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輪明月照江河。


    愈往南,天氣愈溫潤。


    距離揚州還有一宿的航程時,眾人早先在都中穿著的薄襖坎肩等衣著,就再也穿不得了。


    甲板之上,河風清涼,烤河蝦鮮美。


    “鹽政院衙門是三路三進的房舍,足夠大家入住呢。”


    “母親在時,一家人住在西路院,西路院最南端還有亭林水沼,建一小築,名曰‘後樂軒’。院中有一口古井,叫桃花泉,水味極淡。”


    “鹽政院內遍栽竹子,多是父親和母親親自栽種,我也栽種過一棵……我記得,父親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詠之:‘官寮寒上日,野竹最禁秋。地脊難抽筍,窗高亂點頭。粉香群雀詫,院靜午蜂遊。自是西軒主,幽人豈厭幽’……”


    黛玉素日裏如玉珠落玉盤的聲音,此刻也如夜風一般,顯然輕軟柔和。


    顯然,在那座鹽政院兒裏,有她最快樂的時光。


    想起多年未見的父親,也讓她再度紅了眼圈兒……


    見她最後哽咽,李婧、香菱等人都不知所措,薇薇安也能感受到她濃濃的悲傷,似同樣想起了什麽,滿臉落寞。


    賈薔眼睛環視一圈,見幾個女孩子都沒法子,而黛玉卻沉浸於迴憶中,無聲的落淚不止,他忽然重重一歎,“唉”了一聲,道:“真羨慕林姑姑,還能憶得高堂父母在時的幸福幼年時。我卻,連爹娘老子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了。幸而如今有了小婧和香菱,否則,也不過是天地間的一個孤魂野鬼。”


    以毒攻毒,猛藥都下到這個份兒上了,效果自然出奇的好。


    心底純善的黛玉果然不哭了,側著臉望了過來,星星閃閃倒映著月色的明眸中,蘊含著歉意的同情……


    可惜賈薔到底工科男出身,不懂得什麽叫趁虛而入博取更大的勝利,他見黛玉不哭了,就把手裏的河蝦遞過一支去,道:“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黛玉看著手裏的烤味,默默無言……


    賈薔又把其它的,一一分給眾人。


    等眾人都拿在手後,賈薔對還在看著他的黛玉微笑道:“以前幸也好,不幸也罷,畢竟都過去了。如今我們都已經長大,也過的很好。小婧這點就做的很好,以一女兒身,生生扛起了金沙幫乃至太平街兩千多老幼的生計。香菱也好,說起來比我命運還艱難的多,如今過的多開心。”


    李婧嗬嗬一笑不多言,香菱卻抿嘴憨笑道:“都是遇到了二爺。”


    紫鵑在一旁取笑道:“馬屁精!”


    香菱白她一眼,雪雁笑嘻嘻對香菱道:“我就不信,你沒有一丁點兒覺得不好的地兒。我聽人說,是人都會有苦惱的地兒。”


    香菱聞言一怔,隨即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見她如此,紫鵑、雪雁立刻起哄,讓她快說快說。


    香菱被迫無奈,小聲道:“我瞧著林姑娘和我們二爺整日裏寫書做學問,就覺得林姑娘怎麽那麽大的學問,聽紫鵑說,作詩也是一等一的好。我是個丫頭,不敢辱沒了聖人學問,做不得八股文章,就想學一點詩詞……”


    說著,明媚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往黛玉麵上瞟……


    黛玉見之笑罵道:“也不知是真呆還是假憨,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姑娘可不許膩煩我。”


    黛玉道:“什麽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你這丫頭既有此心,那必然是能成雅事的。隻怕沒此心,就算天資聰慧,也隻是頑石。”


    說著,還拿一雙妙目去斜覷某人。


    在共寫《白蛇傳》的日子裏,她不知暗示某人多少迴,不僅要苦讀聖賢經典,做八股文章,也要學著習些雅字,作些詩詞。


    可某人卻直言如今又不是宋以前,科舉要靠詩詞,宋後科舉考試中詩詞都被經義所取代,既然不考,學那勞什子玩意兒作甚?


    簡直豈有此理!


    賈薔恍作不知,不過卻對香菱笑道:“我聽說,古之美人,都是以柳為態,玉為骨,以冰雪為膚,秋水為姿,除這些外,更要以詩詞為心。如今你美自美矣,再跟林姑姑學了詩,自此亦以詩詞為心,便可與古之美人媲美了。”


    香菱俏臉滿是紅暈,其他人卻紛紛覺得手裏的烤味不鮮美也不香甜了……


    黛玉領頭,一眾人嫌棄的看賈薔。


    香菱大羞,不過還是想著為賈薔解圍,問黛玉道:“好姑娘,那詩詞規矩那樣多,可該怎樣學呀?”


    黛玉什麽樣的心竅,怎會不明白香菱的用意,沒好氣嗔了她一眼,卻到底心善,笑道:“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是一個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聽了,笑道:“還是頭一迴有人誇我聰明伶俐,姑娘真是好人。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迴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


    黛玉聽說,便命紫娟迴屋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隻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二爺,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爐火邊,看著這一幕,賈薔抬頭望向掛在天邊的明月,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當年讀紅樓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時,是在紙麵字裏行間,瞧香菱學詩。


    誰曾想,如今卻這般真切的發生在眼前。


    前世今生,似隻一彈指間。


    夜月如華,照的人間一片清明。


    大河之上,水波粼粼,客船劃破水麵,激起朵朵浪花。


    兩岸可見人家,隻是此時夜漸深,燈火已闌珊。


    ……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好詩,真是好詩!”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不大懂耶……爺,這首詩是什麽意思,征蓬,是天蓬元帥麽?蕭關是哪個……耶,爺睡著了……先不管這首了。”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哇!真是好詩呀!”


    “香菱……”


    “啊?爺你醒來啦?”


    “被你念咒,念醒的。不過,你要是再念下去,我怕會被你念死啊啊啊!”


    “噗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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