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什麽時候死都無所謂。


    逃避青春的垃圾的末路……到頭來就是這樣。


    在醫院聽見等同於宣告死期的說明時,我茫然地沉浸在自虐的想法中。


    白袍醫生散發沉重的氛圍。他之後說的一長串話統統從我的左耳進右耳出,離開彌漫藥味的正方形診療室後,我仍舊毫無半點空虛感。我不能有。


    手中拿著的是由其他人出錢的智慧型手機。


    我隔著畫麵瀏覽現在流行的社群遊戲和動畫的資訊,坐在停在停車場的小貨車的副駕駛座,驅使放空的大腦思考。


    糟糕,忘記解每日任務。


    提早跑個長時間遠征好了。不練等的話活動會打得很累。


    都到秋季動畫的時期啦……我連夏季動畫都還積了一堆沒看。


    日複一日。


    除了睡眠時間外,我的大腦隻會用來想這種事。


    就算得知自己死期將近──最深層的思考迴路還是沒有絲毫變化。


    「你這麽閑,是不會幫忙發動車子、開個暖氣嗎?很冷耶,笨兒子。」


    駕駛座的車門被粗暴地打開,一名女性皺著眉頭,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鑽入車內。


    她頂著睡覺時壓出弧度的玫瑰褐長發,雙耳戴著閃閃發亮的耳環。


    身穿褪色的牛仔褲和男用羽絨背心,有點髒掉的運動鞋踩在腳邊的踏板上。


    我繼續滑手機,盯著液晶熒幕詢問那名中年女性……不對,自己的母親。


    「妳跑哪去了?」


    「……啥?去便利商店買咖啡和肉包啊。」


    「去個便利商店怎麽那麽久?」


    「囉嗦。才過兩分鍾左右吧。」


    不,我覺得等了十五分鍾以上。雖然幼稚的母親八成會堅持隻有兩分鍾。


    那咄咄逼人的語氣和莫名緊繃的表情讓我覺得她以前果然是不良少女。媽媽發動小貨車,調高了車內的暖氣溫度。


    她在塑膠袋裏翻找,遞出另一個肉包。


    「你可以吃一個。邊吃邊感謝跟聖母一樣溫柔的媽媽吧。」


    「我沒錢。」


    「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期待你付錢。你從來沒給過我錢吧。你一天到晚拿在手上玩的手機和今天的掛號費,你以為是誰出的?」


    她理所當然似的嗤笑我。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真的。


    香噴噴的肉餡蒸氣竄入鼻間,我從剝成兩半的肉包的其中一半咬了下去。


    用別人的錢吃的飯真美味。「我好廢」、「我好慘」這種負麵情緒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家人請的肉包是禁忌的美味。用家人的錢玩的社群遊戲感覺罪孽深重。


    媽媽吃完自己的肉後熟練地換檔,開出綜合醫院的停車場──


    「嗚哇啊啊啊!呃啊!怎、怎怎怎、怎麽了?」


    車子在開車的瞬間豪邁地熄火!


    車身往前後左右劇烈搖晃,害我忍不住發出狼狽的驚唿。盡管短短幾秒就停下了,我和媽媽都被震得趴在安全氣囊上。


    我上次遇到車子突然熄火是在駕訓班的時候,而就我所知,平常習慣開手排車的媽媽還是第一次犯這種失誤……


    「……加油好嗎?」


    「……嘖,閉嘴啦。我從小就是冒失鬼。」


    那仿佛在表示「別再吐嘈,別再鬧了,小心我殺了你」的咂舌和猛獸般的目光離冒失鬼差了十萬八千裏。我決定先閉嘴,不然她可能會一拳揍過來。


    媽媽繃緊神經,這次俐落地發動車子,打方向盤開往家裏的方向。


    「……欸,媽。」


    「幹嘛?你該不會身體不舒服吧?」


    我對難得關心我的媽媽產生罪惡感,雙手合掌低下頭。


    「難得來市中心,麻煩載我去tatsuya一趟!」


    「啊?小心我把你從窗戶丟出去。」


    媽媽不耐煩地駛向出租店。她基本上還是很溫柔、相當寵我的。不過,說她的長相跟個性有反差,她會生氣。


    我用媽媽的錢買了一堆漫畫和遊戲,催促駕駛快點迴家,離開市中心。


    經過約四十分鍾的車程,大部分的風景都被水田和森林支配。


    稻子也將收割完畢的季節。


    大部分的水田都已經把水放掉,變成幹燥的土黃色。沒有連鎖店,隻有幾家個人商店、餐廳、小旅館的田間道路。


    不穿外套會有點冷。上臂冒出的雞皮疙瘩、從雲間探出頭的溫暖太陽、於空中飛舞合唱的秋蟲、路邊的枯草、沿著地方道路生長的茂盛秋色樹木,以及色彩鮮豔的樹葉……這些情景、感情、色彩,一切都令人懷念。


    「喂!相澤爺爺!要不要我幫你割稻──?」


    她打開駕駛座的窗戶,在追過路上的收割機時跟上頭的人閑聊。對方是住在附近的老爺爺,他們輕鬆地互開玩笑。


    我則是盡量縮起身子,避免被人看到。


    因為沒在工作的人不會想出現在當地人麵前吧。


    好久沒看見鬆本太太的兒子了!


    哦~我記得他沒工作,住在老家?不曉得他今後有什麽打算。


    不用想都知道會被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


    在我思考停滯之際,抵達了我家那棟小巧玲瓏的平房。媽媽隨便將車子停在庭院角落,輕輕轉動鑰匙熄火,拉起手煞車。


    「要動手術……對吧?」


    剛才臉上還掛著開朗笑容的人稍微壓低語調詢問我。仿佛要吐出卡在喉間的異物。


    「還沒決定。希望……能讓我考慮一下。」


    「……這樣啊。」


    本來已經做好會被罵的覺悟,她的反應卻意外地平淡,讓我有點困惑。媽媽打開駕駛座的門,走下車,快步進到屋內。


    唉,好好考慮吧──留下這句話。


    一股未散去的噁心氣味掠過鼻尖,是煙味。大概是不久前還在開車的那個人身上的氣味。雖然她的外表和言行舉止像不良少女,但我還以為她沒在抽煙喝酒。


    因為我從來沒看過她碰那些東西。


    不,隻有一次,沉睡在記憶深處的模糊畫麵。不曉得是何時發生的事。印象中是我還很小,爸爸病逝的時候。


    當時的媽媽哭得眼睛都腫起來了。


    ……算了,不必勉強迴想。


    我迴到遊戲和漫畫散亂一地的房間,明明都下午了,還是把窗簾整個拉上。躺到床上熟讀剛買迴來的漫畫。


    看完漫畫,今天就來狂打遊戲到天亮吧……想起平常的行為模式,也是藏在用來打發時間的娛樂活動下的空虛。


    為何我現在異常地冷靜?


    為何我有辦法為社群遊戲抽卡抽不到稀有角而生氣、發現煙味、迴想遙遠的往昔?為何我有辦法對家鄉感到懷念?


    是因為認為這與我無關嗎?是因為覺得用客觀角度看待這件事的自己很了不起嗎?


    就算動手術,五年的生存率也隻有百分之三十左右。想徹底根治似乎不可能,置之不理的話,還可能半年到一年就沒命。


    沒去工作,待在家白吃白喝,時間都花在打電動跟上網上,製造排泄物,沒特別累卻隻會睡覺。沒必要住院或動手術延長生命。


    把家人寶貴的錢用在沒工作也沒女友的廢人身上,太浪費了。


    二十歲的無業繭居族。


    名為鬆本修。


    沒有夢想也沒有目標,沒有特別熱衷的興趣,連最基本的稅金都沒繳,現在立刻消失也不會怎麽樣的存在。


    即使能活更久,即使病情沒複發,也隻是在延長這無意義的人生罷了。


    所以──我覺得自己什麽時候死都無所謂。


    逃避青春的垃圾的末路……到頭來就是這樣。


    ******


    「今天沒事嗎……」


    隔天──我在明明是下午,卻一片昏暗的房間裏醒來。


    身體狀況沒有太大的變化,跟平常一樣起得稍晚。大約一周前,我在起床的同時會覺得頭痛和反胃,這促使我去做了精密檢查。


    我還天真地以為肯定是因為靠鄰居的關係拿到內定的工廠到職日將近,害我有壓力。


    我在進公司前的健康檢查和醫生商量,他建議我去市內的綜合醫院看診,結果就是昨天那樣。我還趁機推掉了工廠的工作。


    「值夜班、輪三班製、每月加班四十小時……我會減壽吧……」


    這無聊的借口不禁讓人想吐嘈「醫生都已經說你活不久了,還想那麽多幹嘛?」。在家裏宅了半年,自然會養成逃避心理。


    為什麽一天要花九小時在工作上?為什麽一周要花五天在工作上?假日還得跟同事一起參加員工旅行或聚餐,未免太累人了吧……


    話雖如此,我也不覺


    得我能輕鬆地進佛心公司就職。


    大學中輟的理由八成會被追究,老實說想進公司的原因是看上薪水和休假也不可能被錄取。工作不就是要讓人過普通的生活嗎……莫名其妙。


    我這個人活著也沒用。


    我走到廚房,桌上放著用保鮮膜包住的炒飯。媽媽做的料理大多是男人會喜歡的東西。不如說是她自己喜歡。


    金黃色炒蛋包覆住粒粒分明的米飯,用焦香醬油炒出來的香味刺激了我的食欲。這是不良少女做的炒飯會特別美味的法則……肯定沒錯。


    「依夜莉小姐──我把牛奶放這兒嘍。」


    熟悉的中年男子聲音從玄關傳來。是我認識的人的父親。他應該是把在廚房的我誤認成我媽了,我媽白天要工作,基本上不會在家啦。


    算了,我會假裝不在就是了。畢竟盡量避免跟當地居民扯上關係乃是尼特族的天性。我融入廚房的景色,屏住氣息。


    被發現絕對會很麻煩。快迴去,迴去。把牛奶放了就給我迴去。


    「啊,是阿修啊!長這麽大了!」


    四目相交。呃,被發現了。我家的構造能稍微從玄關看到廚房,因此我沒辦法無視,慢步走向門口。


    我跟比記憶中還年邁的大叔輕輕點頭致意,講了幾句安全的問候語。


    「我聽依夜莉小姐說你去東京念大學,現在是迴老家嗎?」


    「不……我休學了。半年前左右迴來的。」


    對方迴以心知肚明的苦笑。


    「啊……這樣啊。那所大學有名到連鄉下人都聽過呢。不過你還年輕,在老家好好休息也不錯!」


    「對、對啊。我打算慢慢找工作。」


    「這一帶隻有旅館或工廠就是了。不過如果沒車,要在郊外工作也有困難。」


    我實在開不了口說自己是閉門不出的尼特族……說謊的話又可能因為媽媽而被拆穿,所以我隻能透漏最少的資訊。


    黯淡無神的雙眼、放著不刮的薄薄一層胡子、即將長到肩膀的頭發、不太幹淨的睡衣……我有信心能從我身上萃取出濃鬱的尼特湯頭。


    順帶一提,大叔退休了,現在從事農業工作,兼職送牛奶。


    我小時候認識的中年人已經到了要考慮第二人生的年紀啦……


    「你有跟我兒子聯絡嗎?他知不知道你迴老家了?」


    「沒有,我想他應該不知道。那個人感覺會一直來笑我,可以的話請你別跟他說。」


    「行!他看起來很閑,等你事情處理好,去找他玩玩吧!不過他好像因為小孩太皮,被弄得頭很痛!對我來說倒是個十分可愛的孫女,所以我這個爺爺能寵她就盡量寵!還有啊,我孫女啊~」


    他開始談論自己最溺愛的孫女,我便化身成陪笑機器。


    數分鍾的閑聊時間結束後,送牛奶的大叔騎著機車前往下個地點。


    累死了……對閉門不出的尼特來說,超過一分鍾的閑聊根本是地獄……在東京時幾乎不會跟鄰居交流,家鄉的人卻隨隨便便就會抓著你聊一長串。好痛苦。


    我將大叔送來的瓶裝牛奶放進冰箱,打開電視當午餐時間的背景音樂。


    不過,這個時間隻有重播的連續劇跟雜聞秀。


    我隨意轉台,目光停在雜聞秀的藝能新聞上。


    太大意了。理應已經徹底與我的人生隔絕的「太過熟悉的麵容和名字」──竟然會顯示在液晶熒幕上。


    『──哎呀~她突然要停止活動,真令人大吃一驚呢。官方說法是精神方麵的問題……不曉得身為當紅藝人的她發生了什麽事?』


    節目的特集以及主持人所說的話。我倒抽了一口氣,移不開視線,原本在吃午餐的手完全停了下來。


    不斷流泄而出的歌曲、歌聲強製地震撼我的鼓膜。


    揍醒我沉睡已久的意識。


    『──也有可能是在煩惱自己對音樂的詮釋方式跟唱片公司有出入。她還是大學生,所以有人推測她會不會不適應專業人士的音樂界。』


    『──許多粉絲認為跟她還是獨立歌手的時期比起來,最近的她感覺有點疲憊。聽不見那美妙的歌聲,我們也深感遺憾。』


    看到那些解說員隻會講自己的臆測及妄想,我心裏不禁燃起一把火。一無所知的人為了賺錢,愛說什麽就說什麽的低俗空間。


    可是,這與我無關。不可能跟我有關。外人為此生氣也太好笑了。不關我的事。我從「那個人」身邊──逃離了。卻連在這種地方都看得見她。


    烙印在腦海的麵容和迴憶……於我的雙眼、雙耳、記憶浮現。


    以sayane為藝名的創作歌手在大型場地開演唱會的影片,是放開我的手後才立下的功績。是成為外人的我所不知道的她。


    在主要城市開個人巡迴演唱會,在觀光地區開萬人免費演唱會……狂熱的觀眾沉醉於身為職業歌手的她。


    「………………」


    我抱著頭,毫不留情地關掉電視。


    「喂,還好吧?你臉色超差的。」


    我驚覺媽媽站在廚房的入口。她穿著樸素的工作服和鴨舌帽,代表她還在工作。


    看來是我看電視看得太專心,沒發現她迴來了。


    「不,我身體沒事。隻是在想事情。」


    「唿……別嚇我好不好,笨兒子。害我白擔心一場。」


    「啊哈哈……抱歉。妳特地迴家看我啊?」


    「對啦……我不在的話你說不定會昏倒不是嗎?趁午休或休息時間跑迴來看一下,小事一樁。」


    媽媽放心地吐出一大口氣。附近的瓦斯行的卡車停在我家門前的路邊。負責換這個地區的瓦斯桶、賣燈油就是媽媽的工作。


    這裏隻有那家小小的瓦斯行,所以要抽出一些空閑時間好像也行(部分原因在於,那家店隻有對個性強勢的媽媽言聽計從的老板和同事)。


    「啊,話說迴來,我去菅野家換瓦斯的時候聽他們說──」


    媽媽拍了一下手,似乎想到了什麽。


    「那孩子好像迴老家了。」


    「那、那孩子……是誰?」


    有股不祥的預感。我的本能這麽告訴我。


    「你都不看娛樂新聞嗎?她不是停止活動了嗎?」


    剛剛才看到。雜聞秀好像忙著做那家夥的特集。


    剛剛才看到,和那一模一樣的話題──


    「當然是桐山家的鞘音啊。」


    啊啊,真想趕快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明顯隻是在拖延時間的人生,最後給我的是期限近乎永恆的懲罰遊戲。


    ******


    噗噗? 咚咚咚?


    嗯──吵死了……


    咚,砰砰,噗噗,轟轟?


    ……………………吵死了!


    跟前幾天因頭痛及反胃感醒來時,又是另一種意義上令人不快的早晨。節奏感強烈的重低音透過低音揚聲器傳出,使冰冷幹燥的空氣劇烈震動。


    才早上八點。平常這時候我都還在睡,所以我困到不行,然而…………


    我拉開窗簾瞄了屋外一眼。一輛家庭用廂型車停在我家門前的路邊。怎麽看都是愛玩的年輕人會喜歡的車。八成會嚇到附近的長輩的輕快嘻哈音樂來源自然也是這輛車。


    然後,我正好認識喜歡這種車和音樂的人!


    「喂──!修──!」


    一名壯漢從駕駛座下來。閉嘴,不要大聲喊我的名字。會吵到鄰居,而且我會不好意思。快滾。


    「小~修~修,來玩吧~」


    氣死我了……少給我得意忘形朝這邊揮手。


    我把窗簾整個拉上,以免被嘻哈男發現,不過……


    「我是正清!打擾嘍~!」


    喂喂喂,剛才……玄關好像傳來「打擾嘍」這句不容忽視的話──


    「喔喔──這不是正清嗎!是說你的車吵死了!不要因為這裏是鄉下的鬼地方就囂張成這樣!這個時代就要開環保車或小貨車吧!」


    「對、對不起!別看我這樣,女兒出生後我已經收斂很多了!我nd cruiser賣掉,換成了alphard!」(注:皆為toyota的車係nd cruiser為越野車,alphard為休旅車)


    「真的假的!下次把你女兒也帶過來!」


    媽媽和嘻哈男的閑聊傳遍我家。好懷念的對話……不對,我有股會惹麻煩上身的強烈預感。把他趕迴去,把他趕迴去啊,媽媽!


    然而──


    「喂,笨兒子。正清來嘍。」


    房門伴隨讓人誤以為是打雷的巨響打開。


    「他想找你出去玩,你要去嗎?不舒服的話


    我幫你拒絕。」


    「……身體是還行,但就心情上來說──」


    「他好像打算坐在我們家前麵,直到你出房間。他說他還有二十天特休能請。」


    嗚哇……真的假的。


    「順便把你那頭長到礙眼的頭發剪掉。剩下的錢當賞你的。」


    「……沒辦法。偶爾出去走走吧!」


    我的倔強輸給了嘻哈男強硬的態度。絕對不是因為媽媽給我五千圓。我可不是能用錢收買的膚淺尼特。


    附近的理發廳剪發要一千五百圓……剩下三千五百圓,我無法否認這對窮困的我來說很有吸引力。


    我將剛起床的髒臉洗幹淨,刮掉胡子,換上勉強可以穿出去見人、為數不多的便服。我也才二十歲。這樣看起來會不會比較符合年紀?


    「偶爾出去曬曬太陽,把你那散發黴味的身體曬幹淨。」


    「……唉。我出門了。」


    我歎著氣踏出家門,在客廳邊看報紙邊送我出門的媽媽臉上掛著有點高興的微笑。


    是因為我真的很久沒跟人出去玩了……吧。


    我走向停在路邊的車,輕敲駕駛座的車窗。他迴我一個「你坐副駕駛座」的手勢,我便坐到另一側的副駕駛座。


    不出所料,車內吵得要命。不良少年聽了可能會拿毛巾甩動的巨響刺入耳中,嘻哈男為了跟我說話,暫時調低音量。


    他的身材依然壯碩,頂著有點二分區式的短發造型。別看他這樣,跟以前比起來已經算低調了,但還是有住在附近的不良大哥哥的感覺。


    「臣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修!歹勢,馬上有件事找你──」


    跟媽媽講話時明明又講敬語又低頭鞠躬,對年紀較小的我卻毫不掩飾原本那帶口音的語氣,令人懷念。「迴到故鄉了」的感覺更強烈了。


    打完簡單的招唿,臣哥立刻將排檔杆切換到d檔。


    「去兜風唄!」


    春咲市,旅名川地區──舊旅名川町。


    在由溫泉及大自然構築的家鄉的兜風之旅──現在啟程。


    豐臣正清……我稱之為「臣哥」的故鄉的學長。是我小學時會陪我玩的鄰居,我們差了八歲左右。


    大概有七年沒跟他好好說過話了吧。以前我們每天都會在家鄉到處玩,之後因為臣哥要忙著找工作,關係便愈來愈疏遠。


    「臣哥,你好歹算社會人士,一大早就在玩沒問題嗎?還是你值夜班?」


    「你……連時間感都沒了嗎?今天星期六,我上班的工廠休息。」


    「老實說,我最近好像都沒在關心今天星期幾。都是一直在家生活害的……」


    經他這麽一說,媽媽今天也在家休息。原來是因為周末放假。


    臣哥上班的汽車零件工廠在我們這是有名的承包商。除了繁忙期,基本上都會休六日的樣子。


    「你怎麽知道我迴來了?」


    我隔著窗戶凝望冷清的景色,詢問在開車的臣哥。


    「哈哈哈!當然是我爸說的啊。鄉下這麽小,可別隨便把秘密跟鄰居說喔。」


    「唉……」


    「我爸送過牛奶的地方搞不好都知道你是尼特族了。」


    臣哥豪邁地笑著。那個送牛奶的老頭……虧我還特地叫他別跟兒子說。那個人是臣哥的父親,所以我才不想跟他透露太多啊。


    太小看鄉下社群的力量了。消息跟傳染病一樣,會立刻傳開。


    不過,我們因為失業話題而聊起來,令我放鬆了一些。因為我有點擔心能不能維持跟以前一樣的距離感和他交談。


    想當然耳我隱瞞了病情,彼此一麵報告各自的近況,一麵在舊市區徘徊。


    「咦?那裏本來是空地嗎?」


    車子開到最近我幾乎不會靠近的地區,我指向一塊空地。如果我小時候的記憶沒錯,那裏應該是民宅才對。


    「喔──你指的是上穀婆婆家嗎?她大概在一年前去世,裏麵沒人住,遺族就把房子拆了。現在是待售地。」


    「……這樣啊。」


    「沒辦法,她的小孩都住在關東。這一帶工作又不好找,年輕人幾乎都跑去大都市嘍。」


    這塊地區沒有正常的正職工作,最低薪資也隻有七百日圓左右,所以我能理解。車子開得愈遠,就出現愈多跟數年前的記憶有所差異的地方。


    幫人修理爆胎的腳踏車店、賣巨大煎餃的餐廳、疑似是居民珍貴的休息地點的ktv包廂……每棟建築物都感覺不到活力,化為空房。


    「你要找工作的話可以去殯儀館啊。這裏老人隻會愈來愈多,搞不好有賺頭唄。」


    臣哥開玩笑似的笑著說,一點都不好笑……該說生活艱困嗎?我深深體會到自己身在嚴重的社會問題的最前線。像這樣在街上繞過一遍,走在路上的老人也遠比小孩子多。


    春咲市的市中心公共設備也很完善,還能在車站搭新幹線。


    我的家鄉旅名川町雖然因為城鄉合並,並入了春咲市,電車一小時隻有一班,又經常下雪,商業設施和醫院也不多,也難怪年輕人不喜歡這裏。


    超商跟超市倒閉後,連買食物都不太方便。


    地區人口連一千人都不到,平均年齡五十歲後半……作為當地名產的溫泉和楓葉,硬要說的話也是長輩會喜歡的東西吧。


    「不過,我喜歡這裏。我在這裏結婚,在這裏蓋新家,想讓它變成更熱鬧的城鎮。」


    這個人雖然才二十八歲,似乎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


    就我個人的感覺──結婚生子、買自己的房子這種事離我太過遙遠了。


    「觀光客應該不少吧?楓葉跟溫泉挺有名的啊。」


    「是沒錯,但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定居在這裏。所以我主動加入町內會,還會幫忙策劃或舉辦鎮上的活動。」


    「你怎麽會做到這個地步?」


    「這還用說。這裏是我們出生長大的地方,對吧?如果它就這樣變得死氣沉沉,好玩的地方和充滿迴憶的地方逐漸消失,鐵定會覺得很哀傷唄。」


    沉浸感傷中。這個時代不曉得有多少年輕人能有這種想法。


    明明有我這種從家鄉逃到東京的蠢蛋……竟然還有試圖對抗時代洪流這個無可避免的概念的男人。


    「有空的話你也來幫忙啦。年輕的人力真的不足。」


    「拜托不要。」


    我光速拒絕。因為真的辦不到。


    「對了,妳女兒幾歲啦?」


    「今年九歲,小學三年級。我記得你也看過唄?」


    「大概是我國中的時候。當時她還是小寶寶,這樣啊……那孩子九歲啦……」


    「因為我和老婆結婚時十九歲嘛!她馬上就懷孕了,差不多那個年紀唄。」


    時間過得太快,害我有點憂鬱。我的同學應該也有人結婚了吧。不過──聊著聊著,我發現臣哥一點都沒變,覺得挺安心的。


    他是會用有點強硬的態度在前麵拉著我,總是帶著陽光笑容的大哥哥。


    我們兜風到兒時滑過雪的滑雪場,聊了許多家庭的事,不知不覺過了兩小時左右。


    「臣哥好厲害。踏踏實實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建立可以拿來當榜樣的溫馨家庭,超級值得尊敬。」


    迴到我們生活的地區的路上,我喃喃說道。因為對我而言,臣哥的家庭耀眼得宛如其他世界的存在,讓人睜不開眼睛。


    「沒這迴事。我覺得跟那家夥一樣──不斷追求夢想、實現夢想的人生也很厲害。我根本模仿不來。」


    「……………………」


    我馬上想到他所說的「那家夥」是誰。所以才說不出話。


    「……是說,我看過這條路耶。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心跳聲轉為不協調音。想迴去,好想迴去。


    慢了好幾步才發現周遭景色變得熟悉的我瞬間意識到自己被臣哥算計了。


    我看過。這條礫石路、樹木特別多的地方、離我家很近的農家豪宅。鋪滿砂礫的遼闊庭院、經過修剪的鬆樹、養鯉魚的池塘……倉庫還收著拖拉機和收割機。


    「我們要去鞘音的老家。雖然我沒事先跟人家說。」


    「搞什麽鬼!我要迴去了!」


    我怒罵著想下車,可惜車子已開到庭院。我在車內彎下腰躲起來,看著臣哥先行下車。


    雙腿開始不規律地抖動。氣溫明明偏低,額頭卻冒出黏膩的汗水。


    ………………好安靜。瑟瑟發抖的身體和外套互相摩擦的雜音也完全聽不見。啊啊,拜托不要。希望她不在。


    我晃著不停抖動的雙腿,煩惱該不該直接逃走。


    過了幾分鍾,臣哥迴到車內。大門開著


    ,所以他應該有跟人說話……


    「喂,修。」


    「……幹、幹嘛?」


    「鞘音的媽媽還是一樣正。」


    這個人雖然比我大八歲卻很傻。


    「我小學的時候真的愛上她了耶。」


    「隨便啦。」


    「如果我現在單身,搞不好有機會跟她一夜情。」


    「不可能。」


    「聽說旅名川的國中男生……是在看到你或鞘音的媽媽的瞬間意識到異性的魅力。」


    「喂,閉嘴。」


    別帶著莫名坦率的表情講這種廢話。


    「啊啊!為何我媽是個像大猩猩的老太婆!鞘音媽媽──!下輩子請跟我交往──!」


    你真是當地的恥辱。


    臣哥的呐喊比想像中還大,出到庭院送我們離開的鞘音媽媽八成聽見了。不如說,絕對聽見了。看她正在苦笑。


    順帶一提,聽說她跟我媽到國中為止都是同學。


    「那家夥不在。好像出門了。」


    「唿……………………………………」


    我唿出一口如鋼鐵般沉重的歎息。吵得跟演唱會會場般的心髒恢複堪稱異常的平靜。


    「她好像是步行出門的,要去找她嗎?應該不會走太遠唄。」


    「不不不,算了啦。雖然還沒中午,我們找個地方吃飯,然後迴家吧。」


    「嗯──就這樣吧。」


    臣哥死心地應聲,大概是看我這麽拚命拒絕,放棄勸我了。我鬆了口氣,可是這個狀況實在很恐怖……這人想幹嘛啊?


    這時,站在門口的鞘音媽媽忽然走近臣哥的車。


    「……我?」


    她走到副駕駛座旁邊,應該是要找我的。本來還以為我藏得很好,結果好像看得一清二楚。我靜靜地打開車門,慢慢下車。


    「修,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嗯,還行……看您這麽有精神,我也放心了。」


    上次見麵是在我國中的時候。我常到這裏玩,所以和鞘音媽媽講過好幾次話。


    她是個有氣質的清純係美女,下垂的眼角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盡管講這話很像在附和臣哥,但這名女性對鄉下的國中男生來說可能有點太刺激。


    而且,跟鞘音……長得很像。鞘音是這個人的女兒,長得像很正常。明確的差異在於鞘音眼神較為銳利,個性又好強。


    「請你跟以前一樣多陪鞘音玩。我猜那孩子應該挺寂寞的。」


    「如果有遇到她,我會打聲招唿……」


    我開不了口說我不想見到她,隻能支支吾吾地迴答。與其說我不想見她,不如說她不想見我吧。


    聊了些大學休學等無關緊要的話題後,我和臣哥離開鞘音的老家。我向送我們離開的鞘音媽媽微微低頭致意。


    「離午餐還有一些時間,去『旅中』一趟吧。」


    臣哥提議道。


    我不是很想靠近那個地方,但總比待在鞘音家來得好。


    因為我的直覺呐喊著,必須盡快離開容易遇到那家夥的地方。


    之後,我請臣哥繞到當地的理發廳一趟,剪了個清爽的發型。


    很久沒看見鏡中的自己了,肌膚是病態的白,任憑翹來翹去的頭發胡亂生長……我基於厭惡感無法正視自己,一直在隨便翻閱雜誌。


    繞路去剪完頭發後,車子經過位於目的地途中的旅名川大橋。


    現在的時期,從橋上看見的河岸一片冷清。春天明明會有滿地色彩鮮豔的油菜花,河堤旁還會有桃色的櫻花綻放。


    「你好像不知道,所以我先告訴你,旅中今年要廢校了。」


    「咦……?」


    臣哥輕描淡寫地傳達沉重的事實。


    ******


    乍看之下是類似木造旅館的建築物──然而,這裏是當地唯一一所國中。


    我們來到母校,旅名川國中。映入眼簾的是聳立於被水田包圍的土地上的木造校舍、壞掉的球網以及雜草叢生的荒地……不,是操場。


    學校沒有遊泳池,所以夏天的體育課一樣是足球或羽球。


    從我們用來停車的停車場可以環視校舍及操場。為數不多的社團中的棒球社和女子壘球社的組合式社辦也沒變。我在破舊的校舍周圍走了幾步,當時的記憶化為影像,接連浮現於腦海。


    「今天是星期六,不太可能有學生唄。但平日也不多,所以才會廢校。」


    臣哥露出自虐的笑容。這所學校本來就半個文係社團都沒有,操場連運動社團的學生都看不見。室外社團有棒球社、特別設置的田徑社,或是冬天限定的滑雪社……在我們那個年代學生也不多,因此還有人同時加入兩個社團。


    比起「好懷念喔喔喔喔喔……」的感覺,這幅景色明年就會消失的空虛感更強烈。不知道是我先死還是學校先廢校……算了,怎樣都好。


    我們去教職員辦公室看了一下,空無一人。門沒鎖,照理說應該會至少有一個人在。


    「我聽說杉浦在啊,他跑哪去了~?」


    「杉浦是那個以前當學務主任的杉浦老師嗎?原來你也認識他。」


    「我們那時候,他是班導兼英文老師。仔細一想,我認識的老師隻剩他還留在這兒唄。」


    我五年前還是國中生,臣哥則是十三年前,這也是理所當然。


    「這種時候,他應該會在那吧?」


    臣哥似乎有頭緒了,直接帶我到校內的視聽教室。


    「嗨──喔,杉浦在這邊唄?」


    臣哥毫不畏懼,光明正大地拉開拉門。先不管他這個不良味猶存的行為,我們發現癱在椅子上的學務主任。


    「……誰啊?嚇我一跳……突然開門不太對吧?」


    學務主任雖然一臉想睡,還是略顯驚訝地睜眼。他的法令紋變得比我記憶中的模樣還深,頭發也變白了,那無精打采的模樣和語氣倒是一點都沒變。


    考慮到他的年紀已邁入五十歲後半,我認為他看起來算年輕的了。


    「哇,你都沒變耶!杉浦!是我啦,是我!畢業生豐臣正清!」


    「……知、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拍我的背──」


    臣哥因為太高興所以狂拍杉浦的背。被誤認成不良少年糾纏中年上班族都不奇怪。


    整個拉上的窗簾、投影機發出的光、暫停中的外國片映照在布幕上……看來他在看電影。設置在前後左右的音響設備也異常高級,難怪是木造校舍內唯一的防音空間。


    「杉浦超愛打混的。他會因為懶得上課,放自己想看的外國片的字幕版給學生看。」


    「……別講那麽難聽好不好──那當然是特別課程的一環啊。」


    「你還會突然開始聊披頭四,浪費掉一整堂課的時間耶。」


    「……那也是特別課程──他們偉大的樂曲超棒的。」


    他給我的印象是安靜又難接近的學務主任,原來這個人這麽有個性。退出教育的最前線後,他還是會偷偷跑到這邊看外國片、聽西洋歌。


    或許對學務主任來說,旅中的氣氛就像安靜的秘密基地。


    「……不過,差不多該開始整理教室了。因為這所學校決定要整棟拆掉。」


    「不是三月就要廢校嗎?你怎麽辦?」


    「……嗯,我打算退休~大間的學校不僅學生很多,家長和老師也很煩,不能這麽自由啊~」


    「真的假的!好吧,很像沒幹勁的你會做的決定啦!」


    「……現在這個時代,空有幹勁是不會加薪的~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做喜歡的事,最後想著『這輩子過得真開心~!』笑著死去。」


    能笑著死去的人生……嗎?對我來說八成不可能。我死前的走馬燈,一定會被肮髒的後悔和挫折淹沒。


    即使我因為運氣不好,活了下來,那也是無可改變的命運。


    「……你是──」


    跟臣哥的對話告一段落,學務主任接著望向我。我們沒什麽交流,他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啊,我是五年前畢業的──」


    「……我認識你。鬆本修……對吧?」


    「您認識我嗎?我們明明沒講過幾次話。」


    學務主任站起來,將窗簾整個拉開,被照進室內的陽光刺得皺眉,拿起放在桌上的馬克杯喝了口咖啡。


    然後像在迴想什麽似的凝望窗外,輕輕吐氣。


    「……因為五年前,你『們』挺有名的呢~校內自不用說,春咲市應該也有很多為你們著迷的年輕人吧~?」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我也遠遠看過喔。心裏隻有披頭四的我竟然會忘記時間,不小心聽得入迷了。當時你們在從體育館通往操場的樓梯演奏~」


    學務主任邊說邊


    打開視聽教室的緊急逃生門。除了要到操場避難的情況外,嚴禁開放的逃生門打開的瞬間,聲音乘風傳來。


    「大學生創作歌手嗎……本來以為她去了很遠的地方……看來你們終究逃不掉相遇的命運呢~」


    木吉他的旋律及清澈的歌聲。刻意壓低音量卻中氣十足、強而有力的音色扭曲了我的意誌。


    不想見。不想聽。明明已經將她推得遠遠的──身體卻躁動著。


    身體擅自走向音色的方向。


    我衝出屋外,沿著校舍旁的狹窄通道狂奔。腳被花圃和花架絆到,跌跌撞撞地跑到體育館附近的樓梯。


    然後──相遇。


    隨秋風搖曳的柔順發絲將纖細修長的背影襯托得更有魅力。濃縮了悲愴及叛逆心的倔強眼神、適合吉他的翹腳方式、撥動吉他弦的纖細指尖……傳達歌聲的淡粉色嘴唇,深深吸引我的目光。


    坐在樓梯中間的她唱著的,是我想忘都忘不掉的曲子。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那是我在這個地方寫出來給她唱的曲子」。


    「修…………?」


    「鞘音…………」


    她緩緩迴頭,對站在最上層的我投以困惑的視線。


    五年不見的她──名為桐山鞘音。住在離我家徒步五分鍾的地方,是我的青梅竹馬,上高中前都是我的同學。


    重逢來得如此突然。想當然耳半點要歡迎的感覺都沒有,場麵籠罩著極度的尷尬及險惡的氣氛。真該逃掉的。虧我那麽擅長逃避。


    為什麽我來到了這個地方?


    現在的她是創作歌手。我早就知道過去在我身邊的桐山鞘音已不複存在。大腦跟不上自己的行動。


    「你怎麽在這裏……?」


    鞘音不耐煩地問我。


    「我大學休學了……現在住老家……」


    「理由呢?」


    「沒什麽特別的理由……找不到目標,覺得沒有意義……就休學了。」


    「……唉,你還是老樣子。為了一時的輕鬆選擇逃避,不知不覺墮落到最底層。我有說錯的話你大可反駁喔。」


    我咬緊牙關,無話可說。她辛辣的話語正確無誤。


    「無聊……真是無意義又空虛的人生。」


    沉重的歎息刺進胸膛。


    鞘音毫不掩飾發自內心對我幻滅的目光,站起來從我旁邊經過。她知道我現在過得如此狼狽,眼中的憎惡之情變得更加強烈。


    「我最喜歡不斷逃避的垃圾了。」


    ──扔下這句辛辣的諷刺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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