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走遠好麽?”


    “演出結束我就來接你。”


    說是演出結束,但後麵長長的觀眾通道有空可鑽,吸煙室旁的走廊有扇封閉的小窗,寧玨從身上摘下一個細小的黃別針,撬開小鎖,吹走灰塵,推開窗,從小小的格子中可以看見大半個舞台。


    簇擁著謝一塵的人們都衣冠楚楚,但這些也不過是觀眾。


    燈一黑,舞台就亮了起來,謝一塵在視野中黯淡下去。吸煙室出來的男士看見她在這裏偷看,想說什麽,寧玨迴頭:“有煙沒?”


    點起一支煙,用身體抵住窗戶,寧玨不關心舞台上到底如何,夾了一支煙從兜裏抓出之前隨便撿來的廣告紙讀,音樂轟鳴讓身體隨之顫抖,男士鑽進吸煙室,四下看看:“小心被發現了。”


    寧玨對被發現被抓住這件事很有心得,吸了幾口,在窗台上彈去煙灰:“這裏買票多少錢一張?”


    “你沒票,是怎麽進來的?”


    “溜門撬鎖。”寧玨含蓄地笑,很快地吸完一整支煙,在吸煙室擰滅煙頭。


    再次開窗,長久的鋪墊後,舞台上,白娘子已經亮相了。


    第16章 幻夢一場


    白娘子亮相了。


    李娟娟穿了身白衣煥然地亮相了。


    在懵懂的群妖之中,白娘子已經用身軀,用肢體,用神情表述了一個願望,她掙脫眼前這所有的枷鎖,掙脫群妖的蒙昧,她要去往無盡的天邊去。


    然而她受了傷,一條孱弱的小蛇,隻有一個年輕的許仙來,許仙醫治她,她記住了許仙。


    自那一別。


    漫長的修煉……極其漫長的修煉,群妖唿喊著,白娘子是蛇,蛇形扭動著,在掙紮中修煉,最終她懵懂地轉動蛇尾,一轉眼,百花簇擁著她,山間的溪水潺潺圍繞著她,她從蓮花中綻放,她修成人形,她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中。吐納天地靈氣,匯養日月精華,她一轉眼,看群妖衰敗,看天地變舊,修煉中,一條青蛇陪伴左右。


    再一轉眼,她忽然望見了許仙,於是她牽引青蛇往許仙處去。


    滄海變換,風景流散,人間仙境褪去,換成滾滾的紅塵之間。


    西湖邊,斷橋畔,許仙和白蛇相遇。


    寧玨看著舞台上的李娟娟和許立文,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出舞蹈。寧玨不懂藝術,但她承認,動作是美麗的,人體是美麗的,故事也是美麗的。


    是白娘子決絕忍受非議,前往仙途的癡。


    她靠著牆看舞台上的一切,看許立文和李娟娟表演纏綿,表演愛,然後李娟娟鬆開許仙,鬆開小青,忽然跳出了人群。


    李娟娟是不舍得的。


    李娟娟不是白娘子。


    千千萬萬個白素貞中,這出《白蛇新編》的白素貞不是李娟娟。


    謝一塵默然想。


    她看見白素貞眷念著許仙了。


    不,這是別人的白素貞,這是話本戲曲各種的白素貞,唯獨不是這出舞劇的白素貞。她不關心眾生,她短暫地停留人間,那是她報恩,那是她迷思,是她從頭到尾都出自自己的決意,如果她愛這些,她就不會拋開所有人獨自成仙。


    她不知道李娟娟喜歡許立文,她隻覺得,李娟娟不是白素貞。不是,謝一塵不放心,她放不下,她不認可!


    轟轟轟——鼓點響起來了,雷聲大作,白素貞告別許仙,魑魅魍魎紛紛冒出來,場上忽然鬼氣森森,白素貞麵前,所有的阻攔都來了,所有的痛楚都來了。


    姐妹的情誼,夫妻的情分,百姓們,群妖,鬼怪,黃泉之中,九幽之下,全都朝白素貞湧來了。


    她竭力地起舞,竭力地掙脫。


    可竭力的,隻是謝一塵腦海中的自己,她的眼神模糊了,已經看不清麵前的舞台,紅白黑藍青混成一團,色塊斑斕。


    她就是來看這些的嗎?是看著這出戲被這樣糟踐,看著它一點點滑向陌生的遠處嗎?


    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淚眼婆娑了。謝女士擰了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洋相,可是她怎麽忍得住?姨媽怎麽忍得住?姨媽看不出來?看不出來這白蛇早已偷天換日,早已隻剩皮囊沒了三魂七魄?


    剩下半場,忍了委屈,忍了酸楚,灼灼地忍耐著,幾乎抓破褲子,條件反射地掐起了自己的兩條腿……這兩條腿啊,不爭氣,為什麽偏偏是腿,犧牲的不是臉,卻是腿?剩一張空空的皮囊,卻什麽都不能做了!她在寧玨禁止她掐的動作上狠狠動手,對自己殘忍過了頭,直到全體演員汗津津地謝幕,謝女士推她一下,她才迴過神來,連手心都掐痛了。


    寧玨推著車過來的時候,謝一塵有心再說幾句。


    她對寧玨說更多的話,仿佛是要分享自己的命運……寧玨差一點就成了她的角色,但命運一錯開,或許寧玨會更好,不必遭此大難,或許會更像個白娘子……不,寧玨並不稀罕做什麽白娘子,連從貧困的日子中變成富人也要逃走,心裏的火焰比她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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