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陸續走後,謝女士和李雲光談話去了,送走作家,臨走時迴頭:“你今天迴去反省一下,在這兒等我,我談完事情就來。”


    黑暗中,謝一塵一個人手推輪椅緩緩轉了個方向,寧玨在無可隱匿的黑暗中與她共擔了同一份淒楚的命運,是被摒棄的,是不合時宜的,不識時務的,不被喜悅的。


    寧玨緩緩從最頂處的階梯上踏下來。


    恍惚間,謝一塵站了起來,似乎幻夢,她起身,麵朝觀眾席,麵對空白的觀眾席,舉起雙臂,交搭胸前,躬身行禮,完成最後的退幕。


    但這是幻夢,謝一塵無法起身,寧玨身上的煙氣仍舊不散,一股惶惑的氣息籠罩著兩個人。


    謝一塵說:“我放下了。”


    是否是真心話,寧玨不得而知。


    謝一塵拎著軟弱無力的雙腿,褲子上被掐出額外的皺紋,謝一塵略弓著腰,似乎吃力地感受著什麽,寧玨忽然站直了,站成一棵嫋娜生長的合歡樹,憐憫地垂下眼:“出去走走嗎?”


    “要你可憐我?”


    謝一塵重重地拍下輪椅,身子奮力一張,好像雛鳥學習起飛,艱難地聳起背後的骨頭,雙手握得指節發白,眼睛裏寫滿了移情之後的痛楚。是將所有的不甘心移到了寧玨身上,麵目也猙獰起來,每一縷肌肉都顫抖著,收縮或舒張,兩條始終擺放在九十度的腿忽然一點點撐開了。


    她一寸一寸地長高,憤然地昂起頭凝望著寧玨,寧玨被她撲來,麵目平靜,眼神憐憫,穿了一身精心打扮卻還是不入流的衣服,最多一百塊一身的衣服,就這樣卑微地憐憫著她。


    她顫抖著站了起來,像剛剛破殼而出,寧玨默默不言,不否定,不承認,隻看著瘸子忽然煥發新生,奇跡一樣地半站不站,艱難地扶著輪椅,身體微弓,略低她一頭。


    “要你可憐我!”


    唿吸吐在寧玨領口了 。


    謝一塵艱難地吸氣吐氣。


    “你嫉妒我。”寧玨憐憫她。


    “和你什麽關係!我隻是……”


    隻是什麽?


    什麽?


    “因為我的腿是好的,因為我沒有跳舞。”寧玨從車裏逃走了,出於那時的寧玨也不清楚的緣故,走得果決堅定,一路走來,後悔都漸漸消失了。


    “哈哈,我嫉妒?今天的這麽些人,腿都是好的,難道我都嫉妒?”


    謝一塵忽然說不下去。


    她嫉妒嗎?她嫉妒眾生,嫉妒寧玨,寧玨是最靠近她命運的人,所以她嫉妒。


    她知道自己嫉妒,嫉妒如火焚燒。


    她嫉妒的不是寧玨腿腳完好,不是寧玨推門離開選擇貧窮浪蕩……


    她嫉妒寧玨沒有經曆過那個下午。


    母親去世後,她偶爾推開塵封已久的小劇場的門,看見一隻蝴蝶在舞台上掙紮起舞,她看癡了,她看見舞台上的女人不再是女人,她看見枯朽的動作已經不靈泛的女人忽然成了仙,化了蝶,朝著誰也看不見的地方飛去了,遠離了塵世,輕紗一樣地籠在夢幻的霧中。


    她癡迷地觀看這簡陋的舞台上,一片黑暗中湧出的單薄的舞蹈,好像四周所有景物都被銀白色的月滴上神性的白色輪廓,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有一扇門為她而開,湧動著幼童謝一塵這一生未得而又渴求的一切美好,她在門外看見自己的未來,看見從出生到老去的所有畫麵,但所有畫麵都塵封已久,她隻知道她必須追隨它,她必須再次打開它。


    門漸漸消散去了,她吃驚地望向舞台中央的身材有些走樣的女人,女人披上大衣,耷拉眼皮:“你是哪家孩子?”


    謝一塵就在那時見到她的姨媽謝女士,謝女士千裏迢迢從國外迴來,為她唯一的曆經苦難和迫害的姐妹送葬,但一切都晚了,塵歸塵,土歸土,謝一塵自我介紹那個還隨父親的名字,被謝女士一筆抹去。


    連帶抹去的還有蒙昧的幼童,取而代之的是那個見了一場迷夢就癡心妄想的舞者謝一塵。


    現在,夢也沒有做完,夢是噩夢,忽然醒來,看見自己成了廢人……夢在一步之遙,她卻要等千千萬萬年!等自己死了,再化為一抔土,再站在這片舞台上……是等不到的來生!


    她淒楚地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她自欺欺人地過了這麽些日子,卻直麵了夢醒的時刻!


    謝一塵做出乖巧的樣子,做出順服的態度,她肯來,她肯安分坐在車上,她不像寧玨那樣離開,是為了那場永不停歇的幻夢!


    她多可憐。


    她知道寧玨為何憐憫她了……她追逐的是什麽?


    寧玨怎麽能這樣看明白?赤/裸/裸地用眼神憐憫她?


    她終於站直了,她和寧玨平視,她說不出自己的嫉妒,說不出自己的悲哀,她簡直要把自己踩入泥土中,塵歸塵,土歸土,她隻是一抔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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