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個故事跟自己的故事太像了,所以沒辦法讀到最後,她淡淡地微笑說著,把書放迴原處。


    「我覺得凱瑟琳不應該跟埃德加結婚。就算窮苦,也應該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這樣的話,就不會有任何人遭遇不幸了。」


    她是個不太會說出自己想法的女孩,是個什麽秘密都深藏在心中,隻是淡淡微笑的溫柔女孩。


    但是,她在當時卻直視我的眼睛,用熱烈的口氣清楚地表達了她的心情。「如果我是凱瑟琳,一定會永遠陪伴著希斯克利夫,絕對不會丟下他一個人……但是,希斯克利夫還是一直深愛著背叛了自己的凱瑟琳呢……就算凱瑟琳已死,他還是會挖開她的墳墓,大叫著要她變成幽靈迴到他身邊……不管其他女性再怎麽傾心於希斯克利夫,對他來說,也隻有凱瑟琳才是永遠的情人吧……」


    當時她早就已經病入膏肓,連醫生都診斷出她來日無多了。她遲早會發現這件事吧!


    當我知道她不久後既然離開人世時,我決定寫她的故事。這是我首次的嚐試。老實說,我對寫文章一向很不在行。作畫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極上的喜悅,但是寫作對我而言隻是一份苦差事。即使如此,我還是開始寫起她的故事。


    這是為了留下她活過的證據呢?還是想要藉著寫下她走過的軌跡,讓看著他們這段故事的我的心靈能夠沉澱下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在作畫的時候,我是非常自由的,感覺自己好像什麽東西都能看透,能夠支配一切,但是寫作的時候我就非常不安,也猜不透這個故事將會有什麽發展。


    我是在國中的時候認識她的。當時我是二年級,她是一年級,我們兩樣加入了校內的美術社。


    那時,祖父和父親都還沒開始對我有所警戒,就算我說要畫畫,他們也沒什麽意見。我想,他們八成以為這隻是一種興趣。


    我的家係可以追溯至平安時代,這點讓我的祖父非常自豪。經營這間學校的祖父另外還有好幾間公司,人脈遍布各個領域。我不管在哪裏,經常都會訝異地發現,原來這裏也有仰仗著我祖父鼻息的人啊!


    從我小時候開始,祖父就幫我決定好一切。包括興趣、要學習的技藝、服裝、朋友,我隻是一味地接受祖父為我準備的東西,從來就沒辦法拒絕。


    我生活的這個圈子,雖然表麵上燦爛耀眼、高貴豪華,實際上卻非常無趣,母親也一定很討厭這種生活吧!她在我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就跟父親離婚,離家出走了。我的母親是外國人,出生於英國的愛爾蘭。我還真不敢相信,有什麽不滿都會清楚表達、活潑好勝的母親竟然願意嫁到這個死板沉悶的家庭,甚至還忍耐了七年之久。祖父對於又是外國人又是平民、個性還很傲慢的母親,當然總是沒有好臉色,所以父母離婚後,我完全被禁止跟母親有所往來。


    隨著年歲增長,我的外表和個性都變得越來越像母親,這點似乎讓我的祖父很不高興。在國中三年級時,學校出了一項作文功課,題目是「將來的夢」,我就寫了將來要一邊作畫一邊遊曆世界各國。祖父看了那篇文章之後,情緒變得非常激昂,就開始教訓我說以後要招贅繼承家族,也不準再畫圖了。祖父一定是想到了我那個拋棄家庭的母親,所以擔心我也會像母親一樣離開這個家吧!


    國中畢業後,我進入祖父經營的高中就讀。當我說要加入美術社時,也受到了強硬的阻撓。祖父說,我們家族世世代代都加入管弦樂社,擔任指揮的職位,所以要我也遵從這個傳統,用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逼我就範。


    我知道違逆祖父隻是徒勞無功,所以就開出了條件。如果要我加入管弦樂社,就要給我一間畫室,任憑我自由使用。我在裏麵的時候可以隨自己的高興作畫,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就不畫圖。


    祖父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條件,真的給我一間個人專屬的畫室。


    雖然把畫室蓋在音樂廳這點讓我感受到祖父的壞心,不過,那也就罷了。


    我拿到好成績,也乖乖地在管弦樂社舞指揮棒後,祖父就不再像國中時代那麽經常對我說教了。或許是擔心如果說太多,會適得其反地把我逼得離家出走吧!隻要不超出祖父能掌控的範圍,我也被準許自由行使各種特權,因為祖父似乎很高興看到我善於使喚別人的一麵。但是,雖然有辦法使喚別人,自己卻什麽都做不到。


    把話題拉迴她身上吧!


    因為她非常內向又謹慎,所以我們在國中的美術社裏以學姐學妹相稱時,也少有交談的機會。她通常都躲在教室的角落,獨自安靜地畫圖,而我的身邊總是圍滿了人。


    有一天,我偶爾脫離了那些包圍我的人潮,隻跟她兩個人待在社團活動室裏。她沒有發現我已經走進來了,還把素描簿放在膝上,正在用水彩筆上色。我看到她那張帶著微笑的側臉,露出惹人憐愛又充滿幸福的表情,一時之間看呆了。我忍不住好奇,從她背後偷偷瞄了一眼,發現她的素描簿上畫了一位跟她年齡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頭發是淺茶色,眼睛似乎帶著一抹淡淡的青色,是一幅擁有透明感的美麗繪畫。雖然如此,少年的表情卻有些黯淡,臉上還有著孤獨的神情。


    「他是你的男朋友嗎?」我如此問道,她驚嚇地迴過頭來,連耳根都紅透了。


    「不是……那個……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她躊躇地告訴我,她的母親讓她看過這位少年的照片。她雖然尷尬卻還是一直帶著微笑,所以我就繼續追問,她緊緊抱著素描簿,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總覺得哪天一定能夠見到他……如果可以見到就好了……」


    不管是誰看到她當時的表情,就會知道她已經愛上了那位隻看過照片的少年。充滿夢幻般少女情懷的她,看起來好可愛好純情,讓我不禁對她產生了好感,同時也羨慕得令我胸口有些發疼。我大概連自由戀愛都不被允許吧!而且,我在當時對自己心中冷酷殘忍的一麵已經有所自覺,所以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能夠像她那樣全心全意地去愛別人。因此,我非常羨慕自然而然就能產生這種感情的她。


    「嗯……剛才說的那些話,請不要告訴別人唷!」


    她不安地望著我,我也答應她要把這件事當作我們兩人的秘密。


    之後,我就沒有再跟她說過話了。


    她的父親和姑媽很快相繼死去,她也退出美術社,我們從此斷了音訊。


    雖然我心中多少有些在意,卻也沒有真的去找她,或是向她的導師和朋友詢問她的狀況,因為我們的交情還沒有好到那種程度。


    我在派對上跟她重逢,已經是半年後的事了——那時我是國中三年級,她是國中二年級。


    她跟一個戴著淺色墨鏡、一頭茶色頭發的男人在一起。我向熟人詢問,才知道他是她的監護人,而且好像還惡名昭彰。


    我總覺得曾在哪裏看過這個人,所以一直注意著他。當他為了擦汗而拿下墨鏡時,我看見他那雙帶了一點青色的茶色眼睛,就確定了他是素描簿裏那位少年成年後的模樣。


    那麽,她已經跟自己夢想中的少年相遇了吧!


    被他牽著手的她變得好瘦,眼神空虛呆滯,簡直像個人偶。每當他對她說話時,她的肩膀都會為之一震,看來她似乎很敬畏他。不過,她卻沒有試著掙脫他的手,就好像離開他就活不下去。她用細細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他也是片刻都不離開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是怎樣的關係,但是,我認為現在的她已經得到幸福了。


    不管是以何種形式,她已經得到了最想要的東西。


    緊密靠在一起的兩人,看起來仿佛一對獨角獸,既夢幻又飄渺,她虛幻的目光就好像睜著眼在作夢。


    不久之後,我在學校的走廊上碰到她。我叫住她,問道:「你


    已經遇見你的王子了嗎?」


    她沉默了片刻,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迴答說:「是的。」


    她說這句話的模樣,充滿了堅強的決心和意誌。


    真是太美了。美得讓我的心強烈鼓動,膝蓋顫抖。


    當時的她,想必是一邊忍耐著他的冷酷對待,一邊樂觀地相信他們兩人一定會有幸福的未來吧!當時她還不知道他就是她的親生父親,所以她一定深深期盼著他有一天不會再把她當作她母親的替身,而是能看到真正的她。


    從此之後,我就一直看著他和她。雖然我沒有跟她親密地聊過,但是我派祖父的部下去調查後,得知他是從小就住在她母親家裏的孤兒,還有他是怎麽爬到今天這種地位的,就連他把她當作自己的所有物,還有他是如何控製她的這些事我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聽起來就像我最近讀的那本小說。


    那本小說的書名,叫做《咆哮山莊》。


    我從普通的讀者轉變為書中角色,是從半年前——今年年初開始的。我看見她瘦得經常會貧血昏倒,實在是看不下去,就勸她到醫院檢查。我完全想不到會有那種結果——再過不久,她的生命就要終結了。


    醫院好像聯絡了她唯一的家人——他。


    他因為過度絕望而打算親手殺死她,但卻下不了手,於是搬出去住了。


    被獨自丟下的她因為強烈的失落感,變得什麽都不肯吃,還會自稱是夏夜乃,穿著舊式的水手服,每天夜裏四處去徘徊。


    從那時開始,我就頻繁地去她家拜訪,聽她說話。


    同時我也產生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熱情,迫切地想要成為這個故事的作者,為他們創造一個結局。


    我不希望他和她的故事就這麽結束。我要為他們兩人的故事畫下句點!


    但是,我似乎無休止的沒有寫小說的才能。首先,女主角開始失控了,然後應該是男主角的他,也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行動。另外,計劃之外的人物也一一登場,擅自加入了這個故事。


    第一個就是自稱為「文學少女」的天野遠子,她是我長年的單戀對象。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我就被她那種清純、柔和又神秘的氣質給吸引住了。從此就不斷勸她當我的裸體模特兒,不過我的野心直到現在都還未實現。


    我沒有猜到遠子竟會介入這個故事,就連遠子寄宿家庭的兒子櫻井流人,也跟螢交往了。


    我為了讓遠子卻步,故意製造了幽靈騷動,甚至給了遠子無關緊要的情報,讓她遠離螢。遠子一向很怕幽靈,雖然她本人極力隱瞞,但是從她的言行舉止就看得出來了。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參加過在臨海學校舉辦的試膽大會,遠子雖然說著「會因為幽靈什麽的大唿小叫,就表示還是個小孩」,但是她卻從頭到尾都緊握著鹽罐,一秒都沒有放下來過。


    她因為幽靈騷動事件而嚇得花容失色的模樣真是太可愛了,讓我獲得一種惡作劇的快感。雖然我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總之是達到目的了。


    不過在此期間,麻煩製造者櫻井流人竟然的產著遠子的學弟一起四處調查螢的事情。


    她之所以不斷換男朋友,就是為了感受他的在乎、他的視線、他的腳步聲、他的存在。她的交往對象都不是什麽好人,有些不隻會罵她,甚至還會拳腳相向,不過她反而覺得對男朋友很過意不去。


    偷偷跟蹤她、把她的男朋友陸續趕走的他,也跟她一樣被逼得很緊,因而罹患了厭食症。


    他們明明就是少了對方就活不下去,但是他後來迴家一次,在為她準備餐點之後,就告訴她再也不跟她見麵了。她陷入瘋狂,開始錯亂,竟然把當時碰巧去拜訪的櫻井流人刺傷了,後來還把遠子和心葉關在地下室,想要燒死他們。


    我隻能舉雙手投降。


    身為業餘作家的我,根本不可能控製得了這個錯宗複雜的故事,並且將其修改為正確的樣貌。


    我雖然苦惱,但或許我其實是期待著暴風的來臨吧!期待故事中吹起更激烈的暴風,滿載了燦爛意誌的嶄新暴風……


    所以,當遠子看穿這個故事就是《咆哮山莊》時,我反而鬆了一口氣,說不定還得靠遠子把她和他帶到對決的場地。如果是這個「文學少女」,或許真的可以把故事引導到本來該有的方向,我如此祈禱著。


    後來真如我所想,遠子果然引起了暴風,把覆蓋在他們心上的沉澱一掃而空。接下來,就隻剩下露出來的真實。


    但是在此同時,也曝露出他真正愛的隻是九條夏夜乃,無論她怎麽努力,也隻能當母親的影子。對他而言,隻有夏夜乃是他靈魂的半身,是他永遠的摯愛。


    她聽見他說出這麽殘酷的話語,卻在最後的瞬間露出笑容。


    「爸爸……」她這麽叫著,然後在他的懷裏閉上雙眼。


    天空已經放晴了。


    她並不是因為化為複仇惡鬼的希斯克利夫而扭曲了命運、被囚禁在咆哮山莊的凱瑟琳?林頓。而是另一個凱瑟琳?恩蕭,同時也是另一個希斯克利夫。


    因為,她並不是冰和月光製成的埃德加的女兒,而是火和閃電製成的希斯克利夫的女兒。所以這個故事在中途就從《咆哮山莊》轉變為其他故事,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而且,被憎恨擦身的青眼的希斯克利夫,也並非真正的惡魔,他隻是一個深愛著夏夜乃而受盡創傷的平凡人類。


    這兩人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我寫下的這個故事,或許也摻雜了我自己的想像和捏造,事實上可能還另有隱情吧。


    就像是除了那個古道熱腸又多話,也有著冷靜一麵的艾倫迪恩所訴說的《咆哮山莊》之外,或許也有著另一種《咆哮山莊》吧。這個故事如果由其他人來轉述,或許又會變成不同的樣貌吧。


    《咆哮山莊》作者艾蜜莉?勃朗特的姐姐夏綠蒂,在艾蜜莉死後曾針對批評《咆哮山莊》的人們寫了一篇反論的文章,把親愛的妹妹用靈魂寫成的這本書的真正價值,還有真正的光輝宣告世人。


    但是,我並不想擁護這兩人,也不想當他們的代言者。他做的事和她的感情,不管看起來再怎麽異常,不管能夠理解的人再少,我也不想加以批評。


    因為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樣,自由地貫徹自己的戀情。就算是錯、就算不被諒解、就算違反了世間的道德倫理,還是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去愛。


    因為她那毫無拘束的靈魂,正是我最憧憬、最渴望的東西。


    她的靈魂,在最後的一瞬間像閃電一樣釋放出光芒。


    花了半年時光寫成的這個故事,我並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全世界隻有一個人知道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也不錯吧。


    暑假即將來臨的時候,雨宮同學的葬禮在教堂悄悄舉行了。


    閉眼微笑的雨宮同學,被埋在白色百合花之中的遺容,看起來非常幸福安詳。


    她被埋進墓地前,麻貴學姐把一本漂亮的褐紅色封麵日記薄放進棺材裏。雖然她說這是雨宮同學小時候的日記,但是封麵看起來明明就還很新。


    挺直腰杆、抿緊嘴唇、以凜然表情目送雨宮同學最後一程的麻貴學姐,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我問過麻貴學姐為何要幫助雨宮同學,她隻迴答因為和雨宮結為親戚對姬倉一族很有益,但是,我想一定還有其他的理由吧……


    我得知雨宮同學在醫院過世的消息當天放學後,寫了一篇三題故事。遠子學姐出的題目一樣是『蘋果園』、『秋千』和『全自動洗衣機』。


    我寫的故事是,在充滿透明的光芒和酸甜香氣的蘋果園裏,他和她把襯衫和裙子依次放入全自動洗衣機。在喀嗒喀嗒震動的洗衣機旁,兩人在樹下蕩秋千玩耍。他推著她的背,讓她高高地蕩上藍天,然後又迴到他的身邊。就這樣反複地蕩著。


    實際上是父女的雨宮同學和黑崎先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以戀人的身份結合。但是,至少可以在想像中實現……


    夕陽撒下了金色波浪,在滿是塵埃的社團活動室裏,遠子學姐坐在椅子上,手指點著嘴唇,以沉靜的表情讀著我的故事。


    然後,她撕下了稿紙一角,放入口中。接著她又撕了好幾張,仔細咀嚼,然後露出悲愴的表情。


    「好像是加入蜂蜜和紅酒一起熬煮再冰過的蘋果……好甜……好美味……」她一邊說著,一邊把稿紙放到桌上。


    遠子學姐沒有繼續把那篇文章吃完,而是把稿紙卷成圓筒狀,綁上紫色緞帶,說道:「這些就送給小螢吧!」


    然後,在逐漸染上暗紅暮色的活動室裏,遠子學姐開始吃起雨宮同學投入文藝社信箱的紙張。


    她拿起一張又一張的紙片,澄澈的漆黑眼睛仔細讀著寫在紙上的每個數字,喉嚨偶爾會輕輕顫動,很痛苦、很哀傷似的,含著淚水吃得一張都不剩。


    ——『42437144336』


    ——『我愛他。』


    ——『4614264147 142116339117402714』


    ——『別看著媽媽,請看著我。』


    ——『132747 14304347 2113404441430126391643』


    ——『就算是罪也無所謂,要處罰我也無所謂。』


    ——『1451314214424643』


    ——『迴來吧蒼。』


    ——『144147 5324214321131643』


    ——『144147 5324214321131643』


    ——『144147 53242143211316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寫在筆記本碎片上的一串串數字,已經變成述說一位少女思慕之情的故事。


    那份心情、那種真實,吞下紙片的遠子學姐一定都感受到了。


    我和遠子學姐並肩站在一起,低頭看著躺在白百合之中的雨宮同學的遺容,想起了她最後那句話。


    雨宮同學之所以會在最後叫黑崎先生「爸爸……」,或許是為了狠狠刺傷黑崎先生的心,希望,希望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吧!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雨宮同學最後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她帶著微笑輕輕說出的那句話,想必黑崎先生永遠都無法忘記吧!


    「爸爸」這兩個字,是無法以戀人身份贏過夏夜乃的雨宮同學最有力的複仇,同時也是告白,是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攻擊。


    雨宮同學並不是一位受到命運捉弄的可悲少女。而是以自己的意誌扭轉了故事結局,無比堅強的少女。像暴風那樣去愛人的少女。


    那些夜晚,我在化學教室遇到的,是渴求著希斯克利夫的凱瑟琳。


    然而,失去了九條夏夜乃和雨宮螢——失去了這兩位凱瑟琳的希斯克利夫,此後隻能一直懷抱著饑渴的心活下去吧!


    站在葬禮隊伍之中的黑崎先生顯得更瘦了,皮膚也變得暗沉幹燥,臉頰上布滿了胡渣。他的眼睛裏交錯著苦惱、絕望與傷痛,永無休止地沉痛自責,看起來有如苦惱的罪人。


    要到哪一天,他才能獲得救贖?


    說不定,他根本不希望得到救贖吧?或許他今後會在刮著暴風的荒野上,為了追尋所愛人們的影子,永遠地徘徊下去吧!


    葬禮完畢後,麻貴學姐把雨宮同學交給她保管的信拿給流人。


    流人立刻拆開信讀了起來。他一邊讀著,肩膀和手就一直微微顫抖,表情也變得扭曲,最後,他哭著把信撕得粉碎。


    「……什麽對不起,什麽謝謝……我想聽的才不是這種話……螢……我多麽希望你可以愛我……如果還有時間,我好想再帶你去更多地方……好想再讓你吃更多東西,把你養胖一點……」


    被撕碎的信紙,就像被風吹散的白色花瓣,飛舞在遍布墓地的十字架之間。流人的臉頰不斷滾落淚珠。


    ——刺傷了你真對不起,流人。


    ——謝謝你願意跟這樣的我交往。喜歡「螢」的人,就隻有流人。


    ——那個人,還有我的父親、姑媽,大家都在我的身上找尋媽媽的影子。大家喜歡的都是跟媽媽長得很像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但是,流人一開始就看到了「螢」,還對我說你喜歡我,對我說「你就是雨宮螢」。


    ——對我而言,流人就是「日之少年」唷!或許我跟流人的相遇,就是神給我的最後一個禮物。如果可以跟流人一起活在白天的世界,螢一定可以變得跟那個故事裏的女孩一樣,過著非常幸福的生活吧!


    ——但是,我終究沒辦法離開那個隻有夜晚的房間。我就隻能活在那個地方。不管是天堂,還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比這裏更適合我。


    ——真的很對不起,流人。感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天空飄起細細雨絲,淋濕了低頭佇立的流人的頭發和肩膀。


    遠子學姐為他撐起紫色的傘。


    流人隻是顫抖地說,還想在這裏待一下子,希望她先迴去。遠子學姐露出悲傷的表情,抓起流人的手,讓他握著傘柄。


    麻貴學姐坐著高見澤先生的車迴去了。雖然她問過我們要不要搭便車,遠子學姐卻說想要走路迴去,所以我也婉拒了麻貴學姐。


    我們兩人撐著一把藏青色的傘,並肩走在被灰色的雨籠罩的道路上。


    夏天的雨下得很寧靜,也很溫暖。


    遠子學姐雖然沒有哭,但是比平常還要安靜,低垂睫毛的疏影落在黑色的瞳孔中。就算沒有說出口,但是她悲傷的心情仍然不言而喻。


    我們一邊聽著雨滴打在傘上的聲音,一邊隨口閑聊。像是期末考、家裏的雜事、最近讀過的書、喜歡的音樂等等……還聊到了琴吹同學……


    「……小七瀨這個星期就要出院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琴吹同學……在當時幫我說話了。我會對大家發脾氣,並不是因為琴吹同學……」


    遠子學姐稍稍把視線轉向我。但是,她沒有問我當時為何會那麽激動,隻是淡淡地微笑。


    「是嗎……小七瀨真是個好孩子。」


    或許真是如此吧!


    在琴吹同學出院前,再去探望她一次吧!如果我不再怕她,跟她好好聊過,我們的關係或許可以變得比以前更好吧……


    遠子學姐把視線拉迴前方,柔聲說道:「我隻要讀了《咆哮山莊》就會覺得好餓……不過我還是喜歡那個故事,我也覺得最後算是快樂的結局。作者艾蜜莉?勃朗特在過世之前,已經開始動筆寫下一部作品了……傳說中的第二本作品,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故事?」


    她仿佛開始想像起那種味道,垂下睫毛,閉上眼睛。


    井上美羽也是沒有出版第二本作品就消失了。


    我已經不再寫小說了。但是,如果現在的我又重新提筆,不知道會寫出什麽味道的故事?


    遠子學姐仍然閉著眼睛,輕輕地說:「心葉,再寫一個愛情故事吧!」


    「那我就寫一個有幽靈出現的愛情故事吧!」


    「呀!不行啦!」她睜開眼睛,慌張地抗議的模樣很有趣。「禁止寫幽靈的題材,我們約好了唷!」


    看到遠子學姐鼓著臉頰再三強調的樣子,我很自然地笑開來,胸口也覺得好暖和。


    「好好好,不過,如果遠子學姐以後再亂來,我就寫一套幽靈全餐給你。」


    我故意說話惹她生氣,也更慌張,我就藉此口味著小小的生活樂趣。


    已經無法迴到過去了。也不知道將來會是什麽模樣。


    但是,有時受傷、有時哭泣叫喊、有時也能得到治愈,人們就是活在這麽一個不確定的故事之中。


    我們就這樣鬧著、笑著、氣著、吐槽著,然後又笑著——繼續走在夏天的這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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