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外,青石壩碼頭上。


    大燕王朝對京杭大運河的依賴程度,遠遠超過以前的曆朝曆代。


    北地苦寒,地產不豐,卻匯聚百萬丁口養於一城。


    若無江南供給,絕難持久。


    而江南物產,多以水路運至大都。


    作為運河的終點,通州青石壩碼頭上,千帆林立,人潮湧動。


    來自江南的穀物、蔬菜瓜果、家禽、織造、木料、瓷器、漆器,源源不斷的自運河運至碼頭,再經碼頭轉運至都中。


    日夜不息,熱鬧非凡。


    為避免商船、民船和漕船爭搶河道碼頭,青石壩碼頭南百米外專門立有一個黃亭,作為漕運和客貨船泊岸的分界線。亭內立碑,碑文上明確規定凡客貨船隻能在黃亭子以南靠岸裝卸,一律不得越過黃亭子北上。


    黃亭子以南,西為貨運碼頭,東為客運碼頭。


    客運碼頭上,多有車馬騾轎。


    在這個時代,能夠來往京城的,多是有些跟腳的官員及家眷,次為商賈,再次之,便是進京趕考的讀書人。


    尋常百姓,卻是少見。


    此時,一條尋尋常常的二層客船停靠在碼頭,甲板上,一其貌不揚的布衣老人負手而立,滄桑的臉上,有些渾濁的眼睛近乎貪婪的看著碼頭上的繁華。


    老人身後,隻跟著一個老仆,和一個壯實的中年夥計,背著重重的一個舊木箱,從破損的邊緣來看,裏麵裝的應該都是書。


    “老爺,進城吧,快到午時飯點了,老爺還得進宮陛見。”


    主仆三人下了船後,老仆見老人依舊看個不夠,不得不上前小聲提醒道。


    老人聞言,感歎的收迴目光,聲音低沉卻頗有力度,道:“離京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前,這裏還很荒涼。”


    老仆笑道:“說來也是造化,老爺這些年一直在外當官,每逢陛見之年,竟總能遇到聖駕出巡,便在行在裏陛見了,免去了千裏奔波之苦。今年又是陛見之年,老爺卻被調至京裏來做京官兒,也是造化了。”


    大燕每五年,外省從二品以上的督、撫、布政使,需要進京陛見述職。以此時的交通,路上少則十天半月,多則數月之久,而做到高位的官員,少有青壯者,因此奔波之苦,算是難捱的。


    老人卻搖頭道:“陛見天子,豈有苦可言?和天下百姓相比,我等又有何資格言苦?”


    想起官場上彌漫的腐敗奢靡之風,老人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老仆勸道:“老爺,先迴驛館裏歇歇再說吧,不然一會兒你的腰骨又要痛了。”


    老人聞言,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正準備出發,卻聽不遠處的人群中傳來一陣吵鬧喧嘩聲,他側眸看去,眉頭皺了起來……


    人群中,賈薔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看著麵前豪橫無禮完全說不通的賈璉,沉聲道:“你憑甚不讓我等上船?若非老太太親自開口,你當我願意上賈家的船,與你一道南行?”


    賈璉算不上幫親不幫理的壞人,他隻是看不上賈薔,從前就看不上,後來更加厭煩他,因此不耐道:“你如今腰子硬了,自然不願上我們賈家的船。你願意不願意是你的事,我沒說不讓你上船。隻是你抬個臭烘烘死了一半的人上船算怎麽迴事?”


    賈薔語氣中帶了怒意,沉聲道:“你腦子有問題還是耳朵有問題?我在榮慶堂時已經說的很清楚,此次出京全是為了送金沙幫幫主去津門瞧病,他要是好好的我還用得著出京?老太太怎麽說的話需要我再重複一遍?若是昨天晚上你就說明了不讓上船,我們自己尋的船不退,這會兒自不會乘這條船。既然你昨晚沒說,這會兒再來攔,又算什麽意思?”


    賈璉如今最看不上的就是賈薔身為一個晚輩,竟然敢和長輩頂嘴,簡直大逆不道!


    盡管他本身就是大家長權威下的受害者,常常被賈赦鞭打踐踏,可他依舊認為孝道比天大,這是他從三四歲起就受到的教誨,根深蒂固。


    所以賈薔這種異端,著實讓他難以接受。


    聽聞賈薔如此說話,賈璉大怒,厲聲道:“你在和哪個說話?我也是開了眼了,天下間還有當侄兒的這樣和叔叔說話的?”


    聽到周圍看熱鬧之人的嘩然聲,賈薔冷聲道:“我和你講道理,你和我論輩分。你輩分高一點,就可以不講理?論根底,你不過是一位出了五服的族叔,就可以仗著輩分高來欺壓於我?”


    “哦……”


    周圍吃瓜觀眾聞言恍然,罵一個親叔父腦子有毛病,和罵一個出了五服的族叔腦子有毛病,完全是兩迴事。


    所謂出了五服,就是連死了都不用戴孝服哀的那種,別說罵,打了也不當緊。


    賈璉卻生生氣笑,榮國和寧國一脈又豈是能簡單用五服來論的?


    不過他也懶得在碼頭上和賈薔辯論什麽,隻道:“我也不欲和你這忤逆子多說什麽,你想上船就上,不想上船就拉倒。我榮國府的船,豈是那勞什子金沙幫銀沙幫一群下三濫能上的?”


    此言一出,李婧臉色驟白,身後抬著她父親的四位金沙幫眾也勃然大怒。


    賈薔聲音清冷道:“賈璉,太上皇和天子日前才讚我一句純孝,你這吃喝嫖賭的紈絝混帳,竟然也敢當眾汙蔑我的德行。我賈薔無足輕重,卻不知你將太上皇和聖上置於何地?”


    賈璉聞言,臉色一白,氣的渾身顫栗,怒視賈薔道:“你……你竟如此狠毒,想置我於死地不成?再說,皇上傳旨賈家,是讚賈家教誨有方,和你這小畜生什麽相幹?便是太上皇,便是太上皇,也因你是佞幸小人,無恥之尤,說那些上不得台麵的話,才誇了你一句,你就拿著當起尚方寶劍了?呸!”


    因客運碼頭上,多有官家人。


    認出賈家這一對叔侄後,早有人將話裏的“典故”分析開來。


    賈薔當日在醉仙樓盛讚太上皇之功堪比高祖、世祖,奢靡花費也是功的言辭也傳了開來,一時間,碼頭上的圍觀眾人看向賈薔的目光多不掩鄙夷和唾棄。


    方才下船的老人,得聞傳言後,看向賈薔的目光更是淩厲如刀。


    然而就在此時,通往都城的官道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眾人往那邊瞧去,就見一身著大紅坐蟒袍的宮中太監,在十數禦林的護從下打馬而來。


    人群分開,宮人直至賈薔前方勒馬,翻身下馬後,對賈薔直言道:“太上皇有旨,賈薔接旨。”


    賈薔頓了頓,撩起衣襟前擺行禮,而後就聽宮人大聲道:“今有一等寧國公賈演玄孫賈薔者,承先祖忠烈,不畏人言,聰穎過人,忠孝可嘉,朕甚愛之。朕知汝父母早逝,無父可怙,無母可恃,然天下子民,皆為朕之骨肉。今聞汝尚無表字,特賜二字與汝,望汝不負朕望。”


    說罷,將手中禦筆親書的詔書遞交給賈薔。


    賈薔接過手後,就聽那太監尖著聲音笑道:“小郎君,太上皇親自給你起表字,這份恩德,曠古難見啊。”


    周圍有人實在忍不住,問道:“這位老公,不知太上皇給小郎君起的什麽表字?”


    太監顯然很滿意這人之問,爽利一笑後,大聲吐出二字來:


    “良臣!”


    客運碼頭上,萬眾轟然。


    這是對一個臣子最大的褒讚了,竟賜予一個溜須拍馬的黃口小兒?


    布衣老者更是怒發衝冠,厲喝一聲:“荒唐!豈有此理!”


    聲如洪鍾,一瞬間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過去。


    那位太監本來見人攪局,麵現盛怒之色,可看到此人後,卻又變了麵色,失聲叫道:“韓彬?半山公?”


    韓彬,字子思,號半山,為景初五年狀元郎,入翰林院翰修撰二年後,自請出京。


    此後二十八載,盡皆於大燕最苦寒或最偏遠之地為官。


    每一任,考評皆為上上優績。


    二十八載為官,聚養天下之望,為人清廉忠正,更是一名能臣。


    景初朝數度陛見,太上皇欲調其入朝,皆為其婉拒,卻不想,此時竟入京中。


    碼頭上的人,先看看賈薔,再看看韓彬,隻覺得如此荒唐。


    然而賈薔自身,卻不驕不躁亦不虛的站在那裏,與那布衣老人,隔人海相望。


    良臣,乃是前朝中興名將韓世忠的表字。


    韓世忠與嶽武穆為伍,立誌要北伐故土,洗刷恥辱,迎迴太上皇。


    結果,嶽武穆被莫須有的罪名殺害,韓世忠忠心耿耿,卻也被陷害奪權,自此名將出京,幽遊而終。


    聯想到當朝局勢,太上皇此刻賜下這個表字,卻是能要人命的!


    讓人稍加深思,便徹骨生寒!!


    若賈薔為韓世忠,那逼他出京的人豈非是秦檜?


    既然連秦檜都有了,那誰又是宋高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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