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夜。


    清竹園。


    賈薔雙手枕於腦後,躺在黛玉閨榻上,黛玉卻紅著了臉,遠遠坐於月亮窗下,隔著幾步遠說話,問道:“你將整個運河一係都分剝出來,變成運河司交給嶽叔,小婧怕是要傷心呢。畢竟,那是她一手帶起來的……”


    賈薔前四天大多時候都在夜梟總舵裏開會,今天才算差不離兒,來林府看看黛玉,也將這些事說與他聽。


    聽聞黛玉之言,賈薔輕聲笑道:“失落會有些,但應該不至於傷心。”


    黛玉遲疑了下,話到嘴邊頓了頓,卻還是看著賈薔問出口來:“薔哥兒,你是在以防萬一麽?”


    嶽之象是林府出來的,果真內宅裏有個甚麽,毫無疑問他是支持黛玉的。若都握在李婧手中,那些人眼下可還沒認黛玉呢……


    賈薔聞言眉尖一挑,轉頭看向黛玉笑道:“我若說一點防備之心也沒有,那肯定是虛的。但這絕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為了化解夜梟愈發龐大的規模,和已經開始出現的臃腫、人浮於事、爭功諉過,這些都是難以避免的。所以隻有不斷的精進、精簡,明確職權和責任,才能最大限度的解決這個問題。眼下隻分出運河司一部分來,將來還會分的越來越細,譬如京城司、各省司、海運司,海外司。海外司又分成海外各國所在的司……全靠京城總舵調令,那如何忙得過來?”


    黛玉聞言笑了笑,賈薔朝她招了招手,她立刻又警戒起來,眸光不善道:“你又想使壞?”


    賈薔哈哈笑道:“不使壞,就抱抱,真的!我又不能天天來,所以很想你……”


    黛玉聞言,還是心軟了,起身一步步走過去,結果剛至跟前,就被這混帳突然起身攬住細腰,轉向榻上。


    黛玉隻來得及驚唿一聲,櫻唇就被堵住了,一點香舌慘遭蹂罹……


    ……


    山東,登州。


    長島縣兵備千總府。


    哭聲震天……


    四海王閆平,終究還是重傷不治,去了。


    除了閆平外,還有六個打起家時就跟著閆平在大海之上南征北戰的老將,也都沒搶救過來。


    家眷們哭斷了肝腸,活著的都如喪考妣,覺得前麵一片黑暗無光。


    但是閆三娘卻在蒯大郎和嶽之象的支持下,很快將近三百殘兵敗將攏在了一起。


    其實就人手而言,莫說嶽之象已經實質上接掌了長島縣武備兵權,如今他還接手了夜梟在山東部的人手,更別提山東提督大將軍是謝鯨,開國一脈子弟皆在山東任武職,賈薔一封信所能調動的兵力恐怖,所以區區三百老幼婦孺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未多懷疑甚麽,畢竟此刻,正是他們心中最彷徨無助的時候。


    所以議定,等明天閆三娘將閆平和六位老將的“屍體”送上船,行至海上點燃後,餘者就尊“海娘子”閆三娘為主。


    如今所有人都以為,四海殘部之所以能得到苟且存活,是因為閆三娘背後的男人……


    “爹,你安心去養病,國公爺已經答應,等反攻倒算時,會讓你親手剮了黃超那個狗賊!還有,倭國和葡裏亞兩國一起圍攻咱們,這筆賬將來也一定會清算!”


    距離千總府隻一牆之隔的民院屋內,閆三娘流著淚跪在床榻邊,看著勉強脫離危險,眼睛能睜開一條線的閆平,激動道。


    閆平甚麽話都說不出,僅有的一點眼神來,也是擔憂和猜疑不安。


    對傻女兒的擔憂,對都中那位國公爺的猜疑不安……


    可是,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嶽之象站在一旁,淡淡道:“閆姑娘不必擔憂,國公爺送你的是當初從天寧寺討得的奇珍寶藥,對令尊這等傷勢有奇效,統共也沒多少,也難得國公爺舍得……有了這種藥,再加上許郎中的妙手之術,令尊必能修養過來。到了揚州府養好傷後也不會閑著,有大批人等著他和其他六位老將教授。國公爺說,最好的教授法子,就是帶出海去海戰。練好之後,就能去複仇。所以,往後令尊的日子,絕不會冷清寂寞。四海王的名頭雖不能再用了,但所行之事,隻會愈發恢宏!”


    閆三娘聞言,激動悲傷的心情舒緩了許多,點了點頭問道:“嶽大叔,那之後我們四海部要做甚麽?”


    嶽之象笑了笑,道:“等送走令尊數人去揚州後,餘部暫且在此修養。下個月,國公爺將攜二位夫人南下。路過山東時,姑娘和四海部一並上船。到時候,具體如何施為,姑娘可與國公爺密議。順便,也該見見兩位夫人。”


    聽聞此言,閆三娘這位在大海之上,敢與驚濤駭浪搏擊的海娘子,居然罕見的緊張起來,見大婦……


    看出她的不安,嶽之象笑道:“姑娘請放心,雖然國公爺兩位夫人一位是宰相愛女,一位是皇後娘娘的嫡親侄女兒,但都是良善溫賢的品性,不會難為你的。且你也隻拜會見見,往後多半仍是馳騁大海,率領千百戰船,縱橫四海的海娘子。”


    閆三娘聞言心思稍安,嶽之象又往後招了招手,進來四個女子,他道:“姑娘,這是國公爺特意囑咐送與你的。姑娘身邊不能沒有服侍的人,外麵找的又不敢盡信,這四個都是家裏人,又都粗通些拳腳。姑娘雖還未入門,但該有的待遇都要支應上。”


    四個女人上前福禮拜下:“給姨奶奶請安,姨奶奶吉祥。”


    這等大家子做派,登時讓閆三娘羞的滿麵臊紅,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可心裏慌亂之餘,又十分甜蜜。


    隻病榻上的閆平,若是還有氣力,此刻必是目眥欲裂,和嶽之象拚命!


    閆三娘自幼好海事,早早上戰船隨他南征北戰,對於世間俗事不甚關心,更不解高門大戶裏的侍妾是甚麽地位。


    可閆平卻知道,在大家子裏,妾室和奴幾又有甚麽分別?


    旁人隻一個正室太太,妾室站規矩就要站斷腿,還要動輒遭遇打罵。


    方才聽著話音,那位少年國公爺還娶了兩房太太,來頭又都那樣大!


    閆三娘去當了妾,又自幼不通禮數,還不被生生淩虐打死?


    閆平雖口不能言,也沒氣力起身,可為了愛女,仍是用盡餘生之力,發出了“荷荷”的聲音,待閆三娘迴過頭時,雖輕微,卻仍滿頭大汗的搖了搖頭。


    閆三娘自然看懂了父親不同意的意思,麵色漸漸變白,嶽之象卻微笑道:“姑娘且先出去,我與閆老兄聊聊。我也是做父親的人,明白他的擔憂。”


    閆三娘遲疑起來,嶽之象笑道:“放心,算起來,四海王還是國公爺的長輩,我作為下屬的,豈敢不敬?”


    閆三娘又羞紅了臉,卻是應了下來,又看了父親一眼,轉身出去了。


    閆平:“……”


    全完了!


    ……


    林府,忠林堂。


    賈薔難得一見老臉羞紅,一旁黛玉反倒自然些,可落在林如海這樣天下有數的智者眼裏,也不過是心虛強撐著。


    隻是林如海自不會揭破甚麽,他隻不過派人叫賈薔來說話。


    “我在宮裏聽李子升說,你將南洋、東洋兩支海師都司以上的武官都‘請’進京,卻又不入京,都圈在城外莊子上,也不和兵部言語一聲,好些人都說,那些武官都被你剁碎了喂狗……是真是假?”


    林如海沒有在意一些細枝小事,而是帶著幾分凝重的問道。


    賈薔見之也收斂了些笑容,卻還是輕鬆道:“我又不是暴虐屠夫,怎會做出如此行徑?李子升有些不地道,這個人有點問題。”


    林如海擺手道:“涉及其所掌職權之事,誰也不可能這麽大度。不管怎樣,你也該給兵部打個招唿才是。”


    賈薔笑道:“最近著實有些忙,那邊就有些疏忽了。不過海師衙門統領大燕外洋海師,內部如何處置武官,原是海師衙門的事,年底時與兵部報備一聲就完了,李子升何必吹毛求疵?”


    林如海道:“他近來嚴厲整治兵部,連兵部尚書和左右侍郎都為其所懾,如今多半是要將權威延伸至軍中。露出風聲來,也是想讓你配合一下。”


    賈薔恍然,隨即冷笑道:“他是想讓海師衙門挨一頓板子,殺雞儆猴,來成全他的權威?李子升想多了罷,他到底怎麽長的眼睛,不敢去硬碰十二團營,我難道就是好欺負的?他大可來試試,不僅眼睛不好使,腦筋也壞了。”一旁黛玉聽他說的這樣不客氣,沒好氣白他一眼,卻還是懂事的沒有開口。


    林如海笑了笑,道:“所以就求到我跟前了。”


    賈薔卻還是搖頭道:“李子升久經外省封疆,他這是拿官場那一套往軍中硬套,著實談不上高明。”


    “怎麽說?”


    賈薔迴道:“先生,軍中對於上官的威望,在意的隻有兩點:一是出身。譬如薑家那一大家子,薑鐸長子薑保有甚麽功勞建樹?可他執掌豐台大營時,上下卻無人不服,服的自然不是薑保,而是趙國公府的門第。其實先榮國薨逝前,若能將賈赦強扶上馬,也未必不能在軍中立起麒麟旗。當然,不扶也是對的,扶了的話,薑鐸絕不會放過,元平功臣也會將賈赦早早弄死。說不定,賈家早就敗了。


    其二,則是軍功,這個更實在些。今日若我入軍提督一營,要以軍法殺哪個,或許有人會心生不滿,但敢造次的不多。原因很簡單,我有軍功在身。


    李子升那一套,等現在軍中這一代見過血的元平功臣都老死,下一代上位後可能還有用。可現在……他敢拿我作伐,然後借勢去迫十二團營低頭,那他是想瞎了心了,隻能適得其反。”


    林如海聞言,思量稍許後,道:“也罷,這番話我會轉述給李子升聽,讓他再思量一二罷。不過我以為,他不會收手。李子升,也是一個自負之人。”


    賈薔道:“那先生就直接同他說,本朝兵部的職責不是調動天下大軍,軍權唯有操持於天子並軍機處手中。兵部做好後勤,和戶部打擂籌措好兵餉就好,其他的讓他不要多想。”


    林如海聞言笑了笑,道:“軍中事,為師也不甚了然。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就如實轉告罷。至於他如何應對,就不去理會了。那海師衙門那些官,你又準備如何處置?”


    賈薔知道林如海擔心甚麽,道:“先生放心,我不會濫殺一氣的,盡管那些人便是都殺了,也沒一個冤枉的。不過殺了他們太便宜了,我準備讓他們認罪後,悉數發配東番去開港,幹活幹到死為止。”


    “東番?”


    林如海有些訝然問道:“你準備在那裏立港?”


    賈薔點頭道:“東番實乃大燕之寶島,所處位置極為要緊,乃江、浙、閩、粵四省之左護,雖屬外島,實關四省之要害。如今外洋上西洋番國之船四處遊弋,又有倭國倭寇興風作浪。四海王船隊未壞事前,曾多次與他們交手,讓那些人不敢輕易犯我大燕海疆。如今四海王敗落,那些西洋番鬼一時間或許還不敢侵犯大燕內洋,但對於懸於南海的外島,他們不會不動心。紅毛國曾占據過東番,葡裏亞人更是直接將東番叫做福爾摩沙,意為美麗之島。可見,這些番鬼們賊心不死。若東番有失,必種禍後來,沿海諸省,斷難晏然無虞!所以,弟子過些時日就準備上書朝廷,將南洋海師駐軍之所,移至東番,為我大燕保住這四省之藩籬、東南之鎖鑰!”


    林如海笑道:“好啊,看來最近並未荒廢,仍在正經辦事。下個月就要大婚了,你們小兒女的事,倒也不必急於一時。”


    梅姨娘適時笑了起來,啐道:“還裝模作樣的翻牆而入,你在哄哪個?”


    這話讓黛玉的俏臉飛紅,兇巴巴的瞪了賈薔一眼後,低下螓首不言。


    賈薔嘿嘿一笑,道:“先生,六禮還是要走一遍。我舅舅來作保山,不知您何時得閑,我讓人送他過來。”


    林如海嗬嗬笑道:“那就……後日罷,我告個假,晚去半日,和你舅舅見個麵。”


    賈薔高興應下後,又道:“等大婚後,弟子想攜師妹一道往南邊兒逛逛。順便,督促一下海糧之事。此事要抓緊些,沒有許多時間來耽擱。去歲五省大旱,三省為虛驚。但今年到底是不是虛驚一場,誰也拿不準。若不多做些準備,怕是要出大亂子。”


    林如海想了想後,緩緩頷首道:“可。”


    梅姨娘在一旁滿是豔羨的同黛玉笑道:“了不得了,煙花三月下揚州哦!”


    黛玉聞言,並不開口,隻悄悄抬起些螓首,看著賈薔抿嘴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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