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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野尚文這個少年十分厭惡我。


    他小三的時候和我同班,認識了我;三個月後,他對我的厭惡程度便更勝於從前最討厭的營養午餐菜肴——難吃得要死的白蘿卜絲。這是本人在相識第三個月的營養午餐時間當麵對我說的,絕對錯不了。聽了這番話以後,我打從心底沮喪:「我最討厭的食物居然跟這個討厭鬼一樣?」這種深沉的悲哀朝我席卷而來。換句話說,我也十分厭惡今野,雖然還比不上拋棄我的父親,但是今野獲得的仇恨值足以讓他穩坐第二名。


    從那時候以來,今野有事沒事就找我的碴,而我也一再應戰。我的小三、小四迴憶,全都是和今野的戰鬥。升上小五以後,我們分到不同班,又在國二時重逢,打了一架——或該說是我單方麵痛毆他——之後整整一年都沒說過話,升上國三後再次說拜拜。我和今野都得以遠離比白蘿卜絲更加厭惡的對象,真是可喜可賀、皆大歡喜。


    ——隻可惜沒能如此圓滿收場。


    正確說來,我倒是很圓滿,獲得了完全不必想起今野的美好世界,不過今野可就不一樣。整整一年被可恨的我占得上風、無力反抗的狀況令他抑鬱不已,所以分班以後還是常常說我的壞話。


    暑假的返校日。


    當值打掃的今野和同樣當值的朋友們一起在放學後的教室裏胡扯,主題是色情,就是什麽東西的觸感和奶子很像、哪個av女優的哪部作品最適合用來打手槍之類的猥褻話題。不過,今野在這時候提起一段赤裸裸的插曲:別班有個學生的媽媽是妓女,自己的表哥曾經嫖過她。不認識我的今野朋友們大吃一驚,紛紛追問:「是真的嗎?」


    「真的,聽說她的屄鬆垮垮的。」


    「嘔!妓女果然都這樣。」


    「畢竟是每天瘋狂幹炮的女人嘛。媽媽是妓女,根本沒救了。」


    「一班的誰啊?」


    「下次看到他,我再跟你說。那個就是鬆垮屄生出來的兒子——」


    啪!


    一條濕抹布橫空飛去,正中今野的臉。當然,抹布不會自己飛出去,是有人扔過去的。是和今野同班,一樣當值打掃的加藤。


    「隻敢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遜斃了。也不想想自己被浩人打到哭出來。」


    可恥的過去被重新提起,今野怒發衝冠,揪住加藤的襯衫衣襟怒目相視。加藤迴瞪著他,又奉送一句:


    「我說的是事實啊。」


    今野握緊拳頭,「尚文!」又在朋友的唿喚下迴過神來。隨即,他想到一個好主意。


    「我有話要跟你說,打掃完以後跟我來。」


    那一天,今野要跟表哥見麵。


    今野的想法很單純。讓當事人直接跟這家夥說,這樣就可以看到這家夥聽了赤裸裸的描述以後發狂的模樣,如此而已。誰要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跟著你亂跑啊?要是沒發狂,就隻是把氣氛弄得很詭異而已吧?諸如此類,這是個吐槽點多不勝數的點子,但是對於今野而言,卻是諾貝爾獎等級的好主意。為了防止加藤逃走,他還特別叮嚀一句:


    「你可別逃跑。」


    事後聽加藤說起這件事,我是這麽說的:「你幹嘛不逃啊?」我沒說錯吧?也不知道有什麽陷阱等著自己,敵人邀約就乖乖跟去,是傻瓜才會做的事。


    聞言,加藤垂頭喪氣,意誌消沉地喃喃說道:「可是,不能逃跑啊。」「為什麽不能逃跑?」「一般人不會逃跑吧?」「一般人都會逃跑吧?」「才不是咧!」「為什麽?」「呃,因為——」


    ——他侮辱我的朋友耶。


    「知道了。」


    真的是個傻瓜。


    ●


    第二學期以後,公主時常臥病在床。


    起先公主說是因為「天氣太熱」,可是一直沒有複元的跡象,後來才老實跟我說是因為「月亮供給的魔力變少」。我好意提議:「那我們這陣子別來打擾你吧?」反而被公主罵一頓:「主子正虛弱,護衛怎麽可以離開?」她說她巴不得我們每天都來,因此我們便恭敬不如從命,真的每天都在病房裏開讀書會。


    畢竟已經是國三的第二學期,整個學校都充滿大考的色彩。雖然我沒看過大考的色彩,不過大概就像黏在柏油路上好幾年的口香糖顏色吧,至少班上同學都是這種臉色,我也時常感到焦慮,神經緊繃。


    所以,孫在加藤缺席的讀書會上提起之前,我都沒發現加藤這陣子怪怪的。


    「那小子一直都怪怪的吧?」


    圭吾毫不客氣地說道。我暗想:「你有資格說別人嗎?」可是我同樣沒資格說別人,所以沒有說出口。孫把自動鉛筆放到桌上,歎了口氣。


    「我說的不是那種怪,是真的怪怪的。」


    「比方說?」


    「上課和下課時間都在發呆,開讀書會時也是這樣。別的不說,他讀書會常常中途離開或缺席吧?就像今天這樣。」


    「這麽一提,今天他為什麽沒來?」


    「不知道,他隻說『有事不去』。」


    「哦。」


    圭吾拄著臉頰,似乎沒當一迴事。穿著病人服躺在沙發上的公主插嘴說道:


    「會不會是交了女朋友?」


    常常發呆,缺席朋友間的聚會。原來如此,很有可能。不過——


    「那小子如果交到女朋友,一定會說出來吧?」


    「對啊。跟某人不一樣,一定會到處炫耀。」


    圭吾瞥了孫一眼,孫一派泰然自若地說道:「嗯,是啊。」真沒意思。


    「其實我也有同樣想法,所以問過他:『你交了女朋友嗎?』」


    「他怎麽說?」


    「他說:『不,不是啦……』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加藤表現出這種態度,真的讓我很擔心。」


    聽了這番認真的訴說,原本不當一迴事的圭吾也變得神色凝重。這時候輪到團長出場了——我沾沾自喜地如此暗想,刻意用開朗的語氣說道:


    「加藤不說,我們想破腦袋也沒用。」


    「可是——」


    「你交了女朋友,還不是瞞著大家?現在卻要逼加藤說,太沒道理了吧。」


    孫啞口無言。能夠讓伶牙俐齒的孫閉上嘴巴,真是爽快,因此我更加得意忘形。


    「如果真的遇上困難,那小子一定會向我們求救,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現在就相信他吧。」


    圭吾也表示讚同:「哎,是啊。」公主默默躺在沙發上,孫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繼續用功。而我自以為說了什麽至理名言,一麵得意洋洋地哼著歌,一麵打開參考書。


    我犯了兩個錯誤。


    第一個錯誤是輕忽孫的看法。孫和加藤同班,對加藤的觀察比我入微許多,如果孫覺得怪怪的,那就是真的怪怪的。


    另一個錯誤則是——


    我完全搞錯「朋友」的意思。


    ●


    十月下旬。


    改完的期中考考卷一一發迴來,結果還不賴。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考得也不錯,這次更好了。從前我覺得「為了學校的評價一喜一憂的人是白癡」,現在心情卻好極了,說起來也挺自我中心的。


    不久後,最後的數學考卷發還了,成績同樣很好。拿去向大家炫耀吧——我如此暗想,興衝衝地等待迴家前的班會課結束。不過,班會課一結束,保阪便一直線走向我的座位,害我的好心情瞬間變差。


    「七瀨,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時間嗎?」


    不可以,請你識相一點。如果你堅持要這麽做,請付錢。


    「是。」


    「不好意思。拿著書包跟我來吧。」


    我依言拿起書包,和保阪一起邁開腳步,離開教室,走下樓梯,進入職員室。保阪並不是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向職員室角落的小麵談室。他打算對我說教多久啊?我頓時感到疲憊無力,然而,站在麵談室門前的保阪卻采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動。


    「打擾了。」


    他敲了敲門以後才打開門,換句話說,裏頭有人。我滿心狐疑地走進麵談室,隻見一個教師和兩個學生隔著白色長方形桌子對坐。教師是位長發女老師,她是孫和加藤所在的四班導師。學生則是——圭吾和孫。


    「我把人帶來了。」


    「謝謝。」


    保阪在四班導師的身旁坐下來,我則是坐在孫隔壁的空位上。瞪著空中、一臉不快的圭吾,和縮著背部、垂頭喪氣的孫。我還來不及思考究竟發生什麽事,保阪便開口說道:


    「七瀨,你和四班的加藤很要好吧?」


    「對。」


    「加藤昨


    天在書店偷東西,被輔導了,今天在家反省。問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他怎麽也不肯說。你知道是怎麽迴事嗎?」


    偷東西,輔導,在家反省。


    我忘了眼前有老師在,險些大叫:「啥!」如果是圭吾,我還沒那麽意外。雖然失禮,不過不意外就是不意外。可是,加藤耶!這就像是一出隻有可愛女孩的動畫裏,突然出現戀屍癖連續殺人魔一樣突兀。


    「……這是真的嗎?」


    「嗯。看你的樣子,是不知道了。」


    保阪一臉遺憾地喃喃說道。我轉向圭吾和孫,但他們兩個都沒有看我。我從立領製服的口袋裏拿出手機,詢問保阪:


    「呃,請問我現在可以聯絡他嗎?或許他肯跟我說什麽——」


    「沒用的。」


    孫冰冷的聲音打斷了我。


    「聯絡手段八成全被斷絕了。line沒有反應,電話和郵件也被封鎖。我和圭吾都是這樣,你可以試試看。」


    ——怎麽可能?


    我從聯絡人中叫出加藤的電話號碼,撥打電話。我期待的是熟悉的稚氣高音,但是傳入耳中的卻是無情的機械合成語音。


    『您撥的電話沒有迴應……』


    我掛斷電話,默默對凝視我的孫和圭吾搖了搖頭。四班的班導大大地垂下肩膀,保阪說了聲「這樣啊」,微微地點頭。我們和老師說好有任何新消息會通知他們,之後便一起離開麵談室。


    好一陣子我們都默默無語,直到走出校舍以後,孫才喃喃說了句「過來一下」,帶著我們來到學校旁邊的公園。我們聚集在葉子已經由綠變黃的「啥物樹」前,這時圭吾終於說了句有意義的話。


    「現在該怎麽辦?」


    用學生鞋鞋尖敲打大地的圭吾顯然很焦慮。每個人感到不安時的反應各不相同,圭吾是焦慮型,手撫著下巴垂下頭來的孫是思考型,而我則是腦袋一片空白型。


    「總之,多收集一點情報吧。」


    「要怎麽收集啊?那小子把我們封鎖了。」


    「他偷東西的書店或是警察,這些地方應該會有情報。」


    「問這些人有什麽意義?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在想?」


    「別光是否定別人,你也提出自己的意見來啊!」


    「啊?」


    圭吾和孫爭論時,我獨自左思右想,可是完全想不出任何主意。我需要幫助、需要指引。說來窩囊,我現在幾乎快迷失自我了。


    ——對了。


    「抱歉。」我拿出手機,對兩人說道:「我打個電話。」


    圭吾和孫停止爭論,我毫不遲疑地聯絡公主。『喂?』溫暖的聲音讓我稍微冷靜下來。


    「抱歉,突然打電話給你,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可以啊。怎麽了?』


    「我要跟你說加藤的事。」


    『加藤同學的事?』


    「你冷靜聽我說。他好像因為偷東西被輔導,現在在家反省。」


    偷東西,輔導,在家反省——剛才聽保阪說時覺得「騙人的吧?」的話語,現在由我自己說出口,還是忍不住暗想:「騙人的吧?」


    「我隻知道這麽多,也是剛才和圭吾、孫一起聽老師說才知道的。加藤把我們全都封鎖了,所以我無法向他本人確認。我們現在在討論該怎麽辦。」


    話語零零落落,就像打地鼠一樣,片段地浮現又消失。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真的完全不知道。我還是不相信他會偷東西,可是他偷東西被輔導是事實,我跳脫不出這一點,所以——」


    『去找他吧。』


    堅定的聲音,緊接著是劇烈的咳嗽聲透過電波傳入耳中。


    「不要緊吧?」


    『不要緊。』


    簡短的對話過後,公主又繼續說道:


    『你知道加藤同學住哪裏嗎?』


    「嗯。」


    『那現在就去找他吧。我征得外出許可以後也會立刻過去。』


    「可是,他就是不想見我們,才封鎖——」


    『就算加藤同學不想見我們,我還是想見他。浩人,難道你不想嗎?』


    ——我當然想。我真想給三秒鍾前的自己一棒。


    「我想見他。」


    『對吧?那就說定了。』


    雖然隔著電話她看不見,我還是大大地點了頭。接著,我們又說了些話以後,我才掛斷電話,轉向圭吾和孫。孫和圭吾開口問道:


    「她也要來?」


    「嗯。」


    「那我們要去吧?」


    「對。」


    兩人麵露賊笑,我也同樣迴以笑容。隻要見了麵,一定有辦法。包含公主在內,我們全都是這麽想。我們是朋友,是輝夜姬騎士團,是可以對彼此完全敞開心房的好夥伴——我如此認定。


    但是,現實哪有這麽單純?


    ●


    我們隻去加藤家玩過一次。理由是「不對勁」。


    雖然是獨棟平房,寬敞又漂亮,遊戲主機應有盡有,條件完美至極,但就是覺得不對勁。尤其端出來的點心是年輪蛋糕切片加整壺的大吉嶺紅茶,還有養的室內犬是「比熊犬」這種名字活像是會分身射出冰塊的犬種,更讓我有這種感覺。順道一提,狗狗的名字叫「馬爾」,因為它是馬爾濟斯係列的狗。為什麽在加藤出生時沒有采用這種簡約的命名風格呢?過去的錯誤令人不勝唏噓。


    加藤的媽媽二話不說,就讓四個人大舉來訪的我們進到屋內。她是個身材苗條的美麗媽媽,可是現在麵容憔悴,感覺起來不像是削瘦,而是消瘦。聽她的說法,加藤一直窩在房間裏,怎麽唿喚也不肯出來。加藤的媽媽一直是在加藤的名字上加個小字來叫他,我暗想:「他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肯出來吧?」但是沒說出口。


    聽完加藤媽媽的說法以後,我們前往位於二樓的加藤房間。途中我們遇見加藤的哥哥,他低頭拜托我們:「我弟就麻煩你們了。」比加藤大兩歲,長得很帥,目測身高超過一百八,名字是秀一。我似乎明白這個哥哥無法親近加藤的理由。


    我們四個人並排在房門前,首先由我敲門:「加藤,我們來了。」沒有迴應。接著是孫和公主開口拜托。「加藤,把門打開好嗎?」「加藤同學,拜托。」同樣沒有迴應。圭吾挺起胸膛,昂然上前。


    「交給我吧。」


    圭吾大大地吸一口氣,以讓人不禁懷疑門會不會在加藤打開之前就壞掉的猛烈力道敲門,並發出隔兩戶人家也聽得見的怒吼聲。


    「不希望屌往右歪所以打手槍的時候都是左右手交互打的加藤同學在嗎~~~~」


    ——原來如此,確實交給他比較好。


    「明明連女朋友也沒有卻宣稱c罩杯以下的都不算女人的加藤同學在嗎~~~~吃營養午餐的時候說『穿圍裙的女生讓人很想玷汙』的加藤同學在嗎~~~~喜歡去光碟出租店隻看av封麵就迴家想象內容打手槍的加藤同學在嗎~~~~淩辱係的~~~~」


    門開了。


    圭吾對哭喪著臉的加藤說了聲:「嗨。」加藤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喃喃說道:「……別鬧了。」接著便走迴房裏,並沒有關上門,應該是叫我們進去的意思。我們毫不客氣地走進房間。


    房間很髒,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衣物和漫畫,桌上放著組到一半的塑膠模型,椅背上披著短版大衣,電視機前的遊戲主機周圍是堆積如山的遊戲光碟空盒。而加藤自己也很髒,身上運動服皺巴巴的,頭發亂七八糟,皮膚幹燥,更嚴重的是,眼神死氣沉沉,沒有半點光芒。


    「好。」圭吾一屁股往床鋪坐下。「發生什麽事?」


    加藤沒有迴答,推開散亂的漫畫,在地板上坐下來。我和公主坐在加藤前方,孫則是坐在圭吾身邊。床上兩個人,正麵兩個人,暴露在四人份的視線下約一分鍾以後,加藤終於開口說話。


    「沒事啊。」


    「少騙人了,你怎麽可能沒事就偷東西?」


    「我是『盜賊』耶。」


    「那又怎樣?」


    加藤縮起身子,圭吾則是往前探出身子。


    「我看過很多沒理由就偷東西的人,我敢斷言你不是這種人。你自己也知道吧?」


    加藤垂下頭來。就像是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孫接著柔聲說道:


    「加藤,我們隻是想幫你的忙而已。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什麽事?」


    在孫不著痕跡的引導下,發生過某件事成了確定事項。這是讓對方吐實的話術。我也跟著幫腔:


    「一直以來,你也幫過我們不少忙吧?」


    加藤矮小的背影微微地動了一下。


    「幫我打開頂樓和體育倉


    庫的門鎖,替圭吾扒走流氓老爸的皮夾,為了孫特地跑到靖國神社來。這次換我們幫你了,拜托,告訴我們吧。」


    我把手放到加藤的肩膀上,爽朗地說道:


    「我們是朋友吧?」


    我心想,成了。


    critical hit,爆擊,正中要害。總之,我以為自己施展了決定性的一擊。你為了朋友而戰,所以接下來輪到我們這些朋友為你而戰。我深信這是既感人又合情合理、無可挑剔的事態發展。


    正因為團長是這副德行,加藤才會什麽都不肯跟我們說。


    「閉嘴。」


    加藤拍掉我放在他肩上的手。


    他隻是輕輕拍掉,並沒有用上多大力氣,可是對於我而言,衝擊卻大得像是被用金屬球棒毆打。加藤銳利地瞪著無法動彈的我。


    「什麽朋友?我從來不覺得你們是對等的朋友。你們也一樣吧,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


    我完全聽不懂加藤在說什麽。我們的確會取笑他的名字和身高,可是無論是我、圭吾或孫,都有許多自己無力解決的問題,有許多長處和短處。我一直認為這些長短優劣加總之後的我們是對等的,也一直以為加藤知道我們都是這麽想,所以我們才會在一起。


    「我就是討厭這樣,才會去偷東西。你們都覺得我是光靠自己什麽也做不到的小嘍囉吧?其實我也很行,我就是想證明這一點。」


    我覺得這是謊言,可是從平坦的喉嚨拚命擠出話語的加藤看起來不像在撒謊。話是假的,但心是真的——這是他給我的感覺。


    「別的不說,輝夜姬騎士團是什麽鬼東西啊?」


    加藤的嘴角浮現醜陋的嘲笑。


    「什麽月亮公主,什麽返月性症候群,中二病也要有個限度吧。我們再過半年就是高中生,再不成熟點就糟糕了。要逃避現實到什麽時——」


    加藤停住了。


    宛若按下影片停止鍵一般愣在原地的加藤注視著我的身旁。我循著視線望去,同樣愣住了。隻見公主蹲在地上,虛弱又急促地喘著氣。


    「喂!」圭吾叫道。孫詢問公主:「不要緊吧?」而我也輕撫她的背部。加藤一陣茫然,一副不敢相信眼前發生什麽事的模樣。


    公主撐起身子,用手捂著胸口,對加藤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沒事。」


    如湧泉般不斷冒出的汗水,蒼白得誇張的膚色,斷斷續續的話語。


    「不是,加藤同學,的錯。」


    公主的身體活像斷了線的懸絲木偶般軟倒下來,我連忙仰抱住失去意識的她——好輕,一點也不像是有生命。


    孫打電話給醫院,圭吾聲聲唿喚著公主,而我轉向仍未按下播放鍵的加藤。


    「加藤。」


    播放鍵被按下了。加藤站起來,喃喃說道:


    「我——」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跑出房間。「加藤!」圭吾的叫聲被加藤跑下樓梯、衝出玄關的聲音蓋過,我們幾乎沒聽見。


    2


    加藤失蹤了。


    警方發布了失蹤協尋,也交代我們「如果和他聯絡上了立刻通知警方」,可是一直找不到他。警方研判他應該是躲在某人家中,我們也同意這個看法。加藤不可能自己去偷東西,是不是同夥我不知道,總之一定有其他人參與。


    從加藤家被救護車送往醫院的公主醒來以後,交付我們一個任務:搜索「盜賊」加藤。我們跑遍上野尋找線索,甚至還去加藤扒竊的書店盯梢,可是全都徒勞無功。大家一味自責,卻無力解決,狀況惡劣到了極點。


    加藤失蹤後的第二個星期五,那一天大家說好暫時休息,沒去找加藤。可是就算休息,我也沒有其他想做的事。幹脆自己去找加藤好了——放學後,我一麵如此暗想,一麵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此時,背後突然有道聲音傳來。


    「七瀨。」


    我迴過頭,隻見保阪帶著僵硬的笑容朝我走來。


    「有什麽事嗎?」


    「你最近狀況如何?書念得還順利嗎?」


    「普普通通。」


    「普普通通啊?那就好。別因為期中考考得好就鬆懈啊。」


    結結巴巴,活像不知該怎麽跟青春期兒子交流的父親。我沒有實際經驗,純屬想象就是了。


    「還有,關於四班的加藤。」


    進入正題了。保阪的視線微微地從我身上移開。


    「我知道你擔心朋友,但要是因為一直掛念他而導致成績退步,等他迴來以後,他會有罪惡感的。你完全沒有錯,照常生活就好。」


    「您的意思是要我忘了他,專心準備考試嗎?」


    我的口吻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帶刺。


    「是要我考慮他沒迴來的可能性,現在就做好割舍他的準備嗎?擔心別人對自己、對老師、對學校都沒有好處,所以現在該把考上好學校放在第一順位,是這個意思嗎?」


    「七瀨。」


    保阪加強了語氣,用教師的眼神正麵看著我。


    「我沒這麽說吧?」


    沒錯,他沒這麽說,我隻是想找個人發泄而已。


    「……對不起。」


    我乖乖地低頭道歉,背向保阪,逃也似地快步離去。彎過轉角,走下樓梯,保阪的話語在腦中重複播放。


    ——你完全沒有錯。


    真的是這樣嗎?


    ●


    離開學校以後,我沒去尋找加藤,而是直接迴家,換上充當居家服的運動服,開始用功。可是,不久前的思緒清明仿佛是幻覺一般,我完全念不下書。再這樣下去我會落榜——我像是事不關己似地如此暗想。


    我使用手機的擴音功能,在房裏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歌曲。另一個浩人的歌聲實在很不可思議,沮喪的時候聽起來很哀傷,高興的時候聽起來卻是強而有力。現在當然是前者。〈鐵錘〉、〈電光石火〉和〈哇~哇~〉明明都不是哀傷的歌曲,如今聽在耳裏卻教人心酸。


    門鈴響了。房外的媽媽去應門,我則是繼續聽音樂。不過,不一會兒媽媽走進房裏,我隻好關掉音樂。


    「什麽事?」


    「浩浩,有客人找你。」


    「誰?」


    「二年級的時候不是有個孩子跟你打架嗎?就是他。」


    今野尚文。


    我足足花了三秒才想起他的全名。我和我的天敵,同時是輝夜姬騎士團創立的大功臣今野,自那場架以來已經一年多沒說過話了,現在他找我有什麽事?


    「他說有事要跟你說,你去看看吧。」


    「知道了,我現在過去。」


    我離開房間,走向玄關,穿上涼鞋開了門。表情活像棄犬般可憐兮兮的今野出現於我的眼前。


    「……嗨。」


    今野舉起一隻手。瞬間,一股強烈的怒火襲向我。我和這家夥果然是上輩子就結了仇,搞不好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幹嘛?」


    劉海還故意抓高,跟你那下垂的眼睛和眉毛完全不搭好嗎?我很想挑毛病,但硬是忍住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


    「到底是什麽事?」


    「你有一個叫做加藤的朋友吧?他現在在我表哥那裏。」


    ——啊?


    等等,這家夥剛才說什麽?加藤?他說了加藤嗎?


    「他不是因為偷東西被輔導嗎?那是我表哥命令他做的。我表哥一直把他當玩具。」


    今野的表哥——我想起來了,就是今野說嫖過媽媽的那個人。


    「雖然是我造成的,可是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麽嚴重。現在已經發布失蹤協尋了吧?欸,你想個辦法啦,我搞不定這件事。」


    今野懇求我。我尚未理出頭緒,也還搞不清楚狀況,但隻有一件事很清楚。


    就是可以找到加藤。


    「喂。」


    我逼近今野,懷著絕不放過這個機會的心,斷然說道:


    「進來說吧。」


    ●


    兩個小時後,我帶著今野前往公主的病房。


    我叫今野正座於地板上,把在我家說過的話重新對沙發上的圭吾、孫及公主再說一遍。今野和加藤吵架,安排表哥與加藤見麵,表哥描述嫖我媽的經過,加藤抓狂了想揍表哥,反而被表哥痛扁一頓,之後就成為表哥的玩具,並在表哥和他的狐群狗黨逼迫下做了許多壞事。


    話說完了,病房裏彌漫著緊繃的氣氛。孫盤起手臂詢問今野:


    「你說的這些話,有證據可以證明嗎?」


    今野窺探我的臉色。你不會自己動腦判斷啊?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我火大。


    「把那個拿出來給大家看。」


    我下了指示。今野將自己的手機


    放到桌上,開啟擴音功能,播放影片。


    裸體正座的加藤占據了整個畫麵。


    我的瞳孔張開,原本該輸送熱量至全身的心髒,如今輸送的卻是冰冷的血液。就連第二次觀看的我都是如此,頭一次觀看的大家想必更嚴重,或許不該讓公主看的。


    畫麵外有道沙啞的嗓音喊:『開始。』加藤說出了年齡、學校和自己從來不說也不讓別人說的全名。『太小聲了。』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加藤這次改用近乎吼叫的音量複述剛才的台詞。他那瘦小的大腿上散布著許多黑色斑點,是用煙頭燒過的痕跡。


    『你的名字真的很好笑耶!』


    畫麵外的聲音顯得樂不可支。


    『重複說你的名字,直到我喊停為止。』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五次——


    咚!


    圭吾捶了桌麵一拳,下一瞬間,他跳過桌子撲向今野。今野發出尖叫試圖逃走,但是圭吾快了一步,拎住後領將今野拉倒,並用力往他朝上的臉旁數公分處踩下去。十五層樓高的醫療大樓仿佛微微地晃動了。


    「你要感謝我沒往你那張臉踩下去。」


    圭吾咂了下舌頭,恨恨地撂下這句話以後,迴到沙發上。今野戰戰兢兢地起身,將手機收起來。孫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桌麵,喃喃說道:


    「他可以跟我們說啊。」


    這種心情我懂,我也這麽想。不過——


    「他要怎麽開口跟平時瞧不起他的人說他被人欺負成這樣?」


    「是加藤在逞強吧?我們哪有瞧不起——」


    「你敢說沒有嗎?」


    我打斷孫,滔滔不絕地說道:


    「你真的敢說我們平時沒有瞧不起他?我們常說他矮,說他聲音很尖,說他沒長陰毛,偶爾甚至還會拿他的名字來取笑他。你敢說這樣的我們沒有瞧不起他嗎?」


    孫沒有迴答,隻是落寞地看著我。我的雙肘拄著桌子,額頭放在交握的手上。


    「有誰敢說事情變成這樣不是我們的錯?」


    「我敢說。」


    我抬起臉來,視線與麵帶微笑的公主對上了。那是充滿自信的微笑,讓人知道她並不是在說安慰話。公主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閉上眼睛。


    「你們的這個地方很堅強。」


    這個地方——她指的應該不是心髒,而是心靈之類的。


    「我想,應該是因為你們吃了不少苦吧,所以你們跑得很快,不斷往前進。我看著你們,覺得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又好焦慮。我討厭跟不上你們的自己。」


    我們的速度,公主的速度——加藤的速度。


    「不過,這種時候,有加藤同學在我身邊,笑著對我說:『他們跑得太快了。』讓我有種得救的感覺。我猜加藤同學其實也想跟大家一起跑,用可以甩開一切的速度奔跑。他覺得這樣最帥,所以做不到的自己——很遜。」


    公主的聲調下降了。很遜——她知道對我們而言,這句話有多麽沉重。


    「大家沒有瞧不起加藤同學,瞧不起加藤同學的,是加藤同學自己。我知道,因為我和他一樣,跟不上大家的速度。雖然跟不上的理由和他不太一樣就是了。」


    公主打住話頭,開始咳嗽起來。最近,公主隻要話說得久一點就會咳嗽。就算不願意,也看得出她和加藤不同的「跟不上的理由」是什麽。


    「欸,」圭吾朝著桌子探出身子。「是誰的錯現在不重要,我們快去救加藤吧。」


    完全不看氣氛的正論冒出來了,不過,他說得對。


    「是啊。」孫站起來,發號施令。「這就出發吧。今野,把地點告訴我們。」


    「現在就要去?」


    「有什麽問題嗎?」


    「去了以後要怎麽做?」


    「邊走邊想就行了。」


    「已經傍晚了,明天再去比較好吧?」


    「你很囉嗦耶!反正帶我們去就對了啦!小心我宰了你!」


    圭吾戳了戳今野的頭,今野畏怯地點了點頭說:「……知道了。」剛才被攻擊的恐懼,應該已經烙印在他的心底。活該。


    「浩人。」


    公主唿喚我。她的臉頰上浮現酒窩,開朗地笑道:


    「我在這裏等你們,事情解決了以後聯絡我。」


    ——別拋下我一個人。


    我確實聽見她這般心聲,因此大大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我背向公主,離開病房,包含今野在內,四人一起搭上電梯。我看著不斷變化的樓層顯示燈陷入思索。我們的速度想必甩掉了許多事物,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停下腳步。


    3


    今野的表哥瀧澤高誌是獨自住在高田馬場的大學生,住的是我家那種破爛公寓完全不能比的氣派大廈,聽說父母是有錢人。


    「光看他拿父母的錢住在這種地方,我就很想宰了他。」


    圭吾說出這番駭人的話語,把今野嚇壞了。


    根據今野的說法,加藤並沒有被關起來,隻要他想逃還是可以逃走,可是不知何故,他沒有逃跑,而瀧澤和狐群狗黨的惡行越演越烈,今野認為再這樣下去會鑄下大錯,才跑來向我求救。我說:「你放加藤逃走不就行了?」今野迴答:「要是我這麽做,就換我倒楣。」我聽了滿肚子火,很想痛扁他一頓,不過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救迴加藤,所以我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們賦予今野「把加藤帶出來」的任務,送他進瀧澤的套房。等加藤出來以後,先好言勸說,帶他迴家,之後的事之後再考慮——這就是我們的作戰計劃。街燈含蓄地照耀著尚早的夜晚,我們三人坐在離大廈公用玄關有段距離的護欄上,等待加藤出來。


    「要是那些狐群狗黨也一起出來該怎麽辦?」


    孫從旁詢問搖晃雙腳的圭吾。


    「如果打起來,你打得贏多少人?」


    「不曉得。我帶了武器來,應該沒問題。」


    「武器?」


    「對,就是這個。」


    圭吾摸索白色防風外套的口袋,拿出火藥槍。那是和我一起闖進「月之旅人」的聚會時用的那把火藥槍。


    「準備得真周到。」


    「浩人叫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會大幹一場。你沒帶家夥嗎?」


    「沒帶什麽特別的東西——」


    孫突然打住話頭。我和圭吾循著他的視線望去,隻見兩名少年從大廈走出來,一個是今野,另一個是——


    「加藤!」


    我大聲唿喚加藤。加藤察覺走上前的我們,驚訝地瞪大眼睛。他的服裝和失蹤時一樣是運動服,頭發亂七八糟、皮膚幹燥這兩點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左眼有一大片瘀青。


    「你沒事吧?」


    孫撫摸瘀青,加藤困惑地點頭。「啊,嗯。」圭吾敲了加藤的後腦一下。


    「我們找你找了很久耶,害我們花這麽多功夫。」


    加藤摸了摸被敲的地方,依序望著圭吾、孫和我,表情猶如誤闖夢世界,囈語般地喃喃說道:


    「……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今野來向我們搬救兵,我們是來救你的。」


    我用拇指指著縮成一團的今野。加藤的眼睛出現生氣,從夢中迴到現實。


    「迴去吧,你爸媽和哥哥也都很擔心。詳情迴去再說。」


    我用右手握住加藤的左手。他的手很冰冷,我險些放開了,又立刻重新握好,並拉著他的手,打算盡早離開現場。


    加藤狠狠地甩開我的手。


    被甩開的手又麻又痛。加藤眯起圓眼瞪著我。他的眼神就像是挨父母罵而鬧脾氣的小學生一樣毫無魄力,但是已足以停下我們的腳步。


    「不要多管閑事。」


    聽到這句冷冰冰的話語,我才察覺。沒錯,我們去加藤家時也是這樣。無論是我們或加藤,都和那時候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我打算自己解決。你們果然都瞧不起我,覺得我一個人什麽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結局——當然也不會改變。


    「我已經不想跟你們在一起了。」


    加藤握住雙手,大聲叫道:


    「你們懂不懂啊!」


    加藤轉過身,拔腿就跑。圭吾和當時一樣大叫:「加藤!」而加藤也和當時一樣沒有停下腳步,以猛烈的速度融入黑夜裏,消失無蹤。


    ●


    「結果又迴到起點!」


    圭吾踢了護欄一腳。砰!金屬震動聲響起。如果隻是迴到起點倒還好,但這次加藤真的無處可去,最壞的情況下搞不好會自尋短見。


    「浩人!快追!」


    「……已經太遲了。」


    「總比在這裏發呆好吧!」


    「別擔心,


    不用追。」


    我循著冷靜的聲音迴頭一看,隻見孫正在滑手機。我本來想說「這種時候你還在幹什麽」,又想起這種時候幹這種事的他往往是最可靠的,便閉上嘴巴。不久,孫滿意地說了聲「好」,朝我和圭吾遞出手機。


    那是這一帶的地圖,上頭有個緩緩移動的藍點。莫非是——


    「這是加藤?」


    「對。我把防盜用的gps定位器從錢包拆下來,塞進加藤的運動服口袋裏。算是追蹤魔法。」


    「你一開始就料到加藤會逃走?」


    「怎麽可能?我隻是覺得他的樣子怪怪的,為了安全起見才這麽做。」


    「那你怎麽不直接阻止他逃走?」


    「抱歉,事情發生得太快。」


    「別說了,快走吧!」


    圭吾催促。此時,旁觀的今野插嘴說:


    「……欸。」


    「啊?」


    「我該怎麽辦?」


    「不知道!去死啦!」


    今野縮起肩膀。「你先留在這裏好了?」孫留下完全沒有助益的建議後,便一麵看著手機一麵邁開腳步。我和圭吾也隨後跟上,今野並沒有追過來。


    加藤在附近的私立大學旁邊的公園停住了,我們不再邊看手機邊前進,而是拔足疾奔。我們隨即抵達公園,這會兒則是停止奔跑,消除腳步聲。必須在被加藤發現前找到他,我們小心翼翼地在公園裏緩步前進。


    加藤垂頭喪氣地坐在暗處的長椅上。


    我們交頭接耳地開作戰會議,決定了方針。首先分散開來,堵住加藤的逃脫路線,接著由我接近加藤,和他說話。別嚇著他,不帶敵意,保持開朗的口吻。


    「加藤。」


    加藤察覺我,緩緩地抬起頭來。確認他沒有逃走的意思以後,孫和圭吾也現身。我們三人隔著一段距離,與眼神空洞的加藤麵對麵。


    「你——」


    我往前踏出一步,這才發現加藤垂在兩腿之間的雙手捧著某樣東西。那是——


    「……為什麽拿著菜刀?」


    「剛才買的。我要用這個殺了那些折磨我的人。」


    殺人——加藤斷然說出這個強烈的字眼。圭吾用勸諫的語氣對他說:


    「算了吧,你不適合做這種事。」


    「囉嗦!不是適不適合的問題,是我必須這麽做!」


    加藤揮舞菜刀站了起來。見我們忍不住往後退,他露出滿意的笑容,把手臂水平打直,用菜刀刀尖指著圭吾。


    「圭吾,你和你爸打了一架,對吧?」


    見加藤突然提起舊事,圭吾狐疑地皺起眉頭。


    「你爸把你打得鼻青臉腫,那時候我真的覺得你爸好狠,怎麽會有人對親生兒子做這種事?被那種人養大,家庭環境太不正常了。」


    「……你是要跟我吵架嗎?」


    「你有發現我其實很向往這種家庭環境嗎?」


    圭吾睜大眼睛。加藤露出冷笑,這迴把菜刀指向我。


    「不隻圭吾,浩人和孫也一樣,我一直很崇拜你們。沒有爸爸的妓女之子、在日本出生長大的中國人,我一直覺得你們很帥。我明明知道你們因為這樣的背景吃了多少苦,我卻完全不在乎你們的痛苦,隻覺得這樣的設定很帥、很羨慕你們。我就是這種人!」


    加藤大叫。我想起公主的話語。瞧不起加藤的不是我們,而是加藤自己。


    「分一點擔子給我扛吧。」


    加藤用散發朦朧光芒的刀尖指著我,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我受夠了隻當個名字很怪、很好笑的人,我也要帥氣的設定。殺人以後進少年輔育院,超帥的吧?」


    「一點也不帥。」


    我立刻迴答,挺起胸膛,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們看起來很帥,是因為我們真的很帥,你少天真了。」


    菜刀的刀尖微微下垂,又立刻抬起來。


    「……閉嘴。」


    加藤蹬地而起。


    「閉嘴~~~~~~~~~」


    加藤用雙手將菜刀架在腰間,如子彈般朝我直衝而來。我一動也不動,杵在原地看著他。不能逃,我必須相信他、接受他。這是為了讓我們能夠繼續保有本色。


    加藤的確和我、圭吾或孫不一樣。


    我、圭吾和孫都有和人吵架後,雖然錯的不是自己卻被老師要求道歉的經驗,都有朋友因為父母交代「不可以和那個孩子玩」而離去的經驗,可是加藤沒有。人並不是生而平等,我們已經不是不懂這個道理的年紀。


    即使如此,那又怎樣?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擁有絕對相同的事物。


    「浩人!」


    孫叫道。菜刀的刀尖觸及我的衣服,我有種接觸部位燒焦的錯覺。說得誇張點,就像是彼此靈魂交融那麽熾熱。


    加藤把雙臂往內縮。


    菜刀縮迴去,小小的腦袋撞上我的胸膛。加藤倚在我身上,把臉埋在我的胸口,微微地搖頭。


    「為什麽?」細若蚊蚋的聲音詢問:「你為什麽不閃開?」


    那還用問?因為我們都是國中生。


    「因為——」


    我把手放到加藤頭上,溫柔地迴答:


    「你不可能做出拿刀捅我這麽遜的事啊。」


    菜刀從加藤的手中滑落,加藤抓著我發出低嗚聲。我一麵撫摸抽泣的加藤背部,一麵抬起頭來,凝視著高懸於秋天夜空中那輪接近滿月的月亮。


    ●


    我們和止住眼淚的加藤一起爬上攀爬架。


    這麽做沒有理由,勉強要舉出一個,就是長椅坐不下四個人。不過說穿了,應該隻是因為我們想爬到高處。笨蛋、煙霧和國中生都喜歡高處。


    我們坐在攀爬架頂端,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告訴加藤。加藤完全低估自己引發的事態嚴重性,聽到警方發布失蹤協尋時大吃一驚地問:「真的假的?」


    圭吾傻眼地說:


    「我倒想問你,為什麽你不覺得會發布失蹤協尋?」


    「因為圭吾以前也離家出走兩個月過啊……」


    「你家跟我家的反應怎麽可能一樣?笨蛋。」


    加藤縮起下巴。我聽著開始找借口的加藤和不容許他找借口的圭吾爭論,仰望因為攀爬架而變得更近的夜空。鼓膜內側突然傳來另一個浩人的歌聲,我也跟著哼了起來。見狀,孫問道:


    「the blue hearts?」


    「嗯。」


    「什麽歌?」


    「〈夜晚的盜賊團〉。」


    「好酷的歌名。」


    「不過曲風很柔和。那是一首描寫朋友的歌,一起開車兜風,一起喝啤酒。我們拿到駕照以後,也這麽做吧。」


    「那是酒駕耶。」


    「司機加藤不準喝,所以沒問題。」


    「為什麽!別鬧了!」


    加藤立刻吐槽。我笑了,加藤也抹了抹鼻子,露出孩子氣的笑容。然而,終於萌生的祥和氛圍卻被圭吾粉碎。


    「對了,加藤,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你是出來跑腿的吧?還要迴去嗎?」


    加藤的表情倏地黯淡下來。就不能委婉一點嗎?真是的。


    「老實說,我手機快被打爆了……」


    「我想也是。哎,沒差啦,不用理他,迴家吧。」


    「這樣好嗎?」


    是孫。


    在三人的凝視下,孫難得慌了手腳、支支吾吾。那大概真的是未經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的話語,隻見孫一麵揀選言詞一麵說道:


    「我隻是覺得就這麽迴去,心裏不太舒服。也不是說會怎麽樣,就是一路挨打,有點不甘心……」


    「我懂。」


    我盤起手臂,大大地點了點頭。我懂,懂到不能再懂的地步。


    「你說得沒錯。就算你沒說,我也會說。」


    我豎起右手的三根手指,湊到加藤眼前。


    「你現在有三條路。」


    我彎下食指以外的手指,代表「1」的意思。


    「一,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什麽事都不做,除非對方還不肯罷休。如果對方罷休,事情就結束了。這是最省事的方法。」


    豎起中指,代表「2」的意思。


    「二,去向警方報案。光是那個瘀青就足以成立傷害罪,其他應該也還有可以告他的地方。這是最妥當的方法。」


    豎起無名指,代表「3」的意思。


    「三,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報仇。方法之後再想,能不能成功不得而知。不過,這是最好玩的方法。」


    最後,我把拇指和小指也一並張開,將手放到加藤的肩膀上。之前,這隻手被他甩開了——我一麵迴想過去,一麵笑道:


    「要怎麽辦?」


    加藤用右手撫摸下巴,垂下臉來。他在思考,不過大概不是在思考該選哪一個。答案已經決定,尚未決定的是—


    —如何迴答。


    「我決定了。」


    加藤抬起頭來,朝我舉起豎起一根手指的右手。


    「我要選最帥的那個方案。」


    ——答得好。


    我豎起張開的手掌,轉向加藤,加藤和我擊掌,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下一瞬間,失去平衡的加藤哇哇大叫,摔下攀爬架,圭吾見狀捧腹大笑。「遜斃了。」


    4


    作戰會議先從詢問加藤想怎麽做開始。


    加藤詢問:「做什麽都可以嗎?」我迴答:「做什麽都可以。」加藤又問:「不具體也可以嗎?」孫迴答:「不具體也可以。」加藤接著再問:「不用考慮可行性嗎?」圭吾說:「你再囉哩囉嗦的,我就把你推下去。」並把手放到加藤肩膀上,加藤連忙進入正題。


    「你們知道主犯是今野的表哥吧?」


    「嗯。」


    「我想要一對一正麵打倒他。」


    沉默。


    三人將視線從加藤身上移開。不可能吧——這句話不用說出口,也可以從我們的態度得知。見狀,加藤戰戰兢兢地繼續說道:


    「果然有困難嗎?」


    我和圭吾麵麵相覷地露出苦笑。來這裏之前,今野給我們看過瀧澤的照片——五人以上的幫派係舞團裏,約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機會有這種團員的金發平頭男。圭吾說他「大概打得贏」。連圭吾都隻是「大概」,加藤如何,不言而喻。


    「若是要製造一對一的狀況,應該辦得到。」


    孫用手指將眼鏡往上推,平靜地說道:


    「我想,今野的表哥瀧澤,應該也沒打算把事情鬧得這麽大。他大概和今野一樣,不知道該怎麽收場,正在傷腦筋。」


    「你怎麽知道?」


    「我本來以為他是一無所有的小混混,誰知道他居然住在那麽氣派的大廈裏。鬧出了國中生失蹤案,對他應該很不利吧?」


    「對喔,原來如此。」


    「所以如果我們說『隻要你答應一對一對決,這件事可以就這麽算了』,他應該會答應。畢竟這句話的意思等於『不答應對決,我們就去報案』。不過……」


    孫側眼看著加藤。我明白你想說什麽,非常明白。


    「你是想說我贏不了,所以還是沒意義,對吧?」


    「嗯,哎,是啊。」


    「打架我是贏不了,不過比別的或許可以贏吧?」


    「比如說?」


    「……撲克牌之類的。」


    「比撲克牌贏了,你會滿足嗎?」


    「……不會。」


    加藤垂下頭來。圭吾插嘴說道:「不然玩uno?」加藤大聲說道:「意思還不是一樣!」確實很困難。要一對一,加藤有勝算,贏了可以讓他一吐怨氣,最重要的是要夠帥氣才行。撲克牌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裏,太遜了。單論這一點,就沒有付諸行動的價值。


    「我來找找看有沒有什麽好點子。」


    圭吾從防風外套的口袋裏拿出手機。我的腦海一隅突然想起什麽。這麽一提,圭吾的防風外套裏——


    ——就是這個。


    「圭吾。」


    我唿喚滑手機的圭吾。圭吾迴過頭來,我對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手槍的形狀。


    「把這個拿出來。」


    ●


    約一小時後,我們迴到瀧澤居住的大廈。


    今野從大廈出來迎接我們。他一直像隻棄犬一樣哭喪著臉,現在則像是一度被收養又再次被丟棄的狗。仔細一看,他的眼睛有點紅腫。我們用加藤的手機向瀧澤說出一切,想必今野是因為和我們互通聲氣的事曝光而被教訓一頓。


    「嗨,抱歉,搞成這樣。」


    今野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著我,但他發現圭吾在瞪他,又變迴棄犬般的眼神。他微微地吐了口氣,一臉疲憊地抱怨:


    「我還是很討厭你。」


    是嗎?我已經沒那麽討厭你了。就算被你討厭也無所謂,因為我擁有讓我不在乎這種小事的好夥伴。我甚至很感謝你讓我察覺這一點。


    我們跟著今野進入大廈,穿過公用玄關,前往電梯間,等待上樓的電梯。我發現加藤十分緊張,替他揉了揉聳起的肩膀說:「放輕鬆。」


    「……你說得倒簡單。」


    「那我告訴你一個好情報。耳朵借一下。」


    我把臉湊近加藤的耳邊,將拜訪公主的病房前在家裏獲得的情報告訴他。聞言,加藤大吃一驚,高聲問道:「真的假的?」


    「真的。現在覺得怕成這樣很蠢了吧?」


    「的確……是嗎?原來如此。」


    電梯到了,大家都進去,並在瀧澤的套房所在的樓層下了電梯,走過鋪著褐色地毯的走廊,來到一扇金色門把的門前。


    今野按下電鈴,一個頭發帶有紅色挑染的男人隨即現身開門,又默默地迴去。今野踏入屋內,我們也隨後跟上。玄關的鞋櫃上有個籃子,裏頭放著好幾把顏色鮮豔的飛鏢,不知何故,我一看就火大。


    走進客廳,米黃色地墊上擺著一張玻璃桌,桌子另一側的沙發上坐著三個男人。從我的方向來看,右邊是剛才開門的紅色挑染頭,左邊是初次見麵的雷鬼頭,至於中間則是——


    「你就是瀧澤?」


    我決定強勢一點。瀧澤咂了下舌頭。


    「你知道要做什麽吧?」


    「隻要跟那個矮子比輸贏就行了吧?」


    「對。如果你不願意,拍個跪地磕頭的影片也可以。」


    「少胡說,小心我宰了你。」


    瀧澤的聲音充滿威嚇,並非沒魄力,隻是和之前對峙過的流氓老大根本不能比,簡直是大人與小孩。


    「要做什麽快點說,快點了結。」


    「嗯,知道了。」


    我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火藥槍和六發火藥彈,扔到玻璃桌上。槍撞上厚厚的玻璃,發出冷硬的鏗鏘聲。


    「俄羅斯輪盤。」


    瀧澤工整的眉毛微微挑動一下。


    「六發子彈裏有五發是用過的空包彈,隻有一發沒用過。把六發子彈全裝進手槍,槍口對著耳朵,你和加藤交互扣下扳機。如果中了沒用過的子彈,鼓膜大概會破裂吧。」


    瀧澤撫著下巴,陷入思索。沒想到他居然沒有一口答應,還挺聰明的。


    「子彈由誰來裝?」


    「今野。」


    「我?」


    「除了你以外,沒有適合的人選吧?」


    我冷淡地對大為動搖的今野說道。瀧澤默默地瞪著火藥槍,過一分鍾後,才緩緩地轉向今野開口。


    「尚文。」


    「咦?」


    「你要是跟這些家夥串通,我真的會宰了你。」


    今野打直腰杆。談判成立,我對今野說「裝子彈吧」,走迴原位。加藤則是走上前去,隔著桌子與瀧澤麵對麵坐下來。


    「喂。」


    「啊?」


    「你最好趁現在查查看哪間耳鼻喉科有開放急診。要是你變成重聽,我晚上會睡不好。」


    「……你別得意忘形,矮子。」


    瀧澤的上半身往前傾。加藤有些畏怯地咬住嘴唇,但身體並未往後縮。這樣就夠了。加藤勇敢地對抗瀧澤,完全看不出先前曾經被當成玩具玩弄。


    今野把火藥槍遞給我。我確認看不出哪顆是沒用過的子彈之後,把槍放到桌上,用手壓住,對加藤和瀧澤說:


    「我一放手就開始,想先上的人就先拿槍,了解嗎?」


    「嗯。」


    「了解。」


    「好,那就——開始!」


    瀧澤朝桌上伸出右手,幾乎和我的手離開槍是同時,速度很快,我當時還是呈身體半蹲、右手浮在半空中的姿勢。瀧澤用右手抓起手槍抵著右耳,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


    喀嚓。


    是空包彈。瀧澤把槍扔到桌上,嘲笑發愣的加藤。


    「你怕了?」


    加藤的身子大大一震——不妙,氣勢被壓過了。


    「你沒有幹架被人打破鼓膜的經驗,對吧?」


    「……那又怎麽樣?」


    「別畏畏縮縮的,快開槍。」


    「囉嗦,用不著你說我也會做。」


    僵硬的語調顯示出動搖。加藤用槍抵住右耳,閉上眼睛,緩緩地扣下扳機。


    喀嚓。


    空包彈。加藤鬆一口氣,把槍放到桌上。白癡,幹嘛露出那麽明顯的安心表情。我還來不及吐槽,瀧澤便迅速拿起手槍,和開第一槍時一樣開了第三槍。喀嚓,空包彈。


    「差不多了。」


    瀧澤把槍放迴桌上。加藤等了整整三十秒以上,才拿起槍來,用手指扣著扳機,槍口抵住耳朵。他舉起的手臂微微顫抖,讓我有股強烈的不安。


    「你以為這遊戲是靠運氣嗎?」


    瀧澤說道,加藤的手指停住了。


    「不是。這種遊戲


    會贏的人就是會贏。主動開槍的人贏,畏畏縮縮地被迫開槍的人輸。」


    別聽他的,快開槍——我在心中叫道。然而,加藤沒有行動,終於讓瀧澤說出最糟的一句話。


    「快開槍。」


    和第二槍時一樣,將「主動開槍」化為「被迫開槍」的話語。加藤用力閉起眼睛,帶著怕鬼的小孩般的表情,窩囊地扣下扳機。


    喀嚓。


    加藤垂下雙臂,低下頭。瀧澤的視線投注在加藤持槍的右手上。槍一離手,就立刻搶過來——他的眼神帶有這股意誌,活像盯上獵物的肉食猛獸。


    不過,加藤並未放開手槍。


    瀧澤焦躁地用手指敲擊玻璃桌。叩叩、叩叩,宛若穿著木靴的小矮人在跳舞似的輕快節奏響徹客廳。


    加藤抬起頭來,小矮人的舞蹈停止了。在一片寂靜中,加藤舉起持槍的右手,將槍拿到臉旁邊,用槍口抵住耳朵。


    「欸。」


    加藤開口,是清晰堅定、已然恢複平靜的聲音。


    「我在電影裏看過,俄羅斯輪盤……」


    他的食指扣住扳機,指尖彎起。


    「一個人要連開幾槍都可以吧?」


    手槍的旋轉式彈匣轉動了。


    ●


    喀嚓。


    裁判宣布贏家的聲音確實傳入我的耳中。加藤站起來,把槍扔到玻璃桌上,並對啞然凝視著火藥槍的瀧澤投以冷淡的視線與話語。


    「輪到你了,我會好好看著,快開槍吧。」


    瀧澤轉動臉龐,看了看左邊的紅色挑染頭,看了看右邊的雷鬼頭,接著又望向一旁的今野。他眉頭緊蹙,低聲唿喚:「尚文。」


    「和他沒關係。」


    加藤打斷瀧澤,指著今野說道:


    「他和我沒串通,讓我贏的……」伸長的手指這迴指向瀧澤。「是你。」


    「啊?」瀧澤發出威嚇聲,但是加藤不為所動。高下立判。


    「你不是說過嗎?主動開槍的人贏,被迫開槍的人輸。第五發子彈不管是不是空包彈,都會決定勝負,既然如此,隻要我開槍,勝負就是由我來決定。我會想要主動求勝,不是等著勝利從天而降,都是因為你。多虧你,我才會開那一槍。」


    加藤放下手臂,雙手扠腰,豪邁地說道:


    「謝謝你讓我贏。」


    ——好帥。


    這下子沒得挑剔了,加藤獲得最棒的勝利。隻不過——


    「喂!」雷鬼頭站起來。「這樣我不服氣。」


    ——我想也是。手槍裏隻剩下一發實彈,他不可能乖乖開槍。


    「你們根本沒說過可不可以連開兩槍吧?」


    雷鬼頭逼近加藤,紅色挑染頭和瀧澤也一樣走上前去。我們立刻往加藤靠攏,製造出四對三互瞪的構圖。


    「不然這樣如何?」


    孫用掌心向上的右手示意瀧澤等人,打破這個僵局。


    「你們有三個人,自己挑一個來開槍吧。」


    瀧澤等人麵麵相覷,一瞬間,空氣產生裂痕。如果他們就此開始起內哄,倒也挺有趣的,不過這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事前討論過了,要是演變成這種局麵,就要設法製造機會。


    圭吾猶如一陣疾風,衝上前去。


    他鑽進雷鬼頭懷裏,一拳打向心窩,並趁著雷鬼頭嘔出胃液時踢向側腹,雷鬼頭隨即不省人事。紅色挑染頭大概是想罵「王八蛋」,可是說出口的隻有「王」,和雷鬼頭一樣,被圭吾一拳一腳給打趴,兩人化作兩個呻吟的肉塊收工了。圭吾甩了甩手,孫對他說道:


    「他們什麽事都還沒做,這樣不會太狠了嗎?」


    「沒被打就不能打人是法律的規矩,不是打架的規矩。再說……」


    圭吾用猛獸般的銳利眼神瞪著瀧澤。


    「他們也不是什麽事都還沒做。」


    瀧澤往後退,加藤進逼,站到瀧澤麵前,說出剛才我在電梯前告知的情報。


    「嗨!」那是媽媽跟我說的壓箱秘密。「聽說你是真性包莖?」


    瀧澤的臉上浮現動搖。加藤沒有放過這一瞬間,握緊拳頭打向瀧澤的下巴。要打就打下巴,因為威力會直貫腦門——這是圭吾的建議。


    瀧澤的身體搖搖晃晃,砰一聲倒下來。這下子真的是完全勝利了。加藤朝著我們露出靦腆的笑容。


    「迴去吧。」


    「嗯。」我點了點頭。我們四個人一起離開套房,踏上歸途。搭電梯下樓時,加藤的肩膀微微地顫抖,不過我裝作沒看到。


    ●


    我們抵達禦徒町站時,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我在車站前和孫、過了昭和路時和加藤、經過學校旁的公園時和圭吾一一道別,不久,我住的公寓映入眼簾。就在我鬆懈下來的瞬間,公寓前的電線杆後方出現一個眼熟的少年,我忍不住皺起眉頭。


    「……嗨。」


    今野向我打招唿,我沒好氣地應一句:「幹嘛?」今野扭扭捏捏地抬眼望著我,看起來真惡心。


    「你怎麽沒跟你表哥在一起?」


    「我哪待得下去啊!都是因為你們——」


    今野打住話頭,垂下臉來,喃喃地繼續說道:


    「不是,是因為我自己,都是我的錯,所以我才來道歉。對不起。」


    今野深深地低下頭,溫順的態度令我困惑不已。這小子怎麽迴事?吃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嗎?莫名其妙。


    「你搞錯道歉的對象了吧?」


    「我去學校的時候再跟他道歉。」


    「那你先去找他啊,幹嘛來找我?」


    「向他道歉和向你道歉是兩迴事吧?該怎麽說呢……我想好好跟你道歉,不光是為了今天的事。」


    認識今野至今的迴憶在腦海中流動,說來驚人,沒半點好的迴憶。我們根本沒有可以重修舊好的交情,他向我道歉毫無意義。今野之所以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是為了——


    「不然這麽辦吧。」


    ——是啊,你也是國中生。我明白,你也不想當遜咖吧?


    「我的答複交給加藤決定。加藤原諒你的話,我就原諒你;加藤不原諒的話,我也不原諒。」


    「不,我是要向你——」


    「受害最深的是加藤,所以我叫你先去向加藤道歉。可是你道完歉以後又來找我很麻煩吧?所以一次解決就行了。這就是我的答複。」


    我背向今野,朝公寓走了幾步以後,又停下腳步,迴過身來揮了揮手說:


    「拜拜。」


    今野的表情活像看到狗食的狗,倏地開朗起來。我竊笑著走上公寓的樓梯。媽媽休假,玄關大門沒有上鎖,我打開門說聲「我迴來了」,屋裏隨即傳來迴應:「你迴來啦。」


    我穿過客廳,走進自己的房間,沒開燈就躺到床上。蒼白的月光像小偷一樣從床邊的小窗入侵,照耀我伸長的腳,見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而坐起身子。


    公主。


    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公主,隻響了三聲鈴聲就停了。我想快點告訴她加藤平安無事的消息,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她出聲。


    『喂?』


    硬質的男聲讓我的心情急速萎靡,月亮國王為什麽偏偏選在這時候冒出來?我壓抑著想咂舌頭的心情,月亮國王對我說道:


    『你是七瀨同學吧?』


    「對。呃,我想跟令嬡說話,可不可以請她來聽電話?」


    『不行。』


    ——混蛋。我還以為他差不多放鬆戒心了,真是個頑固老爹。


    「隻是講幾句話而已,不會太久。」


    『……哦,不是這個意思,是真的「不行」。』


    「咦?」


    『那孩子現在在icu。』


    「icu?」


    『說加護病房,你應該就懂了吧?』


    猛烈的衝擊從鼓膜直竄腦門。


    我迴想起最後一次見麵時的公主。她雖然笑著說等我聯絡,我卻聽到她「別拋下我一個人」的心聲,莫非就是預感到這件事?我胡思亂想,無法冷靜下來。


    『剛才病情惡化,送進加護病房。離開加護病房以後,應該會去無菌室病房吧。她暫時不能和任何人見麵說話,所以這陣子你們別來探病了。』


    「……知道了。」


    『謝謝。有新的狀況,我會再聯絡你。』


    對話結束,但是月亮國王沒有掛斷電話,我也無法掛斷電話。彼此默默無語,過了數十秒以後,一道帶著雜訊的聲音乘著電波傳入我的耳中。


    『對不起。』聲音虛軟無力。『替她祈禱吧。』


    電話掛斷了。


    我把手機放在床上,打開小窗探出上半身,一麵感受秋風,一麵扭頭仰望天空。


    覆蓋天空的黑幕上有個洞。我伸出右臂,張開手掌遮住那個洞,並一口氣彎起手指。夜


    空中的大洞——月亮,被我的手握扁了。


    決戰。


    這個字眼浮現於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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