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天外來客


    距離崖頂不太遠的時候,房千歲拽過他的楚公子,背到後背上,突然往身後懸空一躍,就從靈蛇天梯上騰空而起。


    房千歲是背著楚晗飛上最後十幾丈懸崖,沒有計較自己身上邋裏邋遢儀容不整,也沒計較這次楚公子竟然騎在他背上,上下尊卑都錯亂了,就這樣落在左使大人一夥人麵前。


    水族陣營內旗幟飄揚,雄壯的號角貫穿雲霄。部下們整齊地揚起右臂,高舉長矛歡唿。


    房千歲接過左使擲來的一件寬大衣袍,展開迅速罩住身體,把那些蟹男蛇女瞟來瞟去不安分的目光全部擋在衣服外麵。房千歲攬住衣袍,麵帶從容微笑,卻一下子就與下麵的人拉開距離,驕傲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


    禺疆大人滿意地點點頭。楚公子安然無恙,而且是落難漂流的幾人中,衣服看起來最完整完好的人,一根毫毛都沒傷到,這隻能是咱家三殿下愛護保護得好嘛!幾百年前那個冷淡孤僻酷愛獨來獨往的少年,如今終於長大了,懂事多了,竟然也學會照顧人。左使大人有一種嘔心瀝血養孩子許多年老子終於熬出頭的滄桑心態,終於可以把這臭小子丟給楚公子,趕緊帶走好好調/教去吧!


    老七老八那哥倆,眼底都凝聚著久別重逢的莊重,從隊伍裏無聲地走過來,緊緊抱一抱楚少爺。風裏來雨裏去,上刀山下火海,幾個爺們兒每一迴再見麵,都有一種大難不死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感慨。


    隨即,七爺八爺一左一右架起楚晗,劫持人質似的,迅速將他拖到一邊,低聲開個小會。


    老八:“臥槽楚少爺,你可迴來了!你當時吊在那個火焰堆上麵,我們倆都快嚇得魂掉了!”


    老七:“我自己吊上邊我都不會害怕,但是你也太險了。”


    老八:“楚晗,也幸虧你福大命大,有貴人庇佑,屁事兒沒有。這迴啥也甭說了,走走走,趕緊跟我們倆走。”


    楚晗:“走哪去?”


    老八低聲嚷道:“迴去啊哥們兒!你這一趟算是公款旅遊吧,二部的楚總親自給你簽字批條子了吧?可是我們倆是執行任務,出公差!你就是我們倆的任務目標,你出事了我倆得承擔責任!”


    老七委婉地解釋:“當初咱們跟楚總講好,是以半月為期,現在半月已經過了,你父親那邊……一定著急壞了。”


    楚晗也驀然陷入沉默,半月之約到了。


    “原本早好多天就該迴去,被那個澹台雁門攪合了。”八爺看起來已是忍無可忍,薅起楚晗衣服領子不放:“那個澹台終於撤走了,也不追咱們了,指揮使都不打咱們了!楚少爺你可真有本事,不僅救到人,幾家子兵馬都讓你倒騰得化幹戈為玉帛、快要好成一家人!”


    八爺那張利嘴,其他倆人都插不上話,而且誇起人來怎麽聽還是像嘲笑。老七同誌擺手打斷他的話嘮表弟,言簡意賅就一句話:“咱們該走了。”


    “老子知道你舍不得姓房那小子。”八爺不懷好意地一樂,捂著嘴給楚晗出餿主意:“你因為舍不得他而留下來,那小子就得逞了賺了不是?你就拍屁股走人,三太子他其實更舍不得你,特稀罕你,肯定屁顛顛兒就追過來了!將來就留咱們那邊,讓他倒插門挺好……”


    “嗯,我也同意。他總之一定會追你過來,咱們幹脆就一起迴去。”一貫正直敦厚的老七同誌,竟然也是這個意思。


    七大俠臉頰一側旋出個小酒窩,原本冷硬的麵容泛出幾分活人氣兒,也是為那點猥瑣的小心思感到愧疚。畢竟吃人的嘴短,他們混在水軍隊伍裏白吃白喝許多天,受到左使大人和公子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應,如今竟然私下商量將三殿下拐走,做“上門兒婿”。


    “我走不了了。”楚晗把衣領從八爺手裏解救出來:“對不住兩位,你們先走吧,替我向楚總帶個好,問他新年好。”


    老七老八都是一臉烏雲:“……你還要幹什麽去?!”


    楚晗認真地說:“我與小千歲分不開,他追隨我或者我追隨他,也沒區別,這些都不重要我不在乎。靈界裏他的族人或許有難,我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


    老七老八的表情都要碎裂了。


    又走不了了。


    沒想到他們幾人到此一遊,營救同伴的短途旅程竟然就要發展成拯救世界於危難的宏圖偉業。


    然而,瀕於險境的並非隻是水族的魚人。


    從左使大人口中,楚晗也才得知,過去數年中,這片神州疆土上無論有蹄的,還是有翅、有尾的,越來越多的靈鳥靈獸在每年黑暗潮汐的輪迴中,失去了意識與生息。


    所謂黑暗物質的“潮汐”,在每年隆冬時節,從北方遙遠未知的極地浩浩蕩蕩掠向神都,就像海水潮汐一樣,到點兒準來,年年都不差。


    每一次駕臨,如同龐大的無形的黑色漩渦籠罩神狩界上空,讓天空失去原本的明亮,也因此才出現江河倒流、水脈錯亂、靈羊跳崖、魚人擱淺的種種悲劇。許多正在冬眠中的靈獸,在蟄伏的甜睡中就慢慢失去意識,可能再也聞不到來年開春的鳥語花香。


    現下恰恰正逢冬日,新年快到了,很快就要開春。春天卻不知最終能否臨幸這片富饒肥沃的土地……


    房千歲離開靈界的時日太久了,都不知曉這一方原本富庶寧靜的水土,這些年悄悄發生著變異,就要天翻地覆。


    那感覺,就像眼睜睜看著北方富饒的平原耕地,被荒漠不明不白地蠶食,變成一片沙洲;南部茂盛的雨林,一寸一寸倒伏幹涸,化作鋼筋鐵骨的城市……美麗的家園,終究抵不住時光的催磨。無論靈界或是現世,這塊土地終歸逃不脫這樣的命運嗎?


    ……


    大帳之外,隨琰公子鋪就一張矮腳炕桌,楚公子與房千歲幾人圍坐密談,順便等一等還在慢悠悠往懸崖上爬的鳳指揮使。


    鳳大人拖著沈公子距崖頂就不遠了,卻仍然固執地不肯讓旁人相幫。這人因為種種不能訴說的原因,磨磨蹭蹭的,就不太情願爬出穀底見人。


    楚晗聽過左使他們描述,突然領悟:“黑色大漩渦,不就是我們在那邊遇到過的,能夠吞噬生命的黑洞嗎?”


    坐在後麵的隨琰公子點點頭:“與你們那時在另一邊曾經遇見的大黑洞,似乎很相似。”


    楚晗用手指比劃、描繪:“那些漩渦十分厲害,像是活的,有靈力的黑沼澤,吸附住人,再將人掏空變成皮囊,拋到這邊……才造就了你們神狩界裏這支青銅大軍,兵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件事說起來無比沉重和諷刺。


    原本從人間汲取了許多能量的黑洞,如今已經反噬到靈界。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徘徊在兩界之間的黑沼澤,或許就是太過龐大,能量滿溢出來,牽連到華夏神州的水土生靈。


    隨琰憂心忡忡:“是啊,卻沒想到我靈界終究反被其所累、受其所害。黑暗潮汐的吞噬太可怕了,公子你與七大俠當初掉到那牆裏麵,最終竟能平安逃脫出來,不敢想象……”


    楚晗自嘲:“倘若不是三殿下一時發善心救了我們,我和七哥就真的掉進去被攝魂了。如果沒他相救,我倆原本也是應該過到這邊的,隻不過你們看到的就是兩個青銅人兒了。”


    隨琰貼心笑道:“天無絕人之路,再說我家殿下怎會允許你墮入險境?他那時定然是一直隱藏在你身邊,時刻準備出手護著你,隻是你看不見他的化形。”


    左使公子一句話既誇了他家主公,又讓楚公子聽著很受用。


    楚晗卻忽然心思一動……噯?……


    螣兒正在給房千歲做頭發。房千歲斜仰著坐在那裏,一頭帶著光澤的銀發從螣蛇那個小妖精手心裏變戲法似的就變出來,迅速捯飭成飄逸新潮的男模造型。


    美婦螣兒一雙桃花媚眼瞟向楚公子,酸溜溜的,哼了一聲,那眼神似乎就是說:這位少爺,你會給殿下做頭發嗎,你會給殿下敷麵膜嗎,你會這個會那個嗎!這樣笨,憑啥就瞧上你嘞?殿下自從跟你這個人間蠻夷混到一起,氣質簡直越來越土了!


    楚晗迴以怡然自得的微笑:老實做你的頭發吧!你現在隻能看不能舔,這輩子總之隻有本公子能睡他。


    房千歲閉目養神,嘴角突然揚起一道明亮的笑,卻笑而不語,閉著眼就知道那二人各自的腹誹……


    楚晗趁人不注意,搬小凳挪到隨琰身側,詭秘地悄聲道:“公子,我問你,你怎麽可能知道我們在人間遇到黑色大漩渦的事?”


    隨琰沒料到楚晗這樣問,一愣。


    楚晗十分自信:“我了解小房的脾氣,他最不喜歡跟旁人八卦這種小事,尤其不會提他救過誰了。不是他告訴你的。”


    隨琰又是一愣,沒料到楚晗事事精細,一丁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專門憋在這裏擠兌他。楚公子竟也這樣壞!


    隨琰公子一臉淡定:“之前聽七大俠說起。”


    “哦——”楚晗露一絲笑意:“了解了。經常聊?”


    隨琰連忙否認:“沒有,隻是偶爾聊起。”


    能夠從一貫從容不迫的左使公子口音裏聞出那麽一絲絲漣漪的味道,而且有一種故作鎮定欲蓋彌彰的錯覺,楚晗感到心滿意足。真是一問就戳到點子上,那就點到為止吧。


    他一舔嘴唇,笑說:“沒事,你就當我沒問過。”


    隨琰頓時更加不自然,別過臉去,耳根默默地紅掉了,臉發紅時又別有一番情趣。


    不遠處站著的老七同誌,仍像往常那樣,時時刻刻腰杆挺直,沉默而平靜地瞭望遠方。七大俠的一杆□□扛在肩上,心無旁騖,甚至都沒有往這邊瞟一眼,完全遊離於狀況之外。這人根本不會知道,他的背後有一雙清俊的眼睛,悄悄地琢磨研究著他。


    他們漂到世外桃源的這些日子,上麵或許也發生過什麽事,讓溫柔美貌的左使公子耳朵紅了。


    眼前陰霾的天空,那一刹那仿佛重新明亮起來。


    楚晗心裏默想,多麽希望桃源之外這一片天地能永遠這般清澈,靈秀,水土豐美;這裏的人世世代代享受神祇的福祉,人月兩圓。


    天無絕人之路,他們一行人能否共同度過這次難關,再看到來年開春萬物複蘇、河清海晏的盛景?


    ……


    天色將暗,晚霞鑲著一道金邊。


    旌旗在風中獵獵飄揚,原野上一片遼闊。遠遠看去,雲上似有一叢金光在閃爍。


    金色光芒中人影綽綽,令人誤以為荒原之上又見海市蜃樓。


    楚晗他們一開始沒留意到,雲端流淌一片金色。


    有人在等懸崖上的鳳大人上來。


    指揮使大人攀過最後一塊凸出的岩石,腰部使力往上一拔,右手終於扒到懸崖頂端。


    鳳飛鸞低頭看去,他下麵的沈公子,恰好也一抬頭,衝他“嘿嘿”一樂,露出快樂天真的笑容。他們倆終於靠自己本事爬上來了,沒用第三人相幫。


    鳳大人也忍不住對沈公子宛然一笑,暗自迴味沈大少每一次對他流露天真到傻乎乎的笑,感覺十分有趣。他以前與人交往工於心計,喜怒無常冷酷無情,現在終於麵對一人時,再不用設置心防。


    沈承鶴托起鳳美人一隻腳:“上去啦,寶貝兒!”


    鳳飛鸞單手一撐,坐上地麵,迴身去拉沈公子。


    兩人的手攥住握在一起。天頂一片雪白的祥雲飄過,罩在峽穀之上,萬丈的金光齊射出來,灑向大地。


    鳳飛鸞驀然抬頭,眼露驚疑。


    大帳前一直閉目養神的房千歲,猛地睜眼,凝視那片天空。


    楚晗微笑著走過去,想要為他家大鶴鶴洗塵接風,好兄弟之間來個擁抱。然而,就在他眼皮底下,他發現鳳大人麵色突變,突然從崖頂又跳迴峭壁上。


    鳳飛鸞一手抓住石壁上的凸起,另一隻手毫不遲疑拽過尚蒙在鼓裏的沈承鶴。


    沈承鶴:“怎麽……”


    鳳大人輕聲耳語道:“承鶴,你走吧。”


    美人眼神含水,分明有留戀之意。


    鳳飛鸞抓住沈承鶴一條胳膊,那一刻動作飛快,簡直像掄大錘一樣,用最迅捷的方式將沈承鶴掄起來拋向懸崖頂端!


    直接拋給了楚公子。


    沈承鶴被甩了上去,糊裏糊塗跌進楚晗懷裏。捆他腰上那條長絹散開了,他再迴頭已經找不見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鳳飛鸞一撒手,直接將自己拋下懸崖,徑直往崖底深穀之中墜去!


    那是他們剛剛費了吃奶力氣,爬一整天爬上來的路。


    鳳大人原本就不願重迴世上。


    他暗自早就猜想到,等待他的會是什麽人。


    萬丈金光的雲端突然降下兩道鐵索,直奔鳳飛鸞而去。鐵索像一雙活物,像頂端長了眼睛,繞過凸出的岩石襲向崖下懸空的人。


    兩條矯健身影從雲端躍下,如履平地,肩頭肌肉籠著一層淡淡的金光,看起來很不真實。


    那兩個年輕男子臉型較一般人瘦長,眼角斜飛入鬢,上身粉白赤/裸,裙擺隨著墜雲的姿態在空中展開,一雙頎長的手臂拖住鐵索。


    楚晗恍然就明白了。


    他懷裏抱著承鶴,突然很難過和心疼。


    沈公子無助地喊:“……為什麽啊!!”


    假若陰間來的鬼差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麵,青麵獠牙的醜怪,那麽他麵前兩位大長臉的帥哥,就是天界過來的“天差”吧,果然氣質和檔次截然不同,渾身透一股子仙氣兒。


    其中一個男子半邊臉覆著一層靛青色紋麵,紋麵難掩英俊本色,卻出手淩厲。男子猛然拽動手中鐵索,聲音低沉醇厚如響雷:“鳳大人休走。”


    另個男子一頭火紅長發,發梢束在腦後,紅銅色的麵頰俊朗端莊,威嚴地說:“鳳大人,同我們迴去,有要事問你。”


    鳳飛鸞那時一聲不吭,眼神決絕,並不準備束手就擒。這人在峭壁上來迴躲閃翻飛,躲著對方從不同方向射來的兩條降靈索。鐵索頭一擊即能洞穿石壁,砸出一個深邃的坑,比老七打出來的狙擊子彈可厲害得多了。


    鐵索甩動如一條長龍,卻在半空遭遇一記猛擊,被真龍撞飛了。


    楚晗吃驚地看到,方才還淡然閑坐觀山景的房千歲,踩著雲大步流星飛向山穀,就在那條鐵索襲向鳳大人時,橫身撞飛了鎖鏈!


    房千歲一眼便知天外來客是什麽人。那確是往來兩界之間履職的天差,靛青紋麵者名青猺,紅發紅唇者名赤猸,都是老熟人了。


    沒有人想到,房千歲會在這時出手相助昔日仇敵,而且絲毫就沒猶豫,仿佛理所當然,心中已有決斷。


    青猺吃驚叫道:“三太子你?!”


    一切隻在一念之間,房千歲在空中抓住青臉男子的鐵索另一頭,姿勢像以五指捏住晃動的蛇頭,摜入一側石壁,一掌狠狠將鐵索拍進了石縫。青猺大人的鐵索子被楔進石頭縫了。


    神狩界之內,不懼天差的威嚴,而且有本事能彈開降靈鐵索的,也沒有幾人了,眼前卻一下子就有兩個,且都是一身反骨,桀驁不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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