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二夏天的國文課,老師叫我們寫「將來的夢想」。


    不是出路,而是夢想。今後,我們描繪的未來將會越來越現實,先考慮「可能」與「不可能」,最後隻選擇「可能」的未來。所以趁現在,或許是最後一次機會,寫下自己「真正的夢想」,這在很久以後的未來一定能夠成為我們的助力——老師是這麽說的。


    那是個平時就常灌我們心靈雞湯的年輕女老師,所以班上同學聽了,幾乎都露出「又來了」的苦笑,我也覺得她畫錯重點。打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一直活在網路發達的世界裏,隻要兩秒就可以知地道球另一側的天氣。「將來的夢想」這種模糊不清的玩意兒,打從小三以後就再也沒寫過了。隻要我們願意,連學校給你多少薪水都查得出來。


    我在發下來的紙片上寫下「超級巨星」。老師要我們「把紙折起來放進錢包或護身符裏」,但是課一上完,我立刻把紙片丟進教室的垃圾桶。夢想的殘骸散落在垃圾桶裏,讓我有些感傷。


    放學後,我們四人一如平時聚在孫的房裏閑聊,不知不覺間便開始討論自己寫了什麽「將來的夢想」。孫的「史蒂夫·賈伯斯」不怎麽有趣,但是加藤的「身高一八五」卻笑掉我的大牙。五公分這種零頭也在計較,幹脆寫個兩公尺嘛。我們狠狠取笑了加藤一頓,接著把話鋒轉向正在看漫畫的圭吾身上。


    「圭吾,你寫了什麽?」


    圭吾把漫畫拿到臉前,簡短地迴答我的問題:


    「高中生。」


    當時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


    ●


    「他的成績不差,不過……」


    空空蕩蕩的教室裏,保阪在「不過」兩字用了約五個重音記號的力道如此說道,瞥了我一眼。我把視線移到自己和保阪之間的桌子,望著角落的色情塗鴉,閃避他的視線。不過,坐在我隔壁的媽媽卻做出正中保阪下懷的反應。


    「不過?」


    「他好像不喜歡團體行動,我有點擔心他的協調性。他一直沒參加社團活動,或許也有影響。」


    「啊,去年的班導也提過這一點。對吧?浩浩。」


    是啊,去年也提過這一點,前年也提過這一點,小學的時候也提過這一點,包含家庭訪問在內的三方麵談每次都會提到這一點。別管這個了,現在別叫我「浩浩」,拜托。


    「這孩子就是愛耍帥,喜歡做與眾不同的事。」


    「哦……原來如此。」


    保阪陰險地歪起嘴唇,對我和媽媽露出了讓人想給他一拳的完美笑容。


    「無論如何,最好在開始忙著準備大考之前增進自己的社交性。多和班上同學交流,多交一些朋友。」


    ——明明是你叫我「慎選朋友」的耶。


    放在大腿上的手隔著製服長褲使勁捏自己的肉。我一麵聽保阪和媽媽說話,隨口敷衍偶爾飛來的問題,一麵沉浸於保阪被破門而入的恐怖分子用衝鋒槍打成絞肉的妄想中。就在妄想中的保阪成為漢堡材料的次數突破十次時,現實中的保阪說道:「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結束了升上國三以後的第一場三方麵談。


    走出教室,在外頭等候的豆花臉男生看見年輕過頭的媽媽,驚愕地瞪大眼睛,一旁看似母親的女人則嫉妒地眯起眼來。待兩人進入教室以後,媽媽敲了我的後腦一下。


    「幹嘛?」


    「你還問?麵對老師怎麽可以用那種態度?」


    「因為我很討厭他。」


    「為什麽?他是個好老師啊,很為你著想。」


    哪裏為我著想?我本來想這麽說,又打消了念頭。和進入母親模式的媽媽爭論隻會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而已,駁斥直銷推銷員還比較有意義一點。


    「對了,浩浩,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飲料?媽媽累了。」


    「對不起,我有事。」


    「找朋友?」


    「唔,應該說是……」


    我把手插入褲袋中,倚著走廊的窗戶,露出賊笑。


    「女朋友。」


    ●


    和媽媽道別以後,我前往上野一帶。我把耳機插在智慧型手機上,邊走邊聽從cd拷貝過來的the blue hearts歌曲。聽了〈一千把小提琴〉之後,我完全迷上這個樂團。爸爸,雖然我很討厭你,不過我們畢竟是父子啊。


    不久,我抵達公主住的大學醫院,在櫃台申請麵會,把訪客證別在立領製服的胸前口袋上,搭著電梯前往十樓。敲過門以後,我一打開病房房門,一道男童高音叫聲便傳入耳中。


    「啊,真的太強了!」


    加藤和公主坐在房內深處電視機前的懶骨頭上,握著遊戲機手把的加藤哭喪著臉,旁邊的公主則是麵露滿足的笑容。公主穿著洋裝,戴著假發,一身外出時的打扮。


    我把學生鞋換成拖鞋,走向深處。圭吾躺在l形沙發的一側上看漫畫,孫則是在另一側默默地玩平板電腦。你們是把這裏當成自己家嗎?這兩人明明都是難以親近的類型,融入環境的速度卻很快。我也有相似之處就是了。


    「浩人,公主超強的。」


    加藤指著電視。那是消方塊遊戲,消不完的那一方輸。以加藤的立場來看,勝負是零勝七敗。三天前,公主傳送「輝夜姬騎士團召集令 【對象】全員 【任務】和我一起打電動」的訊息時,加藤跩得跟什麽似的,還說「我是超級玩家」、「真的很強喔」、「不用我讓你嗎」,結果卻是這樣,遜斃了。


    「所以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也很強。」


    「你雖然說過,可是這個遊戲我單手讓浩人都能贏耶。」


    「原來浩人這麽弱啊。」


    「我不擅長玩消方塊。」


    我不甘心被說弱,插嘴說道。公主用手抵著後方,上半身往後仰,望著背後的我。洋裝與身體緊密貼合,隆起的胸部清晰地浮現。


    「……為什麽是外出模式?」


    「召集騎士團的公主穿著睡衣坐在王座上,有點不成體統。三方麵談怎麽樣?」


    「被訓了一頓,說我沒有協調性。」


    「浩人就是個性陰沉又有社交障礙的人啊。」


    我用腳掌踹了加藤的背部一腳。加藤叫了一聲:「哇!」滾到地板上。孫把視線從平板電腦上移開,對我說道:


    「不想被訓的話,就好好用功吧。隻要老師認為你對學校有好處,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太難了,有沒有更簡單的方法?」


    「最簡單的方法,那裏已經有個人在實踐了。」


    被孫指著的圭吾「唔?」了一聲,抬起頭來。仔細一看,孫和加藤穿的都是立領製服,隻有這家夥是穿便服——不去學校,就不會挨罵的道理。


    「圭吾,升上三年級以後,你去過學校幾次?」


    「零次。」


    答得真快。不必算,當然快了。


    「你多少也去一下吧。」


    「不要緊,反正是義務教育,不管做什麽都可以畢業。」


    「要是太蠢會考不上高中喔。」


    「我又不上高中。」


    沉默。


    我、加藤、孫,甚至連公主都沉默下來,隻有圭吾不為所動,若無其事地再次看起漫畫。廣受女性歡迎的少年漫畫,不知道是公主的,還是圭吾自己帶來的?不,這不重要。


    「不上高中是什麽意思?」


    加藤粗聲質問。圭吾闔上漫畫,重新在沙發上坐好,猶如睡覺時被人硬生生吵醒似地皺起眉頭。


    「還能是什麽意思?就是不上高中,要當流氓的意思。」


    「我沒聽你說過!」


    「因為我沒說過。有必要說嗎?」


    帶刺的話語刺進鼓膜。有必要說嗎?的確沒有。可是,我們之間是不講什麽必不必要的,不是嗎?


    「國中畢業以後,我就要去當我爸老大的小弟。他叫黑澤老大,很有名,這一帶的黑社會沒人不認識他。我去跟他打過招唿了,他的氣場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樣,是個狠角色。」


    我是頭一次看到圭吾讚美大人,但我不想看見這樣的他。我的心境猶如目睹搖滾巨星向製作人鞠躬哈腰。


    我不知道圭吾當了流氓以後要做什麽,就算問他,他應該也不會迴答,或者該說迴答不出來,不過,鐵定會變成靠著傷害別人來換取酬勞的人吧。


    我不喜歡「正義」這個字眼,因為感覺上就是一副高高在上、拿著尺衡量世界的樣子。不做正確的事就不能存活的世界吃屎去吧。


    可是——


    「這樣好嗎?」


    話語跳過大腦,直接衝口而出。


    「你覺得這樣好嗎?」


    圭吾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依然留有稚氣的圓眼。這小子個頭雖然高大,卻有張娃娃臉,其實根本不適合金發和耳環——我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件事。


    「有什麽不好?」


    圭吾掀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反正除了流氓以外,我將來也沒有其他想做的事。」


    將來的夢想。


    我想起一年前在教室裏看到的那些散落在垃圾桶裏的夢想殘骸。我也把殘骸扔進了垃圾桶裏,換句話說,我沒資格對圭吾說三道四。


    「……這樣啊。」


    我把視線從圭吾身上移開。圭吾不發一語,又躺了下來,打開漫畫書。孫開始玩平板電腦,公主和加藤繼續打電動,落單的我隻能無所事事地去上根本不想上的廁所。


    進入病房的廁所,我坐在馬桶上吐了一口氣。雖然很想把胸中的鬱悶也一並吐出來,卻像是用勺子舀遊泳池裏的水,吐也吐不盡。無事可做的我拿出手機,發現line收到一則新訊息。傳訊者是——


    公主。


    『輝夜姬騎士團緊急召集令:


    【對象】戰士、魔法師、盜賊。


    【任務】討論武鬥家轉職問題。』


    ●


    隔天放學後,我、孫和加藤三個人一起前往公主的醫院。


    我和公主、孫和加藤分別坐在l形沙發的兩側。公主宣布:「現在開始討論武鬥家圭吾的轉職問題。」並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加藤。


    「先從加藤同學開始,你隨便說點什麽。」


    「咦?」


    「說什麽都行,超過十秒還說不出來的話就要懲罰。」


    公主開始讀秒:「一,二……」加藤則是困惑不已:「咦?咦?」真是太蠻橫了。


    「七,八……」


    「等一下!呃……他要是轉職,會從武鬥家變成什麽?」


    真的一點也不重要,不過公主並未屏棄他的意見,而是順著說下去。


    「『無賴』?」


    「這不算職業吧?」


    「不然『黑道』?」


    「啊,這就像了。技能是威脅敵人,讓對方撤退。」


    「還有搶走敵人金錢的技能,武器是刀和槍。」


    討論越來越離題,我啼笑皆非地聽著,突然發現自己一早感受到的渾身僵硬已經消失無蹤——她是刻意這麽做的嗎?如果是,真不愧是王族,擅長掌控人心之術。


    「接下來換孫同學。需要我讀秒嗎?」


    「不用了,我已經想好要說什麽。」


    孫推了推眼鏡,開始說話。


    「昨天,我問過常來我家店裏的中國流氓。」


    好驚人的開場白。這小子就是會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所以才不容小覷。


    「聽說這一帶是黑道激戰區,連中國黑道都加入日本黑道的火拚,局勢一直很緊張。」


    「就像拉麵激戰區那樣?」


    「抱歉,加藤,你先閉嘴。還有,昨天圭吾提到的『黑澤老大』全名叫做『黑澤誠二郎』,聽說真的很有名,是在三強鼎立中巧妙地守住自己地位的老狐狸。他在禦徒町有事務所,地點我也問過了,聽了你們會大吃一驚,因為之前我們曾經路過那裏。」


    孫突然把視線移向一旁,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接下來要說的有點難以啟齒……那個中國流氓蔑稱黑澤誠二郎為『兔蛋』,這在中文裏的意思接近『死人妖』,好像是因為誠二郎有那方麵的嗜好。有風聲說他喜歡年輕男人,每天晚上都叫打雜小弟伺候他。」


    ……………………………………………………


    「……這不太妙吧?」


    加藤喃喃說道。這迴孫沒有製止他,因為確實不妙。


    「浩人,你有什麽看法嗎?」


    ——別鬧了,這球傳得太賤了吧?我才不接。


    「欸,」我望著孫和加藤。「國二的時候,國文老師曾經叫我們寫過『將來的夢想』,你們還記得嗎?」


    加藤「啊!」了一聲,孫也一臉懷念地點了點頭。「是有這件事。」


    「當時我們不是聊過自己寫了什麽嗎?我是『超級巨星』,孫是『史蒂夫·賈伯斯』,加藤是『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是——『高中生』。」


    一年前,國文老師說對了。我從來不曾認真考慮過「將來的夢想」,不過,不曾考慮和不能考慮是兩迴事。直到「出路」赤裸裸地擺在眼前,我才終於明白這個道理。


    「當時我以為他在搞笑,現在想想,或許不是。他是真的想當高中生,可是他覺得那就跟夢想一樣不切實際。在我們之中,隻有他認真地寫下『將來的夢想』。」


    想當太空人,想當總理大臣——就和這類夢想一樣,想當高中生。這樣的人就在我們身邊。


    「我想幫他實現夢想。」


    孫和加藤緊抿嘴唇。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做,不過我可以感覺得出大家有誌一同。


    「孫同學。」公主突然對孫說道:「你知道那個黑澤老大的事務所在哪裏吧?」


    「嗯,那個中國流氓還說『替我幹掉他』。」


    「是嗎?那就下周末行動。你們有別的行程嗎?」


    公主依序望向我們。行程倒是沒有,不過我是那種被問「這天有空嗎?」就會想反問「要幹嘛?」的人。


    「……你想做什麽?」


    其實還沒問我就已經猜到了,而公主十分幹脆地說出我的猜測。


    「嗆聲。」


    2


    星期六中午過後,我們在孫的帶路下前往事務所。


    路上隻有公主一個人說個不停。公主在外出前必須向主治醫師說明理由,征得許可。公主老實說「要去流氓事務所嗆聲」,主治醫師則是笑著迴答「那帶把手槍迴來給我當伴手禮」。看著公主邊卷弄假發邊喃喃說「要帶把手槍迴去」,我暗自下定決心,一旦公主開始胡說八道,一定要阻止她。


    我們抵達了黑澤誠二郎的事務所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樓。除了二樓有一間顯然很可疑的金融公司以外,建築物本身平凡無奇,從前我們也路過好幾次,當時沒有任何感覺。不過,現在不同,皮膚因為壓迫感而發麻,心境猶如闖入魔王城堡的勇者。


    「好,走吧。」


    公主往前踏出一步。白色女用襯衫反射午後的陽光,海軍藍色的傘裙像降落傘一樣飄然翻飛。


    我反射性地抓住公主的手臂。


    「等一下。」


    「什麽事?」


    「女生進去太危險了,我們去就好,你在這裏等。」


    「你會保護我吧?」


    公主對著瞪大眼睛的我露出愉悅的笑容。


    「就靠你了。」


    公主小跑步消失在大樓裏。孫在擦身而過時拍了拍我的背部說:「浩人,是你輸了。」並隨著公主而去,加藤也立即跟上,最後踏入大樓的是我。


    我們搭著粗製濫造的電梯上了事務所所在的四樓,在滿布塵埃的走廊上前進,來到最底端的那一戶。如果有掛招牌,自然一目了然,但想當然耳,並沒有招牌。我凝視著濁黑色的門,詢問孫:「真的是這裏?」


    「那個中國流氓是這麽跟我說的。」


    「哎,問問看就知道了。」


    公主就像在按自動販賣機的按鈕,極為幹脆地按下門鈴。在我為她的果決而目瞪口呆之際,一道斷斷續續的聲音隔著機械從對講機傳來。


    『什麽事?』


    「不好意思,請問這裏是黑澤誠二郎先生的事務所嗎?」


    『哪裏找?』


    「我是岡崎圭吾的朋友,想跟黑澤先生討論他的事,所以才上門拜訪。」


    十秒,二十秒——沒有迴音。加藤竊竊私語:


    「是不是該說得更詳細一點?」


    「沒問題。他沒有反問,代表他知道我在說什麽。一定是在裏頭商量。」


    「可是——」


    門微微地開了。


    穿著黑色運動服的年輕男人隔著門鏈現身。兩側削高的黑發,看起來活像路邊的高中生,一點流氓樣也沒有。這家夥該不會就是晚上也要伺候老大的打雜小弟吧?


    「你是那個國中小鬼的女朋友?」


    「不是,隻是朋友。」


    「岡崎大哥現在不在。」


    「隻要能跟黑澤先生說話就行了,握有決定權的應該是黑澤先生。」


    「決定權?還真嗆啊。」


    運動服男拿下門鏈,大大地打開門,讓我們入內。


    「進來吧。」


    通過第一道關卡了。公主低頭致謝,進入事務所。運動服男在一旁對著隨後跟上的我嘀咕:


    「居然讓女人打頭陣?」


    一股火立刻冒上來。


    ——冷靜,這裏是敵營,戰鬥能避則避。


    再說,這家夥說得也有理,至少門鈴該由我來按才對。


    我在玄關換上拖鞋,不著痕跡地站在公主前麵。短廊前頭有扇嵌了毛玻璃的門,門後應該就是事務所的客廳。


    待眾人都進入事務所之後,運動服男便關上玄關大門,走向底端。他的走路方式很特別,微微拖著右腳。這迴輪到我打頭陣,有多少人盡管放馬過來吧,我會把你們殺得片甲不留——我抱著這樣的決心握緊拳頭,隨著運動服男走進客廳。


    煙味。


    簡直像是因為禁煙而被趕出街頭的煙味全都逃到這裏了,層層疊疊的刺鼻臭味強烈地刺激鼻腔深處。我忍不住背過臉,發現有兩個男人在矮幾和皮沙發組成的談話區看著我們。削高的金發,和龍形刺青的光頭。有別於運動服男,他們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正派人士。


    「木崎,你真的要帶他們去?」


    金發男操著大舌頭口音詢問運動服男。運動服男指著底端的門說:「要問去問叔叔吧。」那是會客室嗎?該不會是隔音規格的拷問房吧?


    ——別怕,振作點,我可是團長啊。


    我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來到底端的門前,運動服男敲了敲門說聲「打擾了」才入內。魔王戰的氣息。我吞了口口水,毫無意義地大步跨入房內。


    環顧房間,中央是張長方形矮幾,長邊各擺了三張單人座皮沙發,桌上放著水晶煙灰缸,坐在最底端沙發上的西裝男子正在使用。往後梳的白發和覆蓋輪廓的白胡須連在一塊,活像白獅的鬃毛。那是個相貌剽悍的老年男性。


    這家夥就是——黑澤誠二郎。


    「人帶來了。」


    運動服男擺出立正姿勢。黑澤瞥了他一眼,在煙灰缸裏撚熄香煙。公主把雙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頭。


    「謝謝您讓我們進來,很抱歉突然來訪。」


    「不要緊,我不會跟國中小鬼頭計較。」


    沙啞的嗓音粗糙不平地留在耳裏,擾亂我的心思,令我坐立不安。


    「你們有話要說吧?坐下來吧。」


    「是,失禮了。」


    公主在黑澤前方的沙發坐下來。那個位子是我該坐的,可是我又晚了一步。無可奈何,我隻好在公主身旁坐下,孫則是坐在我旁邊。黑澤對側的沙發全坐滿了,加藤不知該如何是好,慌了手腳,最後才在黑澤那一側最靠近門口的沙發上坐下來。


    「我們要說的是——」


    「沒關係,是我起的頭,由我來說吧。」


    我打斷了開始說話的公主。黑澤用鑒定獵物般的肉食獸眼神看著我。


    「我們今天是為了讓朋友岡崎圭吾上高中而來的。」


    我吸了口氣,腦子裏開始播放the blue hearts的〈鬥士〉。


    「他說他國中畢業以後,要到黑澤先生的手下當流氓,可是他其實想上高中。我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麽理由而壓抑自己的心情,所以想先確認一下,並盡力消除理由。比方說,如果是黑澤先生勉強他當流氓的話——希望您能停手,就是這樣。」


    我一氣嗬成地說完這番話。黑澤從西裝胸袋中拿出新的香煙,用桌上的打火機點燃,吞雲吐霧,並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住點燃的香煙。


    「其實想上高中?」


    沙啞的嗓音變得更大聲,就像是要讓我們聽清楚似的。


    「不過他可是跪在地上磕頭求我從頭鍛煉他啊。」


    宛如被鐵錘毆打的衝擊從鼓膜擴散至全身。


    「他說他很崇拜爸爸,自己也想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流氓。看他的額頭都黏在地板上了,樣子還挺可愛的。」


    圭吾跪地磕頭——不要,我連想都不願去想。圭吾才不是那種會跪地磕頭的人,至少在我心目中不是。


    「好了。」黑澤用點燃的香煙指著我。「你剛才說誰『其實想上高中』?」


    熔岩般的紅褐色一點一滴地灼燒視網膜。懾於對方的氣勢,我開不了口。我必須奮戰,必須反駁——


    啪!


    輕物掉落的聲音傳來。我望向聲音的來源,隻見桌上擺著一個黑塊。一束帶有光澤的黑線——是假發。


    公主站起來,日光燈照耀著她外露的頭皮。


    「我是個明天不知道還能不能說話的人。」


    堅毅的聲音輕輕地搖晃嫋嫋上升的香煙煙霧。


    「所以我不喜歡看別人忍耐。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還沒吃完的零食被丟掉一樣,總覺得『好浪費』。如果忍耐可以換來什麽倒還好,隻有損失的忍耐看了隻會讓我難過。」


    公主挺直嬌小的身軀,正麵向黑澤叫陣。


    「看到逼別人忍耐的人,也會讓我有同樣的感覺。」


    黑澤仰望公主,不發一語地吐了口煙,大概是從來沒被國中女生當麵叫陣過吧,可以感覺得出他正為了如何應對而傷腦筋。


    公主戴上假發,坐了下來。黑澤在煙灰缸裏撚熄香煙,深深地坐進沙發裏,娓娓道來:


    「想讓那個小鬼當流氓的不是我,是他爸。」


    ——讓步了,一個國中小女生逼得黑道老大讓步。


    「他來向我跪地磕頭的時候,他爸也在一旁盯著他。並不是我想收他,你們來找我抗議,是找錯了人。」


    狀況漸漸明朗,而我們也找到突破口。


    「既然這樣,隻要他父親收迴請求,您就不會收他當小弟了嗎?」


    孫觸及核心。黑澤摸了摸胡子,喃喃說道「是啊」。結論似乎唿之欲出了。


    此時,年輕的粗暴男聲響徹房間。


    「你們是白癡啊?」


    眾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聲音的主人——運動服男身上。男人大步走向我,把手放在我坐著的沙發椅背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以後負責教那個國中小鬼的是我。」


    我瞪著運動服男。見狀,他不但沒有退縮,反而樂不可支地掀起嘴角。


    「我會好好調教他。你們在學校教室裏開開心心地上課的時候,他會在某間公寓裏學習騙人和討債的方法。隻要兩個月,和你們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才不會悠悠哉哉地跟你們鬼混。」


    ——閉嘴。


    「就像海水魚和淡水魚,住的世界本來就不同,別因為幼魚時期短暫相處過就會錯意。你們注定是這種結果。」


    閉嘴,閉嘴,閉嘴。


    我知道,這種事我們大家都知道。可是我們畢竟相處過,雖然隻有一年左右,但我們確實在一起,所以我們才特地跑到這個「不同的世界」來嗆聲。像你這種人,有什麽資格對我們說三道四?


    「吵死了。」我瞪著運動服男,恨恨地說道:「靠著吸老頭子的臭屌討飯吃的狗還敢叫那麽大聲。」


    運動服男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充滿嘲弄之色的笑容不見了,而且沒有出現任何表情替代。運動服男的視線活像機器人一樣冰冷,我忍不住縮起身子,而他用雙手抓住我的雙肩,用力一扯。


    我連人帶沙發往後倒下,後腦「咚」一聲撞上地板,火花在眼底飛濺,模糊的視野中映出布鞋鞋底。我扭動脖子避開運動服男的腳,試圖起身,卻被男人壓住,無法如願。


    運動服男舉起拳頭。我會被揍——如此暗想的同時,我已經挨揍了。塑膠碎裂的聲音在被毆的臉中央響起。唾液與鼻血四散的彼端,可以看見再度掄起拳頭的運動服男。我反射性地護住臉,可是這迴換成肚子挨揍,胃液從口中飛濺而出。


    「住手!」


    黑澤叫道,但運動服男沒有停手,一麵對我飽以老拳,一麵發出瘋狂的怪叫聲。


    「竟敢侮辱叔叔~~~~~~~!」


    ——我沒有。


    我沒有侮辱他,我侮辱的是你。我是說了臭屌兩個字,可是屌本來就是臭的。這家夥是怎麽搞的?莫名其妙。


    男人的拳頭嵌進我的心窩。爆擊。靈魂和嘔吐物一起脫離身體,意識逐漸遠去。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真的,不該說那些多餘……的……話……


    ●


    醒來以後,我發現自己躺在車子後座上。


    望著我的臉龐的公主鬆一口氣說:「太好了。」後頸感受到的體溫,讓我察覺自己正枕著她的膝蓋。肚子和臉一陣陣抽痛,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被打到昏倒的事。


    「……孫跟加藤呢?」


    「我叫他們先迴去了。我們正要去醫院。」


    「……醫院?」


    「對,就是我住的大學醫院,去治療你的傷勢。」


    「……我沒帶健保卡。」


    「我會替你全額付清,放心吧。」


    事務所客廳裏的那個光頭在駕駛座


    上說道。要替我全額付清?原來他們人還不錯嘛——我竟然忘了是被誰打成這樣子,還傻傻地這麽想,看來血液顯然沒有流到腦袋。


    車子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裏,我和公主拿了錢以後便下車。「結束以後來找我。」公主留下這句話,迴到自己的病房,而我則是走向掛號窗口。多虧這張一看就知道受了傷的臉,我不必被問東問西,就可以直接接受治療。


    治療完畢,鼻梁骨折,要一個月才能痊愈。被一堆紗布和固定鼻子用的固定器淹沒的臉孔,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慘不忍睹。該怎麽向媽媽解釋?我一麵煩惱一麵前往公主的病房,打開了門。


    戴著細長眼鏡、一副神經質樣的男人,正在換上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公主身旁瞪著我。


    現任月亮女王的伴侶,亦即月亮國王,也就是公主的父親。公主一麵把玩假發,一麵對月亮國王說道:


    「爸爸,浩人來了。」


    「來了又怎樣?我可是你爸爸。難道你想幹什麽爸爸在場會很為難的事嗎?」


    ——月亮國王用表情傳達了這番話,默默地離開公主身邊,走向病房門口,並在擦身而過的時候……


    「我女兒好像很中意你,不過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還沒承認你。要是你敢對她亂來,我絕不饒你。」


    ——他用表情對我傳達了這番話以後,才默默地離開病房。我吐了口氣,在床邊的圓椅上坐下來。


    「伯父在的話,先跟我說一聲嘛。」


    「爸爸總是說來就來。你跟他打好關係就好了啊。」


    「我也想,你可以跟伯父說『我很喜歡他,希望你跟他好好相處』嗎?」


    「我剛才說了,不過好像造成反效果。」


    你說了?難怪他敵意全開。


    「哎,我很感謝爸爸擔心我。」


    公主愛憐地看著房門。就是因為這種「擔心」,直到不久前,她都必須參加根本不想參加的新興宗教聚會,但她毫無怨懟之色。我很清楚,公主真的很愛父親,所以才願意做她最討厭的忍耐。


    圭吾呢?


    他也愛著父親,所以才忍耐嗎?


    「浩人。」


    公主向我招手。我走上前去,她伸出雙臂,溫柔地撫摸我微微發燙的臉龐,充滿歉意地輕喃:


    「對不起,很痛吧?」


    「不用道歉,是我自爆。」


    「可是,是我提議去嗆聲的。」


    「沒關係啦。其實該道歉的是我。」


    我垂下頭來,說出喪氣話。公主的手離開了我。


    「為什麽?」


    「我是騎士團長,卻保護不了你。你麵對流氓,一步也沒有退縮,我卻隻是在旁邊無所事事而已。這樣根本是隨從。」


    「那是因為有你們在啊。」


    我抬起臉來。隻見公主微微一笑,臉上浮現酒窩。


    「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們都會保護我——因為這麽想,我才不必忍耐,可以為所欲為。這不也是一種保護嗎?」


    公主再次朝著我的臉伸出手來,像剛才那樣撫摸。不過,這次和剛才不同,剛才撫摸的是傷口,這次撫摸的應該是我。


    心跳加速了。微微飄來的消毒藥水味帶給我一種強烈的悖德感。我也想摸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跟著感覺微微浮起來。


    此時,牛仔褲口袋裏傳來劇烈的震動。


    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是媽媽打來的電話。能不能看時機打啊?雖然就某種意義而言,她確實是看準了時機。


    「抱歉,有電話。」


    我接起電話。


    『浩浩,你現在在哪裏?』


    媽媽的聲音傳來。我本來想說「在女朋友這裏」,但一想到公主就在身邊,又覺得不好意思,便改口說道:


    「在外麵玩。」


    『不是在醫院?』


    麵對這一針見血的指摘,我的唿吸一瞬間停止了。


    「為什麽這麽想?」


    『剛才有人來家裏跟我說的。』


    「有人來家裏?」


    『嗯,對。』


    媽媽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出真相。


    『兩個流氓。』


    3


    迴到家以後,一走進客廳,我就感到一陣暈眩。


    客廳中央鋪著四張坐墊,其中三張坐了人:穿著居家服的媽媽,媽媽的對麵是黑澤,黑澤身邊是穿著西裝的運動服男。媽媽身邊的空位應該就是我的位子吧,真不想坐。


    「浩浩!你受的傷這麽嚴重!」


    我說啊,不要在別人麵前叫我「浩浩」行不行?拜托考慮一下時間、地點、場合吧。其實就算在家裏我也不喜歡被這樣叫,隻是忍著沒說而已。


    「沒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往空坐墊坐下來。正麵那個已經沒穿運動服的運動服男——記得他好像是叫木崎,狠狠瞪了我一眼。黑澤挺直腰杆,以漂亮的正座姿勢朗聲說道:


    「既然令郎也來了,容我重申來意。」


    黑澤把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前,並用額頭抵著地板。


    「這次我手下的年輕人傷了令郎,真的萬分抱歉。治療費我們會全額負擔,並外加一點小心意。他本人也深自反省了,希望您能寬宏大量、高抬貴手。」


    ——居然這麽鄭重?


    我驚訝不已。聽媽媽說黑澤和木崎來賠罪的時候,我還半信半疑,如今見了這一幕,可就不得不信。的確,流氓把國中生打到送醫的事要是鬧大了,對他們應該很不利,但我以為他們會用半帶威脅的方式。看來這年頭流氓比我想象的難混許多。


    「呃……」媽媽開口,「道歉的人和道歉的對象好像不對吧?」


    黑澤抬起頭來。我啞然無語,身旁的媽媽鏗鏘有力地說道:


    「我沒想到傷得這麽重,真的很生氣。這樣不行,不可以家長自己私了。如果您替那孩子著想,請叫他好好向我兒子道歉,這樣才對吧?」


    沒想到母親模式對流氓也會發動,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您說得是。」


    黑澤唿喚木崎「俊」,這大概是他的名字吧。木崎嘟起嘴巴。


    「我的道歉和叔叔的道歉相比,一點價值也沒有。」


    「那是我們的理論,現在情況不一樣。」


    「可是……」


    「你要丟我的臉嗎?」


    木崎的肩膀猛然一震。接著,他不情不願地將雙手放到我的前麵,用比黑澤緩慢許多的動作低下頭來。


    「……對不起。」


    整個就是被逼著道歉的感覺。哎,反正我也不想要他道歉,不會說什麽誠意不夠之類的麻煩話。不過——


    「我可以原諒你,可是有一個條件。」


    我豎起右手食指,指向黑澤。


    「請讓我和黑澤先生單獨說話。我昏倒之前,話還沒說完。」


    木崎猛然抬起頭來,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我,大概是不滿我拿當他借口向黑擇提出要求。不過,黑澤本人卻摸著胡子,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我是無所謂……」


    黑澤瞥了媽媽一眼,我立刻對媽媽說道:


    「不要緊,有狀況我會聯絡你,你在外麵等我就好。」


    媽媽看看我,看看黑澤,看看木崎,又看著我,接著歎了口氣,一臉疲倦地喃喃說道:「真是的,就是愛耍帥。」


    媽媽站了起來走向玄關。黑澤又喚一聲:「俊。」木崎就像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軍犬,也站了起來,一如在事務所看到的那樣,拖著右腳離開客廳。


    玄關大門關閉的聲音傳來。黑澤換了個坐姿,麵露賊笑。


    「那就繼續上次的話題吧。」


    「在那之前,我有個問題。」


    「啊?」


    「您是怎麽知道我家在哪裏?我應該沒帶任何有寫住址的東西。」


    「哦,這個啊。哎,你現在是考生吧?家裏是不是常收到很多學習教材的廣告傳單或手冊?」


    「是啊。」


    「他們是從哪裏拿到你的個資的,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我花了幾秒鍾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而在理解之後,背上不禁發毛。


    「你和那個小妹妹都太小看我。」


    黑澤拍了自己的右腿一下,接著又略微壓低聲音說道:


    「你有發現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年輕人走路時拖著右腳吧?」


    「有。」


    「你覺得是為什麽?」


    我開始思考。照這個走向判斷,八成是血腥的理由。


    「火拚的時候中彈之類的?」


    「不是,是小時候被車子撞到的後遺症。」


    搞什麽,很普通嘛——


    「撞到他的是我。那小子的母親是個人渣,叫不知道是誰的種的親生兒子去給車撞,製造假車禍,以詐領保險金和賠償金。不過,挑上我的車


    ,算她倒楣。我反而把她的兒子搶過來,送她下地獄。」


    黑澤咯咯笑著,不過我笑不出來。我也聽過不少黑暗的故事,但是叫自己的孩子去給車子撞來賺賠償金的母親,並不是適合存在於世界上的故事。


    「那小子現在十七歲,當然沒上高中。正確地說,打從我收留他以來,他從來沒上過學,所以看到你們才會那麽火大,覺得你們很耀眼、很煩人、很想痛扁一頓。他的心情我懂。」


    他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在我的心中,兩者之間的界線似乎越來越粗。


    「那個叫圭吾的國中小鬼頭的爸爸,也是懂這種心情的人。」


    圭吾,我們的朋友,輝夜姬騎士團的一員——他們世界的人。


    「你們認識才一年,不會懂那個小鬼不敢反抗爸爸的理由。你們認識的時候,他早就被『調教』好了。」


    黑澤探出身子,西裝上的煙味連我都聞得到。


    「懂了嗎?」他的聲音猶如自地底響起,充滿威嚇感。「小鬼頭不要一天到晚作夢。」


    作夢。


    一年前,國文老師要我們寫下「真正的夢想」;反過來說,就是「現實中無法成真的夢想」。不會實現的夢想,不能實現的夢想。我成不了超級巨星,孫成不了史蒂夫·賈伯斯,加藤成不了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成不了高中生。


    ——真的嗎?


    真的是這樣嗎?


    因為我是小鬼頭,才會認為隻要認真努力,任何夢想都有可能實現嗎?


    就算是……


    「——囉嗦。」


    我抬起臉來,挺起胸膛。若是輸在這裏,一切都會結束——我有這種感覺。


    「正因為我是小鬼,所以才會作夢啊。」


    黑澤那雙利如猛禽的眼睛瞪得老大。我在眼部肌肉使盡所有力氣,瞪著黑澤。你再怎麽拿現實來壓我,我也絕不會放棄夢想——我用態度表達自己這般意誌。


    黑澤倏地站起來。


    麵對意料之外的行動,眼部肌肉放鬆了。我一察覺眼部肌肉放鬆,又慌慌張張地再次使勁。黑澤俯視著忙碌不堪的我,不知何故露出溫和的笑容。


    「浩人,你將來想做什麽?」


    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少裝熟了,我可不會對你卸下心防。


    「還沒決定。」


    「哈!對別人的未來意見那麽多,自己卻沒還決定?真窩囊。」


    被踩到了最不想被踩的痛腳,我的氣勢頓時萎靡。黑澤對這樣的我說道:


    「要是你找不到想做的事,就來找我吧。我會好好疼你的。」


    黑澤留下突如其來的挖角宣言之後,便走向玄關。我連忙叫道:


    「等等!」


    「我不等。」


    黑澤依然背對著我,揮了揮張開的右手。


    「我不喜歡跟小鬼頭講話,因為道理講不通。」


    黑澤走了。我並未追上去,隻是靜靜地握住拳頭。這場仗應該是我贏了,不過,真正該戰勝的對象另有其人。


    ●


    隔天。


    我、孫和加藤再次聚集到公主的病房裏。我們坐在沙發上,先由我報告和黑澤的談話,待我說完以後,孫打破了沉重的靜默。


    「到頭來,如果圭吾不起身反抗,什麽都無法改變。」


    孫說得沒錯。這或許是被迫選擇的未來,但圭吾的確做出了選擇,他若不起身推翻,什麽都無法改變。經曆了昨天的事以後,我很清楚這一點。


    「欸,」加藤開口,「昨天我在流氓的事務所裏一句話都沒有說。」


    經他一提,我才發現他確實從頭到尾都沒開口。


    「說起來很丟臉,我嚇得不敢說話。圭吾從出生以來,在他身邊的一直是那種類型的爸爸,對吧?他在年紀比我還小的時候,就一路挨打挨罵到現在,這樣——怎麽敢反抗?」


    我想象圭吾的孩提時代,心情變得很沉重。黑澤說的「調教」是漢字的調教,不是平假名的「調教」。雖然相似,語感卻完全不同。


    「想上高中」的渴望若是無法戰勝對於父親的恐懼,圭吾就不會起身反抗。這就像是老鼠挑戰獅子一樣令人絕望,幾乎沒有勝算可言。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圭吾想上高中的理由是出於「不想當流氓」這類否定的心態,那就絕對沒有勝算……


    ——等等。


    「那小子為什麽想上高中啊?」


    叩叩。


    突然有人敲門,隨即,滑動式房門打開了。宛若電視節目中的來賓有備而來地出現在攝影棚一般,處於風暴中心的人物踏入病房。


    「哦,你們也在這裏啊?」


    是圭吾。我轉向公主,公主搖了搖頭。「你叫他來的?」「我沒有。」的意思。


    「正好。我聽黑澤老大說了,你們幹嘛多管閑事?我什麽時候說過想上高中這種遜到極點的話?別鬧了。」


    圭吾走到我們麵前。他把手插在口袋裏,聳起肩膀,采取威嚇的姿態。加藤咕咕噥噥地說道:


    「你說過啊。」


    「啊?」


    「將來的夢想是『高中生』。」


    圭吾的雙眸搖晃動。他提高音量,仿佛要以大浪蓋過小浪。


    「你是說你寫了『身高一八五』的那個?白癡,誰會認真寫那種鬼東西?」


    「如果是開玩笑,應該會寫別的吧。」


    是孫。圭吾瞪著孫,孫則是默默地凝視圭吾。我是有話想對你說,不是想和你對杠——孫的視線如此訴說著。


    「……你們真的很煩,小心我宰了你們。」


    「那就試試看啊。」


    話語在我思考之前便衝口而出。臉上的傷口隱隱作痛。


    「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比你弱,你一定可以宰了我們。試試看啊。」


    我揚起右邊的嘴角,露出充滿嘲弄之色的笑容。


    「反正你以後會變成這種熱愛恃強淩弱的流氓。」


    圭吾的手伸向我的胸口。


    他揪住我的衣襟,一把將我拉過去。他的臉近得可以往我臉上吹氣,雙頰通紅,嘴唇顫抖。你是快哭出來的嬰兒嗎?想哭就哭啊。大家都在等待這一刻。


    「你憑什麽——」


    啪!


    巨大的破裂聲響徹病房。圭吾捂著頭,皺起眉頭,而我、孫和加藤則是看著製造聲音的元兇——公主。公主一麵用右手上的拖鞋拍打左手,一麵傻眼地說道:


    「騎士團居然在主子麵前吵起架來了,成何體統?」


    公主重新穿上拖鞋,往沙發坐下。她攤開手臂,環住椅背,用戲劇化的口吻說:


    「浩人、孫、加藤,你們出去。」


    「咦?」


    「別問了!」


    我們三人懾於她的氣勢,不約而同地衝出病房,四處尋找可以坐下來的地方,最後在電梯附近的粗柱子後方發現一張長椅。我、加藤和孫由左至右在長椅上坐下,加藤便立刻挖苦我:


    「挨罵了,都是浩人害的。」


    我皺起眉頭。引發決定性爭吵的確實是我,但我無法接受這個指責。


    「你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再怎麽想,都是浩人的錯。對吧?孫。」


    加藤把話鋒轉到孫身上。不過,專注於手機的孫並沒有迴話。我伸長脖子,隔著加藤對孫問道:


    「你在幹嘛?」


    「竊聽魔法。」


    「……啊?」


    「好,連上了。」


    孫把手機遞到我和加藤麵前。電子雜音透過擴音功能擴散到周圍,而雜音的彼端傳來熟悉的聲音。


    『所以浩人就嘲笑那個人,結果突然被揍……』


    在我和加藤的凝視下,孫露出無敵的笑容。


    「我用放在病房裏的平板電腦收音,透過網路傳到手機裏。」


    不愧是魔法師。我們三人圍著孫的手機,屏住唿吸,豎起耳朵聆聽對話。


    『後來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浩人家——』


    『夠了。』


    圭吾用強硬的口吻打斷公主。看來他還在生氣。


    『你想說的不是這些吧?別拐彎抹角的。』


    『是嗎?那我就問了。圭吾同學,你為什麽想上高中?』


    正中直球。從降低的聲調,可以感覺出圭吾的畏怯。


    『我對高中沒興……』


    『你想上高中吧?別拐彎抹角的。』


    太強了,不愧是公主,難怪連黑道老大都會讓步。


    『告訴我,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隻要你跟我說,我就不再幹涉你的決定,甚至可以幫忙說服浩人他們。』


    和在事務所時一樣堅毅的聲音。經過數秒的沉默以後,圭吾喃喃說道:


    『好吧。』


    局勢改變了。我吞了口口水,靜觀對話的發展。


    『你聽過我在寫「將來的夢想」時,寫下了「高中生」的事吧?


    』


    『嗯,大家都說你其實很想上高中,所以才那麽寫。』


    『並不是這樣,正好相反。我是寫了「高中生」以後才想上高中的。在那之前,我真的連想都沒想過。』


    叮!電梯抵達我們所在的樓層,孫稍微調低手機的音量。


    『我並不想當流氓,隻是沒有其他想做的事,覺得當流氓也沒差。老爸一直希望我當流氓,而我一反抗他就會被他打個半死,所以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不同的將來。』


    圭吾的聲音變得柔和一些。


    『不過,認識那些家夥以後……』


    那些家夥——他的語調聽起來很溫暖,緊緊地揪住我的心髒。


    『起先,我覺得「他們是好人,可是和我不一樣」,刻意跟他們保持距離。該怎麽說呢?我感覺得出來,他們是在嗬護之下長大的,雖然有些別扭卻不扭曲。我是既別扭又扭曲,所以有時候看著他們,會突然感到一股火冒上來。』


    很耀眼、很煩人、很想痛扁一頓——懂得這種心情的人。


    『不過,後來越混越熟,就不火大了,反而覺得在一起很開心。這時候,課堂上要我們寫將來的夢想。一想到他們應該會跟普通人一樣上高中,我就寫下了「高中生」。我是從那時候才開始想上高中的。』


    圭吾沉默下來。公主猶如要填補這段空白一般,替他的這番話做了總結。


    『你是不想落單?』


    不想落單,否定的理由。圭吾——否定了這句話。


    『不是。』


    這種氣氛好似在對答案。我們稍微靠近了智慧型手機。


    『他們和我以前來往的人完全不同,跟他們在一起,感覺很新鮮,讓我驚覺原來也有這樣的世界。要是沒認識他們,我大概會在不知道這種世界的狀態下活著,然後死去吧。一想到這一點——』


    雜音消失了,連神明也在幫忙製造效果。


    『或許在高中也能遇見這樣的人,對吧?』


    加藤在我的身旁微微地吸一口氣。


    『遇見像他們一樣的人。』


    孫走到一旁推高眼鏡,揉了揉眼睛。


    『流氓的世界裏沒有這種人,可是高中裏說不定有。也許會有像他們這樣的人,讓我再次見識到新世界。這麽一想,我就覺得「好可惜」。就算最後還是當流氓也沒關係,在那之前,我想多見識各種世界。我想上高中——就是出於這個理由。』


    我站了起來。


    孫和加藤仰望著我。加藤一臉驚訝,孫則是了然於心。我對他們堅定地說道:


    「走吧。」


    「竊聽會穿幫的。」


    「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也對。好,就聽團長的命令吧。」


    孫把手機收進口袋,站了起來,加藤也立刻跟著站起來。我們三人走向病房,連門也沒敲便用力打開門。


    麵對麵坐在沙發上的公主和圭吾猛然轉向我們,我們大步走到兩人麵前。加藤在臉孔前「啪」一聲合起雙手,向愣在原地的圭吾低頭致歉。


    「抱歉!我們都聽見了!」


    「啊?」


    圭吾發出高八度的聲音。孫從沙發前的桌子上拿起平板電腦,對圭吾揚了揚。


    「我是用這個收音的。這件事是我自作主張,要罵就罵我吧。哎,日本的法律不罰竊聽就是了。」


    被聽見了——得知這件事以後,圭吾的視線開始明顯地飄移。我站到圭吾麵前,對他說出足以證實我全聽見了的話語。


    「當然有。」


    不必加上「說不定」或「也許」。


    「高中也有像我們這樣的人。」


    圭吾的動搖達到最高點。他的視線四處亂飄,活像在尋找掉落在某處的答案,然而,當他發現我連眼睛也沒眨一下、一直凝視著他時,他終於冷靜下來。


    我握住右拳,伸到圭吾的麵前。


    「大開殺戒吧。」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聽起來活像是要把高中裏像我們一樣的人全部殺光。不過,這樣就夠了。圭吾露出了小孩收到聖誕老人禮物時的笑容,舉起拳頭,和我的拳頭相碰。


    「嗯。」


    4


    果不其然,作戰計劃十分暴力。


    雖然也有人提出「父子促膝長談」的和平方案,但是立刻被圭吾否決了。「這樣可以解決的話,就不會演變成這種局麵。」他說得一點也沒錯,所以沒人反駁。不久後,「圭吾把父親痛扁一頓,逼他乖乖就範」這等毫無和平可言的基本方針便確立了。


    既然大綱已經完成,剩下的就是細項。我們進行排練,做好準備。圭吾忙著訓練的同時,我們針對圭吾的父親做了背景調查。圭吾的父親活像個大型冰箱,高頭大馬、兇神惡煞、魄力十足,老實說,換作是我,絕不願意二十四小時都和這種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這和跟大猩猩同居沒什麽兩樣,而且還是被趕出森林或是父母被殺或是兩者都有,對人類充滿怨恨的那一種大猩猩。


    到了作戰實行日的前一天,我們在公主的病房裏齊聚一堂,舉辦餞行會。由於計劃實行時間是半夜,公主無法參加,便表示會將事情的始末記錄在「冒險之書」上,詢問圭吾希望下什麽標題。圭吾借鏡從前的動畫名稱,提出了「武鬥家圭吾大獲全勝!朝著充滿希望的未來ready go!」的標題,不知道由來的公主一臉錯愕,知道由來的我和加藤則是哈哈大笑。不過,孫明明知道由來卻沒有笑,非但如此,餞行會期間,他都是滿麵愁容。


    直到餞行會結束、迴到家以後,我才明白理由。


    『我有事必須瞞著圭吾說,到貓熊廣場集合。』


    孫的訊息並不是傳到輝夜姬騎士團群組,而是傳給我個人。我沒有迴複,直接前往禦徒町站。我在昭和路口被紅燈攔下來,並在那裏遇見加藤。「孫叫你來的?」「對。」「你覺得是什麽事?」「不曉得。」我們一麵交談,一麵再次踏上熱鬧的夜晚街道。


    不久,我們抵達站前的貓熊廣場。在貓熊像前等候的孫見到我們,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我察覺事情不對勁,直接了當地詢問:


    「是什麽事?」


    「我有事想問你們兩個。」


    「什麽事?」


    「你們覺得圭吾贏得過他父親嗎?」


    雜音變大了。


    路上行人的腳步聲、居酒屋的叫賣聲、奔馳於高架橋上的山手線行駛聲,這些聲音一口氣膨脹。當然,事實並非如此。周圍的聲音聽起來變大,是因為我們都沉默下來。如同風從氣壓高的地方流向氣壓低的地方,聲音也會流向沉默。


    「我覺得——不會贏。」


    孫擠出的聲音細微又銳利。


    「打從看到圭吾的父親時,我就一直這麽想。我完全想象不出贏的可能性。圭吾說過要是談話可以解決,就不會演變成這種局麵。同樣的道理,如果他打得贏,也不會演變成這種局麵。」


    正論聽起來格外刺耳。加藤自暴自棄地說:「不然該怎麽辦?」孫則是沒好氣地迴答:「我叫你們來,就是為了想辦法。」在險惡的氣氛中,我暗自尋思。


    對於我們而言,圭吾是個很強的人,「武鬥家」可說是當之無愧。我們作夢也沒想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戴著項圈,而牽繩就握在某人手裏。


    項圈,鎖鏈,無賴。


    「〈chain gang〉。」


    孫和加藤同時轉向我。


    兩人的反應這麽大,讓我有點困惑。我半點頭緒都還沒理出來,隻是想到這個詞脫口而出。不過,或許正因為是無意識間脫口而出的話語,反而接近真實。我就像是摸黑前進一般,斷斷續續地說下去。


    「the blue hearts有首歌就是這個名字,是在描寫害怕孤單的男人。我覺得這一點和圭吾很像。」


    孤單。沒錯,那小子認識我們之前,都是孤孤單單的,所以才沒有把不上高中的事告訴我們。


    「他不想讓我們察覺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一直沒有說出以後要當流氓的事。後來瞞不下去說出來,我們還是不離不棄地繼續支持他,讓他感受到自己並不孤單,才做好奮戰的覺悟。可是——」


    答案昭然若揭。我用上丹田的力量,高聲說道:


    「這樣太奇怪了吧?」


    我握緊拳頭,仿佛要握扁無處宣泄的怒氣。


    「應該還有一個必須陪在他身邊的人吧?」


    孫和加藤睜大眼睛。我把拳頭舉到麵前。


    「我——想打倒那個人。」


    孫微微地笑了。加藤把雙手交疊在腦後,開朗


    地說道:


    「好主意,團長,就這麽辦。」


    「是啊,我們來想辦法打倒那個人吧。別告訴圭吾。」


    結論出爐了。雖然什麽都還沒做,卻有種大功告成的感覺,我帶著開懷的心情仰望夜空。隻要和大家在一起,沒有做不到的事。你也這麽想吧?圭吾,所以才掄起拳頭。


    向大家證明吧。


    我們永遠都是天下無敵、舉世無雙。


    ●


    隔天,深夜十二點。


    我換上牛仔褲加薄襯衫的輕裝,隻帶著智慧型手機就離開家門。我戴上從口袋裏的手機延伸出來的耳機,播放〈chain gang〉。嘶啞的嗓音撼動心髒,鼓舞了士氣。


    雖然天氣已經逐漸暖和起來,夜裏還是有些許涼意。我用布鞋鞋尖蹬了蹬柏油路麵,在心中鳴槍,全速起跑,穿過幾乎所有店家都已經結束營業、拉上鐵門的阿美橫,進入上野公園,和下班迴家的男人們擦身而過,一路奔向目的地。


    不久後抵達了目的地噴水池廣場,搖晃的水麵倒映著滿月。我和坐在噴水池邊緣的加藤對上視線,拿下耳機,把手機收進口袋裏。


    「做好萬全的準備了嗎?」


    「包在我身上,我已經做過一萬次意象訓練。」


    我就裝作沒聽見他的聲音在發抖吧。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望著通往國立博物館的公園出口。過不了多久,那個人就會從那裏現身——每個星期都會在固定的某一天前往鶯穀的某家小酒吧小酌,帶著些許醉意穿過上野公園散步迴家的那個人。


    「可別失敗啊。要是失敗了,門牙會被全部打斷。」


    「不要說得那麽寫實好嗎?用『被做掉』帶過就好了。」


    「那也很寫實啊。」


    「……是嗎?」


    玩笑開過頭了。我正要補上一句「開玩笑的啦」,卻聽見一陣硬皮靴腳步聲,便閉上了嘴巴。加藤也同樣沉默下來,兩人僵著臉轉向同樣的方向。


    那是個黑西裝融入夜色之中的油頭男子。


    圭吾的父親,岡崎鐵雄。我一麵感受撲通亂跳的心髒,一麵拿出手機假裝在滑,並側眼看著岡崎走來,估算時機。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


    ——就是現在。


    我站起來,邊看手機邊走到馬路上,從旁狠狠地撞上行走中的岡崎。撞上他的瞬間,腦海裏浮現牢牢紮根於地麵上的大樹畫麵,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氣擠過去。岡崎的巨大身軀晃了一晃,倒向地麵,我也裝模作樣地叫道:「好痛!」故意跌倒。


    岡崎站了起來,而我沒有,製造出岡崎俯視我、我仰望岡崎的構圖,以誘發他的攻擊欲望。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啊!」


    「對不起。」我咕咕噥噥地道歉。如我所料,毫無誠意的道歉等於是火上加油,岡崎抓住我的襯衫胸口,硬生生地拉我起身。


    「瞧不起我是吧?」


    「不,我沒有……」


    我擺出拖泥帶水的態度。岡崎繼續威嚇:「你皮在癢啊?」「我宰了你喔!」過一會兒才說:「小心點,臭小鬼。」並放開了我。任務到此結束,我立刻離開岡崎身邊。


    加藤則是和我交棒,站到岡崎麵前。


    岡崎皺起眉頭,加藤對他說道:「不好意思~」並拿出一個黑色的長方形扁平物體,在他麵前揚了揚。


    那是岡崎的皮夾。


    「這個我就收下囉!」


    加藤轉過身,拔腿就跑。見岡崎開始摸索西裝口袋,我也跟著加藤一起奔跑。我負責分散注意力,加藤順手牽羊——這就是戰士和盜賊的合體連續技。


    「王八蛋~~~~~~~~~~」


    比剛才誇張數倍的怒吼聲響徹四周。迴頭一看,岡崎追來了,臉上的表情活像地獄裏的惡鬼,完全符合「鬼抓人」遊戲的情境。糟糕,我們真的會被做掉。我拚命地揮動手腳,對並肩奔跑的加藤說道:


    「跑快一點!」


    「我已經用上全速了!」


    「你明明是盜賊,居然跑得這麽慢!」


    「我把點數全部加到靈巧度上了!」


    起先我們預留了後路,即使被抓住也會有孫出麵解救,可是後來我們改變計劃,派孫去執行別的任務。換句話說,這是最後一條命,我們隻能逃到最後。


    我們筆直穿越往右走是動物園、往左走是上野站的十字路口,全速跑過無人的上野公園派出所前方。前頭不遠處有座名叫「折缽山古墳」的小山丘,山頂就是這場鬼抓人遊戲的終點。


    抵達古墳後,我一步跨兩階地衝上通往山頂的階梯,來到階梯盡頭的山頂廣場才放慢速度,手抵著地麵跪倒下來。加藤也晚一步抵達,接著現身於廣場的則是滿臉通紅的岡崎。


    岡崎倏地停下腳步。


    一名少年倚著廣場中央的街燈而立,見到岡崎便輕快地動了。在朦朧的白色燈光照耀下,金發和銀色耳環散發模糊的光芒。


    「嗨。」


    圭吾向岡崎——自己的父親打招唿。岡崎狠狠地瞪了圭吾身後的我和加藤一眼,用被煙酒荼毒的喉嚨發出嘶啞的嗓音。


    「兔崽子,是你的朋友?」


    「對,他們幫我把你引過來。」


    兔崽子、你,實在不像是父子之間使用的稱唿。圭吾詢問我:


    「孫呢?」


    「我們成功逃脫,沒有他的用武之地。我現在就叫他過來。」


    「是嗎?知道了。」


    圭吾重新轉向岡崎,右臂水平伸直,用食指指著對方。


    「決鬥吧。」


    「啊?」岡崎喃喃說道。圭吾無視於他,一個勁兒說下去。


    「我們打一場,如果我贏了,就讓我上高中。要是你不和我打,我可不敢保證會拿偷來的皮夾做什麽。裏頭應該有見不得光的名片吧?」


    「……你在胡說什麽?你明明是要當流氓。」


    「我現在就是在說,我不想接受這種安排。國中畢業的人連日語都聽不懂啊?」


    岡崎的太陽穴開始抽動,我仿佛可以聽見血管爆裂的聲音。


    「你找死啊?」


    岡崎靠近圭吾一步,故意用皮鞋刮地麵發出聲音,就像是猛獸用低吼威嚇敵人。然而,圭吾毫不畏懼。


    「——從前隻要你這麽做,我就會閉上嘴巴。」


    圭吾放下手臂、垂下頭,握緊拳頭。


    「我很怕你,一直任你擺布,有事沒事就挨揍,把人生全都交給你發落。不過,這樣的日子到今天為止。」


    圭吾抬起頭來,雙眼充滿光芒。那是一個男人做好覺悟的表情。


    「我再說一次,現在和我打一場,要是我贏了,就讓我上高中。我會把你那身隻敢對小鬼耍威風還得意洋洋的膽小鬼外皮扒下來。」


    岡崎把西裝外套扔向地麵,右手握拳,用力撞擊朝向側麵的左掌心。砰!清脆的聲音劃破空氣,充滿威嚇感的聲音鑽出了裂縫。


    「看來要重新調教一下。」


    岡崎豎起雙臂架在麵前。圭吾瞥了我們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在示意沒問題,並將拳頭擺在腰間,凝視著岡崎。


    「接招吧。」


    圭吾的右腳蹬地而起。


    ●


    圭吾鑽進了岡崎懷中。


    借助衝刺的勁道,右拳迅速打向岡崎。挾著風的拳頭被岡崎擋下,皮肉與骨頭發出鈍重的聲響。接著,圭吾揮出左拳,但同樣打中岡崎的手臂,比剛才更小的衝撞聲融化在潮濕的空氣中,消失無蹤。


    圭吾打出右拳,岡崎不動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岡崎不動如山;圭吾打出右拳,岡崎不動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岡崎——


    不對。


    不是不動如山,是動彈不得。一旦動了,他的防禦就會瓦解,露出破綻。圭吾毫不遲疑地率先出手,成功製造出單方麵攻擊的局麵。


    不過——


    「……好像能贏耶。」


    加藤的聲音高昂起來,可是我無法苟同。岡崎並沒有動、岡崎動彈不得,反過來說,圭吾也未能撼動岡崎。早在圭吾借助衝刺勁道揮出的右拳被輕鬆擋住的那一刻起,勝負就已經確定,剩下的都是餘興節目。


    圭吾的額頭上浮現汗水。繼續打下去,也無法突破防禦——或許是做出了這番判斷,圭吾屈膝壓低身子,活用背肌的彈力,朝著岡崎的身體猛烈揮出右拳。


    岡崎一個扭身。


    圭吾的拳頭揮空了。岡崎用膝蓋攻擊圭吾拉長的身體,圭吾發出濁音般的嗚咽。就在圭吾捂著肚子蹲下來之際,岡崎給了他的臉一腳,原本要倒向前方的身體反而往後倒去。


    圭吾撐起上半身,用手背抹鼻子,鼻血擴散


    到整張臉上,活像地方民族的化妝。岡崎繼續朝著染紅的臉使出前踢,圭吾倒向地麵,閃過這一腳。岡崎緊接著又像踢足球似地大大抬起腳,圭吾連忙低下頭,縮成一團保護自己。


    「怎麽!玩完了嗎!臭小鬼!」


    岡崎踹著圭吾,一而再、再而三地踹著自己的兒子,自己的骨肉。砰、砰、砰!打肉的鈍重聲音隔著布料一次次地響起,又一次次地消失。


    縮成一團的圭吾看起來宛若胎兒。蜷縮於羊水中的時候,圭吾是被愛的嗎?是在期望與祝福下誕生到這個世界的嗎?


    「欸!」身旁傳來加藤的聲音。「我們不能幫忙嗎?」


    我轉向身旁,隻見加藤的肩膀在發抖。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憤怒。


    「我們合力扁他老爸一頓,叫他老爸為了過去所做的一切道歉,這樣圭吾也能上高中,皆大歡喜。不能這麽做嗎?」


    ——這個提議太棒了,我舉雙手雙腳讚成,就這麽辦吧。


    「當然不行。」


    我用力咬住嘴唇。


    「那小子在奮戰,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戰場,一切都還沒結束。」


    我壓抑著湧上心頭的情感。我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往上飄的。


    「我們要等到真的無計可施時才能出手。到時候大家合力把那家夥打個半死,我才不管流氓會不會事後報複。」


    圭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氣喘籲籲地揮出疲軟無力的拳頭。岡崎輕輕鬆鬆地躲開,毆打圭吾的側臉,又把他打倒在地。圭吾的身體倒落地麵,揚起一片塵土。


    「我說你啊,」岡崎毫不留情地踐踏倒地的圭吾。「為什麽想上高中?」


    他一麵用鞋底踩住圭吾的背,一麵用下巴指著我們。


    「如果是受那些朋友影響,你還是打消念頭吧。你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木崎和黑澤說過同樣的話,如今岡崎又說了一遍。


    「你過普通生活,隻會被聰明人當成養分而已。你不想被吃掉吧?那就隻能吃人。用別的方法,吃別的人。」


    岡崎把腳從圭吾身上移開,有些落寞地撇開視線。


    「變強。我們這種人要往上爬,隻有這個辦法。」


    聽了這番意外的話語,我有點心痛。原來岡崎也想當個稱職的父親,隻是用錯了方法而已。或許岡崎的父母也沒有教過他正確的方法。


    我明白岡崎的意思。


    我也不是出身於能夠對人誇耀的家庭,父親拋棄了我,母親靠著賣身賺來的錢扶養我長大。這類人在社會上受的是什麽待遇,我並非不知道。


    可是——


    「……你試過了嗎?」


    圭吾喃喃說道,站了起來,和一派從容地把雙手插在褲袋裏的岡崎拉開了些許距離。


    「你試過在聰明人的世界裏奮戰,結果失敗了嗎?不是吧?隻是一開始就認定自己做不到,放棄、逃避、自暴自棄而已。」


    圭吾擺出戰鬥姿勢,緊握的拳頭後方是越發銳利的雙眼。


    「不戰而逃的膽小鬼,少對別人的生存方式說三道四。」


    我也跟著圭吾一起用力握住拳頭,手中充滿熱氣。希望圭吾也能感受到同樣的熱氣——我如此暗想。沒有道理,也沒有理由。


    岡崎從褲袋裏拿出手,和我、圭吾一樣握住拳頭。他的表情與開打前受到挑釁時不同,看不出怒意,顯然已不把圭吾當成敵人,八成是在思考怎麽擺平對方。


    「老公!」


    這時,尖銳高亢的聲音劃破黑夜。


    ●


    岡崎的戰意消失了。


    看見從另一道階梯現身的人物,岡崎便鬆開拳頭、解除架式。圭吾也一樣放下手臂,但又立刻恢複為戰鬥姿勢,並依序看著闖入者身邊的孫、我和加藤,歪起嘴唇,仿佛在說我們多管閑事。


    一頭扁塌的頭發,身穿開襟襯衫和便宜牛仔褲,年紀應該和我媽差不多,看起來卻足足大上一輪的女人。


    岡崎由香裏。


    圭吾的母親。


    「你——」


    岡崎想說話,但是被圭吾的拳頭打斷,大大地咂了下舌頭。我和加藤走向茫然看著他們打架的圭吾母親,孫開口對她說道:


    「伯母,您現在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了吧?」


    毫無反應。不過,孫依舊淡然地繼續說道:


    「他想超越父親,請您在場見證。我認為這是您身為母親的職責。」


    「喝!」岡崎用粗若圓木的腿使出迴旋踢,圭吾腹部中腳,發出呻吟。圭吾的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被自己的丈夫痛毆,用細若蚊鳴的聲音喃喃說道:


    「……你在說什麽?」


    我用力咬緊牙根。


    「是你們慫恿圭吾的?是不是?」


    你為什麽——


    「看看你們做了什麽好事!快叫他住手,不然——」


    「閉嘴。」


    我對圭吾的母親毫不保留地展露敵意。


    圭吾母親驚訝地看著我,我本想冷冷地迴望她,卻無法掩飾眼中的焦躁。滾滾湧上的怒氣讓我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就是你。


    我們……圭吾真正的敵人不是父親,而是你。圭吾今天沒叫你來,他原本打算瞞著你戰鬥,你隻要接受結果就好。這樣太奇怪了。如果你有盡到為人母的責任、有好好愛護圭吾,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


    「你一直袖手旁觀,對吧?」


    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擠出話語。


    「一直默默看著他挨打,對吧?」


    我被爸爸拋棄了,不過媽媽很愛我,所以雖然稱不上無憂無慮,但至少活得還算自在。可是,圭吾不一樣。


    「既然這樣,現在就用不著假惺惺了。」


    我啐道,把視線移迴決鬥之上。滿臉是血、抖著肩膀喘氣的圭吾,和毫發無傷、泰然自若的岡崎正在對峙。大勢已定,逆轉——無望。


    「都把媽媽叫來了,不去找她哭訴嗎?」


    岡崎挑釁圭吾。圭吾氣喘籲籲、斷斷續續地說道:


    「不是我,叫她,來的。」


    「怎麽?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打快輸了,打算向她求救。」


    「怎麽,可能?」


    圭吾瞥了母親一眼,她的背部猛然一震。不過,圭吾又立刻把視線從母親身上移開。


    「就算,我死了,媽也不會,有任何動作。」


    圭吾母親軟了腳。


    就像是發生小地震時失去平衡那樣,她的世界和價值觀都被圭吾的這句話撼動。加藤立刻插嘴介入這股動搖。


    「你無所謂嗎?」加藤的眼睛泛著些許淚光。「你是媽媽耶!他那麽說,你無所謂嗎?孩子覺得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你無所謂嗎?」


    圭吾母親垂下頭來,細若枯枝的手捏著大腿。


    「我覺得……」孫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如果我死了,我媽應該會哭。」


    圭吾母親捏得更加使勁,褪色的牛仔褲上出現皺褶。我張開嘴巴,但是終究什麽也沒說,而是望向圭吾。


    圭吾揮拳攻擊岡崎,他的拳頭慢到連我都躲得開,可以看出他已經瀕臨極限。岡崎輕輕鬆鬆地躲開圭吾的拳頭,給了他的心窩一記反擊鐵拳。圭吾嘔出了夾帶血絲的嘔吐物,倒向地麵。


    岡崎走向倒地的圭吾,圭吾一動也不動,但岡崎毫不留情地抬起右腳,準備踹他。


    「住手~~~~~~~~!」


    晚風輕撫我的臉頰。


    其實那不是風,而是從我身旁飛奔而出的圭吾母親引發的氣流,我是在她衝到岡崎的腳和圭吾之間才察覺的。岡崎瞪大眼睛,來不及收腳,皮鞋鞋尖嵌進了妻子的身體。


    尖叫聲響徹廣場。岡崎不悅地皺起眉頭,質問撲倒在圭吾身上的妻子:


    「你在搞什麽鬼?」


    圭吾母親坐起身子,蹲在圭吾身邊撫摸他的頭,金發變得淩亂不堪。她那戰戰兢兢的動作不知何故,讓我有點想哭。


    「……不知道。」


    她的手停住了,話語卻沒有停。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我是空心菜,沒有自我,所以才會變成這樣。不過,今天我發現一件事。」


    圭吾母親緩緩站起來,筆直凝視著岡崎,自己的丈夫。


    「我希望圭吾把我當成母親,不是生下自己的女人,不是住在一起的同居人,而是母親。所以我要站在圭吾這一邊。我要支持的不是向來強勢的你,而是試著變強的圭吾。就算我必須離開你,就算隻有我一個人。」


    她的眼角落下一行淚。


    「要是圭吾死了,我真的會很傷心。」


    了結。


    這兩個字浮現於腦海中。問題並沒有解決,圭吾輸給父親,不能上高中。


    不過,一切都結束了。看見圭吾母親的淚水,我有這種感覺。


    預測和計劃都成真了。圭吾沒能打倒眼前的敵人,可是打倒了更強大的敵人。拚命奮戰的圭吾打動了母親的心。


    ——辛苦了,圭吾。


    我看著圭吾。圭吾不知幾時間醒過來,用手抵著地麵撐起上半身,抬起頭來,把臉轉向互相凝視的父母——


    充滿鬥誌的雙眼銳利地瞪著他們。


    ——啊!


    瞬間,我察覺自己的錯誤。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才不會這樣了結。我居然忘記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


    我和圭吾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許就像淡水魚和海水魚一樣,命中注定會分道揚鑣。即使如此,現在我們一樣是國中生,所以他心裏在想什麽,我一清二楚。


    抱歉,圭吾,一點也沒錯。


    打架打到一半,父母跑出來搞定一切,確實是遜到極點。


    「你是要跟我離婚?」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這麽做。」


    「那你要怎麽——」


    圭吾像彈簧一樣一躍而起,並順勢鑽進岡崎的懷裏。岡崎察覺到圭吾的舉動,瞪大了眼睛,但他來不及防禦,毫無防備的下巴吸引了圭吾的拳頭。


    啪!


    硬物碎裂的聲音響起,大概是骨頭吧。不過,我覺得是鎖鏈。chain gang。被鎖鏈鎖住的囚犯現在正要重獲自由。


    岡崎晃了一晃,往後倒下,巨大的身軀撞擊地麵的聲音響徹夜晚的公園。就在我、孫、加藤和圭吾的母親全都啞然失聲之際,圭吾俯視著岡崎,使盡渾身之力,用血淋淋的嘴巴咒罵:


    「你太大意了!白~~~~~~~~癡!」


    昏厥的岡崎沒有反應,加藤則是咯咯竊笑。圭吾嘟起嘴巴,沒好氣地問道:


    「有什麽好笑的?」


    「因為啊,好不容易快圓滿收場了,你卻搞這出,你爸醒來以後要是抓狂,就全部泡湯了。你到底在做什麽?」


    「囉嗦,打這場架的是我,我愛怎麽做就怎麽做。」


    加藤聳了聳肩,我和孫笑了起來。圭吾瞥了母親一眼,眯起紅腫的眼睛,對我們說道:「抱歉。」他豎起大拇指,指著岡崎。「接下來是我的家務事。」


    ——知道啦。既然你這麽說,我們就收工了。


    「事情結束以後記得聯絡我們。」


    我背對圭吾,和孫、加藤一起走下階梯。走著走著,我不經意地仰望夜空。月亮在薄薄的雲層後頭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即將拆掉固定器的鼻子不知何故開始抽痛起來。


    ●


    隔天,圭吾沒有聯絡我。


    他也沒有聯絡孫、加藤和公主,我隻當作他「忙著養傷」。老實說,我甚至打好了訊息:『後來怎麽樣了?』隻差沒傳送出去,但我最後還是忍下來。我交代他「記得聯絡」在先,事後又主動探問,這樣太遜了。


    又過了一天。


    我一如平時,在遲到邊緣的時間到校,來到了樓梯口,突然感到好奇,便窺探圭吾班級的鞋櫃,鞋櫃前空無一人。圭吾的鞋櫃是哪一格?找著找著,突然有人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你在幹嘛?」


    期待已久的聲音傳入耳中。我迴過頭,正要叫圭吾的名字,卻叫不出來。意料之外的模樣令我啞口無言。


    黑發。


    比我被木崎痛毆後更加慘上三倍的臉上,是運動員風格的清爽黑色短發,而且沒有戴耳環。不隻如此,我穿的立領製服至少還有兩顆鈕扣沒扣,可是圭吾居然全都扣上了。「太極端了吧!」我努力克製想笑的心情,圭吾則是一臉不悅地說道:「你差點笑出來了,對吧?」


    圭吾從書包裏拿出室內鞋。看到他的室內鞋不是從鞋櫃裏拿出來,我才想起這是他本年度頭一次來上學。


    「哎,算了,我自己也笑了。這種發型活像國中生,雖然我本來就是國中生。」


    我不是因為發型,而是因為鈕扣全部扣上才想笑的,不過我沒說出來。圭吾抓了抓後腦勺,視線微微從我身上移開。


    「我可以上高中了。」


    我「咦?」了一聲。圭吾靦腆地繼續說道:


    「隻不過我真的完全沒在念書,在校成績也沒救了,再這樣下去,根本考不上像樣的高中。所以啦,你要教我功課啊。要是到最後升高中的考試全軍覆沒,我隻能去當流氓,那就太遜了。」


    圭吾要我教他功課,糟糕,真的太好笑了,我無法克製笑意。


    「嗯,包在我身上。」


    「謝啦。話說在前頭,我連九九乘法都背不熟。」


    「……你還是拜托孫好了。」


    「誰教都可以。」


    圭吾把書包扛在肩上,背過身去。


    「隻要有你們在,一定沒問題。」


    圭吾踩著響亮的腳步聲離去,仿佛要蓋過這番話。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之後,才換上室內鞋,走向教室。上課鍾聲響完時,我已經入座,保阪也隨即現身,開始開班會。


    我從窗戶迷迷糊糊地仰望天空。圭吾找到了自己的路,那我呢?望著活像浮空大陸的雲朵,我一反常態地思考起這個問題。


    ——將來的夢想。


    我拿起自動鉛筆,把想到的夢想寫在桌上。看著化為文字的夢想,我覺得「還不壞」。下一瞬間,我從立領製服裏拿出手機,在桌子底下傳訊給公主:『今天可以去找你嗎?』


    ●


    放學後,我把圭吾的事情告訴公主。


    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聊了許久。不光是圭吾可以上高中的事,我還巨細靡遺地描述深夜的上野公園裏舉行的決鬥。待我說完以後,公主深深地倚坐在沙發上,一臉幸福地輕喃:


    「我要快點把『武鬥家圭吾大獲全勝!朝著充滿希望的未來ready go!』寫下來。」


    「你真的要用這個標題?」


    「是本人要求的啊。浩人,如果你也想指定標題寫自己的故事,跟我說一聲。」


    經公主這麽一說,我才察覺。公主有寫日記的習慣,這代表我如果把「將來的夢想」告訴公主,八成會被記錄在「冒險之書」上,到時候,就不能打退堂鼓了。


    ——這樣正好。


    「欸,」我對公主投以真誠的視線。「我也思考過將來的夢想了。」


    公主眨了眨眼,輕輕地歪頭問道:


    「不是『超級巨星』嗎?」


    「……那是開玩笑的,忘了吧。」


    「不知所雲,很有趣啊。你怎麽會寫『超級巨星』?」


    不知道,去問國二的我吧,雖然問了應該還是不知道。


    「哎,算了。你的新夢想是什麽?」


    我調整唿吸,從喉嚨深處的深處,靈魂所在的地方釋放話語。


    「『醫生』。」


    公主一反常態,意外地瞪大眼睛。我對著這樣的公主笑道:


    「我會治好你的『返月性症候群』。」


    公主迴以僵硬的笑容。考量到諸多因素,無法露出滿麵笑容,但要說高不高興,當然是高興——大概是這種感覺。


    「當醫生很花錢耶。」


    「國立醫學係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國立醫學係的偏差值很高耶。」


    「我會努力的。首先要好好用功,考上好高中。這是夢想,目標當然要訂得遠大一點。」


    「隻有一點嗎?」


    公主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意味深長地問道:


    「你要聽我將來的夢想嗎?」


    公主的將來。


    總有一天會迴到月亮上——曾經這麽說過的公主,要談論自己的將來。我壓抑著動搖迴答:「好啊。」公主用手指把玩假發,幽幽地說道:


    「我的夢想因為你的關係,得延後實現了。」


    「因為我?」


    「對。如果你沒出現,本來最快明年就能實現,可是現在要再等三年。」


    「為什麽?」


    「因為法律是這麽規定的。」


    公主倚向我,消毒液的味道撲鼻而來。


    「知道是什麽了嗎?」


    我搖搖頭。公主誇張地歎一口氣,把臉湊近我的耳朵,對我的耳垂吐出潮濕的氣息。


    「『新娘』。」


    我猛然轉向公主。女性是十六歲,男性是十八歲可以結婚。我迴想著不知從哪學來的知識,公主用甜美的聲音對我呢喃:


    「你要負起責任喔。」


    ——用不著你說。


    我伸手環住公主的肩膀,把臉湊向公主的臉,宣示成為下一任月亮國王的覺悟。就在我和公主的嘴唇接觸的同時,現任月亮國王正好走進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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