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賈薔之言,賈寶玉還在呆滯中,隻是怔怔的看著剛才還如野獸般發狂,這會兒又變得溫潤如玉的賈薔。


    至於賈薔所說之言,他並沒有更多的領悟什麽,畢竟,他今年才十三歲。


    隻是納悶,怎好端端的打起來不說,還要驚動什麽勞什子步軍統領衙門……


    然而他不明白,旁人卻明白,一個自外麵匆匆進來的中年奴仆連忙上前,賠笑道:“小薔二爺快莫生氣,你本是主子,代寶二爺教訓一個奴才原是應分的事,哪裏還要驚動東府大爺,更別提什麽步軍統領衙門了,沒得讓人笑話咱們賈家治不了家事……今日之事我也看的明白,都是茗煙他們幾個小狗肏的胡亂蛆嚼,打死都是活該的。小薔二爺若是覺得還不解氣,我再捶他個半死,迴頭稟告老爺太太,治他個大罪如何?”


    賈薔聞言,側眸看了這中年奴仆一眼,認出此人正是賈寶玉身邊的長隨,也是賈寶玉奶媽之子,極得賈政夫婦信任的李貴,便道:“既然如此,隻要寶二叔不記我的過錯就好。”


    賈寶玉先看了眼被李貴打發人趕緊抬走的茗煙,見茗煙不複平日裏的頑皮喧鬧,一張臉慘不忍睹,目光也呆滯著,就搖頭道:“今兒既是茗煙自己犯了口舌,那也怨不得你惱他。若是讓珍大哥哥知道了,許還會生我的氣……”這般想來,倒將茗煙挨打一事撂開了,反而有些好奇的問賈薔道:“薔哥兒,你怎穿成這般了?”


    賈寶玉對賈薔的印象其實很不錯,認為其外相既美,內性也十分聰明。


    今日見其氣度,愈發以為不俗,便想要親近。


    茗煙雖是他的親隨,可到底隻是一個奴才罷了,又不是女孩子……


    就聽賈薔道:“寶二叔,我今年就要十六了,雖然祖上亦是寧國嫡脈,但畢竟從高祖起就分了家,如今已長大成年,不好再寄居寧府,所以便搬了出來,自立門戶。”


    賈寶玉聞言有些驚歎,他對東府事並非一無所知,這兩日也隱約聽茗煙他們渾說了些什麽。


    但現在看看賈薔身上的細布輕衣,與過往的綾羅錦衣截然不同,周身氣度看起來也是不卑不亢,清清淨淨。


    顯然,和所傳謠言不同。


    若賈薔果真遭了殃,又怎會連夜出了寧府?怎會落得如此清貧的境地?


    可見,他如今仍舊冰清玉潔……


    咦?也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冰清玉潔這個詞……


    正這時,大夥看到賈瑞攙扶著夫子賈代儒進了院落,眾人不再多言,一股腦的進了學舍內,開始讀書。


    因筆墨書本皆放在族學,賈薔方不虞連書本都缺少的窘境。


    隻是,書本雖在,賈代儒的教學方式卻仍和記憶中的一樣,領著諸學生將今日所授之課搖頭晃腦的讀了通,又按集注照本宣科的講解了番,接下來便是讓學生們自己去學,他眯著眼睛養神。


    所謂先生領進門,修行靠個人,無過於此。


    不過賈薔原也沒指望他能教出什麽新意來,在紅樓中,賈代儒唯一可取之處,就是對後輩管教嚴厲。


    族裏讓他來掌管義學,或許取的就是這一點。


    除此之外,賈代儒連個舉人的功名都沒考中,當了一輩子的老童生,平日裏也是八病九痛的,沒什麽精力教學,就連掌管學堂,也多由其孫賈瑞代勞。


    不過賈薔沒想到,他沒指望賈代儒,賈代儒卻“指望”上了他……


    “賈薔……”


    顫巍巍的嚴肅聲音自前傳來,賈薔雖納罕,卻仍站起身來,應了聲:“先生。”


    賈代儒看著他顫巍道:“族長說你有誌於學,傳話讓我好生管教。老夫問你,你入學也近十年了,讀書讀到哪裏了?”


    賈薔一邊在心裏揣測賈珍之用意,一邊答道:“迴先生,學生粗讀完四書。”


    賈代儒聞言,哼了聲,他雖年老體衰,對於教學之事有草草敷衍之心,但學舍內有無讀書好苗子,哪些是真正讀書的,哪些則是虛掩眼目混日子,他心裏還是有數的。


    賈薔這類紈絝浮子,也敢大言不慚說讀完《四書》?


    不止賈代儒,便是學堂內其餘數十學員也大都目露譏笑,賈寶玉失望的暗自搖頭歎息……


    賈代儒“唔”了聲,不置可否的問道:“既然讀完了四書,那我且問你……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麽?”


    賈薔未作思考,便清聲答曰:“楫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賈代儒白眉微微一揚,似乎有些詫異,道:“又該如何注解?”


    賈薔聞言,略想了想,答道:“此言君子恭遜不與人爭,惟於射而後有爭。然其爭也,雍容揖遜乃如此,則其爭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爭矣。”


    賈代儒與舍內寥寥幾個聽懂之人聞言紛紛側目,盡管這隻是四書集注上的標準答案,但賈薔能如此條理清晰通順的背誦出來,還是出乎他們的意料。


    頓了頓,賈代儒再度開口問道:“大學中有言,意誠而心正。而何為意誠?何為心正?”


    賈薔這次也沒多做思考,因為《大學》經一章,傳十篇,加起來不過五千字,前身縱然於求學一道毫無興趣,卻也畢竟讀了十年書經,或許背不住,但有印象。今賈薔取其記憶,卻是很難出什麽差錯。


    他聲音清正持穩,答曰:“所謂誠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所謂正心,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當作心。’”


    賈代儒聞言,沉默了稍許,顯然賈薔的表現出乎了他的預料,手中的戒尺竟沒了用武之地……


    或許他仍想提問些,可身體精力實在不濟,隻能作罷。


    見此,課堂內諸多賈族子弟或是賈家姻親子弟們,無不目光詭異的看著賈薔。


    先是這位浪蕩紈絝公子脫去了綾羅華服換上了尋常士子寒服,已讓眾人大吃一驚。


    又將詆毀他的茗煙暴打到滿頭是血,幾乎打死,讓大家驚畏莫名。


    誰知當下居然還變成了好學的好學生了?!


    這世道是怎麽了……


    然而賈薔卻未理會許多,待賈瑞攙扶著賈代儒離去後,他站起身,拿了一本《孟子》,也隨之離了學堂。


    賈薔身形剛消失在門外,學堂內便炸開了鍋。


    因許多人見賈薔與薛蟠一道前來,因此便圍到薛蟠身邊打探消息。


    一喚金榮者,麵帶諂笑道:“薛大爺,這賈薔到底是怎個迴事?看起來怎像是撞客了?”


    又二人名喚香憐、玉愛者也圍了過來,聲音嬌啼,道:“薛爺,今兒可真奇了,賈薔怎成這般模樣了?”


    薛蟠是個愛熱鬧的,見這場麵他哈哈大笑著將香憐並玉愛一起摟在懷裏,各香了口後大剌剌道:“薔哥兒今年快十六了,我跟他說,是爺們兒就要自立門戶,光靠別個活著不算好樣的!像大爺我,十二三起就開始支撐我薛家的門戶了,在金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哪個不誇我一聲薛門好兒郎?他就算跟我比不了,也該長進些。這不,總算他還是個懂事聽話的,如今果然從寧府裏搬了出來用心進學了。糯子可教,真是糯子可教!”


    聽他這般說,學堂內的學子們頃刻間散了一大半。


    胡扯你娘的蛋,孺子可教都不會,還在這裏吹大氣!


    不過這些人也多隻敢心裏腹誹兩句,他們縱然姓賈,也惹不起這個呆霸王。


    唯有寶玉笑道:“偏你愛亂說,又說不準。那是孺子可教,怎成了糯子可教了?”


    薛蟠大覺掃興,沒趣的哼哼道:“管他是孺還是糯,有甚鳥相幹。對了寶玉,前兒我遇到馮紫英了,他說要在錦香院請咱們一迴東道,讓我邀你一遭。你去不去?”


    寶玉連連搖頭道:“老爺才發話讓我多讀幾日書,哪敢亂逛……”又問道:“薔哥兒到底是怎麽迴事?我瞧他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薛蟠嘿了聲,然後瞪著寶玉笑道:“你莫以為我老薛真是呆傻,我就不信你沒聽說什麽,猜不出幾分名堂!嘿!你們東府那位,還真是……嘖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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