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東,孔府。


    亦叫,衍聖公府。


    除卻皇宮外,這是當世最大的一座王公府邸!


    京城內尋常高門三進宅院已是大宅,寧榮二座國公府也不過五進,尋常親王府邸,也隻七進。


    而衍聖公府,院落九進!


    如賈家這樣的國公家業,若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不招災不惹難,倒也能逍遙上幾輩子。


    可多半做不到,因為逍遙的代價便是一輩一輩的衰落,直至祖宗餘蔭耗盡,淪為尋常百姓家。


    所以,總有後輩想光宗耀祖,這樣一來,就需要巴結天子,或是押寶皇子。


    但無論怎樣,都少不得成為天家的犬馬爪牙。


    當世唯有孔家,隻要在開國之時磕好頭,上好勸進表,便能世代享受超然之地位。


    孔聖之族,是真正的世襲罔替,無需擔憂門楣墜落。


    多少代下來,孔府之華貴,似乎連地上的每一寸土,都熏著禮樂絲竹之音和紫金錦帛之貴。


    真的是,富貴的太久了……


    衍聖公府分東、西、中三路院,東路為祠堂,西路為書房並會客宴賓之地。


    中路院又分三廳六院,前為官衙,後為衍聖公一家居住之地,最後則是孔府後花園。


    衍聖公府,一如既往的安寧祥和。


    未等最後一絲落日餘暉散盡,衍聖公府早已是處處燈火通明。


    尋常百姓過年上供祖先時才舍得點燃的蠟燭,衍聖公府內卻是每一宿都點的星羅棋布。


    要知道,即便是賈家的豪富,燈籠罩子裏點的也不過是油燈……


    但葷腥的燈油,又怎能出現在聖人府邸?


    站在曲阜城內往向東邊,整座孔府恍若天宮!


    孔府大門上,高懸“聖府”門匾。


    沒錯,門匾上隻刻二字,名曰:


    聖府!


    兩側明柱掛有一副楹聯,上聯為“與國鹹休安富尊榮公府第”,下聯是“同天並老文章道德聖人家”!


    開天辟地以來,怕也隻有此門,敢掛此匾此楹聯!


    曆朝曆代,除天家之外,這便是天下第一家!


    孔府西路院,安懷堂。


    當代衍聖公孔廣其正在宴客,而客人,乃是山東巡撫羅士寬之子,羅輝。


    原本,以羅輝這樣的身份,斷然無法被孔廣其親自接待。


    便是羅士寬親至,都難以平禮與孔廣其對坐。


    但是因為這一次孔家吞下去的實在太多,眼下局勢又太險,所以孔廣其不得不出麵。


    青鶴瓷九轉頂爐內爇著江南李主帳中香,孔廣其偏愛此香。


    四十有三的孔廣其,因保養極好,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頜下三寸須,趁得他愈發周身儒雅氣。


    隻是,孔廣其卻知道,這位聖人苗裔這清秀儒雅的氣質下,藏著一顆多麽貪婪的心。


    運入山東賑濟災民的糧食,有四成進了孔家!


    而孔家付出的,不過是一些陳米,和一些糠麩……


    羅士寬等山東巨頭為何會將如此多的利益分給孔家?


    那是因為沒有孔家點頭,羅士寬等人就不敢動賑濟災糧分毫。


    且,山東最大的十座燒鍋莊子,有六座是孔家的!


    即便是羅士寬等人貪了糧食後,也要送入孔家的燒鍋莊子,兌換出銀子來……


    可以說,朝廷和天家內庫籌集的上千萬兩銀子購買糧米賑濟山東,到頭來大半都便宜了孔家。


    當然,除了孔家外,還有琅琊王家,臨沂蕭家,青陽崔家,即墨於家和任城李家。


    這五大豪門巨室,雖遠不及孔家,卻也是山東的頂級門閥。


    孔家吃進四成,這五家合力吃進兩成,剩餘的四成,才是羅士寬、曹祥雲、李嵩、張梁等瓜分。


    可惜,原本皆大歡喜的局麵,都被一人給破壞了……


    “國公爺,林如海已經送了密折進京。家父派了多路人手攔截,也隻攔下了四路,走失了一路,情況十分不妙啊!我父親打發我來,請國公爺拿個主意!”


    羅輝畢恭畢敬說道。


    孔廣其聞言,微微皺眉道:“林如海拿到證據了?”


    羅輝忙道:“絕無可能,他自入山東以來,根本沒機會出泉城!”


    孔廣其聞言,舒展眉頭,滿意道:“既然如此,汝父又慌甚麽?好生與其周旋。至於那些賑濟糧食……西邊兒不是在鬧白蓮教麽?那群妖人屠了那麽多城,喪心病狂之極,難免攻下一座重城,少了糧庫……”


    羅輝聞言唬了一跳,再看著孔廣其那張清雋的臉,怎麽看都覺得有些猙獰,屠城?


    他還真是頭一迴聽說,白蓮教在屠城!


    可若是山東發生屠城這樣駭人之事,他父親身為山東巡撫,還是跑不掉啊!


    似看出了羅輝的心思,孔廣其輕輕笑了下,道:“賢侄,既然汝父未能攔截下林如海所有的密折,那林如海就殺不得了。現在殺,豈非不打自招?所以,汝父也就莫再想全身而退了。能將此事推到白蓮教身上,讓都中羅相使把勁,本公再書信一封進京,替汝父於禦前美言兩句,汝父雖去了差事,但總能保全性命,退下來當個富家翁也好。隻要有羅相在,往後依舊是榮華富貴。


    這便是舍得二字之真諦,有舍方有得!


    可若令尊還想著甚麽都不舍,那將來丟掉的,就不止是官帽子了……”


    好狠的人!


    好自私的人!


    羅輝聽完這番話後,簡直遍體生寒。


    這樣的人,分明讓羅家代其去死,居然還能說出這樣一番為你好的聖人道理出來,果然不愧是聖人苗裔!


    羅輝卻不傻,道:“國公爺,非家父不懂得此中道理。隻是,這災民若是不能賑濟,家父怕是想全身而退也難。所以,家父想問問那些糧食……”


    羅家父子知道,雖然近一半的糧米進了孔家,可這一迴孔家卻並沒有用這些糧米燒酒,而是轉過頭來,等著糧價漲上天際時,再用這些糧米換錢,或是換地、換門鋪、換宅子,還有,換人。


    曲阜周遭的地已經被孔家吃盡了,可山東其他各地還有地,孔家憑借到手的糧食,張開血盆大口,恣意鯨吞著。


    若在以往,或是林如海未來,倒也罷了。


    孔家聖人苗裔,多吃些就多吃些。


    隻看孔府這做派,就知道日常嚼用怕是比十座王府加起來都多。


    可眼下若無糧食,羅家過不了關,羅家父子就不能等死了……


    見羅輝一臉不情願的模樣,孔廣其麵色一沉,不過他也非莽輩,緩緩道:“糧食早沒了,你們不必多想……吾亦知道,此事怕有些難纏。如今看來,隻讓汝父去官,怕未必交代的過去。這樣,曹祥雲和李嵩二人,讓他們以身許國如何?若還不夠,就連張梁那武夫也算進去!兩個三品衣紫大員,封疆大吏,再加一個二品武夫,和一營兵馬。足夠給朝廷交代了罷?”


    武夫就不必說了,死了也就死了。


    兩個衣紫大員若是戰死,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用這些來為那些災民陪葬,倒也值得……


    隻是……


    該如何做到呢?


    “曹祥雲不錯,吾看好他。李嵩就交給汝父子了。至於張梁……罷了,我讓王家、蕭家他們去解決。他們族中子侄,多在山東大營。汝父子隻負責一個,手尾一定要做利落。這一次再出紕漏,就莫要怪吾不給羅相體麵了。”


    孔廣其輕描淡寫,語氣中不帶絲毫煙火氣的話,卻讓羅輝愈發心中生畏。


    山東,果然是這些巨室門閥的山東……


    羅輝忙應下後,最後又問道:“國公爺,家父說,那林如海在泉城,他手下耳目眾多,隨行禦林親衛也是麻煩。若是讓他活著迴京,多半要出大事。您看……”


    孔廣其聞言皺起眉頭來,思量許久後問道:“吾聽說,林如海身子骨不大好?”


    羅輝忙道:“看起來半死不活的,走路都不穩當。”


    孔廣其笑了笑,道:“罷了,明日吾下請柬,請他來孔府赴宴罷。身子骨如此不好,有個閃失,倒也正常。”


    羅輝聞言大喜過望,奉承道:“也隻有在聖府內,才算正常。憑他甚麽身份,在聖府內,也不過尋常一儒生罷。”


    這話倒也不全算是吹噓,林如海果真在孔府祭拜先聖時激動“過去”了,朝廷即便派人來查,誰又敢進聖府查問甚麽呢?


    到最後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


    正事談妥,孔廣其就不耐和羅輝多說甚麽了,招了婢女來,領羅輝下去歇息。


    隻是羅輝還未出門口,忽然一怔,有些愕然的迴頭看向孔廣其……


    聖府內,一日十二時辰,都有三百蒙童齊頌《論語》,讀書聲不絕於耳。


    可這一刻,怎會突然有喊殺聲傳來?


    莫非是幻覺?


    隻是看看孔廣其驟然變化的神色,顯然,這不是他個人的幻覺。


    那到底是怎麽迴事?


    至此刻,羅輝都不信,會有人敢殺進孔府。


    直到,東麵方向,供奉聖人衣冠的孔氏宗祠,燒起了衝天大火!!


    聖府大門,原本連抬頭看一眼都不配的黔首賤民們,此刻一個個麵目猙獰興奮,帶著血腥和瘋戾之氣,手提滴血的柴刀鐵錘,衝進這千古第一聖地……


    ……


    “轟隆!”


    泉城,欽差行在。


    一道驚雷炸響,三月無雨的齊魯大地上,居然就這樣驟然起驚雷!


    林如海麵上神情不定的站在窗邊,看著漫天黑雲,雙眼凝重之極!


    莫非,果真有天譴?


    不過隨即,他的麵色又堅毅起來。


    事涉百萬黎庶之生死,即便有天譴,某林如海,甘領之!


    ……


    ps:迎賓站著的時候,寫完了這一章,還不敢讓老婆發現,我好難!晚上還有一章,拚了!今天被打死也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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