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東城成賢街,李府。


    此處距離國子監,不過一箭之地。


    往日裏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李府,今日卻是大門、角門都閉著。


    親衛前去敲門,過了一會兒,門子才從裏麵傳了一句話出來:“老爺今日不見外客,來人請迴罷。改日,老爺再親自給您道惱。”


    親衛大聲道:“我們侯爺送榮府大奶奶迴娘家省親來了,快開門。”


    此言一出,裏麵沉默了稍許後,道:“原來是大姑奶奶迴來了,隻是……貴客請先等等,小的這就去報給老太太。”


    說罷,急急趕往裏麵。


    盞茶功夫後,大門打開,三個身著儒裳的李家男子迎了出來。


    賈薔亦是翻身下馬,行上前去,拱手道:“本侯今日前來,是為護送大嬸嬸見李家太夫人而來。”


    李家男子見他神情冷淡,並未以晚輩禮相見,一個個心裏有些不悅。


    不過想到前兒李守中迴來,是被兩個親兵無禮的押送迴來,也就知道這位的確沒將李家當做正經親戚。


    再加上心中也有畏懼,便沒多說甚麽,往裏請去。


    李紈的馬車一路行至二門前,李家雖遠談不上豪富,但也是世代簪纓詩禮傳家之族,因此李府倒也不顯寒酸。


    處處有竹石並詩詞鐫刻,透著文墨之香。


    李紈在二門前下了車後,麵色隱隱有些激動的看著三個李家男子,屈膝福禮,含淚拜道:“給二老爺、大兄、二兄請安。”


    此三人,正是李紈的嫡親叔父,和兩位兄長。


    三人看到一身寡淡素服,不施粉黛,精氣神槁木一般的李紈,一個個也神情動容。


    李家禮教規矩森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賈珠在時尚好,李紈還有賈珠陪著迴娘家,見見親人。


    可賈珠去世後,李守中就嚴命李紈安心在賈家守寡,也是守著禮教貞潔,萬萬不敢想著迴家再嫁的事。


    為了斷她萬一的念想,竟是連娘家也不許迴。


    這樣的事,在所謂的詩禮傳家的儒學家族中,絲毫不鮮見。


    丈夫死後,李紈心中除了賈蘭外,和死灰一樣沒有活力,這娘家出了一大半的力……


    三位李家男丁激動過後,又有些擔憂,對李紈道:“老爺並不知道你迴來,是老太太讓你和……寧侯進來的。”


    李紈聞言,心裏一涼,勉強笑了笑,道:“原也是為了見老太太……”


    賈薔不願耽擱許久,和這些人說話實在沒甚麽意義,道:“大嬸嬸,先去見太夫人罷。”


    李紈也看出了賈薔對李家的不喜,心裏難過,卻不好違拗,一並往李家明心堂行去。


    這般態度,卻令李紈的兩個兄長十分不滿。


    在他們看來,李家也算得上賈薔的長輩,再者,李家嫁一女入賈家,還堅持讓她守節,難道不也是為了賈家好?


    卻沒想到這般忘恩負義!


    他們卻不知,如今在賈薔心裏,如他們這般讀書讀的連人性都泯滅之人,實在難以親近起來。


    今日賈薔要是退一步,這些人就敢端起親長的身份,對他進行說教。


    再者,賈薔記得原著世界裏,再過二三年,李家就有李紈的寡嬸子帶著兩女進京投奔。


    賈薔不知道原著世界裏李守中是怎麽丟的官,又為何舉家迴到金陵南京的,也不知眼前李紈這位二叔是怎麽死的……


    但多半也是參與了不該參與的事。


    人若一心想作死,誰能攔得住?


    賈薔也沒這份心思,再來替李家收拾爛攤子。


    索性,早早劃分清楚距離和界限為好。


    ……


    李家明心堂上。


    李紈自幼生母早喪,繼母不親。


    是李家太夫人一手將她撫育長大,又添了許多嫁妝,將她體麵的嫁入賈家。


    原本以為是世上無雙的好姻緣,哪知賈珠早死,留下李紈一人守節,拉扯賈蘭。


    更是讓她有娘家也迴不得,至今,已有五六年未見了。


    今日得見,李紈卻是連話也說不出,隻跪在太夫人腳下,淚如雨下。


    李家太夫人白發蒼蒼,是一個清瘦的老太太,此刻見著李紈,亦是激動的老淚縱橫,顫手抱住孫女,看著她身上寡素之服,似有錐心之痛。


    過了好一陣,在李家兩位太太的勸說下,李家太夫人和李紈總算鬆開了手。


    賈薔方上前見禮問安,後言道:“太夫人,大嬸嬸在賈家於上孝順老太太、舅姑,平日裏又領著一眾賈家姊妹讀書習女紅,還撫育了賈蘭。賈家上下無人不敬其德,不感念其孝行。今日送大嬸嬸迴李家歸省,也是我們賈家太夫人之意。賈家敬大嬸嬸守節之心,卻不願她斷絕和李家的這份親情。兩家相隔又不是很遠,沒道理隔絕親恩,使得骨肉相念不相見。這一次,若不是大嬸嬸心裏實在掛念李祭酒,她也不敢迴來,這實在沒有道理。”


    這話落在李家人耳中,就覺得有些刺耳了。


    在他們看來,李家這樣做,可不僅僅是為了李家的清譽名望,也是為了賈家。


    賈家如今得了好還說風涼話,實在不當人子。


    不過李家太夫人卻還是高興,畢竟有了賈薔這番話,往後李紈迴娘家,至少賈家那邊的阻力就沒了。


    她緊緊握著李紈的手,道:“好!好啊!既然你夫家這樣開明大義,那迴頭我也和老爺說說。我還能再活幾年?不多見你幾麵,我閉眼都閉不嚴實。”


    李紈聞言,又哭了起來。


    好一陣後,李紈繼母嚴氏笑道:“姑娘快別哭了,你這一哭,老太太也跟著落淚。老太太如今眼神不大好,郎中說了,不好多掉淚呢。”


    李紈聞言,慌忙拿帕子止住眼淚,強笑道:“不哭了,不哭了,老太太也別哭了。”


    李家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心中仍是難過。


    等了稍許,見李家太夫人沒有開口的意思,嚴氏便在一旁有些焦急道:“大姑娘,老爺那邊到底是怎麽迴事?好端端的,怎會被人用親兵看了起來?這算甚麽?”


    李紈聞言,看了看嚴氏後,對李家太夫人道:“老太太,今兒擅自迴來,便是為了老爺。宮裏太上皇駕崩,老爺受奸人挑唆,以為裏麵有駭人的陰謀在,就讓國子監的監生們聯名上書,要朝廷為太上皇討個公道。此事因牽扯到蘭兒他祖父,所以才會先一步被薔兒給識破。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確實是有歹人在背後謀劃,想害父親和我公公卷入大案中,惹出抄家滅族之禍來。薔兒將背後歹人給捉拿下獄,卻將老爺送迴李家來,為此還在皇上跟前吃了好大的掛落,說他徇私枉法。老太太,薔兒最多也隻能出一次力,若是老爺仍不改那駭人的想法,再生出事來,怕是整個李家都難保全。”


    “啊?”


    這番話,將李家內眷們嚇個不輕。


    李家太夫人聽了也是心驚膽戰,她仔細看了看麵色焦急的李紈,又看向堂下的賈薔,打量幾番後站起身來。


    她這一站,李家兩位夫人也跟著站起來。


    而後就見李家太夫人與賈薔見了一禮……


    賈薔避開這一禮,道:“太夫人不必如此。看在大嬸嬸的麵上,我也不會眼見著李祭酒被人到刀,落個夷族的下場。隻是昨兒皇上親口警告我,隻此一次,下不為例。若是李祭酒再做出甚麽捅破天的禍事,賈家也無能為力。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勸說李祭酒,人證物證都擺在跟前,他仍不信我,非去信那些包藏禍心的歹人。另外,皇上先前已經傳旨,由宗人府、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聯合審查一切可疑之人,可疑之事。結果四大部堂聯合審查,連一天一夜功夫都沒用到,就審查結案了。


    那麽多辦案的精銳老人,他們都認為實在是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就這樣,外麵仍有奸人鼓動陰謀論,說太上皇非壽終正寢。這樣的話,市井無知草民可說,國子監祭酒卻說不得。李家也是世代官宦之族,當明白鼓動李祭酒鬧騰此事的人,是何其陰毒。若李祭酒仍不改,下一迴大嬸嬸再見諸位,怕是要到教坊司去見了。”


    這番話,差點沒把李家內眷的魂兒給嚇飛了。


    李紈對李家太夫人道:“老太太,今兒我和薔兒就不去見老爺了,怕他麵子上抹不開。老太太務必好生勸勸老爺,哪怕不為別人想想,也要為老太太想想才是。今兒我就不多留了,等老爺迴心轉意後,若還能允我迴家,我再帶蘭兒來見太祖母。”


    說罷,又落下淚來。


    李家太夫人雖心如刀絞,卻也知道事情輕重,她撫著李紈鬢角,道:“多虧了你,仍惦念著娘家,惦念著我。今兒好不容易娘們兒相聚了,可又這樣短……你放心,這一次我必定說服你父親,讓他準你常迴家來看看。”


    李紈哭著又與兩位李家夫人告別後,方一路灑淚,出了明心堂,重迴馬車上,伏在車廂內座椅上泣不成聲。


    世上最苦者,莫過親人骨肉分離不相見。


    李紈又與別個不同,她這半生坎坷,平日裏為了賈蘭倒也能忍。


    可今日看到最疼她的李家太夫人,又匆匆離別,心中豈能不痛?


    賈薔騎在馬上,靠近車邊,溫聲勸道:“大嬸嬸實不必如此,往後多走動走動就是。”


    李紈在車裏壓了壓心頭悲苦,強笑了下,感激不已道:“薔哥兒,今日多虧了你,我和蘭兒,都欠你良多,也不知該如何報答……”


    賈薔嗬了聲,道:“一家人,談甚麽報答?大嬸嬸,日子還長,日後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實不必煩惱憂愁,且慢慢過罷。把生活過好了,方不負我一番心思。”


    “薔兒,多謝你呢。”


    ……


    榮國府,榮慶堂上。


    看到歸來的賈薔和李紈,賈母新奇道:“怎這早晚就迴來了?”


    賈薔嗬嗬道:“這馬上都要天黑了,這會兒不迴來,還在李家吃飯不成?”


    賈母惱道:“你大嬸嬸幾年難得迴家一迴,這次借機會迴去一遭,你就催她早早迴來?”


    賈薔倒吸一口涼氣,道:“老太太,你可真會無中生有啊!我多咱催過了?”


    李紈眼睛有些紅腫,聞言忙賠笑道:“是我自己要早些迴來的,如今家裏姊妹們都不在,連鳳丫頭也不在,隻老太太、太太兩人在家,我如何放心得下……”


    賈母聞言,欣慰歎道:“你好不容易迴家一次,又何必掛念我們?家裏那麽多婆子媳婦丫鬟,還能餓著我們?實在不成,我們還可以和姨太太搭個夥!正好,寶丫頭如今也不在。”


    王夫人和薛姨媽都跟著笑了起來,獨寶玉魂不守舍。


    等李紈又解釋了番,李家太夫人還要去勸李守中,不好多打擾,又道賈薔說了,她日後可常迴家看看……


    賈母聞言,氣笑著問賈薔道:“我何時同你說過?”


    賈薔打了個哈哈,道:“老太太素來偏疼大嬸嬸,也重骨肉天倫之情,所以我猜著,老太太斷不會不允。”


    賈母對薛姨媽笑道:“這個猴兒,倒會拿好話擠兌人。話都讓他說完了,我還能說甚麽?”


    薛姨媽笑道:“原也是正理,不是我恭維老太太,也見過那麽多誥命夫人太夫人,如老太太這般通情達理的,實在不多見。”


    賈母擺手道:“誰不是為人父母的,誰又不是為人子女的?連宮裏都允許貴妃省親了,咱們又怎好還拘束著?其實原也不曾攔過,隻是親家那邊,禮數比賈家還重些。隻要那邊肯讓進門,賈家斷沒有不許的道理。”


    李紈又感激的再三拜謝。


    好一番熱鬧後,賈母問賈薔道:“對了,後麵園子如何了?”


    賈薔道:“一直在建,大把銀子灑出去,現在後麵都成一片大工地了……老太太往後走走,就能聽到動靜了。”


    薛姨媽也笑道:“我那邊倒是能聽到聲響,熱鬧的很。”


    賈母滿意笑道:“我聽甚麽動靜,別耽擱省親就是。對了,玉兒她們甚麽時候迴來?要是不忙著迴來,你把寶玉再送過去。家裏隻留他一個,又算甚麽?整日裏悶悶不樂的,委屈狠了!”


    賈薔抽了抽嘴角,道:“不多待了,一會兒就去接人,明兒到家。”


    寶玉聞言,眼睛一亮,忙道:“我與你同去接,如何?”


    賈薔笑道:“好啊!原本準備讓她們再頑幾宿,不想昨晚上有不明身份的歹徒要襲擊莊子,雖然被打退了,可還是不能放心,今兒我去接迴來算了。寶玉一起去,多一人多一分力。對了,你騎射本領如何?別忘了帶上弓箭,果真遇襲,你也出一份力!”


    “不許去!”


    “夜了,寶玉不去了!不是鬧著頑的,你非要去,先問過老爺!”


    賈寶玉:“……”


    賈薔哈哈大笑,轉身離去。


    今晚要去泡個溫泉,帶上這呆瓜,豈不掃興?


    ……


    ps:加油寫第三更,爭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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