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亡妻


    翠峰在京城三裏外開的地方,上遊十裏各種分支河流匯聚一起,在翠峰中間夾道而過。


    以風水來說,派於未盛,朝於大旺。派便是河流分支,朝便是多股分支聚合。在翠峰簇擁而聚,已然是塊風水寶地。


    國師曾卜卦這裏利大央國,保之可使其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更可保徐家人永坐龍位,不可缺之。因此先皇便下令在翠峰建廟,供奉香火,不許其他房屋酒肆同建。


    薛晉跟阿古說這些事時,見她好像在聽,又好像沒聽,喚了她一聲,就見她抬頭,“嗯?”


    “姑娘在神遊麽?”


    岸上已陸續來了登船的人,阿古正站在二樓欄杆前,看著他們上船,已有一百多人了吧,可船身依舊平穩。聽薛晉這麽說,她收迴目光,“我不是一向如此麽?”


    薛晉可沒想到她連敷衍的話都不說,方才明明是神遊去了吧,卻這樣反問,真是連辯駁的話都說不出,隻好笑笑。一會小廝來報,薛六爺和薛七小姐來了,薛晉便讓他去領他們來這。


    去船上逛了一圈的金書好不容易才鑽過人群擠過來,到了阿古一旁,小臉都要皺做一團了,“太多人了太多人了,簡直比趕集還多人。”


    薛晉問道,“你趕過集?”


    “當然,隱士也是要吃飯的,可是阿古姐姐不會耕種,做的菜也難吃,所以都是由我隔三差五去鬧市扛東西迴來,煮飯做菜的也是我。”


    薛晉笑道,“金書真是厲害。”


    金書得了誇讚,已露靦腆。阿古給他理好亂發,說道,“你說你做菜好吃就罷了,非要將我的事也說出來。”


    她輕責著,薛升已經出現在船梯那,沒走兩步,就見到薛晉和阿古。見他們幾人有說有笑,眸光微微俊冷,就是瞧不得薛晉那病秧子春風得意的模樣。


    “三哥。”


    還隔了五六步,他已朗聲喊人。薛晉放眼看去,笑道,“六弟。”


    薛升走的快,也不忘給後頭的妹妹開路。


    薛凝才十五的年紀,樣貌如桃花美麗。她和薛升一母同胞,是薛升唯一的妹妹。一對眸子明亮有神,唇角時時掛著淺笑,看著更如繁花可親可人。


    可是她不會說話。


    薛晉怕阿古以為七妹高傲,剛在樓船時,已先和她說了。


    阿古看見她擠得步子不穩,臉上卻還是帶著笑,好像不管是任何時刻都這樣笑著,不見其他神情。


    薛凝在兄長後麵就跟阿古點頭算是打了招唿,薛升到了跟前才正式叫了她一聲。阿古皆是點頭答複,算是寒暄過了。


    也不知船上裝載了多少人,岸邊還有許多人,但船梯已收,開始起錨,惹得岸上人怨聲指責,卻無可奈何。


    薛升見狀,笑道,“好在來得早,否則也得跟他們一樣了。”


    阿古聲調淡淡,“薛六爺這話就謙遜了,永安侯可是開國功臣,當初聖上要封其為國公,薛老爺自請侯爺,聖上更是寵信十分,這是大央上下都知道的事。哪怕是真國公來了,也得禮讓你們侯府的人三分。若是連你們都上不了這船,那又有幾個夠臉麵上來?”


    薛升意外道,“姑娘竟然對我們薛家這樣清楚。”他忽然覺得這姑娘可能真的對薛晉有意,跟他來了京城,還一同遊船,對薛家的事也這麽了解。隱隱已覺危機,再這麽下去,她非得答應了薛晉釀酒的事不可。


    正想著,船終於離岸,漸離岸邊,載著一百五十餘人緩緩入了江流。


    約莫過了兩柱香,進入翠峰夾道,船頭那邊傳來輕唿聲。阿古抬頭看去,眼前翠綠景致慢慢染成桃紅。


    兩岸桃林層層疊疊,不見桃樹,隻見桃花。遠觀像是鋪了百丈遠的胭脂紅雲,近看桃花嬌嫩得如脂如玉,朵朵緊挨,花潮繁如群星。風吹過岸,花如墜雨,萬枝丹彩紅了江水,暖了人心。


    薛升笑道,“真想學那古人,在桃樹下煮茶吟詩。”他偏身說道,“跟阿古姑娘一起的話,定更別有一番風骨。”


    阿古神色未變,眼神一瞬有些恍惚,懶得答複,就閉口不言。


    薛升討了個沒趣,好在薛晉沒注意這邊,否則顏麵何存。


    臨近浮華寺,船漸漸靠岸。


    上船不久的人又陸續下去,薛升護在阿古一旁,對薛凝說道,“七妹,你不是說想去後山靈泉那取水麽?讓三哥陪你去吧。”


    薛凝笑著點點頭,便拉了薛晉過去。


    見礙事的人走了,薛升這才放心,“浮華寺許願極其靈驗,每日都有人渡河而來,就為了上一支香。阿古姑娘可有什麽未了的心事,在下陪你去上香。”


    “心事”二字聽入耳,阿古笑了笑,“有,有許多心事。”


    她笑得好看,可突然一笑,卻總讓薛升心底有種說不出的生疏,這姑娘的脾氣當真奇怪,“往前走就是大殿,可以去上香。”


    “不必了。若是求佛祖有用,那世上又怎會有那麽多不順心的事。”阿古搖搖頭,“山中泉水甘冽,拿來釀酒十分好,去靈泉那吧。”


    見她提步就走,也不管自己可願意,薛升看得好不鬧心。與其說是去取泉水,倒不如說是去找薛晉的吧。難不成這兩人已經成了好事,所以無論自己怎麽搭話獻殷勤,都比不得那病秧子?


    前日薛晉來跟母親說他要去遊船,問了跟誰,說是和阿古。好在母親腦子轉得快,順嘴把自己和七妹也一同說上。可今日這樣來了跟沒來有什麽兩樣,被薛晉比下去,薛升心中更是惱火。


    “阿古姑娘。”薛升快步追上前,很知禮地和她稍有距離,並不太過靠近,“先前和酒翁提過的釀酒一事,酒翁如今可有什麽想法?雖說離明年臘月還早著,可酒這東西,也不是提前一時半會就能釀好的,還請盡早決定。”


    阿古輕輕一笑,“薛六爺這樣急,就不要來找我了。”


    軟硬不吃的人最令人生厭,薛升雖覺她麵龐如仙,可還是覺得嫌惡,恨不得刮上一掌泄恨。他笑意淡淡,更顯得豐神俊朗從容得體,“倒不是急著催姑娘早點選定助其釀酒的人,哪怕是姑娘選了我三哥也無妨。隻是……”他眼裏微有遲疑,半晌才道,“怕說了姑娘會尷尬。”


    一直跟在後頭的金書插到兩人中間,仰頭說道,“既然怕尷尬,那就不要說,不就解決了麽?”


    阿古輕責,“金書。”


    金書撓撓頭,“哦。金書說錯話了。”


    阿古麵色緩和,目光投以薛升,“薛六爺請說。”


    薛升聽她聲音輕柔,忽然覺得心裏受用,緩聲,“姑娘在在下眼中,已如仙人,不能玷汙半分。而我薛某此生願望,便是再尋一個這樣的姑娘,每日品酒喝茶,像如今這樣愜意。”


    他生得俊朗,語調也很溫柔,素來以玉形容男子,這樣的風采,阿古可算是瞧見了。好似聽了他的話,連什麽疾苦都能忘了。不過片刻,她啟齒說道,“薛六爺所說的‘再’字,是什麽意思?難道當初薛六爺有過那樣一個姑娘?”


    薛升長歎一氣,“有……京城中鮮有人知,但在濱州老家,卻都是知道的。我曾娶妻……”


    阿古頓了頓,“嗯?那如今尊夫人……”


    “大婚當夜,人就突然沒了。”


    “暴斃?原因呢?”


    “請了大夫來看,說是染了惡疾。”說到這,薛升麵露痛苦。


    “惡疾……”阿古念了一聲,“什麽惡疾能突然奪人性命……”


    “在下也想知道。”薛升聲音忽然高揚起來,“若是我的命能換她重活,薛某定不會猶豫半分。”


    阿古想笑,可現在好像不是要笑的時候。


    “我當初第一眼看見阿古姑娘,也如見我亡妻那般……心中不能平靜。”薛升深吸一氣,極力平複起伏心緒,“所以在下想的是,阿古姑娘無論答應了我們兄弟之中的誰,都無妨。隻因……姑娘答應釀酒後,也得入住薛家照看酒窖,所以在下想,同住大宅中,便能時時照看了。”


    “薛六爺真是個癡情人。”阿古歎道,目光看他更是柔和,“是阿古誤會薛六爺了。”


    薛升便知道天下女子都一樣,喜歡聽些如蜜糖般的話。再有,將自己說得慘痛些,往往比手段強硬好用。說軟硬不吃,隻是沒有尋得那個軟的入手點罷了,“阿古姑娘沒有誤解就好。”


    兩人並行走了一段路,閑聊幾句,氣氛比初見,甚至是方才好多了。快到靈泉那,阿古才問道,“恕阿古冒昧,不知尊夫人姓名。”


    薛升微頓,實在不願提那已死之人,晦氣。但這裏是佛門淨地,百邪不侵,百邪不侵。


    “姓宋,芳名錦雲。”


    “宋錦雲……”阿古低聲重複了一遍,“宋錦雲……”


    她又低低念了一遍,有些飄渺的音調眨眼就淹沒在吵雜的佛門中,薛升沒有聽見,沒有聽見那近乎冷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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