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狹路相逢


    澹台雁門一直冷眼旁觀,暗暗銼牙指揮使一貫的陰毒手段,從前也早就領教過了。


    房千歲雙手垂立,直盯著鳳飛鸞,聲帶沙啞地質問:“你想要怎樣,才能把人還給我。”


    指揮使大人此時若是再抖個狠絕的心計,逼迫三太子下跪三拜九叩再自斷手腳自震心脈,想必也能一擊得逞永絕後患了。


    鳳飛鸞這時卻被另一個人牢牢牽絆住心思,就把與三太子往日的一筆一筆深仇舊怨暫且拋後,也不打晃子,快刀斬亂麻問道:“我要捉的那個賤人,也在你手裏,對麽?”


    房千歲一聽這話,一絲一毫遲疑猶豫都沒有:“你等著別走,我把人提來!”


    鳳飛鸞:“好,我就等著。”


    房千歲厲聲道:“一個換一個,一言為定你休想跑!”


    鳳飛鸞撣撣衣袍上因為方才惡戰沾染的沙土灰塵,輕蔑地說:“本宮對這樣麵貌平庸的人不感興趣,你去拿那人來換。我要活的,帶迴去剝皮吃肉。”


    澹台雁門這時開腔:“我的部下在這裏駐紮,正好與指揮使大人擺龍門陣喝一口茶。他跑不了。”


    澹台雁門換迴了自家兄長,卻眼見鳳飛鸞費盡心機使詐賺去楚公子。這一進一出,他自覺好像有點對不住三殿下,有失江湖道義。他與水族並不是一夥,沒什麽深厚交往,談不上多麽想要幫三殿下的忙。但他與神都指揮使,可是新仇舊恨交織,更不想便宜了鳳大人,決不能讓這人逍遙自在擄了人質跑了。這事他上一大當,也是損他臉麵威嚴。


    房千歲一雙眼狠絕地盯住指揮使:“我即刻就迴,你把人照看好了。倘若照顧得不好,我家楚晗有個好歹,我絕饒不了你,追你到天涯海角也一定將你碎屍萬段。”


    鳳大人可沒打算與眼前人結下血海深仇再被碎屍萬段。他慢條斯理兒重新係好披風的絲絛,輕輕撫摸自己麵頰整飭容貌,然後不鹹不淡哼了一聲。雖然還拿著架子,這也算是應承了。


    鳳飛鸞那時心腸裏卻不知怎的,突然酸了一下,悵然若失。他眼前一晃而過的,仍是房千歲目光含水痛楚不舍地望著楚公子最終散去功夫被迫撒手放人的表情。這些年他與三太子打過許多次交道,知己知彼,老冤家打都打疲了,卻還是平生第一次,從這頭頑劣不羈的孽畜眼裏看到一種令他陌生的柔軟情緒……這世上還沒有人用那種眼光看過他一眼。他好像也沒有對旁的什麽人產生過那種情緒,不知道原來用那種眼光看過一個人之後,就會變得心慈手軟、無心戀戰、在對家麵前棄陣投降。


    他也是頭一迴占盡上風,在房千歲麵前拿捏著人質耀武揚威。然而那股子不知從何而來的嫉妒與心酸,纏繞心頭揮之不去,橫豎都不是滋味。


    ……


    遠山綿延不絕,飛鳥嘶鳴掠過。山間四維八荒一片開闊天地上,交兵的兩家以十裏為距,各自排開威儀的陣仗。


    神都指揮使的大軍以紅色鳳旗為號令,旗幟在陽光下豔麗奪目,靈界四海之內獨一無二,連綿成一片火紅的陣勢。儀仗靈獸英招一字排開,五彩鳳鳥戰車押後。而澹台大將軍的餘部,是以青綠的山巒顏色為幟,青色旗和浩浩蕩蕩的鐵血青銅大軍交匯成一色,自成一派,與巍峨遠山連成一片,一眼望不見隊伍尾端。


    澹台雁門是篤定主意既不貿然開打,也不離開,就與指揮使大人隔開一片原野兩軍為峙,倒要看看龍鳳相爭是怎麽個慘烈結果,再定奪自家能否坐收漁利。


    一片火紅的鳳旗陣中,指揮使大人緩緩起身,從容步下鳳首戰車,頭發一絲不亂,唯見雀翎大氅在風中飄揚。這人何時何地都是步履優雅,即便這邊廂被房三殿下威逼著追著趕著兌換人質,仍是一派不慌不忙,眼前和心裏都仿佛隻有他自己。


    鳳大人也說話算話,講定要好好“照看”楚公子,他還當真用心照看了。


    三太子不在麵前“礙眼”,鳳飛鸞對楚晗稍微和顏悅色些了,不再繃一張臉拖著一條瘸腿地聲色俱厲、一副隨時與人搏命的狠戾。


    兩名隨軍的神醫進來為楚晗療傷,這次可是跪在床頭,為楚公子殷勤地捏腹揉胸,端藥喂水,絲毫不敢怠慢。


    指揮使大人一個眼神使喚,旁邊服侍的小童點上一盞鎏金香薰銅丸。小童再蘸上山茶花、明目艾草的精油,輕輕為楚晗揉捏太陽穴和後頸,去頭痛腦熱。


    鳳飛鸞心裏也有盤算,他與楚公子無冤無仇,人又不是他打傷的,他又不會使玄冰掌。楚晗倘若在他手裏沒吊住這口氣,掛了,他就是替澹台雁門背黑鍋。到時與三太子掐個你死我活讓澹台一派坐收漁利,這種蝕本買賣他才不做,最終當然還是要將楚晗還迴去。


    兩位醫官的袍服後心盡濕,額頭冷汗淋漓。楚晗身子骨裏浸入寒氣,部分寒流順著療傷的手掌移入那兩位大夫體內,激得那二人也是渾身抖索,牙齒不停嘰咕打戰。


    “廢物,走開。”鳳飛鸞低聲嗬斥一句。


    指揮使輕抬起腳,踹走一個神醫老頭子,自己坐到楚晗麵前。這人伸掌探入楚晗的衣服,拿捏著力氣,揉起來了。


    指揮使大人的手,在不發功襲人時已恢複原樣。五指變迴平常模樣,手指細潤修長,並不留多餘的長指甲,且勤於保養皮膚滑膩,揉得竟然相當舒服。


    楚晗先前也沒料到,落在蛇蠍美人手心裏,反而比剛才在澹台雁門那裏滋味好過許多。他心脈遭到寒氣阻塞凝滯的地方,緩緩暢通了,人也轉醒。血脈裏幾股相激的冰冷氣息,沿著鳳大人在他身上來迴遊走的手指,漸漸都被移出去了。


    鳳飛鸞偶爾額上洇出一片密麻細碎的冷汗珠,但這人內功相當強悍,而且心性堅韌,凡事隻要上了他手就鍥而不舍,尤其對澹台氏的掌法暗暗不服,與對方較勁似的揉了很久。即便拔不掉玄冰掌侵入骨髓的寒流,替楚晗暫時解脫出昏厥和劇痛還是辦得到的。


    “多謝大人了。”楚晗不計前嫌,坦然與對方對視,心裏想的是鳳飛鸞與沈公子那件不太能上台麵的事。


    “澹台雁門區區稀鬆平常功夫,哼。”鳳飛鸞做完這些,不屑地哼出一聲,爭強好勝的心性也是融進骨血裏了,療個傷都要暗自拚出內功高低。


    鳳大人也並不輕鬆,一條腿傷得尤其狼狽。房千歲發起狠來,下手用了十成氣力。楚晗看到鳳飛鸞撩開褲腳,褻褲之下那條斷腿裏麵白骨隱隱露出,竟然也是鮮血淋漓。


    醫官就地給指揮使大人從傷處擇出許多碎骨,再接骨,上夾板,上藥。鳳飛鸞咬著嘴唇別過臉去,高昂著頭,骨頭掰正扣合的那一下,也不過是將自己下嘴唇啃下一塊皮,舌尖蘸著血絲,哼也沒允許自己哼一聲。


    這人對待仇家心狠,對待自己也一樣的刻薄冷漠,對誰都不肯留個餘地、做個轉圜,也是性子太剛強了……楚晗心想。


    ……


    鳳飛鸞因替人療傷之故,麵孔湊近楚晗,彼此鼻息相聞。


    楚晗被一股子香粉胭脂氣給熏得,本來就傷重氣息不順,皺著眉頭鼻子都沒法唿吸,太香了。他頓時開始留戀小千歲身上的鹹水味兒,眼前這位,聞著還不如那位呢。


    鳳大人也是突然一動,湊得更近用力聞了一下他,神情微妙複雜。


    指揮使再次伸腳,又踹走另個白老頭子,就剩他二人在帳內床榻前獨處。


    鳳飛鸞迴複清高模樣:“楚公子,本宮想不到,你原來真的稀罕那個浪蕩子,樂意為了那頭孽畜做到如此這般。也難怪他拿你當個寶貝。”


    楚晗終於順過氣來:“你說什麽?”


    鳳飛鸞:“……你不知道龍息封印?嘲風沒有告知你實話?”


    楚晗:“……什麽龍息封印?”


    鳳飛鸞嚴肅道:“你愚不可及他也耍弄心機!三太子確是我靈界內一條真龍,而你就是個肉身凡胎,怎能與他匹配?你們兩個人龍殊途,本就不該私/通媾/和,他的龍息輕而易舉抹掉你的人息,到時你連自己都保不住了,還不速速離開這裏?一介凡夫也想攀龍附鳳,簡直是癡心妄想,飛蛾撲火!……”


    楚晗輕聲道:“原來真是這樣。”


    他就是要借第三人之口印證,龍齡十八情竇初開正值一把青春年華的嘲風小同學,這次確實對他坦白了實話。指揮使想必是不會替房千歲粉飾隱瞞這種好事的,一定和盤托出。


    楚晗說:“他沒瞞我,我都知道了。”


    鳳飛鸞暗露驚詫,質問:“你身上全是他的龍精氣息,他並沒有誘騙或是強迫你跟他……那晚在幻情穀底,你心甘情願的?”


    楚晗說:“我喜歡他,我為什麽不能心甘情願?”


    楚公子即便被擄受傷,神智仍然清楚眼神依舊清明。他瞳底最深處清澈見底,一片水波寧靜,也沒有掩藏著對鳳飛鸞的怨怒仇恨,望著指揮使大人的眼神裏麵,甚至溢出一種佛光般悲天憫人的安詳:他擁有的東西,鳳大人並沒有。鳳飛鸞永遠不能真正傷到他分毫,這丁點皮肉之損算得了什麽?他如果畏懼的是這些、能威脅到他的是這些,那是鳳大人太低看他了。


    楚公子從不對人聲色俱厲劍拔弩張,然而那一刻眼神至真,水晶般透徹純淨,懾取人心於無形無言之間,勝過千招萬式與無數劍影硝煙。


    鳳飛鸞:“……”


    有那麽恍惚的一瞬間,指揮使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婉轉,悵然道:“本宮很佩服你,竟能眷戀一人豁出性命至此,也是值了。”


    楚晗以為自己傷太重出現了幻聽:這是從鳳飛鸞口裏說出的話?


    指揮使大人別過臉去,靜默著坐了一會兒也不說話,像是也陷入某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楚晗既然活過來了,由慘白轉迴平常人臉色,四肢也迴暖能動,隻剩胸口隱痛,提醒他挨過一巴掌。


    鳳大人一看他手腳動了,順手扯過一條綢帶,迅速將他雙手結結實實五花大綁捆在塌上:“本宮知你素來心思狡猾,又手腳利索,暫且先綁著你,免得你再花各種心思暗算我。”


    我素來心思狡猾?……楚晗苦笑,綁就綁吧,又跑不了。鳳大人自家做事貫於不擇手段,眼裏再看別人就都是奸詐之徒。


    楚晗問:“我剛才昏過去了,你怎樣與三殿下講的?什麽時候送我迴去?”


    鳳飛鸞冷笑:“隻要他把另個人帶來,交予我交換,我即刻將你送還給他,你大可放心睡覺養傷!”


    楚晗:“另個人?”


    “……”


    “承鶴?!”


    楚晗這才著急,忙說:“那個蠢貨辦了錯事,自己已經悔青腸子了,也是當時境況迫不得已。這事就算了,你饒了他吧。”


    鳳飛鸞咬住下唇,憤然迴複一張絕情的臉,逼視著他冷冷道:“本宮今生所受奇恥大辱,你一句‘境況迫不得已’,我就饒了他?你們拿我當一場笑話隨意羞辱的麽?……哼,楚公子,你也可以不忙著走,且看我怎樣將那無恥浪蕩的混賬貨,一寸一寸剝皮、剔骨、活剮,再扔下靈火淵燒成一剖煙灰!”


    指揮使大人眼底洇出暗紅怒色,方才偶爾一現的陰柔委婉,全不見了。楚晗一聽這樣,胸口頓時又開始疼了。至於靈火淵是個什麽恐怖去處,他那時還沒弄明白。


    他倘若當時醒著,絕不能允許房千歲答應如此荒謬的換人條件。


    而以他對小房同學臭脾氣的了解,這人一定會提了承鶴過來做交易,毫不吝惜。


    他們這趟幹什麽來的?不就是為了搭救沈公子迴去。承鶴即便犯下再大錯誤,楚晗也是個軟心腸的護犢子心理,一定得將這人毫毛不缺完好無損地弄迴去。迴到另一邊再提迴沈家看家法收拾這熊玩意兒,也絕不能把人留在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鳳大人手裏,就不管死活了!


    鳳飛鸞一腿滿滿地裹著白布,拖著傷腿站起來,整飭鳳翎鎧甲。迴眸姿容絕代,眼神睥睨,仿佛這世上就唯他獨尊,旁人全都不放在眼裏。


    楚晗很想跟這位爺講講道理,勸勸咱們這位固執又要強的指揮使大人,別再掐了,做人不用總是那麽強,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化幹戈為情意綿綿,也是一條思路啊。


    他不信指揮使大人就心如磐石,生平對任何人都毫無一絲情誼。他方才明明從對方眼中,探到某種複雜茫然卻又渴望著什麽的情緒……


    楚晗正要開口,沒來得及,又一隊衣著華麗的鬼衛大步走進來。


    領頭的人身著四品錦袍,綾羅綢緞高帽長靴,嘴唇塗成桃花媚色,化妝化成個男人女相,走路都一股子妖氣橫生。


    楚晗隻瞄了一眼,暗叫不好,真是狹路之下總逢冤家!


    來的人就是先前在北鎮撫司大獄裏打過照麵兒的成北鳶,成大人。


    成北鳶小心恭敬地拜過指揮使,仍是那副尖嗓,煞有介事道:“大人可抓到那名罪大惡極的俘虜了?甚好甚好啊。”


    鳳飛鸞冷眼瞟著這人:“沒抓到那個罪大惡極的,反倒弄來個不那麽罪大惡極卻很燙手的,還要本宮服侍伺候著,你說本宮該怎麽辦?”


    成北鳶神思一岔:“呃……此人不是大人您想要捉拿的那名禍亂神都的奸佞?”


    “成大人手下養的一群好使的卒子,本宮該怎麽賞你?”鳳飛鸞冷冷道:“你睜開鬼眼仔細瞧瞧他臉,他是圖影上的沈公子麽?”


    “啊?這,這……”成北鳶迫不及待拍馬趕來大帳,是找頂頭上司賣好邀功的,誰知手下辦事不利,他沒討到好臉,上來就碰一鼻子灰。


    楚晗是栽誰手裏都不願栽這姓成的手中,打心眼裏瞧不上對方。他悄悄別過臉去,可不想被成夜梟認出他。


    成北鳶難得耳聰目明了一迴,扒過楚公子臉一瞧,嚷道:“這家夥就是那日裝扮成廖無痕廖大人夜探我北鎮撫司企圖造反劫牢的奸細,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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