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亭池,一行人沿堤岸行走。


    堤邊柳樹成蔭,樹下多有花草,雖非名貴之物,亦有奇香。


    眾人路上行來,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


    忽抬頭看見前麵一帶粉垣,裏麵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諸姊妹都道:“好個所在!”


    待大家進入,隻見入門便是曲折遊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麵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裏麵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幾椅案。


    從裏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


    又有兩間小小退步,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薔笑道:“有雅竹,有秀花,更難得的是這泉水……待得天下大安,於月夜時坐此窗下讀書,以泉水煮茶,不負平生也。”


    諸賈家姊妹紛紛點頭附和,皆向往之。


    獨賈母因見寶玉不自在,忙岔開話題道:“此處也該題個好名才是。”


    賈薔笑著看向黛玉,黛玉經曆兩遭,此時已經當仁不讓了,抿嘴笑道:“就叫瀟湘館罷。”


    眾人聞言,大感貼切,卻又無人說出心聲。


    蓋因瀟湘二字容易讓人想到瀟湘妃子,便是湘妃。


    湘妃為娥皇、女英哭夫投河後所化,而黛玉和尹家郡主,豈非正是娥皇、女英?


    不過,這話不好明說罷了,對賈薔也不吉利……


    黛玉說畢,賈薔引眾人出了瀟湘館,順著河往北行去,可見中池西邊的青山,看起來,是一處孤山……


    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


    有幾百株杏花,可惜時已入秋,杏花早落,便連杏子也無一顆。


    裏麵數楹茅屋,外麵卻是桑、榆、槿、柘等各色樹木,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


    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


    下麵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滿滿的農家香舍氣派……


    賈母看了笑道:“怎弄這樣一處地?看著也不貼合呐。”


    分明是世間最上品的園林中,開辟出這樣一塊來,難免生硬。


    見眾人看來,賈薔卻搖了搖頭道:“此處,是以景合人。原是為大嬸嬸所置,若是花紅柳綠,織金嵌玉,恐又不合她的心意。此處田園風光,看著平實,住著也踏實。這些都是我和林妹妹商議過的,若有不妥之處,現在整改也來得及。”


    李紈聞言,慌的甚麽似的,道:“再不必如此!我孀寡之人,原不該住進來。再說,還要服侍老太太、太太,還要……”


    不等她說完,賈母就笑道:“好了好了,難得薔哥兒和你林妹妹一片心意,倒是思慮的比我還周祥些。再者,你原就隻是帶著她們姊妹們做做女紅,讀書寫字的,住在一起,豈不更便宜?且離的又不遠。”


    李紈方不多言,卻讓鳳姐兒連那雙丹鳳眼都快嫉紅了,使勁拿眼看賈薔。


    這半真半假的模樣,讓眾人再度捧腹大笑!


    一麵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潺,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


    賈薔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抱廈,對鳳姐兒道:“讓你成日裏在園子中修身養性,讀書寫字做女紅你怕是也不願意。此處最是花團錦簇,便是冬日裏,也有一座暖廳花房,裏麵四季如春,培育百花。那處抱廈就是你得閑過來住一宿,或是在裏麵請東道的所在。你可喜歡?”


    可喜歡?


    鳳姐兒太喜歡!!


    李紈不過得了一個農莊田園,她卻得了百花之國,便是冬日裏,也能賞群花!


    看著鳳姐兒罕見的羞的說不出話來,諸姊妹們豈肯放過這個機會,一個個取笑不已。


    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等過來人,眼神都有些微妙,卻也沒說甚麽。


    “去那裏要乘船,可要叫采蓮船過來?”


    賈薔等諸人笑鬧了好一會兒後,問賈母道。


    賈母沒好氣道:“這會兒倒也不必興師動眾,再往前麵看看罷。對了,此處又叫甚麽?”


    黛玉笑道:“叫百花深處若何?”


    賈母笑著點了點頭,看了眼此刻人比花更嬌豔的鳳姐兒,道了聲:“也好。”


    眾人便繼續前行,賈薔在前導引,大家攀藤撫樹過去。隻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


    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清瓦花堵。


    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母納罕:“前麵花團錦簇,便是那稻香村也有數百株杏花,怎偏此處光禿禿的一片石山。”


    賈薔笑道:“裏麵另有乾坤。”


    眾人聞言向往,步入門時,忽見迎麵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麵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裏麵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果真一株花木也無。


    但是,卻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簷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


    湘雲看了此處,好大的一雙明亮眼睛轉了轉,笑道:“我猜著了,此處必是寶姐姐的落腳處,是不是?既清靜素雅,又有許多香氣,真是女兒家的好住處。”


    寶釵聞言一怔,忙道:“雲兒不要瞎說,我怎好在此落腳?”


    湘雲嘿嘿笑道:“你是尹家郡主的才人讚善嘛,到時候她在這住,你不也要在這住?”


    寶釵氣笑道:“偏你話多,這也是你能做主的?”


    湘雲自知失言,先朝賈薔討好一笑,滯了滯後,忽地轉向黛玉,滿臉諂媚笑道:“林姐姐,我不是有心胡說的喲!”


    黛玉沒好氣白她一眼,嗔道:“少作怪!”


    唯勝利者能大度,這句話不是沒道理的。


    對黛玉這樣妥妥的人生贏家來說,如今讓她小心眼的事,真不多了。


    犯不上……


    賈母看著黛玉點了點頭,又笑道:“那,此處該叫甚麽?”


    黛玉笑道:“就叫蘅蕪苑罷。”


    賈母奇道:“可有甚麽來曆不成?”


    黛玉看了賈薔一眼,笑道:“因這院子裏的奇香,便是這些杜若蘅蕪散發出來的。”


    眾人恍然。


    寶釵看著那許多異草,又見庭院兩邊俱是抄手遊廊,遊廊上麵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麵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


    黛玉走到寶釵身邊,輕聲笑道:“薔哥兒說此處雖無名花豔木,唯有些許不算名貴的異草,卻應驗了那句老話。寶丫頭,你可知道是甚麽話?”


    寶釵聞言,心裏一跳,麵上卻不顯,搖頭道:“這,我豈會知道?”


    黛玉抿嘴笑道:“他倒會說話,說甚麽‘淡極始知花更豔’。也不知他說的是尹家郡主,還是寶姐姐你。”


    說罷,又迴到賈薔身邊。


    大家出了此地,繼續沿著山麓前行。


    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麵麵琳宮合抱,迢迢複道縈紆,青鬆拂簷,玉欄繞砌,金輝獸麵,彩煥螭頭。


    見眾人怔怔望著此處,賈薔微笑道:“此處便是正殿了。”


    寶釵不知何時也走到了他身邊,望著宮殿,輕聲遲疑道:“是不是,太富麗了些?”


    薛姨媽笑道:“雖然皇貴妃娘娘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


    賈薔正想說些甚麽,忽見林之孝家的急急從後麵趕來,甚至都來不及與賈母、王夫人等人見禮,看到賈薔就氣喘籲籲的急道:“侯……侯爺,快,快點迴前麵去罷。宮裏……宮裏來了個……來了個王爺,讓你,讓你快去見他,出大事了,十萬火急的大事!”


    眾人聞言唬了一跳,賈薔卻笑道:“必是恪和郡王來了,他素來好大言,一驚一乍的唬人,不必擔憂。”


    黛玉卻道:“還是大意不得,你快去罷。”


    賈薔心裏自然這般作想,麵上卻遲疑了下,道:“還沒逛完……”


    賈母在一旁急道:“宮裏有大事,還管我們逛不逛完?逛園子甚麽時候逛不得,你還不快去!”


    黛玉笑道:“剩下的有我逛過的,就陪老太太她們一並逛了,連我也未曾逛過的,就等你迴來再說罷。”


    賈薔笑了笑,道:“那就如此罷。”


    ……


    大明宮,養心殿內。


    隆安帝正和軍機處東閣大學士、禦史大夫竇現議事。


    近來竇現四處出擊,朝廷之上烽火遍地,隆安帝看似頭疼不已,實則未嚐沒有君臣之間一唱一和做戲之態。


    相比於林如海和賈薔,竇現這樣鋒利無匹,且背後沒有太多世交牽扯的孤臣,才真正是隆安帝所需要的刀!


    至於大理寺卿宋晝,此輩先前與田國舅勾結,甚至勾結上太後,妄圖操縱聖意。


    這等蠢貨,隆安帝豈能放過?


    隆安帝不好明著辦他,可竇現卻能!


    君臣之間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讓宋晝死不瞑目!


    而偌大一個宋家,及背後的瑞祥號,又讓朝廷飽食一通!


    若非如此,林如海也沒有在災年親往災區的底氣。


    天佑大燕!


    所以,外人看來,竇現恍若一頭闖進瓷器店內的野牛,蠻衝猛撞,連天子都快控製不住了。


    實則一切都為君臣之間的默契……


    當然,也不能隻盯著景初舊臣打,太露相了。所以才斬了宋晝,以及,聖眷優隆的賈良臣……


    正當二人商議著接下來之局,忽然聽到外麵皇庭傳來一陣追打吵鬧聲。


    聽聞這般動靜,隆安帝登時皺起眉頭來,就想暗中讓戴權去提醒兩個不知死活的孽障。


    他和竇現之間有些默契是真,可竇現是個黑麵相公也不是假的。


    果真落在竇現手裏,他這個君王說話,還真未必管用……


    隻是戴權剛接到眼神,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見竇現沉起臉,走到窗帷前,透過欄窗看向外麵。


    這一看,竇現本就黑醜的臉,愈發看不成了……


    “好你個賈薔,無恥之尤!你用爺的照夜玉獅子,跑贏了爺的黃驃馬,你得意個屁啊!!”


    “扯淡!照夜玉獅子如今是我的馬,我打個噓哨它就來,你叫它,它理你個馬毛!”


    “哇呀呀!卑鄙無恥!爺和你拚了!”


    “你打得過我?”


    “還用爺和你打?那黑臉老倌兒一會兒不把你生吞活剝才怪!他還說,要拆了馬車行呢,賈薔,你先生如今不在家,這迴我看你怎麽辦!哈哈哈哈!”


    “本侯怕那蠢夫個卵蛋!狗屁不通,就知道瞎噴……咦,你想借著說話之機來偷襲我?走你!”


    “哎喲!快快快快……快攔住爺!”


    “砰!”


    李暄本想借說話的機會,從後麵給賈薔來個狠的,讓他莫要再拿照夜玉獅子張狂。


    沒想到偷襲不成,反被賈薔借力一推,結果慣性太大,一時間居然停不下來,硬生生撞開了門口的一個小黃門,摔進了養心殿內。


    等他爬起來抬頭一看,就看到兩張黑臉,一張比一張黑的瞪著他。


    這一刻,李暄無比希望賈薔趕緊進來,他可不想替賈薔背這個黑鍋,偏一時間後麵竟沒了動靜。


    李暄心裏將賈薔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遍……


    終於,聽到一小黃門的聲音:“稟皇上,寧國府世襲一等侯賈薔請求陛見。”


    隆安帝怒道:“這會兒他倒知道禮了,讓他給朕滾進來!”


    小黃門忙出殿外去宣,未幾,就見賈薔耷眉臊眼的進來,跪地行禮:“臣賈薔,恭請聖安!”


    隆安帝不理,原想威壓一番,讓他知道厲害,不想竇現卻等不及了,老頭兒雙眼瞪的和雷公似的,怒視賈薔,厲聲道:“黃口孺子,老夫本想看在林如海的麵上,對你略加嚴懲,代林如海管教一二,讓你改邪歸正,不想你如此頑劣,竟敢辱老夫為蠢夫,好好好,今日你且教教老夫,何為蠢夫?若是教不出,一個林如海,還保不住你!”


    賈薔聞言冷笑抬頭,看著竇現道:“禦史大夫雖權重,卻也不過以權威壓人之輩,有何臉麵蔑視我師?我家先生,即便對上戶部小吏,隻要對方有理,都會側耳傾聽。正所謂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道理誰都懂,但如我家先生那樣,能做到知行合一者,又有幾人?至少,禦史大夫做不到。所以,本侯勸你少拿這種語氣賣弄。你雖比我先生早進學數載,卻不是你倚老賣老的本錢!”


    “好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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