隆安六賊”的美名……


    關鍵是……


    李晗皺眉道:“強行為之,四川怕是要生出大亂來。四川兵備諸將多為蜀將,兵丁多為蜀人。”


    林如海看了李晗一眼,道:“那就先調兵,換將。”


    韓彬忽然在養心殿內踱起步來,且越走越快,走了十數個來迴後,他看著隆安帝道:“皇上,可行!”


    隆安帝眼睛眯了眯,看著韓彬和林如海,道:“到底該如何操……林愛卿,快坐下!熊誌達,速傳太醫!!”


    他話未說完,見林如海臉色白的嚇人,也是唬了一大跳,忙站起身來,連聲下旨。


    韓彬等也唬了一跳,忙將林如海攙扶著坐下,見其身上衣襟都被冷汗打濕,韓彬登時惱道:“身子不適,也該早言!果真硬撐出事來,豈是頑笑的?”


    隆安帝也急急繞出禦案,上前看著麵如金紙的林如海,緊張的瞪大了眼,迴頭厲聲斥道:“太醫何在?”


    張穀在一旁斟了盞熱茶,道:“林相,快吃些熱茶……”


    林如海吃了一口後,似乎恢複了些精氣神,同隆安帝道:“皇上,臣無事……”


    隆安帝既心疼又惱火,沉聲道:“愛卿,便是為了朕,為了這江山社稷,也該多多保重才是!”


    林如海強笑著謝了恩後,卻道:“皇上,元輔,先換四川諸將,再對調兵員,之後,命繡衣衛和戶部官員入蜀,傳朝廷法令,屯糧賭米,操縱米價發國難財者,與謀逆等罪!要下辣手,殺一批,抄一批。所得之糧,全部用作……用作平價糧……”


    “好了好了,這些事老夫等難道做不得?如海啊,你啊!!”


    韓彬聽聞林如海之言後,大為動容,不等他說完,就連忙打斷道。


    林如海說這些是有名堂的,出自他之口,此策他就要擔負大半責任,出了事,他是要負責的。


    而且,因此事而生出的罵名,也讓他一人背去了大半。


    這等擔當,這等胸懷,如何能不讓諸人欽佩動容?


    這時宮中留值太醫急匆匆趕來後,診斷稍許後就有了結論:“林大人著實太過疲勞,操持過度,使不得啊!再熬下去,就油盡燈枯了……”


    林如海搖頭道:“皇上和諸位大人,哪一個都比我更忙許多……不相幹的。”


    隆安帝眼睛微微泛紅,不容拒絕的沉聲道:“朕和諸位大人的身子骨也比你結實三倍不止!愛卿,朕與你十天假,迴去歇息。果真有事,朕會派中官去問你。日子還長,這會兒你就累倒累垮,熬個油盡燈枯,以後又該怎麽辦?”


    韓彬、韓琮等亦紛紛點頭稱是,韓彬道:“有你給出的這個法子,四川之難多半能解,雖然會留下一些後患,但和四川數百萬百姓相比,不足為道。且此法,未必不能在其他省份用一用。”


    林如海氣息虛弱的叮囑道:“但有一事絕不可放鬆警惕,那就是防備下麵官員,趁機為非作歹,搜刮勒索良善無辜。朝廷出辣手殺一批,是為了警告其他不得屯糧賭米,隻要他們肯賣,不將米價拉的太高,就……就……”


    見他快說不上話來,禦史大夫韓琮忙道:“林相放心,此事仆親自盯著,會派各路禦史入川暗查。”


    林如海還要說些甚麽,隆安帝卻擺手道:“不必說了,既然是勞累過度,愛卿即刻迴家歇息罷。再說,後日就是愛卿獨女出閣的日子,也該迴去操持操持了……朕派些內侍去幫你?”


    林如海無力謝恩罷,由中官抬出養心殿,送出宮迴布政坊了。


    等林如海走後,隆安帝重迴禦座,不無感慨道:“若天下臣子,皆如林愛卿這般,公忠體國,為君分憂,卻從不謀己身,那何愁新政不興,又何愁盛世不至?”


    這番盛讚,誰都沒有多說甚麽,林如海能做到這個地步,也的確當得起如此褒讚了。


    隻是,四川那邊一動手……


    士林清流中,林如海數十年積累的清譽,也將毀於一旦……


    即便他愈發得隆安帝信重,可有一點是肯定的,失去官心失去士子之心的林如海,絕無可能坐首輔的位置……


    但越是如此,殿內君臣才愈發欽佩其品格之高尚。


    韓彬同隆安帝道:“皇上,入蜀之繡衣衛,皇上還是另差人去罷。”


    總不能讓一家人,將路全部走絕走死了。


    隆安帝聞言,沉吟稍許後,緩緩點頭道:“善。”


    ……


    布政坊,林府。


    忠林堂內間。


    梅姨娘和黛玉看著林如海躺臥在床榻上睡下後,一起麵色擔憂的出去了。


    她們並不知,等她們走後,林如海又緩緩睜開了眼……


    今日所提之法,能想到的,絕不止他一個。


    他若不提,其實也會有人提出來。


    隻是到那時,朝廷少不得會派賈薔走這一遭……


    但林如海知道,賈薔南下之行所謀之事太過重要,不可不去。


    便施了這苦肉計,由他開口,擔負起此事的責任來,才能讓賈薔避開這一次注定又要屍山血海的屠殺……


    林如海看向窗外清冷的月色,心頭輕輕一歎。


    他的時間不多了,但願賈薔能盡快的,成長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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