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動帶給他更多的是啟發,他竟然從中收獲了什麽,每天晚上趴在燈下,書寫筆記。


    無論民間還是軍中,人心浮動。


    陳冉不敢久拖,火速出兵,直逼陽泉。隻是他也不敢再動用郡兵,令郡兵停駐不前,盡發白登山邊軍。白登山山遙路遠,他前鋒到時,加上陽泉本地青壯,樊英花手裏已經有了三千人。三千人是一種心理上依憑,人數多少,並不能決定勝負,尤其是絕大多數未經訓練……文吏還在書寫造冊。


    作為邊將,陳冉打過不少仗。


    他的邊軍也是靖康為數不多的精銳。甚至就在已經兵抵陽泉的同時,他內心也在左右搖擺。他甚至在琢磨,如果他借兵勢威逼,再突然倒向,能不能控製住皇帝新朝的兵權……如果他能做到樊氏的程度,他更有自信統合幾郡,兵逼慶德,殺迴長月,到時有扶大廈之將傾之功勞,豈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是他是關內大族子弟,不敢不從長月朝廷,而且之前也曾派人去見過皇帝,雖然是試探,但派去的人對皇帝的印象不佳,認為皇帝不值他扶立。


    到了現在,他突然有點兒後悔。如果說皇帝一介庸人,那文告就像神來之筆,將皇帝化凡為神了。


    不是說誰貼張文告就都能轟動鄉野。


    自己出兵前也貼了一氣,寫文章的人還是名門大儒,足足給了上百兩的黃金做潤筆費,結果怎麽樣?除了寥寥幾人路過掃一眼,沒誰關注,結果這皇帝貼了一篇白話,簡直是四野相傳,孺口小兒都能張口背誦。


    “……想建功立業,想吃飽飯,想將來有官身,想當大官,還等什麽,有力氣的就來跟隨我除奸黨,殺惡霸,有錢的,把錢拿出來捐給朕,朕讓人一筆一筆記下,等四海平靖,朕奪迴天下,還你千萬之數,賜你大片棉麻桑梓農田……”


    這哪是皇帝的口氣?這就是鄉下威信很高的造反頭目在喊話呀。


    陳大將軍冉說不出個所以然,但是他對這文告欽佩極了,包括沙通天的口供,讓他出了好幾身冷汗。


    要說他在邊塞幹淨不幹淨?


    那不用說。


    在邊塞為將,那就掌握了與北地的通商,關中成片的良田和家宅從哪來?上頭的京官靠什麽打點?每年一個察勘,少說幾萬兩、幾十萬兩雪花銀錢。


    從哪來?


    哪怕有言官彈劾他,寫得跟畜生一樣他都不怕,沒關係,確實沒關係,誰到他這份上,都在這麽幹,自己早有準備,你查不出什麽……有言官攻擊,還有言官迴護,大不了再花點雪花銀子,即便自己失勢,那是鬥不過人家。現在呢。現在成了他娘的土匪頭子的把兄弟,土匪的累累血債都有自己的印記了,四野的百姓還都信,每個還都添油加醋,說得煞有介事,鄙視得一文不值。


    千夫所指呀。


    真正的千夫所指呀。


    每聽人一說,都背脊上涼兮兮的。


    他敢肯定,沒有前一篇沙通天的文告,後一篇別人都不信是皇帝寫的,別說沒蓋印,就是蓋了,人家也覺得是假冒的……但是前頭一篇文告硬是把後一篇給救了,再加上轟動鄉野的人頭,給引炸了。


    為什麽會這樣,他解釋不上來。


    他有點相信這是皇帝的命數,皇帝呀,上天之子,那是上帝在上,有著命數。


    所以,他現在心思靈動,內心開始左右搖擺,甚至開始琢磨,如果他借兵勢威逼,再突然倒向,能不能控製住皇帝新朝的兵權……能不能攻進長月,能不能中流砥柱,挽狂瀾於既倒。


    不管怎樣,用兵要快。


    如此形勢,不盡快,自己是戰是降由不得自己,會不會被人割了人頭提到皇帝麵前尤不知道。


    穩守陽泉的樊英花反倒不怕了。


    自己守在要道陽泉,有城牆可用,隻死守不出戰,時間越長,那陳冉軍心越亂,他能威脅到誰?


    並郡的人都瘋了。


    郡兵不但停駐,似乎還有舉義的唿聲,幾大軍功世家根本不聽調遣,不少人還把自家子弟喊召迴去。就連邊軍之中,甚至有人在談論陳冉吃空餉,倒賣兵器甲杖,兵器甲杖全給邊軍的敵人了,迴過頭來,沾得都是邊軍的血……不打他就要亡,還和他打什麽?


    一旦他陳冉舉措失當,邊軍一樣嘩變。


    等他敗了,那並郡如探囊取物一般,自己伸手可取。


    如此形勢,樊英花也百思不得其解,之前家族也在並郡傳檄過,結果如何?百姓們為吃喝奔波,大姓們搖擺不定,哪像現在?借了沙通天一顆人頭,幾十顆不是沙通天的土匪人頭,人都瘋了。


    在沒人的時候,她會問自己:“你知道為什麽嗎?知道嗎?”


    城外。前鋒到了,中軍到。


    邊軍的營帳紮得一絲不苟,軍陣如林,騎兵遍野。


    他們也試過攻城,眼看到城邊了,劉啟隻找個人穿身像皇帝穿的衣裳,當中一站,邊軍們就全傻眼了,扔了雲梯,站著不動,抬著頭看,還有人喊問:“你真的是皇帝陛下嗎?”上頭有了迴應。他們就說:“那我們去稟報將軍,免得誤傷。”便真拿這個理由跑迴去找陳冉請示,陳冉氣得直吐血。


    他就是以皇帝的名譽來的,他敢說:“不管皇帝。死傷無論?”


    他不敢。


    他也就奇了怪了,往常這些兵,在乎這些嗎?管它三七二十一,重賞之下,一陣攻城,皇帝就算在,也死在亂兵中了。


    可現在呢?


    他想過讓自己的心腹去射皇帝一箭,但是又怕真射了,軍隊嘩變,自己想上去看一看,又怕皇帝要和自己說話,自己不知道說啥好。實在沒辦法,他讓心腹過去見機行事,過了一會兒,心腹迴來,哭喪著臉說:“他們在跟皇帝聊天呢。問皇帝,沙通天是不是皇帝親手砍的。”他又說:“我敢肯定那不是皇帝。哪有皇帝坐城門樓子上吹牛。說得亂七八糟。還問軍士一年拿幾個餉銀,戍守幾年能夠迴家……還說當兵的隻是受驅使,不會問罪他們。軍士也在底下跟他訴苦。再不收兵,怕是當場嘩變。”


    陳冉臉如寒霜,咆哮道:“那還等什麽。速傳將令,讓他們迴營,先迴者有賞,後迴者定斬不饒。”


    於是,一場攻城戰就這樣結束。


    關鍵是,獎賞的不是先登,而是先迴,殺頭的不是後退,而是後迴。


    有了這一次攻城作教訓,陳冉不敢再進兵,而是修書一封,試探投降享受什麽待遇,能得到多大官職。


    樊英花收到了陳冉心腹送來的信箋,來信中還在以邊軍為籌碼,她心裏已經啞然失笑,高高在上的邊軍將領,此時討價還價的竟然是自己怎麽投降。她本來想同意,卻又怕邊軍投靠過來控製不去,一時權衡不定,看看天色不早,幹脆拿去讓劉啟樂樂,劉啟瞄幾眼,卻是說:“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看半天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幹啥。我還以為他什麽也不求,隻求恢複自己的名譽呢。”


    樊英花問他:“那依你之見呢?怎麽迴信?”


    劉啟笑一陣,反問:“迴什麽信?送迴郡城,然後告訴他的人:留中不發。我看他還敢唧唧歪歪。”


    樊英花大吃一驚,問他:“連信都不迴?”


    劉啟點點頭,說:“不迴。當大臣的。都知道留中不發。”他拾起手中的信,在手裏晃晃,笑道:“有了這信,就是把柄在手,他也隻能投降。他還有何蹦噠?咱們留中不發,他就知道既在期待他投降,又在責怪他張狂無禮。保證下一封書信,他就光乞罪,要聽咱們任意安排。”


    樊英花猶豫了一下,問:“會不會玩過頭?”


    劉啟搖了搖頭,說:“不會。皇帝不能占了薄恩,給他的要在他所乞請之上,所以誰先開口誰完蛋。”


    樊英花現在對他是言聽計從,立刻同意了。她奪過書信晃晃,有點輕佻地說:“我給我阿翁看看。再附書一封,讓他知道……你的厲害。我就知道,我換你一命換得值得,更不要說你還有一位夏侯武律的叔叔。他要能借你一支騎兵,咱們打到長月不在話下。到時天子吾家所立,有你神氣的。”


    說到叔叔,劉啟愣了一下,輕聲問:“你想讓我去借兵?”


    樊英花連忙更正:“我說錯了話。也沒有這想法。夏侯武律一旦南下?怕是要自己做皇帝。”她臉色變得可怕起來,猛然間,她站起來,反問道:“你說。白登山抽調一空。他會不會趁機南下?會不會?現在並郡的形勢,是不是都被他看在眼裏。要是他打進來,劉啟你怎麽辦?”


    劉啟的臉色也格外難看。


    他想了一下說:“如果是真的,我得迴長月一趟,隻有我阿爸知道怎麽辦好。我肯定了,他必然南下,肯定南下。”


    樊英花反問:“根據呢?”


    劉啟歎道:“沒有湟東邊亂,我不敢肯定,有了湟東邊亂,他就會參與。因為我們家族是湟東人。湟東章維是我舅舅。”


    他感到驚悚,慢吞吞地說:“兩人聯手,王河以東,商亥江以北不保。登備兩州不保。”立刻,他起身說:“你速給我準備幹糧,我要迴長月,說什麽都要迴,隻有我阿爸出山,才能拯救蒼生黎民,你快讓人給我準備去。”


    樊英花大怒:“咱們隻是說一說話,你是中邪了,你說他出兵就出兵?你說他南下就南下?你犯暈呢。”


    劉啟著急地說:“你怎麽不信呢。這難道是巧合嗎?沙通天帶我走換糧食兵器馬匹奴隸,而湟東開始攻打備州。這太巧了。這不對勁。”


    樊英花說:“不行。你哪也不能去。想了一事兒,自己就先當真。我不信你。你老老實實的。還有。夏侯武律是不是你叔叔還待查。要說草原上有哪個可汗,讓人聽說的也就一個巴掌上的指頭數,他是雍族?我怎麽就不信呢。你老老實實呆著,說不定我往郡裏去信一封,我阿翁要見你呢。”


    說到阿翁要見劉啟,她臉先紅了一下,旋即發現劉啟沒有在意,才轉為平靜。她背著身子站起來,從身後伸出手來,要求說:“走。跟我去慶功。”


    劉啟無奈,走到她身旁。


    她就把手掌空抓一下,收迴來,說:“眼下可以讓你睡安穩覺了,去,喊你那幾個部下去,好酒好肉盡你們吃喝。”


    劉啟點點頭,他努力把自己的念頭拋出去,鑽到外麵就跑。


    樊英花看看自己的手掌,哼了一聲,無奈地說:“我手上有刺嗎?”


    她迴到自己的住處,快速寫完一封書信,喊來陸川,叮囑說:“我這裏有兩封信,極為重要,你一定要親手交給阿翁……若是阿翁病情加重,你就給李玉,事關重大,萬萬不可有失。”


    陸川也不問,揣到懷裏問:“劉啟喊我喝酒呢,我現在就走,還是跟他喝兩杯?”


    樊英花愣了一下,問他:“他喊你喝酒?”


    陸川說:“是呀。小姐不是讓我離他遠點吧。”


    樊英花搖了搖頭,小聲說:“他是不是到處上躥下跳?無論夥夫走卒,都能跟人稱兄道弟,一陣鬼話連篇?你走之前,安排個武藝好的弟兄跟著他,免得他不知注意,遇到什麽危險。這次迴去,老爺子肯定問到他,你就把你看到的說給他。如果能給他正名,那就可以名正言順拜他為將。”


    陸川點了點頭。


    樊英花說:“酒就不要喝了。一滴也不要沾。此事如果順利,我讓你醉上三天三夜。”


    她看著陸川離開,讓春棠給她打了點水,洗了把臉,便坐在燈下批閱營中諸事,然而一陣又一陣的心神不寧。


    站了起來,她見春棠坐在一旁的榻上縫縫補補,就說:“如果有一個人能王天下,會是李玉還是劉啟?”


    她問的事太大,春棠一針紮手裏了卻沒有感覺,好半天才一聲痛******棠沒敢吭聲。


    樊英花也知道她不敢迴答,就說:“李玉雖是我長兄,卻不是幹大事的人。家業交到他手裏,我害怕眾人的人頭都要被砍下來掛旗杆上。劉啟吧。畢竟和阿翁無什血緣,眾人也難服帖他。”


    她問:“我該怎麽辦呢?”


    春棠又沒吭聲。


    樊英花催促她說:“你死人呀。說句話。”


    春棠便說:“現在你心都在劉啟相公那裏,讓我說什麽呀。”


    樊英花臉一紅,扔了一句“不能與女子言”,就出門了。春棠抬起頭看半晌,見她真走了,才撇撇嘴說:“好像你不是女人一樣。”接下來,她吮一下紮到的手指,嘀咕說:“肯定又去看劉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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