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竇現看著素來堅毅沉穩的隆安帝,在人前如此大笑,心中好奇,山東衍聖公府,到底留下了甚麽血脈。


    隆安帝故意吊了竇現片刻後,到底還是尊重這位敢犯顏直諫一心許國的臣子,將密折遞給了他看,道:“竇大夫,你且看看,天下士林,到底會如何說!”


    竇現聞言,以宰輔之身接過尋常皇子都不能窺探的密折,飛速看了一遍後,麵色登時古怪起來,失聲道:“皇上,至聖先師降甘霖,聖府姨娘枯井誕麟兒?這……林如海他……”


    竇現絕難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且不提子不語怪力亂神,隻這初心動機,就實在太不純了!


    孔府死完,恰好就留下一個嫡脈姨娘,和一個剛出生的嬰孩,這姨娘還得了至聖先師托夢,表示要將孔家所有捐出,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以全仁禮忠孝之道?


    這麽秀的操作,是出自四世列侯、探花出身的林如海?


    隆安帝冷笑一聲道:“竇大夫這就猜錯了,林愛卿忙著在山亭平叛呢。你沒仔細看密折麽?曲阜事,皆由繡衣衛百戶王阿大和濟州府知府何葉操持。當日所見聞者,不下三十人!連穩婆在內,皆可見證。那口枯井,也已經被保護起來了。誰若有所懷疑,大可去看,可去問。曲阜十萬百姓,山東數百萬黎庶,皆看到了那場大雨!


    不是有人說天命罪朕,說朕是無德昏君,才招致文廟聖府被焚,聖人苗裔罹難麽?


    那這先師顯聖,山東降下甘霖又如何解釋?


    竇愛卿,你拿著這密折,去武英殿軍機處,再叫方才那些朝廷重臣,尤其是王世英和崔世明看看,甚麽才是聖賢之道!”


    竇現麵色複雜的拿著密折走了,他一輩子剛直,沒想到,走到今日高位,反倒要做這樣的事。


    可是,山東之事,果真經得起查驗?


    怎麽可能?


    事情到了這一步,除了南孔那些人說不得會有些不甘心,或是崔家、王家這樣的受害士族難以接受,對其他人來說,未嚐不是好事。


    至少,解了山東錢糧之難,大家的日子就不會那麽沉重難熬。


    甚至,今歲的俸銀也不會拖欠了……


    至於崔家、王家他們,又能攪和出甚麽動靜來?


    連至聖都顯靈了,讓孔家貢獻家財,以助山東賑濟,全仁德之道。


    崔家、王家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更不要提,他們還卷入了盜賣賑濟災糧一案!


    竇現拿著密折,往武英殿行去,心裏驚歎,林如海的道行,如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麽?


    明白這裏麵有問題的人不少,可誰又能解釋那婦人,那在大火中分娩的嬰孩,還有那場甘霖?


    無懈可擊!


    經此一場,林如海在軍機處,再無人可撼動!


    ……


    翌日清晨,胭脂胡同。


    一大早,國子監監生陳然從胡同口裏出來,身上沾染著姐兒的香粉氣,鏖戰一宿,早起又大戰一柱香的功夫,難免饑腸轆轆。


    出了胡同,沿著街邊尋了一早點鋪子坐下,點了份豆汁兒糖圈兒,一邊吃著,一邊感慨著如今世風日下,窯姐兒都開始戴起那妖豔的裹胸了,民心不古……


    原本想吃些早點就走,迴國子監再熬一月,等廩膳發了,再來接濟接濟這些苦命的女人,也算修一種仁心,不想忽地聽到隔壁傳來一段對話,讓陳然原本喧囂輕飄的心,忽地不再蕩漾:


    “至聖先師顯聖,降甘霖滅大火,庇佑下血脈不絕?真的假的?”


    “那還有假?昨晚朝廷裏就傳開了,嘿!七爺,我跟你說,我二表姑家妯娌媳婦的三堂叔,是軍機處筆帖式!如今在竇現竇相爺跟前做事!”


    “喲!四爺,您這根底地道啊,失禮了失禮了!不像我,家裏就有一個三姨奶的舅外甥家的五姑爺,是林相爺身邊磨墨的弟子,不成器的很!”


    “咦?不是說林相爺就一位弟子,是賈家那位少年侯爺麽?怎麽又多出來一個磨墨的來?”


    “記名嘛,記名!四爺,您還是先說說罷,這至聖顯聖,庇佑血脈不絕到底是怎麽八瓣子事!哎喲,我那三姨奶的舅外甥家的五姑爺隨林相爺去了山東後,朝廷裏的動向,我是有些跟不上趟了!”


    “嘿嘿喲!七爺誒,您客氣了!等林相爺迴來,你那……你那親戚可就飛黃騰達了,到時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連您也要生發了,到時候,您可千萬別忘了咱們這些窮街坊!”


    “放心放心,四爺您就快說罷!”


    “是這麽迴事,話說三個月前,不是……”


    這位爺打仨月前說起,一口氣說了足足一個半時辰,那位七爺請了三大海碗豆汁後,終於將正事說完。


    那位七爺聽了卻沒覺得虧,嘖嘖驚歎道:“老天爺!聖人老爺果然是聖人老爺,這一出手,便是神仙不凡呐!好家夥,前些時日,我還聽說軍機裏的各位相爺們,為了賑濟山東,差點沒把皇上的龍中褲給扒下來賣了,好換銀錢買糧米。如今聖人大德,將孔家積攢了那麽多年的田地、門鋪、糧米全捐了!哎喲,孔聖老爺蓋了帽兒了!”


    陳然聽了半天,至此再也忍不住,跑到路邊解決了三急難處後,一路急往國子監奔去。


    他知道,今兒國子監和文廟,一定熱鬧了!


    ……


    今日又何止國子監熱鬧,整個神京城都沸沸揚揚。


    並且以極快的速度,傳遍大燕。


    不知多少士子,親自前往山東,前去朝聖。


    在民間,這樣帶有傳奇神話色彩的故事,以絕大的優勢,壓下了林如海奇襲山亭,一夜覆滅白蓮教的消息,使得這則消息,隻能在官場範圍內,繼續跌宕餘波……


    繡衣衛,詔獄大門前。


    麵上傷勢恢複了七七八八,但仍有些淤青腫紫的賈薔,麵色淡淡的走出了詔獄。


    “今兒的風,有些喧囂啊……”


    “我去你的!”


    李暄在旁邊抬腳踹來,笑罵道:“可是歡喜傻了?你那麽騷氣幹嘛?”


    賈薔“嘿”了聲,仰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上,大雁南飛,道:“能不能容我先迴家沐浴一番?”


    李暄無語,看著他道:“你說呢?趕緊的罷,父皇還在宮裏等著呢!見完父皇後,母後也要見你。不過別怪爺沒提醒你,你別得意的太早,仔細樂極生悲。當日你當街殺人之事,父皇心裏還有火在呢!見你這般得瑟,還扯甚麽風兒有些喧囂,讓父皇知道了,他能讓人把你吊起來,拿蒲扇狠狠的扇風,讓你好好喧囂喧囂,你信不信?”


    賈薔先與不遠處滿麵激動看著他的商卓、高隆和大眼珠子裏淚花閃閃的鐵牛招了招手,本不欲過去,結果看到鐵牛身後劉老實、春嬸兒、劉大妞和小石頭居然也來了,不由扯了扯嘴角,與李暄告罪了聲,走了過去。


    “給舅舅、舅母請安。”


    賈薔見禮下去,卻被劉老實忙攔住,這個老實了一輩子,也不怎麽愛說話的男人,才不過半月功夫沒見,兩鬢的白發居然多了那麽些。


    不過,看到春嬸兒和劉大妞在一旁抹淚,劉老實還是訓斥道:“要哭家去哭去,別在外麵給薔兒丟人現眼。說了不讓你們來,非要來!”


    賈薔嗬嗬笑著,上前一步抱了抱劉老實,道了聲:“舅舅,對不起,讓你們跟著擔心了。放心罷,沒事了。”


    劉老實正要說甚麽,卻見原本站在後麵的李暄過來,看他穿著一身玄色蟒袍,就知道此人必是鐵牛告訴他的,和賈薔關係極親近的王爺,忙跪下要磕頭。


    李暄連聲“誒誒”攔道:“不必不必,要不你老還是讓賈薔代你磕一個罷?”


    “去去去!”


    賈薔將劉老實攙扶起來後,道:“舅舅、舅母先家去,等我進宮麵完聖,晚上要來得及,就過去看您二老。”


    劉老實終究還是忍不住紅了眼,道:“薔兒,隻要你能平安,看不看又值當甚麽?往後,一定要多聽皇上和王爺的話,不能再……不能再莽撞了啊!果真要殺,你讓你姐夫動手,他吃的就是這碗飯呐!”


    鐵牛在一旁重重點頭,至於商卓看起來都沒臉見人了。


    賈薔嗬嗬笑道:“行,以後我有數了。舅舅,我先進宮了,你們快迴罷。”


    劉老實連連答應下,帶著春嬸兒、劉大妞、小石頭往後退,可哪裏肯走。


    賈薔無法,隻能先和李暄翻身上馬,往宮裏打馬而去。


    ……


    大明宮,養心殿。


    隆安帝坐在禦案後,執朱筆批改著奏折,頭都沒抬。


    直到一盞茶功夫後,李暄才硬著頭皮上前再次稟道:“父皇,賈薔來了……”


    隆安帝狠狠瞪了這孽子一眼,唬的他一個激靈後,方撂下筆,看向殿下,沉聲問道:“你可知錯了?”


    賈薔點頭道:“臣知錯了。”


    隆安帝喝道:“知道錯哪裏了?”


    賈薔中規中矩道:“臣不該當街殺人,恣意妄為。”


    隆安帝冷哼一聲,道:“一個亂臣賊子,殺了就殺了。朕看你還是不明白,到底錯在何處!”


    賈薔眨了眨眼,這次不是裝的,他確實不明白。


    見他如此,隆安帝怒聲道:“當日魏永帶你去天牢,刑部尚書祝蒼安排人將你扔在那樣的牢房裏,你就進去了?你長的是個豬腦子啊!!若不是繡衣衛早在天牢裏安置了人手,就你那三腳貓的拳腳功夫,能擋幾個人?不知死活!”


    賈薔聞言暗自扯了扯嘴角,規矩叩首道:“皇上,臣實在沒想到,祝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經皇上教誨,臣長教訓了,往後再不會犯這樣愚蠢的錯了。”


    李暄在一旁都驚呆了,他早就聽說過賈薔在太上皇和皇上跟前無恥沒底線,但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讓人肉麻的話。


    李暄絕不信,他素來嚴厲不苟言笑的父皇,會吃這套。


    然而當他鬥膽抬眼看去,卻發現隆安帝的麵色居然和緩了下來,道:“果真記下這次教訓了?”


    賈薔忙點頭道:“皇上,微臣明白皇上的苦心了。新政尚未大行天下,前途必然多兇險艱難,說不得還有類似之事。若臣再如此愚魯,落入旁人地盤卻不知小心,早晚必為賊人所趁。丟了小命不要緊,辜負了皇恩才是不孝!”


    隆安帝聞言,滿意的點頭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枉吃這一遭苦頭。念及此次,你也是因為心憂你先生,孝心可嘉,又能明白事理,朕就不過多責罰你了。剩下的,等你先生迴京後,再由他教訓你罷。”


    賈薔喜道:“先生要迴京了?不應該啊!”


    隆安帝聞言,眉尖一揚,道:“如何不應該?”


    賈薔幹笑了聲,道:“皇上,臣以為,山東賑災未盡全功之際,先生未必會迴來。再者……”


    “再者甚麽?”


    隆安帝哼了聲,側眸看著他,問道。


    賈薔搖頭道:“以臣對先生的了解,先生未必願意在這個風口迴京,讓人誇他讚他。先生必會等到風頭降下去了再迴京,那些虛名對他來說,隻是負擔。且他老人家已經位列宰輔,還極得皇上信重,這個時候迴來,實無必要。相對之下,先生更願意賑濟完山東事後,再迴京。”


    一旁李暄忍不住罵道:“你懂個屁!豈有宰輔不養望的?別瞎清高,人家韓彬……半山公,這幾十年來不也養望?養出名望來,才好辦大事。爺教你個法子,你這樣……”


    “住口!”


    好為人師的李暄遭到當頭一擊,隆安帝厲聲斥道:“胡說八道甚麽!”


    李暄乖巧,規矩道:“父皇,兒臣知錯了!”


    隆安帝哼了聲,不理這孽子,繼續同賈薔道:“林愛卿雖有此高潔謙遜之心,但他身子骨又豈能經得起長久在外奔波?朕已經準備傳旨給他,讓他早早迴京,休養上兩個月!”


    賈薔聞言靈機一動,道:“皇上,不如這樣,臣去山東,然後接先生去揚州修養上半年如何?先生在江南待了十多年,在揚州更適合休養!還有梅姨娘……”


    “……”


    隆安帝一滯後,咬牙道:“還有你那大著肚子的小妾罷?不知好歹的混帳,重孝期間也敢胡作非為,堂堂朝廷貴胄,養了個混江湖綠林的小妾,朝廷的臉麵都讓你給丟盡了!還敢在朕跟前想要假公濟私,打著孝敬你先生的幌子行這狗屁事。兩個小畜生,還不快滾,早晚揭了你們的好皮!”


    李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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