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烈焰焚池


    沈承鶴那時從房千歲的坐騎上摔落地下,啃了一嘴充滿煙火氣的泥土,然後自己爬起來。


    他怨念地扭頭看了房千歲一眼,模樣也十分可憐。


    他卻並不是心存怨念認為小房同學虐待了他。恰恰相反,虐待得好,姓房的對他橫眉冷目一臉怨夫表情,還不都為了楚晗?沈公子如今再看房千歲,這永遠就是“人家的老公”。


    他再一抬眼,隔著噴薄而出的烈焰瞄到對岸那位穿大紅袍的官家大人,內心頓時堆滿酸楚與哀怨。假若沒有參照物,也不至於心理落差如此巨大。


    房千歲一天一夜沒有闔眼,雙目布滿紅絲,因楚晗的被劫度日如年。他渾身遍布煙熏火燒痕跡,衣服上像染出一幅水墨山河。


    果然楚晗是那個被人捧在手心裏疼的,自己過到這鬼地方來,才是沒娘的孩子,六神菊花變成了一朵苦菜花兒……愣是沈公子這樣婆婆媽媽的話嘮,麵對此情此景都無語凝噎,隻留兩行寬麵條淚。


    沈承鶴真正地開始放不下美男,是他們一行人商定即將離開這裏的時候。過到那一邊去,可能就再也不會迴來。


    當初他中了春/藥、占了指揮使大人皮肉上的便宜,那時都沒想過,一夜風流之後還能有明天、後天。提起褲子迴頭再看,兩人仿佛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又藕斷絲連糾纏不清。即便他想要兩情相悅,對方可曾稀罕與他天長地久?每次親熱一迴、互相溜一趟活兒,都恨不能要了他的小命。


    “到此一遊”終於要走了,永遠離開這裏,沈公子內心深處才權衡出,還有一樣東西他放不下,還有一個人他很想帶走。


    沈公子隔岸望著一團火紅的男子,鳳大人無聲丟給他一眼神:你給本宮過來。


    指揮使大人永遠是傲慢而誌在必得的,百般手段,不達目的不會罷休。手裏既攥著楚公子不想痛快還迴去,卻還要沈大少自己乖順地三拜九叩臣服於腳下。


    沈公子是那個瞬間遽然爆發,大聲道:“憑什麽是我過去?!”


    我過去了你又打算怎麽對我。


    我喜歡你,但是我不樂意了……沈公子眼眶驀地紅了。


    沈承鶴紅著眼對那人喊:“老子他媽的不樂意讓你欺負,我不願意。”


    鳳飛鸞遽然愣住,隔岸相視。


    沈承鶴狠吸一下鼻子:“憑什麽,憑什麽就由著你性子來?咱兩個頭一迴見麵發生那事,是美人兒你任性了,我讓著你我沒跟你計較!”


    “你還迴迴都跟大爺我任性,為所欲為?這一家子裏誰做主,誰才應該是那個當爺的!你你你,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說……”


    沈承鶴傷心起來渾身抽搐語無倫次。他迴頭指指房小千歲,再怒指對麵那位:你瞧瞧人家太子爺,你再看看你怎麽對我。


    在美男麵前窩囊慣了,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這人不是兔子,平時走哪也是眾星捧月牛逼哄哄的,他又對誰低三下四、奴顏卑膝過?兩人之間,你情我願的怎樣都成;被迫承/歡忍辱偷生,對於哪個男人都是碾壓尊嚴,不可能長久相待。


    沈公子把自己眼淚罵出來,睫毛濕漉漉地扇動,十分委屈。


    鳳大人鳳目圓睜,胸口起伏暴露此時的驚愕和震動。


    沒有想到,也極少被人當麵如此頂撞。


    一旁的房千歲與水族眾將也全部安靜。沈承鶴昂首闊步罵街的時候很有氣場。平時是搖搖晃晃垮著走路,一旦展開雙肩站直了敞亮地講出心聲,一下子從背景芸芸眾生中凸顯出來,也是頂天立地一個爺們兒。


    鳳飛鸞陷入尷尬茫然:“你……你敢。”


    沈承鶴也委屈著:“讓著你你還沒完了?你,給老子過來。”


    鳳飛鸞:“……”


    沈承鶴:“……”


    楚晗:“…………”


    鳳大人俊臉漲得通紅,暗自糾結,以低沉的腹語十裏傳音傳到對岸:“你再敢聒噪一句對本宮不敬,不怕你的楚朋友因你之過而殞命麽?……虧他還替你說盡了好話。”


    沈承鶴抽紅鼻子,撅了撅嘴,大聲道:“我不連累朋友,我不會對不起楚晗。是老子得罪你了,老子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我跟你認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我們家楚晗送迴來,我、我、我立馬從這火坑跳下去讓你解氣,這樣成嗎?夠了嗎?……你現在就把人放了,老子說話算話。”


    鳳飛鸞語塞:“……”


    沈承鶴狠狠抹一把臉:“你要是恨我,我就跳下去。你要是……改主意不恨了,就過來跟我迴家!!”


    鳳飛鸞:“……”


    也幸虧風大火勢大,兩岸相隔,平常的人都聽不到沈公子說這種肉麻話,隻有指揮使耳隨風動,聽得一清二楚。


    堂堂指揮使大人布了一個引君入彀的好局,卻將自己深陷其中,進退兩難。


    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出,在他麵前一貫做小伏低又貪生怕死的少爺,逼急了也是有脾氣、有自尊的。


    鳳飛鸞臉色鐵青:“你跳,本宮今日看著你跳。”


    鳳飛鸞轉臉盯向楚晗,楚晗吃驚地迴看這人。鳳大人突然伸掌倏地將楚公子吸附過來,將反綁楚晗雙手的那根麻繩往旗杆上一甩,吊住,再一扥。楚晗立時雙腳離地,竟被高高地吊上半空。


    鳳飛鸞毫不示弱:“你要麽就給本宮跳靈火淵,要麽就臣服於我。”


    指揮使大人終歸是強硬到底的,一步步將自己逼上梁山。然而他還是心存謹慎,藏在身後的那手暗暗將繩子在腕上挽了兩繞,牢牢牽住楚晗,隻是威脅,並沒有想要真的將人拋下去。


    這一巴掌又扇迴沈少爺臉上。


    沈承鶴剛剛還赫然立下豪言壯語,這時大步上前,往那噴湧著炙焰的靈火淵裏一瞄……他頓時萬丈悲情湧上心頭,一顆心碎成煙灰渣子。美人兒果然丁點都不曾心疼過他,沒有喜歡過他。


    隨琰公子挺身站出,蒼白著臉直麵對岸的人:“我跳下去可否一解指揮使大人心頭之恨?我是神都要犯,自知逃獄罪孽深重,隻要大人高抬貴手放人,我從這裏跳下自行了斷,絕不貪生怕死。”


    房千歲橫掌攔住隨琰:“你退開。”


    “殿下……”隨琰公子伏地淚下,甚是自責自己的過失。他遍體傷痕是昨夜被他父親抽了一頓。


    房千歲神情肅然嚴峻,突然壓低聲音吩咐左使公子:“我九弟現在何處?……去找他來,盡速,快去。”


    隨琰眼底亮起一叢光芒,迅速點點頭,就地化蛇遁去尋九殿下了。


    鳳飛鸞雙眼豔麗殷紅,不知是被煙火熏的,還是內心五味雜陳。


    他騎虎難下。


    他在乎的哪裏是楚晗或者隨琰,甚至都不是沈公子,而是自己一生的催磨坎坷。他站在一條路的盡頭,往後退,是眾叛親離,往前走,是萬劫不複。


    所有人驚懼眼前變數,唯獨房千歲是陣中唯一鎮定的人。他麵無波瀾,一直遙遙注視對岸他的楚公子。楚晗吊在一片煙火中,煙熏火燎之下表情難過,說不出話,隻能也用眼神遠遠地看他。


    沈承鶴幾句不慎的話將楚晗陷入絕境,房千歲卻沒有上去捂住這廝的嘴,沒有一巴掌扇過去。


    他一向鄙視那位貪生怕死的慫包;沈公子倘若束手就擒爬到那邊去,向指揮使大人低頭逢迎,他反而要更加瞧不起那人。


    沒料到沈公子敢說那樣的話,總算有幾分男人骨血,讓他今日刮目相看。


    他自己沒能護好楚晗,內心愧對愛人,怨不得旁人。


    ……


    沈公子終於仍是屈服了,在跳火坑與爬過去兩條路之間,選擇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委屈地說:“你別欺負楚晗,還是欺負我順手吧。”


    他是對美男失望了,兩人總之沒有將來,就沒必要硬撐尊嚴。他平生頭一迴掉了兩滴相思淚,那兩滴淚花隨即就被熱浪化作水蒸氣,揮發了個幹淨,可惜對方全沒看到。


    眼前火焰茫茫,沈承鶴爬在那道金杖化作的天路上,每走一步戰戰兢兢,在懸崖上隨時飄搖欲墮,表情悲壯視死如歸。


    他在絕境中喃喃自語,說出了令他羞恥的真心話:“美人兒,老子其實見你第一麵,就稀罕你……”


    “你欺負我,可是看你難受時候那委屈的小樣兒,老子他媽的竟然心疼你了……丫小白龍不就是會飛麽,看個雲海就能把晗晗哄上手了。寶貝兒,你信不信你跟我迴北京城去,老子開輛小跑帶你繞著護城河兜兜風,隻要你順心!老子不會飛,咱看不成雲海,看看二環路的車海還是有的!……我也有車有房,有大別墅,我養得起你……真心的。”


    懸崖飄搖中一聲“寶貝兒”,隨風飄到鳳大人耳中。


    鳳飛鸞怔住,凝望煙火中的人,攥麻繩的手漸漸鬆懈,也是後悔了。


    手再鬆下去,這邊的楚公子就要掉下去。


    房千歲這時悄悄一掌壓在坐騎的肩上,輕輕拍一拍,示意蛇獸將頭頸壓低,騰開一條路。


    翼蛇獸心有靈犀,察覺三殿下的意圖,吃驚地迴頭,翅膀張開,瞪著一雙烏黑大眼:那是火,不能去。


    翼蛇獸張開遼闊的肉翅,沒能攔住他家殿下的動作。


    房千歲突然躍起,腳用力蹬開蛇獸借力,白衣白袖如天神下凡,一條銀龍展翅,修長身軀徑直蹈入火海,殺向對岸這邊!


    靈火淵上一片浩瀚,百丈煙柱直入九天,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靈獸見之無不畏懼膽怯,自開天辟地以來就無人敢於逾越。炙焰燎麵,瞬間燒去房千歲披肩的銀發,一團火焰罩身。


    房千歲神情堅毅無所畏懼,過百丈火淵如行歸路,瞬間撞破焰牆,整個人從火中重又躍出。龍爪隔空劃出一道半弧形的震蕩波,波及之處震翻無數人,在指揮使軍中生生劈開一條路,一掌伸向楚公子。


    楚晗萬分震驚,凝視著小千歲向他衝過來。


    那是三昧靈火,比人間凡火烈上百倍。


    楚晗其實早就縮骨掙脫背後捆縛雙手的繩索,悄悄拽住那根繩子,假裝被吊半空。他深陷敵陣並未貿然動作,靜待時機準備逃跑。然而他也能感到一股不明的拖拽力,將他緩緩拖向深不可測的火淵,那下麵似有靈物。


    鳳飛鸞劃這道靈火淵,就是為攔住房千歲不敢過來。但是今日已不同以往,刀山火海能攔住以前那個無心無情的三太子,攔不住現在的三太子了。


    這番道理,鳳大人也是此時此刻終於明白,並且感同身受。


    房千歲一掌將鳳飛鸞震開五六步,當胸打得指揮使噴了一口血,隨即毫不遲疑奪過拴住楚晗的繩索。


    他一扯繩索就察覺不對,一股反向的力量在與他角力、對峙,往另一個方向拖住楚晗。那股來自深淵的強大吸附力霎時間將楚晗投向噴薄的火眼,繩索繞著旗杆頂端猛地抽向另一側,房千歲被帶起劃向天空,瞬間也被拋向火眼。


    兩人在空中劃出一道無比驚險的拋物線。房千歲一扥繩子抓住楚晗一條手臂,在掠過天橋的一瞬另一手奮力抓住了金杖!


    天河變色,四野驚懼。


    房千歲拉住楚公子懸在靈火淵之上。


    火眼湧出炙熱的岩漿,暗紅色波濤洶湧,像張開大口企圖吞噬頑抗天威的渺小靈類。


    楚晗仰麵望向淡紫色的天穹。他眼前是小千歲平靜的臉,似乎在說:不用怕,我抓住你了。


    翻湧的烈焰將懸在半道上的沈承鶴嘰了骨碌顛了下去,畢竟是凡人之軀,鬥不過神力。這人也危在旦夕,小命不保。房千歲沒有第三隻手再去撈沈公子。


    指揮使大人平生頭一迴,在一個人麵前屈服了。


    心也在那個瞬間碎成八瓣,卻又不願承認,自己這些年的行事為人,是大錯特錯了,以至許多事情難以迴頭。今日所受糾結痛苦,都是這些年的自作自受。


    浩瀚煙海之中,一生如此短暫,渺小如螻蟻,生的歡樂稍縱即逝。


    鳳大人是想說,混球你給本宮一個台階下,你過來,我們就言和了,我很想善待你……隻是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眾目睽睽之下,指揮使大人衝向那條天路,大步飛奔在火焰中,幾步之間就飛躍數丈之距。


    沈公子幾乎墜下火海,這迴是真的臨死之際迴光返照,陷入了幻聽。


    他竟然聽到有人喊他名字,喊他“承鶴”。


    他吊掛半空魂飛魄散,看到鳳大人的鑲翠官帽從他身邊劃過掉入火海,霎間灰飛煙滅。鳳飛鸞一頭黑發在空中散亂,一切的矜持與尊榮拋下深淵,發絲無所拘束地飄揚風中,露出最真實麵目。


    鳳飛鸞低聲命令:“承鶴……你……抓住我……自己爬上來。”


    沈承鶴:“……”


    指揮使大人一雙鳳眼深處倒映著黑紅色的深淵,眼神絕決,咬著牙牢牢抓住沈公子的手腕沒有放鬆,一步一步將他拉了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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