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戰場原黑儀,在班上被定位成體弱多病的女孩子——理所當然地不參加體育課,就連朝會之類全校集合的時間,也以貧血為由,獨自一人待在陰涼處休息。雖然我和戰場原從一年級、二年級,到今年升上三年級,連續三年的高中生涯都同班,但我卻從沒見過那家夥朝氣蓬勃的樣子。她是保健室的常客,經常以去專屬的醫院看診為理由遲到早退,或是慣性缺席。她該不會是住在醫院裏麵吧,同學們甚至會如此開玩笑地竊竊私語著。


    然而她雖然體弱多病,卻沒有一絲弱不禁風的印象。而是給人一種線條纖細,柔弱到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般,感覺十分虛無縹緲。或許正因如此,某一部分男生私底下會戲稱她為深閨裏的千金小姐。而我也認為,那些形容確實相當符合戰場原散發的氣質。


    戰場原總是坐在教室一角,獨自一人默默地看著書。有時候是看似艱澀的硬皮精裝本,有時則是封麵設計看起來會讓人智商下降的漫畫書,她似乎是個閱讀範圍相當廣泛的雜食派。也許隻要是文字什麽都好,又或許其中有著某種明確的標準。


    她的頭腦似乎相當聰明,在全年級名列前茅。


    每次考試後張貼在布告欄的排名表上,最前麵的十個人當中,肯定會出現戰場原黑儀的名字。而且是全科優秀,無懈可擊。這跟除了數學以外都滿江紅的我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我倆的腦袋構造想必完全不同吧。


    她似乎沒有朋友。


    連一個,也沒有。


    就連戰場原跟別人交談的畫麵,我也從來沒見過——用更敏銳的觀察來看,無論何時總是在看書的她,也許是藉由看書的行為,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牆,暗示別人不要找她說話也不一定。正因如此,盡管我和戰場原同窗兩年多,但我從來沒和她說過半句話,這點我可以斷言。說到戰場原的聲音,她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到時,總是千篇一律用嬌弱的聲音迴答「不知道」。對我而言,這句話已經和她的聲音畫上了等號(不論問題的難易,她一律隻會迴答「不知道」)。在學校這種不可思議的奇妙空間裏,沒朋友的人彼此之間,通常會形成一種屬於同類的交流方式或是小團體(事實上,去年為止我就是其中一份子)。但戰場原在那規則中似乎也是例外。當然,這並不表示她受到排擠欺壓。不管是從深層意義或淺層意義來看,就我的觀察,戰場原一概沒有受到迫害或被疏離。因為無論何時,她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坐在教室一隅,安靜地看書。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牆。


    理所當然地坐在那裏。


    仿佛自己不在這裏是很正常一樣。


    不過,話雖如此,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若以高中生活三年來計算,一學年假設有兩百人,從一到三年級,包含學長姐、學弟妹和同學在內,再加上老師,自己總共會和大約一千人共享一個生活空間。但這些人當中,對自己而言具特殊意義的人究竟有多少呢?一但去思索,想必不管是誰都會得到非常絕望的答案。


    即使有著連續同班三年的奇妙緣分,卻沒講過半句話,我絲毫不覺得惋惜。畢竟說守了,日後迴想起來,也隻會認為這種事情也沒什麽大不了。等一年後高中畢業了,到時我會變成怎樣雖然不得而知,不過那時候我根本不會再想起戰場原的容貌——也想不起來了吧。


    這樣就好。戰場原想必也會覺得,這樣就好。不止戰場原,全校每一個人,想必都會覺得這樣就好。對於這種事情,會感到鬱悶陰沉本來就是錯誤的。


    我始終這麽認為。


    然而——


    就在某一天。


    正確來說,是五月八號的事情。這天,我升上三年級,對我而言有如地獄般的春假鬧劇,同時也是有如噩夢般的黃金周假期(注:日本的黃金周,約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時候。)剛結束的時候。


    按照慣例眼看就要遲到,我快步跑上校舍的階梯,來到轉角平台的時候,一個女孩從天而降。


    那個女孩,正是戰場原黑儀。


    正確來說,她並非從天而降,隻不過是在樓梯上踩空了,往後倒了下來而已——盡管我應該有能力避開,但我還是在千鈞一發之際,將戰場原的身體給接住了。


    這個判斷應該比閃開還要正確吧。


    不,或許我錯了。


    因為——


    戰場原在千鈞一發之際被我接住的身體,非常地輕盈,輕盈得沒道理。輕盈到不可思議、令人毛骨悚然,讓人完全笑不出來。


    彷佛她不存在似地。


    沒錯。


    戰場原她,幾乎沒有可稱之為體重的東西存在。


    002


    「戰場原?」


    聽見我的詢問,羽川疑惑地偏著頭。


    「戰場原同學她怎麽了嗎?」


    「也沒什麽——」


    我含糊其辭地迴應道。


    「——呃,我隻是有點好奇罷了……」


    「哦——」


    「你想想看,戰場原黑儀這個名字不是很獨特又有趣嗎?」


    「……戰場原是地名姓喔?」


    「啊——呃,不是指那個啦,我說的是,對了,是下麵的名字。」


    「戰場原下麵的名字,叫做黑儀,對吧?會很奇怪嗎……黑儀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是土木用語吧。」


    「你還真是無所不知呢……」


    「我不是無所不知啦,隻是剛好知道而已。」


    羽川雖然一臉莫名其妙,卻也沒刻意追問,「真難得啊,阿良良木,居然會對別人感興趣。」她說。


    少囉嗦,我迴嘴道。


    羽川翼。


    是本班的班長。


    而且還是個非常符合班長形象的女孩子,綁著整齊的麻花辮加上戴眼鏡,循規蹈矩品行端正,個性非常認真,而且在老師之間的風評也很好,這年頭恐怕就連在動漫當中,也會被列為瀕臨絕種的稀有存在。她至今為止的人生都在擔任班長,也許畢業以俊也會繼續擔任某種幹部——她的品格就是會讓人如此聯想。簡而言之,她就是班長中的班長。「她根本就是被神選上的班長吧?」甚至有人會私下散播如此幾可亂真的傳聞(那個人就是我)。


    我和她一、二年級都不同班,升上三年級才分到同一個班上。話雖如此,早在成為同班同學之前,我對羽川的存在便早有耳聞。這是當然的,如果戰場原的成績算全學年名列前茅的話,羽川翼的成績就是全學年之冠。總共五種學科六項科目,她能夠輕鬆自若地拿下滿分六百分這種天方夜譚般的分數。沒錯,直到現在我還記憶深刻,羽川在二年級上學期的期末考中,甚至達成過包含體育保健和美術科目在內,所有學科僅日本史一題填充題失分這種怪物級的超常成果,如此有名的人物,就算不想知道也會自動傳人耳裏。


    然後——


    而且很糟糕地,呃不對,這應該是好事吧,總之讓人極為困擾的一點是,羽川是個非常心地善良,喜歡照顧人的女孩。然後更糟糕的是,她同時也是個非常擇善固執的人。過度認真的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一旦下定決心,就算是用卡車來拉也拉不動。雖然在春假期間,我已經和羽川稍微照過麵,但等到學期開始重新編班,她一知道我們分到同一個班級,立刻就對我宣告說:「我會讓你重獲新生。」


    我並非不良少年,更不是問題兒童,在班上的存在就像裝飾品一樣,對於向來如此評價自己的我而言,她那番宣告簡直是晴天霹靂。然而任憑我怎麽勸說,羽川那帶有妄想的信念仍舊沒有停止,還莫名其妙地任命我為副班長,於是現在,五月八日放學後,為了六月中旬預定要舉辦的文化祭,我跟羽川兩人留在教室裏,正在討論著活動企劃。


    「我們也已經升上三年級了,就算是文化祭,也沒必要花太多功夫吧。畢竟還是用功念書準備考試比較重要。」


    羽川說道。


    理所當然地認為讀書考試優先於文化祭,她果真是班長中的班長。


    「如果用主題不明確的問卷調查,隻會得到雜亂無章的意見而且又浪費時間,不如我們先設定好選項,再讓大家從中投票表決,這樣好不好?」


    「不錯啊?乍看之下還挺民主的。」


    「你的說法還是一樣讓人討厭呢,阿良良木,這就叫性格乖僻嗎?」


    「我才不乖僻呢。省省吧,別動不動就說人性格扭曲。」


    「說來參考一下,阿良良木,去年跟前年的文化祭,你們班推出過什麽活動?」


    「鬼屋和咖啡店。」


    「真普通啊,實在太普通了,可以說是平凡吧。」


    「還好啦。」


    「或許也可以說是俗氣。」


    「用不著說得這麽難聽。」


    「啊哈哈。」


    「話說迴來——在這種場合,選擇平凡的做法反而比較好不是嗎?畢竟不光是要讓客人快樂,我們自己也要能樂在其中才行……嗯。這麽說來,戰場原她——就連文化祭,也從來沒參加過呢。」


    去年也是——前年也一樣。


    不,不止是文化祭,幾乎所有可稱之為活動的事項——所有正課以外的東西,戰場原幾乎可說是完全不參與。運動會當然不用說了,就連校外教學、戶外教學、社會科見習,任何活動她一律不參與.她的理由總是因為被醫生嚴格禁止激烈活動……等等之類的。如今仔細想想,其實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假如是禁止激烈「運動」的話還說得過去,但禁止「活動」這個說法,未免太不自然——


    但是,假如說——


    假如那件事情,並非我的錯覺的話。


    戰場原她,如果真的「沒有」體重的話。


    在正常課程以外,沒錯,會和不特定多數的人群有機會接觸到身體的課程——例如體育課等——對她來說,想必是絕對不能參加的活動項目吧。


    「你很在意戰場原同學的事情嗎?」


    「也沒有啦——」


    「體弱多病的女孩子,果然比較討男生喜歡呢。唉啊——討厭討厭,好肮髒、好汙穢喔。」羽川促狹般說道。


    她這興奮的樣子還真難得一見。


    「體弱多病,是嗎……」


    如果要說體弱多病——也算體弱多病吧。


    不,可是那算是一種病嗎?


    是生病的關係嗎?


    身體虛弱,所以身體必然也會變得比較輕,這樣解釋非常簡單明了——然而那種輕法,已經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了。


    戰場原從樓梯的最頂端,摔落到轉角平台,就算她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子,但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一般而言,這種情況應該就連接住她的人,也可能會傷得不輕。


    然而卻——我幾乎感受不到衝擊。


    「不過,戰場原同學的事情,阿良良木應該比我還清楚不是嗎?畢竟你和她同班了三年啊。」


    「的確,你說的沒錯——我隻是想說女生的私事,問女孩子可能會比較知道。」


    「女生的私事……」羽川苦笑道。「女生假如真有什麽私事,那也不能隨便告訴你們男生吧。」


    「說得也對。」


    這是當然的。


    「所以咯,就請你當作本班的副班長,以副班長的身分向班長提出詢問。戰場原這位同學,是個什麽樣的人?」


    「來這一招嗎?」


    羽川說著,便停下正在疾書筆尖(她將鬼屋和咖啡廳排在最前麵,正在對班上要推出的活動選項,寫了又擦擦了又寫),沉吟一聲,雙手交叉在陶前。


    「戰場原這個姓氏乍看之下感覺很危險,不過呢,她是一個很正常的優等生。頭腦很聰明,掃除時問也不會摸魚偷懶。」


    「是啊,這些我也知道啊。我想問的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我和她同班也才剛滿一個月而已,不清楚也是應該的吧。況且中間還隔著黃金周。」


    「黃金周啊……」


    「嗯?黃金周怎麽了嗎?」


    「沒什麽。你繼續說吧。」


    「啊啊……對了,戰場原同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而且好像也沒有半個朋友。我試過用各種方式和她攀談,可是她似乎主動在自己四周,築起了一道牆——」


    「………………」


    果然不愧是,喜歡照顧人的班長。


    當然,我也是看準這點,才會來問她的。


    「那道牆還真是——相當難突破呢。」


    羽川如此說道。


    以沉重的語氣。


    「是因為生病的關係嗎。我記得在國中的時候,他明明是個活力充沛、性格開朗的女孩子呢。」


    「……國中的時候——羽川,你跟戰場原以前是同一所國中嗎?」


    「咦?奇怪,你不是知道這件事情才來問我的嗎?」


    羽川浮現出比我還要驚訝的表情。


    嗯,對啊,我們是同一所國中畢業的,公立清風國中。其實我們以前沒有同班過——不過,戰場原同學非常有名。」


    比你還有名嗎,我正想這麽說,話到嘴邊卻止住了。羽川非常討厭被當成名人看待。雖然我心底認為她實在缺乏自覺,但她本人似乎認為自己隻是個「隻有認真讀書還算可取之處的普通女孩」。隻要肯努力誰都可以把書念好,她對這種主張深信不疑。


    「因為她非常漂亮,而且又擅長運動。」


    「擅長運動……」


    「她以前可是田徑社的王牌選手喔。應該也留下一些紀錄。」


    「田徑社——是嗎?」


    也就是說,


    國中時代的她,並非那個樣於。


    活力充沛,性格開朗——坦白講,以現在的戰場原來說,完全無法想象。


    「所以,如果是傳聞的話,我聽說過不少喔。」


    「什麽樣的傳聞?」


    「聽說她很擅長待人接物,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對誰都一視同仁,親切溫柔,人好到會讓人覺得有點過頭,而且又是個努力上進的好學生。還有,聽說她父親是外資企業的大人物,家裏非常有錢,住在非常氣派的豪宅,但她卻連一點架子也沒有。雖然她已經很優秀了,但還是不斷地在精益求精。」


    「聽起來簡直就像超人嘛。」


    算了,其中多半是加油添醋的吧。


    傳聞畢竟隻是傳聞。


    「這全都都是,當時的事情。」


    「……當時?」


    「升上高中以後,就聽說她身體健康出了狀況——可是,坦白說,今年我們同班,見到她本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她絕對不是那種會獨自坐在教室角落的人啊。」


    雖然這隻是我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啦,羽川說。


    的確算是一廂情願的印象吧。


    人是會改變的。國中時期跟升上高中後的現在,不可同日而語。我也是,羽川也一樣,所以想必戰場原,也是一樣的吧。戰場原應該也經曆過許多事情,或許她真的隻是身體健康出狀況而已。又或許她是因為那樣,才失去開朗的性格、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也說不定。畢竟身體虛弱的時候,任誰都會變得沮喪低潮。如果她原本個性活潑的話,那落差就會更明顯。所以,如此推測,肯定是正確的吧。


    假如沒有發生今天早上那件事情的話,


    就能夠如此斷定。


    「不過——雖然這樣講好像不太對,但是戰場原她——」


    「怎樣?」


    「現在反而——比以前又更漂亮了呢。」


    「有一種——非常虛無縹緲的存在感。」


    這句話,


    足以——令人沉默。


    虛無縹緲的存在感。


    沒有——存在感。


    就像幽靈一樣?


    戰場原黑儀。


    體弱多病的少女。


    沒有體重的——她。


    傳聞隻是——傳聞。


    都市傳說。


    街談巷說。


    道聽途說。


    加油添醋——是嗎?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咦?」


    「忍野叫我去找他。」


    「忍野先生?有什麽事嗎?」


    「隻是稍微——呃,幫他做一點事情。」


    「哦,唔嗯?」


    羽川露出微妙的反應。


    我突然轉移話題——應該說,用很露骨方式結束話題,似乎她感到很可疑。幫他做一點事情這種微妙的說詞,大概更提高了可疑度吧。所以說,我對腦筋太好的家夥實在很棘手。


    她應該體諒一下我的心情才對。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半強製地接著說。


    「所以,我必須先離開了,羽川,剩下的就交給你可以嗎?」


    「如果你能答應我下次會補迴進度的話,今天就算了。反正接下來也沒什麽重要的工作,今天就放過你吧。何況讓忍野先生幹等也不太好意思。」


    羽川姑且這麽說,沒再向我追究。看樣子搬出忍野的名字似乎奏效了。忍野對我而說是恩人,這點對羽川來說也是一樣,因此她絕對不會忘恩負義。當然,這部分也在我的計算當中,不過我並非全都在撒謊。


    「那麽,要推出的活動選項就由我全權決定咯?之後你隻要形式上負責確認一下就好。」


    「好,都交給你了。」


    「替我向忍野先生問好。」


    「我會的。」


    然後,我便定出了教室。


    003


    我離開教室,反手將門關上,才剛踏出一步——


    「你跟羽川同學聊了什麽?」


    突然有人從身後叫住我。


    我迴過頭去。


    轉頭一看的同時,我還來不及看清楚對方是誰——那聲音我雖然不熟悉,但卻似曾相識。對了,某人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到時,總會如口頭禪般,用極其細微的聲音迴答「不知道」——


    「不準動。」


    憑這第二句話,我得知對方是戰場原。而就在我迴過頭的瞬間,我也感受到戰場原將一把完全推到底的美工刀片,彷佛精確瞄準過,宛如鑽過縫隙一般,插進了我的口腔內部。


    美工刀的刀片,


    緊貼在我左邊臉頰,內側的肌肉上。


    「啊,不對——應該這麽說,你要動也是可以,隻不過很危險才對。」


    她並未斟酌施力.卻也沒有粗魯暴力.以一觸即發的力道——用刀片。緩緩扯動我臉頰內側的肌肉。


    而我,就像呆子似地,張大了嘴,絲毫不敢輕舉妄動,隻能聽從戰場原的忠告——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好可怕。


    我心想。


    可怕的並不是——美工刀的刀刃。


    而是對我做出如此舉動,卻絲毫麵不改色,還以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視線——注視著我的戰場原黑儀,讓我感覺好可怕。


    她是這種——


    這種眼神如此危險的人嗎?


    我確信了一件事。


    此刻緊貼在我左邊臉頰內側的美工刀,既沒有任何破損,也絕對不是刀背,看見戰場原那雙眼睛,我就確信了。


    「所謂的好奇心簡直就像蟑螂一樣——隻會偷偷爬近別人不想被碰觸的秘密,煩都煩死了。就跟無聊的小蟲子沒兩樣,讓人神經過敏。」


    「……喂,喂——」


    「幹麽,右邊臉頰會寂寞是嗎?那直說不就得了。」


    右手拿著美工刀的戰場原,舉起了反向的左手。那飛快的速度,讓我以為會被打一個耳光,因此全身戒備以防自己不慎咬緊牙根。隻不過,我錯了。


    戰場原左手拿著訂書機。


    早在視線清楚捕捉到以前,她已經將那東西塞入我口中了。當然她並非把整支訂書機給塞進來,要是這樣反而還比較好。戰場原是用訂書機,將我右邊臉頰給夾住——以釘東西的方式,插在我口中。


    然後,緩緩地——夾緊。


    彷佛要,將肉釘起來。


    「啊……嗚——」


    體積比較大的一邊,換句話說就是裝滿釘書針的那一頭被塞進來,因此我的口中呈爆滿狀態,當然無法發言了。假如隻有一把美工刀,就算無法動彈或許還能說話——但現在我已經連試都不想試,想都不敢想。


    她先把輕薄銳利的美工刀插入我的口中,迫使我張大嘴巴,隨即再趁機插入訂書機——經過縝密計算,手法高明到恐怖的境界。


    可惡,口中被塞入一堆東西,這種事情從國一恆齒蛀牙去接受治療以後,就沒再發生過了。從那次之後,為了不讓相同的事情再度發生,每天早晚三餐飯後,我都勤於刷牙,並且持續嚼含有木糖醇的口香糖,結果沒想到居然會變成這樣。


    簡直是陰溝裏翻船。


    轉瞬間——演變成這種情況。


    就在一牆之隔的後方,羽川正在決定文化祭要推出的活動候選名單,而在這平凡無奇的私立高中走廊上.卻形成了這種讓人難以想象的異常空間。


    羽川……


    什麽叫做「乍看之下感覺很危險」。


    這女人根本就是人如其名好不好……


    羽川那家夥意外地沒有識人的眼光!


    「你向羽川同學打聽完我國中時候的事情,接下來是不是要去找班導保科老師?還是要三步並兩步,直接跑去找保健室的春上醫師問看看?」


    「………………」


    我無法說話。


    戰場原不知是如何看待這樣的我,一副傷腦筋的模樣,誇張地歎了口氣。


    「真是的,我也太大意了。我明明在『爬樓梯』這個動作上比別人多留心了一倍,還落得這種下場。過去的努力都是屁,前功盡棄這句話說得還真好啊。」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聽見一名閉月羞花的十幾歲少女把屁這個字眼掛在嘴上講,還是會感到抗拒,沒想到我這家夥也挺有格調的。


    「我想都沒想過,居然會有香蕉皮掉在那種地方。」


    我此刻正被一名踩到香蕉皮滑倒的女子掌握生殺大權。


    重點是那種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學校樓梯上。


    「你發現了吧?」


    戰場原朝我問道。


    眼神依然,充滿危險性。


    這種千金小姐誰受得了。


    「沒錯,我——沒有體重。」


    沒有,體重。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隻是以我的身高體型來看,平均體重應該是比四十五公斤再多一點。」


    似乎是五十公斤。


    突然,我的左邊臉頰內側被扯動,右邊臉頰遭到壓迫。


    「…………!」


    「不許產生奇怪的聯想,剛才你腦中浮現了我的裸體對吧。」


    盡管完全不對,但就結果而論她的感覺很犀利。


    「我的平均體重應該是比四十五公斤再多一點。」


    戰場原強調。


    似乎不肯讓步。


    「然而,實際體重卻隻有,五公斤。」


    五公斤。


    與剛出生的嬰兒,沒差多少。


    如果將這個數字想象成五公斤的啞鈴,大概還不能說是幾近於零;然而若將五公斤的質量,分散到一個人類的體積上,考慮到密度的問題——實際上的感覺.等於跟沒有體重是一樣的。


    要接住也很容易。


    「嗯,說正確一點的話,體重計上顯示的重量雖然隻有五公斤而已——可是我自己察覺不出來。現在的我和四十幾公斤的時候,感覺上沒有任何變化。」


    那是指——


    受到重力的影響其實很小的意思嗎?並非質量,而是容積——沒記錯的話,水的比重是一,既然人類的身體幾乎都是由水分構成的,比重跟密度也趨近於一——用單純的角度去想,戰場原的密度等於隻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


    假如骨骼密度是這種數字的話,立刻會變成骨質疏鬆症吧。甚至連內髒和腦髓,也無法正常運作。


    所以,並非這麽一迴事。


    並不是——數字的問題。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一直盯著我胸部看,真惡心。」


    我絕對沒有胡思亂想!


    ……看來戰場原是個自我意識強烈的高中女生。這也難怪,畢竟有著如此美麗的容貌——真想叫牆壁另一端正埋首工作的班長,多多向她看齊。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膚淺的人。」


    以眼前的狀況看來,要解開誤會似乎不太可能——但總而言之,剛才我腦中想的是,戰場原她,和所謂的體弱多病相去甚遠,擁有的身體和被賦予的形象,根本完全不符。體重隻有五公斤,照理說豈止體弱多病,應該會體虛瘦弱才對,然而卻不足這樣。非但如此——硬要比喻的話,她就像從十倍重力的行星,來到地球的外星人一樣吧,運動能力應該會非常高超。更不用說她原本還是田徑社的選手了。雖然她這身體不太適合與人相互碰撞……


    「那是發生在國中畢業後,進入這所高中以前的事情。」


    戰場原說道。


    「我在既不是國中生也不是高中生,更不是春假期間的模糊時期——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遇到了——「一隻螃蟹』。」


    螃——螃蟹?


    她說螃蟹嗎?


    所謂螃蟹——是指冬天吃的,那個螃蟹?


    甲殼綱十足目的——節肢動物?


    「全身的重量——被它徹徹底底地帶走了。」


    「…………」


    「啊,你不了解也沒關係。畢竟你如果再繼續探究下去我會非常困擾,所以我隻是說說而已,阿良良木。阿良良木——嘿!阿良良木曆。」


    戰場原她——


    反複叫著,我的名字。


    「我沒有體重——我沒有重量。我沒有半點可稱之為體重的東西。這完全不構成任何困擾。就好像《高橋葉介的奇妙世界》一樣喔,高橋葉介你喜歡嗎?」


    「…………」


    「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在這問學校裏麵,隻有保健室的春上醫生一個人喔。現階段,隻有保健室的春上醫生知道而已。就連吉城校長、島副校長、入中學年主任跟保科導師都不知道。隻有春上醫生——還有你知道而已。阿良良木。」


    「…………」


    「所以,為了讓你保守秘密,我應該怎麽做才好呢?我應該為我自己做些什麽呢?我該怎麽做才能把你『嘴巴封住』,讓你發誓『就算嘴巴裂開』也不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呢?」


    美工刀。


    訂書機。


    這家夥,神智正常嗎——對待同班同學,居然如此咄咄逼人。怎麽會有這種人啊?我一想到自己居然和如此恐怖的人物同窗長達了兩年以上,就不由得背脊發顫。


    「我去醫院,醫生的說法是原因不明——倒不如說,根本沒有原因可循吧。他們隨便玩弄別人的身體,讓人飽受屈辱,最後得到的結論真是令人心寒啊。好像事情打從一開始本來就是這樣,也隻能解釋成這樣——講得好像理所當然。」


    戰場原自嘲似地說道。


    「你不覺得太荒謬了嗎?我明明——到國中畢業為止,都是個普通的可愛女孩啊。」


    姑且撇開你這家夥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可愛這件事情不管。


    長期到醫院看診,原來真有其事嗎?


    遲到,早退,缺席。


    再加上——保健室的醫生。


    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呢,我試著想象。


    她不像我一樣——「像我一樣,隻持續了短暫、僅僅兩個禮拜的春假期間」——而是從升上高中以後,就一直」都是如此。


    要心灰意冷。


    要產生舍棄的念頭。


    這段時問,已經十分足夠了吧。


    「你在同情我嗎?真是溫柔呢。」


    戰場原彷佛讀透我內心的想法,一臉不屑地說道。隻差沒直接說真惡心。


    「不過,我不需要什麽溫柔。」


    「…………」


    「我所需要的隻有保持沉默跟漠不關心而已。如果你有的話,可以給我嗎?難得你的臉頰上沒有半顆粉刺,你應該也想好好珍惜它吧?」


    戰場原說到這——


    忽然,莞爾一笑。


    「阿良良木,如果你能答應我會保持沉默而且漠不關心的話,請點頭兩次。除此之外的一切動作,就算是靜止不動,我也會視為敵對行為,馬上發動攻擊。」


    她的言語中沒有一絲猶豫。


    我毫無選擇餘地,隻能點頭。


    點頭兩次,向她示意。


    「是嗎?」


    戰場原見狀——似乎放下心來。


    盡管這個是一個毫無選擇餘地、完全稱不上是交易或協議,對我來說隻能同意的要求——但看見我率直地答應了,戰場原似乎放下心來。


    「謝謝你。」


    她說完便將美工刀先從我左邊臉頰內側移開,慢慢地,與其說慎重不如說是以緩慢的動作,抽了出來。在過程當中,我感覺得出來她的手部動作很小心,怕會誤傷到我的口腔。


    美工刀抽出來後,她將刀刃收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地。


    然後,接著是訂書機。


    「……噫!」


    喀嚓,一聲。


    令人難以置信地。


    戰場原——將訂書機,猛力釘了下去。緊接著,她在我對劇烈疼痛產生反應以前,動作利落地將訂書機抽迴。


    我的身體當場有如垮下般,蹲了下來。


    從外側捧住臉頰。


    「嗚……噫、噫噫。」


    「你居然沒有慘叫,真了不起呢。」


    戰場原她——


    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在我頭頂上說道。


    宛如睥睨般。


    「這次就姑且饒你一命。我很討厭自己的心軟,不過既然你都答應我了,我也要用誠意來迴應你吧。」


    「……你、你這家夥——」


    喀凜。


    正當我準備開口說話時,戰場原讓訂書機發出聲音,仿佛想蓋掉我的聲音一樣——在半空中,訂了一下。


    變形的釘書針,掉落在我的眼前。


    我不由自主地,縮起身體。


    這是所謂的反射動作。


    僅僅一次——我就被植入條件反射了。


    「那麽,阿良良木,從明天起,就請你徹底無視我的存在喔,有勞你了。」


    戰場原隻留下這句話,連確認我的反應也沒有,便轉身邁步,啪搭啪搭地,迅速從走廊離去。在我勉強從蹲下的姿勢站起來以前,她已經拐過轉角,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這……這女人簡直是惡魔。」


    我倆腦袋的構造——簡直有天壤之別。


    我以為她在那種狀況下,就算說了也不會真的動手——然而我太小看她了。以剛才的情況來說,那家夥不是用美工刀而是選擇用訂書機,我應該要覺得自己很幸運吧。


    我輕輕撫摸臉頰,不是為了舒緩剛才的疼痛,而是為了確認臉頰的狀態。


    很好。


    不要緊,沒有被貫穿。


    接著我將自己的手指插入口中——因為是右頰所以用左手——立刻碰到疑似傷口的觸感。


    尖銳的疼痛完全沒有消退或減弱的跡象,因此我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訂書機其實第一次沒有裝針,她單純隻是在威脅我——這種和平的想法已經宣告破滅……坦白說,我對這點還頗期待的說。


    算了也罷。


    既然沒有被貫穿,就表示釘書針沒有徹底變形……應該還維持著門字型的直角狀態。換言之就是沒有變成彎鉤,所以隻要用力應該就可以輕鬆地將它拔出。


    我用食指跟拇指掐住,一鼓作氣。


    尖銳的痛覺,加上模糊的味道。


    似乎有血噴出來了。


    「……呃啊……」


    沒關係。


    隻有這點程度的話——我沒關係。


    我一麵用舌頭舔過臉頰內側被刺破的兩道傷口,一麵將拔出來的釘書針折彎,收入製服口袋,連同剛才戰場原掉落的釘書針也一並撿起,同樣收進口袋內。萬一有人赤著腳踩到的話會很危險。在我眼中,釘書針已經和麥格農子彈等級相當了。


    「咦?阿良良木,你怎麽還在這裏?」


    就在此時,羽川從教室走了出來。


    看樣子工作已經結束。


    她稍微晚了一步。


    不,應該說這個時機正好嗎。


    「你不是要趕去忍野先生那邊嗎?」


    羽川一臉疑惑地說。


    似乎什麽也沒察覺到。


    一牆之隔——沒錯,如此薄弱的一牆之隔。盡管如此,戰場原黑儀卻能在絲毫下被羽川察覺的情況下,做出那樣兇狠的行徑,她——果然不是簡單人物。


    「羽川……你喜歡吃香蕉嗎?」


    「咦?呃,不討厭就是了。畢竟香蕉的營養價值很高,要說喜歡或討厭的話,嗯。算喜歡吧。」


    「就算再怎麽喜歡也絕對不準在學校裏麵吃喔!」


    「隻有吃也就算了,香蕉皮敢隨便丟在樓梯問試試看,我絕對不會饒過你!」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羽川以手掩口,一頭霧水的表情。


    這也難怪。


    「那阿良良木,忍野先生那邊——」


    「忍野先生那邊——我正要趕過去。」


    我說。


    我如此說完,便從羽川身旁通過,一口氣往前衝。「啊——!唉呀,阿良良木,不可以在走廊上奔跑!我要跟老師說喔!」羽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當然我充耳不聞。


    奔跑。


    不顧一切地,奔跑。


    拐過轉角,立刻就是樓梯。


    這裏是四樓。


    她應該還沒有走遠。


    我用三級跳遠hop、step、jump的方式,一舉跨過兩階、三階、四階,快速躍下階梯——在轉角平台著地。


    衝擊朝雙腳襲來。


    體重造成的衝擊。


    這樣的衝擊——


    戰場原應該也不會有吧。


    沒有重量。


    沒有負擔。


    換言之——就是腳步不踏實的意思。


    螃蟹。


    我遇到了一隻螃蟹,她說。


    「不是這邊——所以是這邊嗎?」


    戰場原應該不會轉進走廊吧,她沒料想到我會追上來,應該會這節往下走,朝校門口前進才對。反正她一定沒參加社團活動,即使有加入任何社團,也不可能到這時間才開始活動。如此判定後,我毫不猶豫地,從三樓衝下二樓,快步跑下階梯。


    然後來到二樓通往一樓的轉角。


    戰場原她,就站在那裏。


    我一路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快步地追了上來。她想必已經察覺到了吧,雖然仍背對著我,但已經迴過頭來看了。


    用冰冷的眼神。


    「……真是想不到。」


    她這麽說。


    「不,應該說實在驚人啊。被我那樣恐嚇,還能在第一時間興起反抗的念頭,就我記憶所及範圍來說你是第一個呢,阿良良木。」


    「什麽叫第一個……」


    她以前也幹過類似的事情嗎?


    剛才還說什麽前功盡棄。


    不過,仔細想想,像「沒有體重」這種隻要一被人摸到就立刻會曝光的秘密,要完全守住不露餡,在現實當中是不可能的吧……


    這麽說來,她剛才也說過「現階段」這個字眼。


    搞不好這家夥真的是惡魔。


    「而且,你口中的疼痛應該沒有那麽容易恢複才對。正常來說,至少會有十分鍾動彈不得才對。」


    來自經驗者的台詞。


    太可怕了。


    「無所謂,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阿良良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態度並不違反我的正義原則,所以,如果你已經有所覺悟的話——」


    戰場原說道這裏。


    便將雙手,左右展開。


    「那就,開戰吧。」


    他的兩隻手裏——握著美工刀與訂書機……等各式各樣的文具。前端尖銳的hb鉛筆、圓規、三色原子筆、自動鉛筆、瞬間接著劑、橡皮筋、迴紋針、不鏽鋼夾、打洞機、油性麥克筆、別針、鋼筆、修正液、剪刀、透明膠帶、針線縫紉組、拆信刀、等腰三角形的三角板、三十公分直尺、量角器、膠水、各種雕刻刀、畫具、文鎮、墨汁。


    ……


    我有一種預感,光是跟這家夥同伴這件事實,將來就會讓我在社會上遭受到世人無妄的迫害。


    就個人立場而言,瞬間接著劑是最危險的一款


    「不……不對不對,我沒有要開戰。」


    「沒有?搞什麽嘛。」


    她的語氣感覺有些遺憾。


    然而張開的雙手,並未收迴來。


    那些名為文具的兇器,仍舊閃閃發光。


    「那你有什麽事?」


    「雖然很突兀,不過——」


    我說。


    「我想,或許我可以幫助你。」


    「幫助我?」


    仿佛——


    打從心底輕視我一般,她一陣訕笑。


    不,也許她已經生氣了


    「別開玩笑了,我應該說過我不要廉價的同情。你又能夠做什麽啊,我隻需要你保持沉默,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就好了。」


    「……」


    「溫柔也會——被我視為敵對行為喔。」


    她說著——


    便跨出一步,走上樓梯。


    戰場原是認真的吧。


    她那種毫不猶豫的性格,在剛才的對話過程中,我已經十分清楚地切身領教過了。體認得再清楚不過。


    因此——


    因此我什麽也沒說,立刻用手指扯動自己的嘴角,將臉頰內側掀開來給她看。


    用右手的手指,扯開右邊的臉頰。


    自然而然,右邊臉頰的內側就暴露在外。


    「——咦?」


    即便是戰場原,見狀也不由得感到詫異。兩手原本拿著名為文具的兇器,也啪啦啪啦地,一一掉落在地。


    「你……那是怎麽迴事——」


    根本無須多問。


    沒錯。


    血的味道也已經消失。


    戰場原用訂書機在我口中造成的創傷,已毫無痕跡地,完全愈合了。


    004


    那是發生在春假期間的事情。


    我被吸血鬼襲擊了。


    在這個磁浮列車已經實用化、畢業旅行到海外去玩彷佛理所當然的時代中,這件事實在讓我羞於啟齒,但總而言之,我被吸血鬼襲擊了。


    對方是一個仿佛連血液都會為之凍結的——美人。


    美麗的鬼。


    非常——美麗的鬼。


    我現在雖然用製服衣領遮住,但我的脖頸上,到現在還殘留著被她深深咬過的痕跡。我希望頭發能在天氣變熱前(換季)留長以遮住咬痕,但這部分暫且不談——一般而言,普通人假如遭到吸血鬼襲擊的話,按照故事發展,應該會有譬如吸血鬼獵人,或者天主教的特種部隊,或是專門獵捕同類的吸血鬼殺手前來相助才是——然而我卻是被湊巧路過的邋遢大叔所救。


    因此,我總算才變迴了人類——可以坦然麵對陽光跟十字架或大蒜,隻不過,或許是被吸血留下的後遺症,我的身體能力顯著地提升了。話雖如此,也並非運動能力提升,而是新陳代謝——即所謂的恢複能力方麵。我不清楚被美工刀割破臉頰究竟會怎樣,但若隻是被釘書針刺到這點程度,要恢複不用三十秒。就算不是這樣,無論何種生物,口腔裏的傷口要複原都很快。


    「忍野——忍野先生?」


    「沒錯,忍野咩咩。」


    「忍野咩咩嗎——聽起來很萌的名字呢。」


    「對那部分抱持期待是沒意義的喔,因為他其實是一個老練的中年大叔。」


    「這樣啊,不過他小時候想必是萌角的對吧。」


    「別用那種眼光去看活生生的人類。倒是你這家夥,也知道什麽是萌跟角色嗎?」


    「這點皮毛,算普通常識吧。」


    戰場原表情淡然地說。


    「像我這種角色,應該是所謂的傲嬌對吧?」


    你這種角色應該叫傲霸。


    言歸正傳。


    從我和羽川、以及戰場原所就讀的私立直江津高中,騎腳踏車大約二十分鍾的路程,在距離住宅區稍遠的地帶,有一所補習班。


    曾經有過。


    據說數年前,這所補習班受到站前新開的大型補習班的影響,陷入經營危機,結果就倒閉了。而我知道這棟四層樓建築的存在時,整棟大樓已經徹底變成了廢墟,所以那些事情全部都是聽來的。


    危險。


    私有地。


    禁止進入。


    諸如此類的廣告牌雜亂豎立著,雖然建築物周圍被寫有安全第一的圍欄圍住,但上頭卻盡是空隙,可以說是出入自由。


    這棟廢墟裏麵——住著忍野。


    他未經同意擅自入居。


    從春假開始算起,他已經足足住了一個月。


    「話說迴來我屁股好痛。整個都麻了。而且裙子都皺掉了。」


    「又不是我的責任。」


    「不要找借口逃避,小心我把你切掉喔。」


    「切掉什麽部位!?」


    「我還是第一次和人共乘腳踏車,所以請你稍微溫柔一點好不好。」


    不是說溫柔也算敵對行為嗎。


    真是個言行不一、顛三倒四的女人。


    「那具體來說,你要我怎麽做?」


    「這個嘛,我隻是舉個例子,好比說,把你的書包拿來給我當坐墊如何?」


    「你這家夥,隻顧自己好,其它人怎樣都無所謂嗎?」


    「請不要用你這家夥來稱唿我,剛才就說了隻是舉個例子而已。」


    你這樣講有什麽幫助嗎?


    我非常懷疑。


    「真是——說實在的,我看就連瑪麗.安托瓦內特(注: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妃,最後死於斷頭台,外界將她誹謗成當代惡名昭彰的奢侈王妃。)都比你還要謙虛有禮吧。」


    「她算是我的徒弟呢。」


    「時間順序是怎樣……」


    「不要那麽愛吐槽我說的話好嗎?從剛才開始一直到現在,煩不煩啊,你真的很愛裝熟耶。要被不認識的人聽見了,人家會以為我們是同班同學咧。」


    「喂,我們本來就是同班同學吧!」


    有必要撇得一幹二淨嗎。


    這樣說有點過分。


    「真是……看樣子跟你這家夥相處,似乎需要有超乎尋常的忍耐力………」


    「阿良良木,這句話聽起來,好像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性格惡劣喔?」


    正是這個意思。


    「對了,你的書包呢?怎麽兩手空空。你沒帶書包上學嗎?」


    這才想到,印象中我從來也沒見過戰場原手上拿過東西。


    「教科書我已經全部記在腦袋裏了,所以都放在學校的置物櫃裏。我隻要把文具放在身上,就不需要書包咯。而且我也沒有換體育服的需要。」


    「啊啊,原來如此。」


    「雙手不能自由活動的話,遇到緊急狀況戰鬥起來會很不方便。」


    全身兇器。


    人間兇器。


    「不過要把生理用品直接放在學校,我心裏會有點抗拒,比較困擾的隻有這部分而已。因為我沒有朋友,所以沒辦法跟其他人借。」


    「……這種事情不要毫無顧忌地拿出來講。」


    「什麽嘛。這跟字麵上一樣隻是一種生理現象,又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情。遮遮掩掩地反而比較猥褻吧。」


    毫不遮掩的也很匪夷所思。


    算了,這是個人的意見。


    我不應該幹涉。


    我要留意的地方應該是,她說自己沒有朋友這句話時,說得毫無顧忌。


    「啊,對了。」


    我沿著路走,找到一個比較大的入口後,轉頭對戰場原說。我個人是不會在意衣服怎麽樣,不過從剛才戰場原有關裙子的發言來看,她其實也是一個女生,所以應該會討厭鑽洞的時候弄亂衣服吧。


    「那些文具,由我來保管。」


    「咦?」


    「我會負責保管好的,通通拿出來。」


    「咦?咦?」


    戰場原一臉聽到無理要求的表情,感覺就像在說「你腦筋是不是有問題」的樣子。


    「忍野他,該怎麽說,他雖然是個奇怪的大叔,但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而且——


    也是羽川的救命恩人。


    「——我不能讓一個危險人物去見自己的恩人,所以那些文具,交由我來保管。」


    「都來到這裏了才講那種話。」


    戰場原瞪著我。


    「你根本是在算計我嘛。」


    「…………」


    有必要講得那麽難聽嗎?


    盡管如此,戰場原卻很認真地在煩惱著,不發一語地,沉默了半晌。時而瞪著我看,時而又盯著腳邊的一點瞧。


    我以為她搞不好會就此轉身離去,然而過了一會兒,戰場原卻彷佛下定決心似地,說聲「我了解了」。


    「拿去。」


    然後她便從全身上下各個地方,宛如表演魔術般,取出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文具,交到我手中。當時在樓梯間,亮出來給我看的,似乎隻是冰山一角,作為兇器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這家夥的口袋可能通往四次元空間,說不定是二十二世紀的科技。我說要保管,但這數量誇張到連我的書包裝不裝得下都是個疑問。


    ……這種人居然不受任何限製,大搖大擺地走在馬路上,不管怎麽想這都是政府的行政疏失吧……


    「你不要誤會,這可不代表我已經對你解除防備了。」


    將全部物品都交給我後,戰場原說道。


    「什麽叫不代表……」


    「假如你存心欺騙我,企圖把我帶進這棟渺無人煙的廢墟裏麵,報複剛才被釘書針刺傷的事情,那就太不合理了。」


    「…………」


    不,我覺得這樣做非常之合理。


    「聽清楚咯,隻要我失去聯絡超過一分鍾,就會有五千名莽漢,去襲擊你的家人。」


    「不用擔心……你想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說隻要一分鍾就足夠了嗎!?」


    「你以為我是哪一國的職業拳擊手啊。」


    這家夥居然毫不猶豫就把我的家人當成目標。


    太誇張了。


    而且還說什麽五千人,說謊不打草稿。


    明明就沒有朋友還敢撒這麽大膽的謊。


    「你兩個妹妹,都還是國中生對吧。」


    「………………」


    家族成員已經被她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雖然在說謊,但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我稍微露了一手不死之身,但她似乎沒有完全信賴我。忍野說過,這種時候彼此的信賴是相當重要的,就這點來看,眼前的狀況大概很難稱得上好。


    算了,也無可奈何。


    接下來是,戰場原自己的問題。


    我隻不過是個引路人而已。


    我們穿過鐵絲網的裂縫,進入建地範圍,隨後走進建築物當中。雖然才傍晚,但因為站在大樓裏麵,所以四周相當昏暗。這棟大樓廢棄多時,地麵非常淩亂,稍不留神可能就會絆倒。


    這時我忽然想到。


    假如有一個空罐掉下來,對我而言那充其量隻是空罐而已;但對戰場原來說,那卻是一個擁有十倍質量的空罐。


    以相對的角度去想就會是這種結果。


    十倍的重力和十分之一的重力——這問題不像以前的漫畫一樣那麽簡單。因為我們不能抱持單純的想法,認為重量輕就等於運動能力強。更何況是在這種黑暗又陌生的地方。戰場原會像野生動物般充滿警戒心,或許也無可厚非。


    因為就算她速度有十倍快,


    強度也隻有原本的十分之一。


    這樣來想,我似乎能夠明白她不肯輕易交出文具的理由了。


    而且——她沒有帶書包。


    沒辦法帶書包的理由,也是一樣。


    「……往這邊走。」


    戰場原百無聊賴地佇立在入口附近,我握住她的手腕,主動替她帶路。因為有點突兀,戰場原似乎嚇了一跳。


    「幹麽啊。」


    她嘴上雖然這麽說,仍舊老實地跟著我走。


    「可別以為我會感謝你。」


    「知道啦。」


    「倒是你才應該感謝我。」


    「這我就搞不懂了!」


    「我剛才按訂書機的時候,為了避免傷口太明顯,還特地把針訂在內側而不是外側對吧?」


    「…………」


    這種說詞就像「打臉太顯眼了所以揍肚子」一樣,不管怎麽想都是對加害者有利吧。


    「追根究底來說,要是貫穿過去的話,你從裏麵還是外麵都是一樣的吧。」


    「因為阿良良木的臉皮看起來很厚,所以我憑直覺判斷應該沒問題。」


    「你這種說法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還應該沒問題勒。」


    「我的直覺準確度大概是一成左右喔。」


    「太低了吧!」


    「算了——」


    戰場原停頓片刻,又說:


    「不管怎樣,反正這些顧慮全都是多餘的。」


    「……也對。」


    「我如果說『不死之身還真方便呢』的話,你會受傷嗎?」


    對於戰場原的問題,


    我如此迴答:


    「現在已經,不會了。」


    現在——已經不會了。


    假如是在春假期間,聽到這種話——光因為這句話,就可能會對我造成致命傷,讓我傷重而死也說不定。


    「要說方便的確是方便;要說不便也算是不便。可以這麽說吧。」


    「真是模棱兩可耶,聽不太懂。」


    戰場原聳聳肩。


    「大概就像『進退兩難』到底是前進比較難還是後退比較難一樣吧,很模棱兩可的感覺。」


    「這句話的『兩難』不是在講哪邊比較難的意思。」


    「喔,是嗎。」


    「而且,也不是真正的不死之身。隻不過傷口複原得稍微快一點而已,其他地方跟普通的人類一樣。」


    「嗯——這樣啊。」


    戰場原一臉無趣地咕噥道。


    「我原本還想找個機會,對你做各種測驗的說,真失望啊。」


    「看來你在私底下,已經擬定了相當獵奇的計劃……」


    「太失禮了。我隻不過是想要把〇〇稍微〇〇一下再讓我〇〇一下而已。」


    「〇〇裏麵是放什麽東西!」


    「我原本還想試一下這個這個和那個那個的說。」


    「迴答我畫線部分的含意!」


    忍野大多在四樓。


    這裏雖然也有電梯,但想當然爾並沒有在運作。如此一來,選項就隻剩下:敲破電梯的天花板,順著鋼索爬到四樓,或者是爬樓梯上去;不管誰來,應該都會選擇後者才對吧。


    我繼續牽著戰場原的手,爬上階梯。


    「阿良良木,我最後再鄭重聲明一次。」


    「什麽啦。」


    「雖然隔著衣服可能看不太出來,但是我的肉體可能沒有那種價值,讓你不惜犯罪也要得到它喔。」


    「…………」


    看樣子戰場原黑儀同學,似乎有著相當強烈的貞操觀念。


    「用婉轉的說法你聽不懂嗎?那就講得具體一點好了。假如阿良良木露出下流卑劣的本性強奸了我,那我就會不擇手段,用bl的方式去報複你喔。」


    「…………」


    她的羞恥心和謙虛度近乎零。


    而且她這番話真的很恐怖。


    「戰場原,不光是這些話,你的行動整體看起來,好像有點自我意識過盛,或者應該說,你的被害妄想症是不是嚴重了點?」


    「真討厭。就算是實話,也有分該說跟不該說的吧。」


    「原來你有自覺……」


    「話說迴來,那個叫忍野的人居然敢住在這種隨時可能會崩塌的大樓,還真不簡單呢。」


    「啊啊……因為他是個非常奇特的怪人。」


    要是問我他跟戰場原相比誰比較怪,我一時之間也很難迴答。


    「是不是應該事先聯絡他一下呢?雖然現在才講也太晚了,不過畢竟是我們有事要找他談。」


    「我對你這句符合常識的發言感到驚訝無比,但很可惜,他沒有手機。」


    「我覺得他實在來曆不明,就算說他是可疑人物也不為過。他究竟是做什麽的人呢?」


    「詳細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他說他『專門』處理像我跟你這類的事情。」


    「嗯——」


    這完全稱不上是說明,盡管如此,戰場原卻並沒有繼續追究。她也許是認為反正等下就會見到麵,又或許是認為問了也是白問吧。無論何者都是正解。


    「唉呀,阿良良木,你把表戴在右手呢。」


    「嗯?啊,對啊。」


    「你個性很乖僻嗎?」


    「你應該先問我是不是左撇子才對吧!」


    「喔。所以呢,到底是怎麽樣?」


    「…………」


    我是很乖僻沒錯。


    四樓。


    這裏原本是補習班,所以有三處構造類似教室的房間——隻不過每間教室的門都已經毀壞,和走廊已經一體化。忍野會在哪裏呢,我先從最近的教室開始看起,一探頭——


    「哦——阿良良木老弟,你終於來啦。」


    忍野咩咩,就在裏麵。


    他將數張破爛不堪已遭腐蝕的書桌拚湊在一起,用塑料繩綁住,製作成簡易型的睡床(其實連床都稱不上),盤腿坐在上頭,正麵向這邊。


    彷佛早已料準我的到來。


    他仍舊是個——宛如能洞悉一切的男人。


    相對地,戰場原則是——明顯地,退縮了。


    盡管我事前已大略提過,但忍野那副邋遢的德性,想必遠遠脫離了時下高中女生的審美標準吧。雖說住在這種廢墟裏麵,大概任誰都會變成那副肮髒模樣,不過就連身為男性的我,看到忍野的外觀,隻能說是缺乏清潔感……假如真要我老實說的話,也隻能用缺乏清潔感去形容了。然後除此之外最要命的是,他還穿著帶有迷幻色彩的夏威夷衫。


    其實我常會想,這個人居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總覺得很受打擊……而羽川則因為品行敦厚,絲毫不會將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怎麽,阿良良木老弟,今天又帶不同的女孩子過來啊。每次見麵你都會帶著不同的女生——還真是,可喜可賀啊。」


    「別消遣我了,不要隨便給人設定那種輕浮的角色屬性。」


    「哦——嗯?」


    忍野他——


    目光深遠地,遙望著戰場原。


    彷佛正端詳著,她背後的某樣東西。


    「……小姐,你好,敝姓忍野。」


    「你好——我叫戰場原黑儀。」


    戰場原姑且算是有禮貌地打了聲招唿。


    看樣子她不是那種會隨便毒舌的人。至少對年長的人她還懂得基本的禮節。


    「我和阿良良木是同班同學,從他口中聽說了有關忍野先生的事情。」


    「喔——這樣啊。」


    忍野若有所思地輕輕頷首。


    接著他低頭取出香煙,叼在嘴裏。但卻隻是用嘴叼著,並沒有點火。窗戶早已失去窗戶的功能,隻剩下不成形的玻璃碎片,忍野將香煙前端,朝向窗外的景色。


    然後隔了好一陣子,才轉過來看我。


    「你喜歡直瀏海的女生是嗎,阿良良木老弟。」


    「就說不要把人說得那麽輕浮。什麽喜歡直瀏海,那種家夥聽起來就是單純的蘿莉控吧,別把我跟你那一輩青春期在『天才老爸俏皮娃(fullhouse)』陪伴中度過的世代混為一談(注3:在1987~1995年播出的美國影集。)」


    「是嗎。」


    忍野笑了笑。


    聽見他的笑聲,戰場原蹙起眉頭。


    也許是蘿莉控這個字眼讓她感到不舒服。


    「呃,詳細情形由她本人來說就行了,總而言之,忍野——這家夥大約在兩年前——」


    「不要叫我這家夥。」


    戰場原用毅然的語氣說道。


    「那我應該怎麽稱唿你才對啊。」


    「戰場原大人。」


    這女的腦袋沒問題吧。


    「……jan-chang-yuan-da-ren。」


    「我無法接受漢語拚音式的發音,給我好好說。」


    「戰場原小妹。」


    我的眼睛被她用力一戳。


    「會失明耶!」


    「誰叫你先失一言。」


    「這算什麽等價交換……」


    「銅四十公克、鋅二十五克、鎳十五公克、靦腆五公克,再加上九十七公斤的惡意,我的謾罵就是這樣提煉出來的。」


    「幾乎全部都是惡意嘛!」


    「順便告訴你靦腆那部分是騙人的。」


    「最不可缺的要素居然被你刪掉了!」


    「真羅嗦耶。再不收斂一點我就把你的綽號取作生理痛喔。」


    「你不惜貶低自己,也要霸淩我嗎?」


    「什麽嘛。這就像字麵上一樣隻是一種生理現象,又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情。」


    「帶著惡意的話另當別論了吧!」


    至此,戰場原似乎感到滿足了,終於重新轉向忍野。


    「接下來,首先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先問清楚。」


    戰場原的語調與其說是對著忍野,不如說是同時對我和忍野發問,她說完,伸手指向教室的一角。


    在那裏,有個雙手抱膝的小女孩,看上去才八歲左右,年紀小到即使在補習班這種場所也顯得格格不入,她一頭金發,頭戴防風眼鏡帽,皮膚白皙,正抱膝坐在地上。


    「……那女孩,到底是什麽?」


    從「是什麽」這個問法來看,戰場原想必也已經察覺到,那女孩是某種存在了吧。更何況,女孩始終以一種連戰場原都瞠乎其後的銳利眼神,集中視線死瞪著忍野,這點稍微有感覺的人,應該都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啊,不用在意那個。」


    我搶在忍野之前,先向戰場原說明道。


    「她隻是坐在那邊而已,什麽也沒辦法做——所以什麽也不是。既沒有影子也沒有形體。沒有名字也沒有存在,她就隻是這樣的一個孩子。」


    「不不不,阿良良木老弟。」這時忍野插嘴說。「沒有影子跟形體,而且沒有存在,這些你說的沒錯,不過名字我昨天幫她取好了。畢竟她在黃金周有好好為我工作,而且沒有一個可以稱唿的名字說真的實在非常不方便。再加上,要是一直沒有名字的話,無論經過多久她還是會一樣兇惡。」


    「咦——取了名字啊,叫什麽名字呢?」


    雖然這話題會把戰場原冷落在一旁,但出於興趣,我還是問了。


    「取名叫,忍野忍。」


    「忍——嗯。」


    充滿日本風味的名字。


    不過這種時候,叫什麽其實都無所謂。


    「心字頭上一把刀,很適合她的好名字對吧?姓氏就直接用我的,正好當中也有個忍字,雙重的忍字帶有三重的意義。以我來說,這名字取得感覺還不賴,我相當中意呢。」


    「挺好的不是嗎?」


    其實,真的叫什麽都無所謂。


    「我左思右想,最後決定就從『忍野忍』或『忍野誌乃』兩者當中選一個。不過比起言語上的統一,我更優先考慮了語感的好壞,而漢字的排列稍微有點像那位班長妹的調調,對我來說分數更高。」


    「感覺不錯啊。」


    我發誓真的叫什麽都無所謂。


    呃,當然,誌乃應該不包括在內。


    「所以——」戰場原終於感到不耐煩地說:「那個女孩子到底是什麽啦。」


    「所以剛才就說了——什麽都不是啊。」


    吸血鬼的落魄下場。


    美麗吸血鬼的空殼。


    跟她說這些也沒用吧?反正這跟戰場原無關,是我個人的問題。是我從今以後一輩子,都必須繼續背負的業障。


    「什麽也不是嗎,那就算了。」


    「…………」


    真是個淡泊的女人。


    「我的祖母經常說,性情淡泊一點也沒關係,隻要能長得身強嘴賤就好。」


    「身強嘴賤是什麽東西。」


    張冠李戴亂造成語。


    就像把危地馬拉講成瓜地喇嘛一樣的感覺。


    「重點是——」


    戰場原黑儀將視線從原吸血鬼、肌膚白皙,現名忍野忍的金發少女身上,轉向忍野咩咩。


    「聽說你可以幫我。」


    「幫你?怎麽可能。」


    忍野以慣用的語氣,開玩笑似地說道。


    「是你自己救自己的,小姐。」


    「…………」


    喔喔。


    戰場原眼睛瞇成一半了。


    露骨地在表示懷疑。


    「截至目前為止——已經有五個人對我說過相同的話了。而那些家夥全部都是騙徒。你也跟他們同類嗎?忍野先生。」


    「哈哈——這位小姐,精神相當好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啊?」


    怎麽連你也用那種挑釁的方式說話。這招用在羽川之類的對象,或許會有效果,然而對戰場原卻完全無效。


    她是遇到挑釁會先發製人直接還擊的類型。


    「哎呀,好了好了。」


    逼不得已,我隻好出麵調停。


    強行介入兩人之間。


    「別多管閑事,我會殺了你喔。」


    「…………」


    剛才這個人,非常若無其事地說要殺死我。


    為何怒火會波及到我身上來啊。


    這女人簡直就像一顆燒夷彈。


    可以用來形容她的方式,真是多得不勝枚舉。


    「算了,不管怎樣——」


    忍野相形之下,顯得輕鬆自在。


    「如果不告訴我詳細經過,就沒辦法繼續說下去吧。我可不擅長讀心術之類的東西。我非常喜歡聊天,因為我本性是個長舌公嘛。不過我會嚴守秘密的,放心放心。」


    「…………」


    「呃,啊,那就由我先來,做個簡單的說明——」


    「不用了,阿良良木。」


    戰場原再度出聲,打斷了正準備說明大致情況的我。


    「我自己來講。」


    「戰場原——」


    「我自己可以講。」


    她如此說道。


    005


    兩小時後。


    我離開了忍野和吸血鬼忍所居住的補習班廢墟,來到戰場原的家。


    戰場原的家。


    民倉莊。


    木造的兩層樓公寓,屋齡三十年。有白鐵皮釘製的公用信箱。附設簡陋的淋浴間和衝水馬桶。有所謂的一房一廚,空間約三坪大,附帶小型流理台。距離最近的公車站牌,要步行二十分鍾。房租平均三萬至四萬日幣不等(含公設費?管理費?水費)。


    這和之前我從羽川那邊聽到的傳聞相差甚遠。


    或許是因為我的疑惑全寫在了臉上的緣故,戰場原主動解釋了我連問都還沒問的事情。


    「因為我母親迷信奇怪的宗教。」


    仿佛在找借口般。


    宛如在掩飾什麽一樣。


    「她不但把全部財產都拿去進貢,最後還背負了高額債務。正所謂驕者必敗啊。」


    「宗教嗎……」


    沉迷於斂財的新興宗教,


    那將會招致多麽可怕的後果。


    「結果在去年年底,他們達成離婚協議,我由父親撫養,兩個人一起住在這邊。雖然說是兩人一起生活,不過因為借款是用爸爸的名字去借的,所以現在爸爸為了還錢,每天奔波勞碌忙於工作,所以不常迴家。事實上等於我一個人獨居,真是輕鬆自在啊。」


    「…………」


    「唉呀,學校通訊簿上登記的還是以前的地址,也難怪羽川同學會不知道咯。」


    喂喂,


    這樣好嗎?


    「我不想讓將來有一天可能會變成敵人的人,知道我現在的住所。盡可能不要。」


    「敵人嗎……」


    雖然覺得這個說法太誇張,但既然有著不欲人知的秘密,會抱持高度警戒,或許也不是沒有道理。


    「戰場原,令堂之所以會沉迷於宗教——該不會是為了你的關係吧?」


    「真是討人厭的問題啊。」


    戰場原笑了笑。


    「天曉得,我也不知道,也許不是吧。」


    真是——討人厭的迴答。


    因為我問了討厭的問題,或許這也是理所當然吧。


    這確實是個很討厭的問題,迴想起來甚至會讓我陷入自我厭惡當中。我不該問出口,也許戰場原這時候才正應該發揮最擅長的毒舌,將我痛罵一頓。


    既然是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女兒的體重消失了這麽大的事情,他們不可能會沒發現——更何況身為母親,絕對會發現到才對。這跟隻要同班上課就好的學校不一樣,最重要的獨生女,身體發生了如此異常的現象,她母親肯定能輕易地察覺到。況且,醫生實際上也束手無策,每天隻能反複持續地檢查,事情要是演變成這樣,她母親會轉而尋求心靈的寄托,也不應該被任何人責怪吧。


    不,也許應該要被責怪。


    那不是我能了解的事情。


    何必不懂裝懂。


    總之。


    總之我現在——在戰場原她家,民倉莊二〇一號室裏,端坐在坐墊上,盯著矮桌上泡好茶的茶杯發呆。


    原本以為這個女人,肯定會叫我「待在外麵等」,沒想到她毫不猶豫地,直接邀我進屋,甚至連茶都端出來了。還真是有些意外。


    「我會好好虐待你的。」


    「呃……?」


    「不對,是招待才對。」


    「………………」


    「不,還是要用虐待才對嗎……」


    「用招待才是無懈可擊的正確答案!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答案了!能夠自己糾正自己的錯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真不愧是戰場原同學!」


    ……如此這般,我們頂多隻有這種程度的對話,對我而言實在傷腦筋到極點。況且,我要說什麽「竟然進到才剛認識的女孩子家裏」之類的青澀台詞,這場合也不太對。所以隻好,一直盯著杯子裏的熱茶看。


    而戰場原她,此刻正在淋浴。


    為了潔淨身體所做的除穢儀式。


    忍野方才交代她,要用冷水衝洗身體,再換套衣服,不是全新的也沒關係隻要幹淨就好。


    簡單來說,我是被迫要陪她一起迴來——嗯,畢竟從學校到忍野那邊是坐我的腳踏車去的,這也算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且除此之外忍野還交代了許多細節,所以我也無可奈何隻好配合了。


    我環顧這間很難想象是年輕女孩房問、單調簡陋的三坪住處,接著把背靠在身後的小衣櫥上——


    開始迴想,方才忍野所說的話。


    「重蟹。」


    當戰場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內容並不長,但總而言之,她將事情的背景經過,按照時間順序敘述完之後,忍野點了點頭,說聲「原來如此」,又抬頭望了天花板片刻,接著便像忽然想到什麽似地,說出這兩個字。


    「重蟹?」


    戰場原反問道。


    「那是九州島山間一帶的民間傳說。隨著地區不同而有重力蟹、重石蟹以及重石神等稱唿,將螃蟹跟神靈連結在一起。細節部分眾說紛紜,不過共通點都是——會讓人類失去重量。我還聽說一旦遇上了——運氣不好遇上的話,那個人的存在感就會越來越薄弱。」


    「存在感——」


    夢幻。


    非常——夢幻的存在感。


    現在反而——很美。


    「豈止存在感,還有發生過就連存在本身都消失的可怕例子喔。類似的名稱在中部一帶也有所謂的重石石,不過那應該是完全不相幹的係統。畢竟那邊是石頭,我們現在是說螃蟹。」


    「所謂螃蟹——是指真正的螃蟹嗎?」


    「別傻了,阿良良木老弟。宮崎或大分那一帶的山間,根本不可能捉得到螃蟹吧。隻是單純的民間故事罷了。」


    忍野一副打從心底傻眼的樣子說道。


    「當地沒有的東西比較容易成為話題,空穴來風或背後造謠本來就比較好炒作不是嗎?」


    「螃蟹是日本原來就有的東西嗎?」


    「阿良良木老弟想講的是美國螯蝦吧?你不知道日本傳說『猿蟹合戰』嗎?的確,俄羅斯有很著名的螃蟹怪談,中國也不少,但是日本也毫不遜色啊。」


    「啊啊,原來如此,猿蟹合戰是吧,這樣一講的確是有這迴事。不過,你說宮崎一帶——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呢?」


    「在日本鄉下被吸血鬼襲擊的你不要拿那種問題來問我啦。反正地點本身並沒有意義可言吧。隻要有那樣的情況——就會在那裏發生,僅此而已。」


    當然,地理和氣候也很重要,忍野又補上這一句。


    「這類的故事,不是螃蟹也沒關係。也有對方是兔子的傳說,除此之外——雖然跟小忍無關,但提到美麗女子的傳說也不少。」


    「嗯……就好像月亮的圖案一樣呢。」


    話說,忍野怎麽隨便叫人家小忍。


    雖然這跟故事無關,但我稍微同情起她來了。


    她明明是傳說中的吸血鬼……


    真悲哀啊。


    「好了,既然這位小姐說她遇到的是螃蟹,那這迴就是螃蟹了吧。這也算是普通的案例。」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戰場原用強勢的態度,向忍野問道。


    「叫什麽名稱,那種事情根本不重要——」


    「沒那迴事,名稱是很重要的喔。就像我剛才告訴阿良良木老弟的一樣,九州島深山裏並沒有螃蟹,在北方或許有,但出現在九州島仍屬相當罕見。」


    「河蟹的話應該捕得到不是嗎?」


    「也許吧,不過那無關乎本質上的問題。」


    「怎麽說?」


    「它在本質上並非螃蟹,原本可能是神靈。感覺就像從重石神,衍生為重石蟹一樣——不過,這是我個人獨創的理論。一般都認為螃蟹才是主角,神靈是後來添加的。但認真來想,的確,這兩個說法至少也應該是同時產生的。」


    「不管你是一般認為的還是認真想都好,那種鬼怪我根本就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畢竟——」


    忍野說。


    「你已經遇上了。」


    「…………」


    「而且——它現在也還在那裏。」


    「意思是——你看得到什麽嗎?」


    「我什麽也看不到啊。」


    忍野說著,便愉悅地笑了起來。那種過度爽朗的笑聲,似乎仍舊讓戰場原感到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


    那隻會讓人覺得他在嘲弄人。


    「說什麽看不到,簡直是推卸責任嘛。」


    「會嗎?魑魅魍魎之類的東西,人類基本上都是看不到的吧。這點誰都一樣,而且怎樣也摸不到,這才是正常的。」


    「是正常沒錯。」


    「大家說幽靈沒有腳,或是吸血鬼不會倒映在鏡子上,可是這些根本都不是問題所在,基本上那種東西,原本就是無法確認、無法定義的——隻不過,小姐,誰都看不到,而且怎樣也摸不到的東西,究竟有沒有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呢?」


    「究竟有沒有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你自己剛才不是說過就在那裏嗎?」


    「我是說過啊。可是沒人看得到,而且怎樣也碰觸不到的東西,不管存在或不存在,這點就科學上來講都是一樣的吧?無論在那裏或不在那裏,全都是一樣的。」


    總之就這麽迴事,忍野說。


    戰場原一臉難以接受的表情。


    的確,這不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從她的立場來看。


    「其實,小姐,你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喔。在你旁邊的阿良良木老弟,不光是遇上還被襲擊呢。而且還是被吸血鬼襲擊,身為現代人真是一大恥辱啊。」


    少羅嗦。


    不用你管。


    「相較之下,小姐你簡直好太多了。」


    「為什麽?」


    「所謂的神靈,其實無所不在。既無所不在,又不存在於任何地方。早在你變成那樣以前,它們就存在於你的周圍——也可以說都不存在。」


    「真像在說禪呢。」


    「這是神道啊,算修驗道吧。(注:日本一種包含佛教、道教、陰陽道、禁咒道等各派融合體的綜合型宗教。)」


    忍野說:


    「可別誤會喔,小姐。你並非因為什麽的關係才變成這樣子——隻是立場稍微不一樣了而已。」


    事情從一開始,本來就是這樣。


    忍野現在這樣說——說法和放棄診治的醫師一樣,幾乎沒有兩樣。


    「觀點不一樣?你究竟——想要說什麽?」


    「意思就是我看不慣你擺出那種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樣啦,大小姐。」


    忍野突如其來地,嗆出犀利的言詞。


    就像我那時候一樣。


    或者說,像羽川那時候一樣。


    我留意著戰場原的反應——然而她卻沒有反唇相譏。


    仿佛坦然接受了。


    看見這樣的戰場原,忍野「哦——」地一聲,似乎感到佩服。


    「挺意外的,我還以為,你隻是個任性驕縱的大小姐罷了。」


    「為什麽——你會那樣認為?」


    「因為會遇上重石蟹的人,大抵來說都是那種型的。畢竟它不是想遇就可以遇到的,通常也不是會危害人類的神靈,跟吸血鬼並不一樣。」


    不會危害人類?


    既不會危害——也不會攻擊?


    「也和會附身的妖怪不一樣。它僅僅隻是存在於那裏而已。隻要你不去期望些什麽——願望就不會實現。唉呀,我本來沒打算管這麽多的。因為我沒有想要幫大小姐你啊。」


    「…………」


    隻有自己——才能夠救自己。


    忍野總是這麽說。


    「你知道嗎?小姐。這是國外的一個民間故事:某處有個年輕人,心地非常善良,某天,年輕人在街上巧遇一名奇特的老人。這名老人拜托年輕人將影子賣給他。」


    「影子?」


    「沒錯。就是在太陽下,會出現在腳邊的影子。老人說請用十枚金幣的價格賣給我。而年輕人就毫不猶豫地賣了。以十枚金幣的價格。」


    「……然後呢?」


    「如果是你會怎麽做?」


    「很難說——沒有實際麵臨那種狀況,是不會知道的。也許會賣,也許不會。這種事情,也要看價格才能決定。」


    「很正確的答案。好比說,有人會問金錢跟性命哪個比較重要,這種問題本身就很奇怪。即使講起來同樣是錢,一圓和一兆圓的價值也大不相同,就連生命的價值,也因人而異。什麽生命一律平等,那是我最憎惡的低俗言論。算了,這不重要——總之那個年輕人,並不認為自己的影子比十枚金幣還要有價值,這也難怪,畢竟影子這東西,就算沒有了,實際上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嘛,不會產生任何的不便。」


    忍野比手畫腳地,繼續講下去。


    「可是,結果呢,年輕人卻遭到了鎮上群眾與家人的迫害,和周圍格格不入。大家都說他沒有影子感覺好詭異。這也難怪,的確很詭異啊。雖然有時候也會用陰影來形容詭異的事物,但沒有影子更加詭異吧。理所當然存在的東西居然會沒有——也就是說,年輕人將理所當然的東西,用十枚金幣的價格賣掉了。」


    「…………」


    「年輕人為了拿迴影子,四處尋找老人的下落,然而卻不管怎麽找,不管找多久,始終都無法找到那名奇特的老人——就這樣,鏘鏘。」


    「那究竟——」


    戰場原她——


    表情不變地,對忍野響應道。


    「這故事究竟代表著什麽意思?」


    「嗯,沒有什麽意思啊。我隻是覺得這故事可能會讓小姐感同身受,產生共鳴吧。賣掉影子的年輕人與失去體重的小姐,就這樣。」


    「我並沒有——賣掉自己的體重。」


    「對啊,沒有賣掉,而是以物易物。失去體重,也許會比失去影子更不方便——盡管如此,論起和周圍的格格不入,這兩者是大同小異。不過——隻有這麽單純嗎?」


    「什麽意思?」


    「就是『隻有這麽單純嗎』的意思。」


    忍野一副話題到此結束的模樣,在胸前擊掌道:


    「好,我了解了。如果想要取迴體重,那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畢竟是阿良良木老弟介紹來的。」


    「……你願意——救我嗎?」


    「不是救你。隻是助你一臂之力。」


    這個嘛,忍野看看左腕的手表確認時間。


    「現在太陽還沒下山,你先迴家一趟吧。然後用冷水清洗身體,換上幹淨的衣服再過來好嗎?我這邊也要先做個準備。你是阿良良木老弟的同學,這就表示你也是那間高中的模範學生吧,小姐你可以半夜從家裏出來嗎?」


    「沒問題,小事一樁。」


    「那麽,午夜十二點左右,重新在這裏集合,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隻不過——你說要換幹淨的衣服?」


    「不用全新的也沒關係。穿製服的話,會有點糟糕,畢竟每天都在穿對吧。」


    「……謝禮呢?」


    「啥?」


    「請不要裝傻。你不是義務幫忙我的吧?」


    「嗯,嗯嗯——」


    這時候,忍野轉過來看著我。


    彷佛在估算我的價值般。


    「嗯,如果這樣會讓你心情輕鬆點的話,那我就收點謝禮吧。這個嘛,好,就十萬日幣。」


    「……十萬——」


    戰場原複誦這個金額。


    「十萬圓——是嗎?」


    「這個金額隻要在快餐店打工一、兩個月就能賺到手了吧。我認為很妥當。」


    「……這跟我那時候的價碼差很多耶。」


    「是嗎?我記得在幫班長妹處理的時候,也是收十萬圓啊。」


    「你當時跟我開口要了五百萬耶!」


    「沒辦法,因為是吸血鬼嘛。」


    「不要隨便把理由都推到吸血鬼身上!我最討厭那種盲目跟隨流行的風潮!」


    「你付得起嗎?」


    忍野一邊敷衍著忍不住插嘴吐槽的我,一邊朝戰場原問道。


    「當然。」戰場原說:「不管用什麽方法,我一定會付給你。」


    於是——


    於是,兩小時後——的現在。


    我在戰場原的家。


    再一次——環顧四周。


    十萬日幣的金額,對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小數字,對戰場原來說更是超乎尋常的巨款吧。看著三坪大的房間,我不禁心想。


    除了衣櫃與矮桌、小型書櫃以外這裏什麽也沒有。以戰場原雜食性的閱讀習慣來看,屋內書本的數量略少,這方麵恐怕都是靠著善加運用舊書店和圖書館來補足的吧。


    簡直就像以前的窮苦學生。


    不,戰場原實際上就是這樣子吧。


    據她所說,學校方麵也是靠獎學金就讀的。


    忍野剛才說,戰場原比我好運多了——雖然講起來好像是這樣,實際上究竟如何呢,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的確——就生命危險的層麵,或是給周圍帶來的困擾而言,被吸血鬼襲擊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好幾次都覺得死了還比較輕鬆,即使到現在,我有時也忍不住會去想:要是當時有個萬一的話該怎麽辦。


    所以——


    戰場原也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想想我從羽川那邊聽到、有關戰場原國中時候的事情,又覺得要這樣簡單地下定論或認定,似乎有些牽強。


    至少,這樣是不公平的吧。


    我忽然想到。


    羽川她——羽川翼又是如何呢。


    羽川翼一自己的情況。


    名為翼一——擁有一對異形翅膀的女人。


    就像我遭到吸血鬼襲擊,戰場原遇到螃蟹一樣,羽川也曾受到貓的魅惑。那是發生在黃金周的事情。過程極為悲壯淒絕,結束後迴想起來,彷佛久遠的往事般,然而那一切隻是數天前的事件而已。


    話雖如此,但羽川卻幾乎完全喪失了黃金周那段時間的記憶。她本人可能隻知道托了忍野的福事件才得以解決,也或許根本什麽都不知道,然而我卻——記得一清二楚。


    總之那是,相當棘手的事件。


    已經有過吸血鬼體驗的我都這麽認為了。貓居然會比鬼更恐怖,這種事情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從生命危險的角度來看,單純來說羽川比戰場原要悲慘得多了,但是我一想到——戰場原究竟以什麽樣的心情走到現在這點。


    一想到現狀。


    一深入思考。


    就連溫柔也會視為敵對行為的人生,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賣掉影子的年輕人。


    失去體重的她。


    我,無法理解。


    這並不是——我能理解的事情。


    「我衝好澡了。」


    戰場原從浴室走了出來。


    一絲不掛地。


    「咕哇啊啊啊!」


    「麻煩讓開一下,你這樣我沒辦法拿衣服。」


    戰場原泰然自若地,不耐煩地撥弄濕答答的頭發,一邊指著我背後的衣櫃。


    「衣服!快把衣服穿上!」


    「所以說我現在正要穿啊。」


    「為什麽現在才要穿!」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穿嗎?」


    「我是叫你先穿好再出來!」


    「我剛才忘了帶進去啊。」


    「那你好歹用毛巾遮一下啊!」


    「才不要咧,那種小家子氣的作風。」


    她用一臉坦然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說道。


    很顯然這時候爭論也沒意義了,所以我匍匐著從衣櫃前爬開,移動到書櫃前方,彷佛在細數架上排列的書本般,將視線和思考集中在書架上。


    嗚嗚嗚。


    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全裸的身體……


    可……可是總覺得好像不太對,跟我原本想的不一樣。盡管我並未抱持任何幻想,但我所期望的,我夢想中的,應該不是這種裸體萬歲的完全開放感才對……


    「要幹淨衣服嗎,穿白色的是不是比較好?」


    「我不知道啦……」


    「我的內褲跟胸罩,全部都是有花紋的耶。」


    「我不知道啦!」


    「我隻是征求一下意見而已,為什麽你要大聲嚷嚷啊,莫名其妙,你有更年期障礙是不是?」


    打開衣櫃的聲音。


    衣服摩擦的聲音。


    啊啊,不行。


    烙印在腦海裏麵揮之不去了。


    「阿良良木,你該不會是,看見我的裸體而欲火焚身了吧。」


    「就算真的是那樣也不是我的責任!」


    「你敢碰我一根手指頭試試看,我會馬上咬斷舌頭的。」


    「哎呀——真是個守身如玉的女孩子呢!」


    「我是說咬斷你的舌頭。」


    「太可怕了你!」


    什麽跟什麽啊。


    也許要以我的角度去理解這個女人,根本是異想天開。


    人類是沒辦法理解人類的。


    這明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好了,你可以轉過來咯。」


    「確定嗎,真是的……」


    我從書櫃前轉身,麵向戰場原。


    她還穿著內衣褲。


    連襪子也沒穿。


    還擺出非常煽情的姿勢。


    「你這家夥到底有何目的!」


    「什麽嘛,我是為了答謝今天的事情才特別大放送的說,你至少也高興一下吧。」


    「………………」


    這是為了答謝嗎。


    搞不懂她在想什麽。


    真要說的話,比起道謝我更希望你能道歉。


    「你至少也高興一下吧!」


    「你惱羞成怒了嗎?」


    「禮貌上你應該要說一點感想吧!」


    「感、感想……」


    基於禮貌嗎?


    該說些什麽才好呢?


    呃——這個……


    「你身、身材不錯嘛,類似這種話嗎……?」


    「……低級。」


    戰場原彷佛在看腐壞的廚餘般表示唾棄。


    不,應該說她的語氣當中夾帶著憐憫。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當一輩子處男。」


    「一輩子!你是未來人嗎?」


    「別亂噴口水好不好,處男會傳染耶。」


    「女生會被傳染處男才怪!」


    不對,就算是男生也不會被傳染。


    「慢著,怎麽從剛才開始就以我是處男為前提在進行對話啊!」


    「因為本來就這樣啊。應該沒有小學生肯跟你交往吧。」


    「我對這句發言有兩項異議!第一我不是蘿莉控,然後第二,隻要我認真去找肯定會有願意跟我交往的小學生才對!」


    「第一點如果成立,第二點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吧。」


    「…………」


    的確沒必要。


    「不過算了,我的確是說了有偏見的話。」


    「你知道就好。」


    「別亂噴口水,會傳染別人處男耶。」


    「我就承認吧,我是處男沒錯!」


    我被迫說出充滿恥辱的告白。


    戰場原一臉滿意地點點頭。


    「一開始先老實承認就好了嘛。這樣的好運,足以匹敵你剩餘壽命的一半呢,所以你不應該做無謂的爭辯。」


    「你是死神嗎……?」


    隻要用壽命交換,就能看見女性的裸體嗎?


    真是了不起的死神之眼呢。


    「你用不著擔心——」


    戰場原邊說邊從衣櫃取出白襯衫,穿在水藍色的胸罩上。這時候要是我再轉頭看書櫃、數上麵有幾本書的話也實在很蠢,所以我決定看著她的動作。


    「羽川那邊我會替你保密的。」


    「這跟羽川有什麽關係?」


    「她不是你單戀的對象嗎?」


    「才不是。」


    「這樣啊。因為你常常和她說話,我以為絕對準是那樣沒錯,所以才想套你的話看看。」


    「不要在閑聊當中套別人的話。」


    「真羅嗦耶,你想被我處分掉嗎?」


    「你哪裏來那種權力啊。」


    不過,原來戰場原也會不動聲色地暗中觀察班上的事情嗎?原本以為她可能連我是副班長這件事情都不知道咧。隻不過,她會做觀察也是因為大家將來有一天可能會變成敵人的緣故?


    「每次都是她主動來找我說話的。」


    「好大的口氣。你想說是羽川在暗戀你嗎?」


    「絕對不是那樣。」我接著說:「羽川隻是單純地喜歡照顧人罷了。單純,而且過度地。她有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誤解,認為最沒用的家夥同時也是最可憐的。她覺得沒用的家夥都很容易吃悶虧。」


    「那的確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誤解。」


    戰場原點頭道:


    「最沒用的家夥明明就隻是最愚蠢而已。」


    「……呃不,我並沒有說得那麽嚴重。」


    「你全都寫在臉上了啊。」


    「我才沒有!」


    「我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剛才事先幫你寫好了。」


    「你最好是準備得這麽周到!」


    其實——


    無須我多做解釋,戰場原自己應該也非常清楚羽川的個性才對。今天放學後,當我詢問戰場原的事情時,羽川似乎——十分關心戰場原的樣子。


    或許正因為羽川的個性就是這樣也說不定。


    「羽川她也——受過忍野的幫助是嗎?」


    「嗯,對啊。」


    戰場原將襯衫最後一顆鈕扣給扣好,再套上白色針織毛衣。看樣子她似乎打算先穿好上半身再來決定下半身的搭配。原來如此,每個人都有各自習慣的穿衣順序。戰場原毫不在意我的視線,將身體正對著我,繼續穿衣服的動作。


    「嗯——」


    「所以——你姑且可以相信忍野吧。雖然他很愛開玩笑,個性輕浮,是個喜歡逗人開心又容易得意忘形的家夥,不過他的能力值得肯定。你可以放心,畢竟不光是我一個人,還有羽川可以作證,這點應該錯不了吧。」


    「是嗎。不過,阿良良木。」


    戰場原說:


    「很抱歉,我對忍野先生,連一半的信任都沒有。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被騙了好幾次,沒辦法這麽輕易地相信別人。」


    有五個人——說過同樣的話。


    五個人,都是騙徒。


    而且——


    那還不是——全部吧。


    「就連醫院,也隻是例行公事地去複診罷了。坦白說,我對這種體質,幾乎已經放棄了。」


    「放棄……」


    心灰意冷。


    舍棄某些事物。


    「這個奇妙的世界,絕對不會有夢幻魔實也或九段九鬼子(注:夢幻魔實為漫書《夢幻紳士》的主角,九段九鬼子為漫書《學校怪談》的主角。這兩部作品有關聯性,作者皆為高橋葉介。下一句提到的哢美勒,也同樣為《學校怪談》的角色。)存在的。」


    「哢美勒之類的,搞不好真的存在也不一定。」


    戰場原用充滿諷刺的語氣說:


    「我偶然在樓梯上滑倒,偶然被你接住,而你偶然在春假被吸血鬼襲擊,偶然被忍野這個人所救,而他也偶然和班長扯上關係,然後這次他又更偶然地想要助我一臂之力——這個天真樂觀的狀況我實在沒辦法想象。」


    戰場原開始脫起針織毛衣。


    「你好不容易穿好了,為什麽要脫掉啊。」


    「因為我忘記要吹頭發了。」


    「你該不會隻是一個普通的笨蛋吧?」


    「你說話不要那麽失禮好嗎?萬一我心靈受創的話可就糟糕了。」


    那把吹風機看起來非常昂貴。


    她似乎是個注重儀容的人。


    以這個角度來觀察,戰場原現在身上所穿的內衣褲,確實是相當時髦的款式,然而我總覺得,直到昨天為止還極度魅惑地影響著我大半人生讓我心生憧憬的內衣褲,如今看來卻隻是一塊布料而已。我莫名地感覺到,內心的創傷正以現在進行式逐漸向下深植。


    「我想得太樂觀啊……」


    「難道不是嗎?」


    「也許吧。不過,又有何不可呢?」我接著說:「就算想得樂觀一點,又何妨。」


    「…………」


    「反正又不是在做什麽壞事,也沒有投機取巧,隻要能堂堂正正的不就好了。就像你現在一樣。」


    「像我現在一樣?」


    戰場原愣了一下。


    她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器量有多大。


    「並沒有——在做什麽壞事,是嗎?」


    「不對嗎?」


    「嗯,也對。」


    然而,戰場原她說完這句後——


    「不過——」


    緊接著,又說:


    「不過——或許有投機取巧也說不定。」


    「咦?」


    「沒事。」


    戰場原吹幹頭發,將吹風機收好,又重新開始著裝。她把剛才被頭發沾濕的襯衫和針織毛衣用衣架吊起晾幹,從衣櫃翻找別的替換衣物。


    「如果下輩子再投胎轉世的話——」戰場原說:「我想要變成kururu曹長。」


    「…………」


    沒頭沒腦的發言,而且不用等轉世,我個人認為已經有半分像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句話沒頭沒腦,而且憑我是絕對沒辦法變成他的對吧。」


    「呃,差不多意思,對了一半。」


    「果然。」


    「……你起碼也說想要變成dororo兵長吧。」


    「心靈創傷開關這個詞匯,對我來說太過寫實了。」


    「是嗎……不過——」


    「沒什麽口不可是的。」


    「什麽叫『口不可是的』。」


    我連這句話錯在哪裏都摸不著頭緒。


    當然我也不知道她想說什麽。


    我正如此心想時,戰場原又忽然改變話題問道:


    「對了,阿良良木,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雖然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什麽事?」


    「月亮的圖案,是指什麽東西?」


    「呃?什麽意思?」


    「剛才在忍野先生那邊,你不是有提過嗎?」


    「我想想……」


    啊。


    對了,我想起來了。


    「忍野那家夥不是說,那個螃蟹有時候也會變成兔子或美女的版本嗎?就是那個意思。有關月亮的圖案方麵,日本認為看起來像是月兔在上麵搗麻糬,但國外則認為月亮的圖案看起來像螃蟹,或是美女的側臉。」


    當然,我也沒有親眼見過,隻是民間故事都這麽講。戰場原聽了,說聲「原來如此」,一臉新奇地附和道:


    「你居然知道那麽無聊的事情,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你感到敬佩呢。」


    她說是無聊的瑣事,


    又說對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敬佩。


    於是,我決定趁機炫耀一番。


    「沒什麽,我對天文學和宇宙科學可是懂很多喔,因為我有一陣子很迷這些東西。」


    「算了吧,少在我麵前要帥。反正我已經徹底看穿了,反正你除此之外根本一無所知對吧?」


    「你知道什麽叫言語暴力嗎?」


    「那你就去叫言語的警察來啊。」


    感覺就算是現實中的警察也沒辦法對付她。


    「我可不是知識貧民喔。嗯——對了,好比說,在日本境內,提到月亮的圖案自然就想到兔子,不過你知道為什麽月球上會有兔子嗎?」


    「月球上沒有兔子喔,阿良良木,你都已經是高中生了還相信那種故事嗎?」


    「假設,曾經有的話。」


    咦,不應該用現在式嗎?


    假設曾經有過的話?


    這樣說好像不太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又或者是佛祖,唉呀,是什麽都好,總之故事在說兔子為了神明,自己跳入火堆中,當成把身體烤熟,獻給神明的供品。而神明被兔子的自我犧牲所感動,為了要讓眾人永遠不忘記兔子的奉獻,便在夜空中的月亮留下兔子的身影。」


    這隻是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的模糊記憶,要稱為知識稍嫌鬆散,不過故事大綱應該八九不離十。


    「神明也很過分呢,那樣一來兔子不就像斬首是示眾一樣,死後還要讓人觀賞。」


    「故事不是那個意思。」


    「兔子也真是的,以為隻要表現出自我犧牲的精神,就可以得到神明的認同,它的心機實在耍得太明顯了,真是膚淺。」


    「故事絕對不是那個意思。」


    「不管怎麽樣,對我來說都是無法理解的故事。」


    戰場原如此說著,


    又開始著手脫下剛穿好的新上衣。


    「……你這家夥,其實隻是想要向我炫耀自己引以為傲的肉體對吧?」


    「什麽叫引以為傲的肉體,我才沒有那麽自戀。我隻是不小心把衣服穿反,而且還前後顛倒了。」


    「真是巧妙的失誤哪。」


    「不過我的確不擅長穿衣服。」


    「簡直像小孩子一樣。」


    「不是。是因為太重了。」


    「啊!」


    我太疏忽了。


    原來如此,既然書包會太重,想必衣服也是一樣的吧。


    一旦重量變成十倍,即便是衣服也非同小可。


    我要反省。


    剛才的發言實在是不夠貼心,有欠謹慎。


    「隻有這件事情,就算做到再煩也沒辦法適應——不過話說迴來,沒想到你還滿有學問的呢,阿良良木。我太驚訝了,搞不好你的頭殼裏麵真的有腦漿也不一定。」


    「那是當然的吧。」


    「是當然的嗎……像你這種生物的頭蓋骨裏麵居然會有腦漿,這個現象簡直就跟奇跡一樣耶。」


    「喂,不要太過分喔。」


    「別介意,我隻是說出事實罷了。」


    「這間屋子裏麵好像有人活得不耐煩了……」


    「嗯?保科老師人不在這裏啊。」


    「你這家夥竟然說值得尊敬、開拓你人生的導師活得不耐煩了嗎!」


    「螃蟹也是一樣的嗎?」


    「咦?」


    「螃蟹也跟兔子一樣,是自己跳入火堆當中的嗎?」


    「啊,這個……螃蟹的故事我不知道。應該也是有什麽由來吧,雖然我連想都沒想過……是不是因為月球上也有海洋的關係呢?」


    「月球上沒有海洋喔。你一臉得意地講什麽蠢話啊。」


    「咦?沒有嗎?確定沒有嗎……」


    「天文學家聽了會傻眼,那隻是個名稱而已。」


    「這樣啊……」


    嗯——


    我果然還是敵不過真正頭腦好的家夥。


    「哎呀呀,你露出馬腳咯,阿良良木。真是的,我居然對你的知識抱有些許的期待,我實在太輕率了。」


    「你這家夥是不是覺得我笨得跟頭豬一樣。」


    「你怎麽會知道!」


    「你居然還真的擺出一臉驚訝的樣子!」


    她似乎自以為隱藏得很好。


    真的假的啊。


    「因為我的緣故,阿良良木發現到自己腦筋有多笨了……這都是我的錯。」


    「喂,等一下,我有笨到那麽嚴重的地步嗎?」


    「你放心,我不會因為成績的好壞去歧視別人的。」


    「你講這種話就已經是一種歧視了好不好!」


    「別亂噴口水,你的低學曆會傳染給我。」


    「我們是念同一所高中吧!」


    「可是最終學曆還不知道喔。」


    「唔……」


    這樣一說,確實沒錯。


    「我會是研究所畢業;而你則是高中肄業。」


    「都念到三年級了誰要休學啊!」


    「到時候你會哭著求我說:請馬上讓我休學。」


    「你居然麵不改色地,說出這種隻會在漫畫上出現的惡棍發言!」


    「偏差值鑒定。我,七十四。」


    「嗚……」


    「我四十六……」


    「四舍五入以後等於零。」


    「啥?騙人,尾數明明是六……啊!你這家夥,竟然用十位數來四舍五入!你居然對我的偏差值做出這麽過分的事情!」


    都已經贏了將近三十分,還做出近乎鞭屍的行徑!


    「如果不以百位數為差距,我就沒有贏的感覺啊。」


    「你自己的偏差值也用十位數去四舍五入嗎……」


    毫不手下留情。


    「基於這個理由,從現在開始請你不要靠近我半徑兩萬公裏內。」


    「你是在命令我滾出地球嗎?!」


    「所以說,神明後來真的有將那隻兔子給吃下去嗎?」


    「呃?啊,話題又繞迴來了嗎。你問這種問題……假如故事進行到那種地步就會變得很怪誕吧。」


    「就算沒到那種地步也已經很怪誕了。」


    「這個嘛,我怎麽知道,反正我腦筋不好。」


    「別鬧別扭啦。我會覺得很不舒服耶。」


    「你這家夥,難道就不會可憐我一下嗎……?」


    「就算可憐你一個人,戰爭也不會從世界上消失。」


    「連區區一個人都救不了的家夥還講什麽世界!先救救你眼前的弱小生命吧!你應該做得到!」


    「嗯。我決定了。」


    戰場原穿上白色小可愛背心配上白色外套,然後再套上白色荷葉裙,好不容易著裝完畢後,冷不防地說道:


    「假如一切順利解決的話,就到北海道去吃螃蟹吧。」


    「不用特地跑去北海道應該也能吃到螃蟹吧,而且現在季節好像完全不對。算了,既然你說想去,又有何不可呢?」


    「你也要一起去喔。」


    「為什麽!」


    「唉呀!你不知道嗎?」


    戰場原露出一抹微笑。


    「北海道的螃蟹,非常美味喔。」


    006


    這裏是地方上偏僻的小鎮。


    一到夜裏,周圍就變得十分黑暗。漆黑到伸手不見五指。此刻的廢棄大樓,幾乎無法區別室內室外,與日間有著明顯的落差。


    我從呱呱落地開始就一直居住在這個城鎮,在我眼中,並不會覺得這景象很突兀,或感到不可思議,倒不如說這才像原本的自然風貌.然而據流浪者忍野所說,這晝夜的落差——大概與問題的根源息息相關。


    根源十分清楚簡單明了——


    他如此說過。


    總之,


    剛過午夜十二點的此刻,


    我和戰場原又騎著腳踏車,迴到那棟廢棄的補習班大樓。後座上的坐墊,是從戰場原她家直接拿出來用的。


    此外,我完全沒有進食,稍微覺得有些饑餓。


    我將腳踏車停在跟傍晚相同的地方,穿過相同的鐵絲網裂縫,走進建地後,發現忍野已經在入口處久候。


    他彷佛一直站在那裏的一樣。


    「……咦!」


    看見忍野的服裝,戰場原有些驚訝。


    忍野穿著一襲全白裝束——全身包裹在素白的淨衣底下,一頭蓬鬆散亂的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幾乎和傍晚時分判若兩人,至少視覺上變得比較整潔美觀。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看起來煞有其事的模樣,反而令人不快。


    「忍野先生你——是神職人員嗎?」


    「嗯?不是喔。」


    忍野爽快地否認了。


    「我不是宮司也不是彌宜(注:宮司為管理神社的責任者;彌宜則定在「宮司」之下、輔助其他各項祭典和管理營運業務。)。雖然我大學念的是相關科係,不過並沒有任職於神社。因為基於各種的考慮。」


    「各種考慮是指?」


    「都是一些私人的理由啦。或許是因為我覺得太無趣了才是真的也不一定。這身服裝,純粹是端正儀容罷了。隻是因為我沒有其他幹淨的衣服而已。畢竟待會要麵對神明,不光是小姐,包括我也必須準備齊全才行。我之前沒說過嗎?這是營造氣氛。我在幫助阿良良木老弟的時候,還拿著十字架掛著大蒜,用聖水當武器作戰呢。重要的是製造情境,別擔心,雖然儀式的做法比較隨便,不過應對處理的方法我已經很熟練了。我不會隨便揮動法器,做出在小姐的頭上灑鹽那種行為的。」


    「喔,好……」


    戰場原有點被震懾住。


    盡管忍野的裝扮確實出乎意料,但我總覺得以她而言,這反應似乎稍嫌過度。這是為什麽呢?


    「嗯,小姐準備得不錯,整體感覺清新素雅,很好。先確認一下,你有沒有化妝?」


    「我想不要化可能比較好,所以就沒化妝了」


    「這樣啊,嗯,總之這算是正確的判斷。阿良良木老弟也仔細沐浴過了嗎?」


    「嗯,都準備好了。」


    既然我也要在場陪同,這些細節就隻好配合照做。但當時戰場原企圖偷窺我淋浴而起了點衝突,這事情就姑且保密吧。


    「唔——你洗得再幹淨還是沒差呢。」


    「廢話少說。」


    雖然我要在場陪同,但充其量隻是個局外人,所以沒有像戰場原那樣連衣服都換過,因此當然沒有麽太大改變。


    「那麽,我們就迅速解決這件事情吧。我已經在三樓準備好場地了。」


    「場地?」


    「嗯。」


    忍野說完,逐漸消失在大樓裏的黑暗之中。明明穿著那種顯眼的白衣,卻隨即不見蹤影。而我則和傍晚時一樣,牽起戰場原的手,追了上去。


    「可是忍野,你說要迅速解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這樣沒問題嗎?」


    「什麽東西沒問題?三更半夜將年紀輕輕的少男少女叫出來做這種事情,會想要盡早結束,也是身為大人理當要懂的人情世故吧。」


    「我的意思是說,那個螃蟹什麽的,以這麽簡單就可以消滅它嗎?」


    「你的想法還真暴力啊,阿良良木老弟。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啊?」


    忍野頭也不迴地聳聳肩道:


    「這次的情況跟阿良良木老弟那時候的小忍,或是班長妹那時候的魅貓不一樣。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和平主義者喔。非暴力的絕對服從,是我的基本方針。當初小忍她們,是懷著惡意與敵意去襲擊你跟班長妹的,可是這次的螃蟹,卻不是那麽一迴事。」


    「不是那麽一迴事?」


    實際上螃蟹已經對戰場原產生了傷害,既然這樣不就應該要認為它有敵意或惡嗎?


    「我說過了吧?對方可是神靈喔。隻是存在著,什麽也沒做,隻是理所當然地存在於那裏。就像阿良良木老弟放學之後會迴家吧?就是這麽理所當然。純粹是小姐自己意誌不堅招惹來的。」


    螃蟹不會危害人,也不會攻擊人。


    更不會附身。


    雖然我覺得自己招惹來的這個說法有些過分,但戰場原卻一聲不吭。她是沒有任何感想嗎?還是說她顧慮到接下來要麻煩忍野,所以提醒自己不要對他的話有過多的反應呢?


    「所以,什麽消滅或打倒啦,諸如此類的危險思想請你全部舍棄掉。阿良良木老弟,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可是向神靈祈願喔,要采取低姿態啊。」


    「沒錯,是祈願。」


    「隻要祈求,它就會輕易地把體重還迴來,恢複戰場原的體重嗎?」


    「我不敢斷言,不過應該可以吧。畢竟有別於新年參拜,它們還不至於會頑固到拒絕人類懇切的請求。所謂的神明,其實是一群相當草率的家夥,尤其日本的神明特別隨便。姑且不論人類整個群體,就我們個體的事情而言,它們根本無所謂。真的是怎麽樣都無所謂喔。實際上,在神明麵前,我也好、阿良良木老弟也好、小姐也好,通通沒有差別。無關乎年齡、性別或重量,三個人全都一視同仁,同樣都是人類。」


    一視同仁——


    並非相似,而是相同嗎。


    「嗯……這和詛咒之類的東西,有著本質上的差異呢。」


    「請問——」戰場原的口吻有如下定決心一般,開口問:「那隻螃蟹——現在也在我身邊嗎?」


    「對。既存在於那裏,也存在於任何地方。隻不過,為了請它降臨此處——必須有一些步驟。」


    我們抵達三樓,


    進入其中一間教室。


    我一踏進去,發現整間教室,都被用結界繩圍了起來。桌椅全被搬到外麵,黑板前方還設置了神桌——祭壇。帶底座的木製方盤上備妥了祭物供品,由此可見,此處應該不是今天傍晚商量完後才匆忙籌備的場地。房內的四個角落設置了燈火,朦朧地照亮了整個房間。


    「這是類似結界的東西,講得好聽一點就是神域咯。不過也沒有那麽隆重,小姐妳可以不用那麽緊張啦。」


    「我沒有……緊張。」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忍野邊說邊往教室裏麵走。


    「兩位可以低下頭來,把視線壓低嗎?」


    「咦?」


    「這裏已經是神明的麵前咯。」


    接著——我們三人各自站定,並列在神桌前。


    這次的處理方式,跟我和羽川的時候截然不同——因此要說緊張的話,我確實很緊張。該說是氣氛莊嚴嗎——這種氣氛本身,會讓人產生奇異的感覺。


    我全身緊繃。


    自然而然地嚴陣以待。


    我本身沒有宗教信仰,是一個分不清楚神道和佛教差異的時下年輕人。盡管如此,麵對這種情況,我心中還是有一些東西,出於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情境。


    場地。


    「我想了想,這個情況我不要在場會不會比較好呢?不管怎麽想,我都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的。」


    「沒那迴事,不會妨礙的。我想應該沒問題,不過總要以防萬一嘛。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真有個萬一的話,到時候,阿良良木老弟,你要成為小姐的肉盾啊。」


    「我?」


    「不然你那個不死之身是用來做什麽的?」


    「…………」


    呃,雖然這句台詞的確很帥氣,但我的身體應該不是為了當戰場原的肉盾而存在的吧。


    況且,我也已經非不死之身了。


    「阿良良木君——」


    戰場原立刻逮住機會說:


    「你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喔。」


    「妳幹麽突然轉換成公主的角色!」


    「有什麽關係,反正像你這樣的人,大概明天就會自殺了吧?」


    「角色瞬間崩壞!」


    而且還把那種有生之年就算在背地裏也不該講的話,當著我的麵若無其事地說了出來。我到底前輩子造了什麽孽,才會遭受這樣的毒舌對待,這點我也許有必要認真思考一下。


    「當然不會讓你做白工咯。」


    「難道妳會給我什麽報酬嗎?」


    「要求實際上的報酬,未免太過膚淺了。這句丟臉的話,可以說是你全部人格的縮影也不為過。」


    「…………那妳能迴報我什麽?」


    「這個嘛……我原本打算要四處散播阿良良木曾經試圖在勇者鬥惡龍五代裏麵,讓弗洛拉穿上奴隸服的糟糕行徑,就取消掉好了。」


    「那種事情,我這輩子連聽都沒聽過!」


    何況還是以散播謠言為前提。


    真過分的女人。


    「她根本就不能裝備奴隸服嘛,這種小事隻要用點腦子想就知道了說……這點別說猴子的智商,連狗的智商都能懂吧。」


    「等一下!妳講得一臉得意,好像自己說的很有道理一樣,但是到目前為止,書中有出現過任何我很像狗的描述嗎?」


    「也對。」


    戰場原竊笑。


    「把你跟狗相提並論,對狗也未免太失禮了吧。」


    已經將謾罵兩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沒關係,不必了。你這種膽小鬼,還是趕快夾著尾巴滾迴家,像平常一樣一個人玩電擊槍遊戲吧。」


    「那是什麽亂七八糟的鬼遊戲!」


    說起來,妳這家夥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散播中傷我的惡質流言。


    「到了我這種境界,像你這種膚淺的存在,早就已經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被我忽視(注:日文中,忽視和看穿的發音相近。)了。


    「明明口誤講錯了,結果卻變成更過分的毒舌謾罵!妳這家夥究竟受到什麽牛鬼蛇神的恩寵啊!」


    真是個捉摸不定、高深莫測的女人。


    順帶一提,正確說法應該是被「看穿」才對。


    「話說迴來,忍野,你不用找我幫忙,讓那個吸血——讓忍來幫忙不行嗎?就像羽川那時候一樣。」


    結果忍野爽快地迴答:


    「小忍這時間已經睡覺咯。」


    吸血鬼晚上也要睡覺嗎……


    真的很可悲。


    忍野從供品中拿起神酒,遞給戰場原。


    「呃……請問這是什麽?」


    戰場原一臉困惑。


    「喝下這個酒,就能縮短和神明之間的距離——據說是這樣子。當然,也有稍微放鬆心情的意思。」


    「……我還未成年。」


    「不用喝到會醉的量啦,意思一下就好。」


    猶豫片刻之後,戰場原喝下一小口。忍野看著她喝下,再從戰場原手中接過酒杯,放迴原來的位置。


    「好了,那麽,先讓心情平靜下來吧。」


    忍野朝向正前方——


    背對著戰場原說道。


    「從舒緩心情開始吧。最重要的,就是情境。隻要能創造出情境,儀式做法就不是問題——最後隻剩下小姐的心理狀態了。」


    「心理狀態——」


    「妳放輕鬆。先從解除戒心開始吧。這裏是屬於自己的地方,是妳理所當然存在的地方。低著頭閉上眼睛——來數數吧。一,二,三——」


    雖然——


    我沒必要跟著做,但不知不覺間,我也配合起來,閉上眼睛,數起數字。在默數的過程當中,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製造氣氛。


    就這層意義而言,不光是忍野的裝扮,包括現場的圍繩也好神桌也好,以及迴家淨身,這些全都是為了製造氣氛——說得更明確點,這些是為了讓戰場原營造出心理狀況所不可或缺的東西吧。


    簡單來說就類似暗示。


    催眠暗示。


    首先是抽除自我意識,舒緩警戒心,然後與忍野之間,培養出信任關係——我和羽川的時候,盡管和現在的做法完全不同,但這點同樣是必備的條件。所謂侰者得永生,換言之,首先要讓戰場原產生認同——這是不可或缺的條件。


    實際上,戰場原自己也說過。


    自己對於忍野,連一半的信任都沒有。


    然而——


    那樣是不行的。


    那樣子,是不夠的。


    因為——信任關係非常重要。


    忍野沒辦法救她,戰場原隻能自己救自己——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便在於此。


    我悄悄地睜開雙眼,


    窺視四周。


    燈火。


    四方的燈火——隨風搖曳。


    從窗戶吹進的風。


    就算隨時熄滅也不奇怪的——幽微的燈火。


    然而,那光亮又確實地存在著。


    「心情平靜了嗎?」


    「——是的。」


    「是嗎——那麽,試著迴答問題吧。我問妳答。小姐,妳的名字是?」


    「戰場原黑儀。」


    「就讀的學校是?」


    「私立直江津高中。」


    「生日是?」


    「七月七日。」


    乍聽之下,與其說意義不明,更像是毫無意義的問題和迴答,一直持續著。


    淡然地。


    以不變的速度。


    戰場原也始終閉著眼睛,垂下臉孔。


    維持低頭俯首的姿勢。


    房內寂靜無聲,就連唿吸聲或心跳聲也能夠聽到似的。


    「最喜歡的小說家是?」


    「夢野久作。」


    「可以聊聊小時候的糗事嗎?」


    「我不想說。」


    「喜歡的古典音樂是?」


    「我不是很喜歡音樂。」


    「小學畢業的時候,有什麽感想?」


    「覺得隻是單純地升上國中罷了。隻是從公立小學升到公立中學,如此而已。」


    「初戀的對象是個怎麽樣的男生?」


    「我不想說。」


    「妳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當中——」


    忍野用一成不變的語調說道:


    「最痛苦的迴憶是什麽?」


    戰場原的迴答——在這裏,停頓住了。


    她沒有迴答「我不想說」,選擇了沉默。


    於是,我才知道忍野隻有這個問題,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怎麽了?最痛苦的——迴憶。我在問妳關於記憶的事情。」


    「……母親——」


    這氣氛讓人無法保持沉默。


    也無法拒絕,迴答不想說。


    這就是——情境。


    被塑造出來的,場景。


    事情會按照步驟——進行下去。


    「母親她——」


    「母親她?」


    「沉迷於惡質的宗教。」


    沉迷於惡質的新興宗教。


    戰場原先前曾經提過。


    她的母親把全部財產都拿去進貢,甚至背負高額債務,毀了整個家庭。即使是離婚後的現在,父親為了償還當時借的錢,仍持續過著不眠不休的忙碌生活。


    這就是——她最痛苦的迴憶嗎?


    比自己失去體重——更加痛苦嗎?


    這是當然的。


    但——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


    「隻有這樣嗎?」


    「……什麽意思?」


    「隻有這樣的話,沒什麽大不了的。在日本的法律當中,保障了信仰的自由。不,應該說,信仰的自由原本就是人類被公認的權利。小姐的母親要信奉什麽、祈求什麽,隻不過是方法不同而已。」


    「………………」


    「所以——不是隻有這樣。」


    忍野他——強而有力地斷定道。


    「告訴我,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發生什麽事……母、母親她……為了我,沉迷在那種宗教……結果被騙——」


    「母親被惡質的宗教欺騙——然後呢?」


    然後——


    戰場原緊咬下唇。


    「母親她——把那個宗教團體的一名幹部,帶迴家來。」


    「一名幹部。那個幹部來到家裏,做什麽?」


    「說是要淨……淨化。」


    「淨化?他說淨化嗎?說要淨化……然後做了些什麽?」


    「說是做儀式……就把我——」


    戰場原夾雜著痛苦的聲音說:


    「對、對我,施暴。」


    「施暴——那是指暴力層麵的含意?還是……性方麵的含意?」


    「性方麵的……含意。沒錯,那個男的——」


    戰場原彷佛忍耐著諸多痛苦,繼續說下去:


    「企圖——侵犯我。」


    「……是嗎。」


    忍野沉靜地——點了點頭。


    戰場原那種——


    強烈到不自然的貞操觀念和——


    強烈的警戒心。


    以及高度的防衛意識與過度的攻擊意識。


    似乎都有了解釋。


    她對淨衣裝扮的忍野,會有過度反應也是一樣。


    在戰場原這個外行人眼中,神道的本質不變,也同樣是一種宗教。


    「那個——」


    「那是佛教的觀點吧。甚至也有宗教會提倡殺死親人,不能一概而論。不過,你說企圖侵犯——意思應該就是未遂吧?」


    「我用身旁的釘鞋,打了那個人。」


    「……真勇敢。」


    「那人額頭上流出血來……痛得在地上打滾。」


    「所以,妳獲救了?」


    「我得救了。」


    「這不是很好嗎?」


    「可是——母親並沒有來救我。」


    她明明一直都在旁邊看。


    戰場原她——淡淡地。


    淡淡地,迴答說:


    「非但如此——她還責怪我。」


    「隻有——這樣嗎?」


    「不——因為我的緣故,讓那名幹部受了傷——結果母親——」


    「母親為此,承擔了處罰?」


    忍野搶先一步,替戰場原把話說完。


    這種場麵,就算不是忍野也能預料到下一句台詞是什麽——但這招對戰場原來說,似乎頗為奏效。


    「是的。」


    她老實地點頭肯定。


    「畢竟女兒弄傷了幹部——這是當然的咯。」


    「是的。所以——她交出全部財產,包括房子,跟土地——甚至還去借款——我的家庭,整個都毀了,完完全全毀了——明明都全毀了,明明已經這樣了,崩壞卻還是依然持續著。沒有停止。」


    「妳的母親,現在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吧。」


    「大概還在——繼續她的信仰吧。」


    「還在繼續著嗎。」


    「既沒有得到教訓——也沒有感到羞愧。」


    「這也讓妳感到痛苦嗎?」


    「是的——很痛苦。」


    「為什麽會痛苦?妳們已經形同陌路了不是嗎?」


    「因為我會忍不住去想:假如當時我——沒有抵抗的話,至少——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吧。」


    家庭也許就不會崩壞了吧。


    也許就不會毀於一旦了吧。


    「妳會這麽想嗎?」


    「……真的這麽想。」


    「既然如此——小姐,那就是妳的想法。」


    忍野說道:


    「無論多麽沉重,那都是妳必須背負的東西。丟給別人去承擔——是不行的喔。」


    「丟給……別人去承——」


    「不要移動視線——張開眼睛,仔細看看吧。」


    然後——


    忍野睜開了眼睛。


    戰場原也悄悄地——睜開雙眼。


    四方燈火。


    光線正隨風晃動。


    影子也是。


    三人的影子也正在——晃動著。


    輕輕緩緩地。


    輕輕地——緩緩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戰場原她——發出了尖叫。


    她勉強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但表情卻充滿了驚愕,身體不停顫抖,冷汗一口氣冒了出來。


    她倉皇失措了。


    那個戰場原,居然……


    「妳看到了——什麽嗎?」忍野問道。


    「我看——看到了。跟那時候一樣,跟那時候一樣的巨大螃蟹,大螃蟹——出現在我的眼前。」


    「是嗎。我可是完全看不到喔。」


    忍野這時候才迴過頭來,麵向著我。


    阿良良木老弟,你有看見什麽嗎?」


    「沒——看見。」


    能看見的,隻有——


    搖晃的光線,


    及搖晃的影子。


    這跟什麽都沒看見,畫上了等號。


    無法確認。


    「我什麽也——沒看見。」


    「我想也是。」


    忍野再度轉向戰場原。


    「不、不對——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得到。」


    「不是錯覺嗎?」


    「不是錯覺——是真的。」


    「是嗎,既然如此——」


    忍野順著戰場原的視線望去。


    彷佛前方,有著——某種存在。


    彷佛前方,有著——某種物體。


    「既然如此,妳應該有什麽話要說吧?」


    「有話——要說。」


    這時候,


    也許她並沒有特別的想法——


    也沒有任何念頭——


    然而,戰場原她卻——抬起了頭來。


    她大概是無法忍受四周的情境——


    以及這個場景吧。


    理由就這麽簡單吧。


    然而,理由如何,無關緊要。


    人類的理由如何,無關痛癢。


    同一瞬間——戰場原向後彈飛。


    飛躍起來。


    宛如重量毫不存在似地,她的雙腳連一次也沒有碰過或踩過地板,便以驚人的速度,彈飛到與神桌相反方向、位於教室最後方的布告欄,整個人被用力砸了上去。


    被砸了上去——


    就這樣貼在牆壁上。


    沒有掉下來。


    宛如被釘在布告欄上,停住不動。


    猶如遭受釘刑一樣。


    「戰、戰場原——!」


    「真是的,剛才不是有說過叫你要當肉盾嗎,阿良良木老弟。你還是老樣子,在緊要關頭總是派不上用場啊。你的功能應該不是像牆壁一樣站在那邊發呆吧。」


    忍野失望說道。他失望也沒用,因為那根本不是肉眼能追上的速度,我也無可奈何。


    戰場原仿佛受到重力向量的作用牽引,被緊壓在布告欄上。


    身體——正逐漸陷入牆壁當中。


    是因為牆壁龜裂,開始崩毀嗎。,


    還是因為戰場原的身體要被壓碎呢?


    「嗚……嗚,嗚嗚——」


    因為她很痛苦。


    盡管如此——我卻仍然,什麽也看不見。


    在我看來,她是一個人釘在牆壁上。然而,話雖如此——戰場原自己看得見吧。


    螃蟹。


    巨大的——螃蟹。


    重蟹。


    「唉呀呀,真沒辦法,好急性子的神明啊,我連祝詞都還沒念誦呢。實在是個脾氣溫和的家夥,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啊?」


    「喂、喂,忍野——」


    「我知道啦。逼不得已,計劃改變了。沒差,就見機行事吧,反正對我來說打從一開始怎麽樣都無所謂啦。」


    忍野夾雜著歎息如此說完,便毫不猶豫地以堅定的步伐,朝被釘在牆上的戰場原走近。


    若無其事地走近。


    接著,他迅速伸出手。


    在戰場原臉部稍前一點的位置,伸手一抓。


    輕鬆地——將某樣東西扯開。


    「喝啊——」


    接著以類似柔道摔技的方——將手中抓住的某樣東西,猛一用力——狠狠地摔到地板上。既未發出聲音也沒揚起塵埃,但這重摔,力道就如同戰場原聊才所承受的一樣,甚至更為強勁。緊接著,忍野又以唿吸都來不及的飛快速度,將摔在地上的東西,一腳踩住。


    將神靈踩在腳下。


    舉止極度粗暴。


    他毫無敬意或信仰,態度桀驁不馴。


    和平主義者,褻瀆了神靈。


    「………………」


    這一幕,在我眼中看來,隻像是忍野一個人在演啞劇——而且技巧相當精湛。就連此刻在我眼中,他看起來隻是手腳靈巧、平衡感極佳地在施展金雞獨立而已。然而這一切,在能夠清楚看見那東西的戰場原眼中——


    似乎是足以令人瞠目結舌的光景。


    似乎是如此。


    但那也不過才一瞬間,或許是失去支撐力的關係,原本緊貼在牆壁上的戰場原,啪搭一聲,虛脫無力地墜落在地板上。由於位置沒有很高,加上戰場原又沒有體重,所以墜落的衝擊本身應該沒有太大,話雖如此,因為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墜落,她來不及采取防護動作,雙腳似乎受到很強烈的撞擊。


    「不要緊嗎?」


    細長的雙眼,彷佛在衡量東西的價值一般。


    「螃蟹這玩意兒,無論有多大,應該說體積越大越明顯,一旦被翻過來,就會像這樣子。無論何種生物,隻要是扁平的身體,不管橫看豎看都是用來讓人踩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用途——好了,阿良良木老弟,你有何看法?」


    他冷不防向我問道。


    「要從頭再來過一遍,也不是不行,隻不過太花時間啦。對我來說,就這樣啪滋一聲直接把它踩爛,是最省事的了。」


    「什麽最省事——還什麽啪、啪滋一聲,用那麽逼真的狀聲詞……剛才戰場原隻是稍微抬起頭來而已吧。就因為那點小事——」


    「那可不是小事喔。光是那點程度就夠了吧。畢竟這種事情是心理狀態的問題——如果沒辦法祈求,隻能動手鏟除危險思想咯。就像對付吸血鬼跟貓的時候一樣,假如言語無法溝通就隻能靠武力解決——這道理就和政治一樣呢。當然,直接踩爛它,小姐的煩惱可以得到形式上的解決,僅止於形式上,根源還殘留著,屬於治標不治本的姑息療法,有種斬草不除根的感覺,我個人不是很想這麽做,不過眼前先將就一下吧——」


    「什、什麽叫先將就一下——」


    「而且,阿良良木老弟。」


    忍野用討人厭的表情,歪起臉笑道:


    「我對螃蟹——可是討厭到了極點。」


    因為吃起來很麻煩。


    忍野如此說完——


    如此說完,便動了腳。


    對腳下——施力。


    「慢著——」


    從忍野背後傳出聲音。


    不用說也知道——是戰場原。


    她一邊輕揉擦破皮的膝蓋,一邊站超身來。


    「慢著——請等一下,忍野先生。」


    「叫我等一下——」


    忍野的視線從我這裏切換到戰場原身上。


    帶著壞心眼的笑容。


    「叫我等一下,是要等什麽呢,小姐。」


    「我剛才——隻不過是嚇了一跳而已。」上戰場原說:「我會做好的。我可以自己來。」


    「……哦——」


    忍野沒有收腳。仍踩住不放。


    但他也沒有一腳踩爛螃蟹。


    「那好,你來試試看吧。」


    他對戰場原說。


    戰場原聽到之後——


    做出了一件從我眼中看來,非常難以置信的事情。她雙腳跪坐,端正的姿勢——雙手貼在地板上,對著忍野腳下的某樣東西,緩緩地——恭謹地,低下頭去。


    這是下跪的動作。


    戰場原黑儀——自己主動下跪了。


    沒有人要求她,她卻主動這麽做。


    「——對不起。」


    首先是道歉的話語。


    「然後——謝謝你。」


    接著是,感謝的話語。


    「不過——已經夠了。那些都是——我的心情,我的思念——是屬於我的記憶,所以我要自己背負。我不能失去它們。」


    而最後——


    「在此有一個請求。求求你,請將我的體重,還給我。」


    最後是,猶如祈願般的懇求話語。


    「求求你——請將我的母親還給我。」


    砰——


    忍野的腳——踏在地板上發出聲響。


    當然,不是他真的把螃蟹給踩爛。


    而是對方消失了。


    它隻是單純地,仿佛本來就是這樣——變迴了仿佛理所當然地存在著,又仿佛理所當然不存在的狀態。


    它已經離去了。


    「——啊啊。」


    忍野咩咩身體動也沒動,不發一語。


    而戰場原黑儀雖然知道一切都已結束,卻還是維持磕頭的姿勢,抽抽搭搭地開始放聲大哭。而我,阿良良木曆則是從稍遠的位置,眺望著他們兩人。


    啊啊,搞不好戰場原真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傲嬌女。我茫然地如此想到。


    007


    時間順序。


    我之前似乎誤解了時間排列的順序。


    我原本一直以為是戰場原遇到螃蟹,失去了重量,之後戰場原的母親為此耿耿於情。才會沉迷於惡質宗教——然而並非那麽迴事,據說早在戰場原遇到螃蟹失去體重前,她母親就已經沉迷於惡質的宗教。


    仔細想想其實不難理解。


    不同於美工刀或訂書機之類的文具用品,釘鞋這種東西,並非近在身邊、隨手可得的物品。既然出現釘鞋這字眼,就表示那件事是發生在戰場原參加田徑社的時候——是國中時代的事情,當下我應該立刻察覺到才對。那絕不可能是發生在她無法參加體育活動,不屬於任何社團的高中時代。


    正確來說,戰場原的母親開始沉迷——信奉惡質宗教,應該是在她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小學時代,連羽川也不知道的故事。


    一問之下才曉得——


    當時的戰場原——似乎是個體弱多病的女孩子。


    那並非人們賦予她的形象,而是真有其事。


    然後,某一陣子,她罹患了一種隻要說出名稱便眾所皆知的重病,據說那病症的死亡率高達九成,病情連醫生也束手無策。


    那段時間——


    戰場原的母親,開始尋求心靈的寄託。


    或者該說被趁虛而入吧。


    恐怕與此沒有任何關係吧——雖然忍野裝模作樣地說:「實際上有沒有關係誰也不曉得啊。」——總之最後,戰場原經過大手術,九死一生地得救了。關於這點也是,我在戰場原家,看見她的裸體時,假如更仔細去觀察的話,或許我就能發現她背上隱約殘留著澹澹的手術痕跡。隻不過,要求我做到那種地步,未免也太嚴苛了吧。


    當時我對正麵向著我,從上半身開始穿衣服的她——說出「你隻是想要炫耀肉體對吧」這種話,實在是很過分的言詞。


    至少該說點感想——是嗎。


    無論如何,戰場原保住一命存活下來,因而讓她的母親——對那個宗教的教義,更加深信不疑。


    托了信仰的福——女兒才能得救。


    這想法非常老套。


    可說是典型的宗教迷信病例。


    盡管如此,家庭本身——還能勉強維持住。那究竟是什麽宗派或什麽宗教,我壓根不想知道,但我想至少他們的基本方針,應該是——讓信徒陷入水深火熱當中。父親的高額收入,以及戰場原家本來就是豪門巨富的背景,才讓整個家庭不至於破滅——然而,隨著年複一年,她母親的信仰和沉迷宗教的程度,更是變本加厲了。


    家庭隻剩下一個空殼。


    戰場原與母親之間,感情破裂了。


    小學畢業前姑且不論——據說她在升上國中以後,兩人幾乎沒開口說過話。因此,在得知內情後,我再重新迴顧戰場原在國中時的形象(羽川告訴我的),便能理解到那是一個多麽扭曲變形的狀態。


    她那個時候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在替自己辯護。


    超人。


    國中時代的戰場原,宛如一個超人。


    或許她是特意做給母親看的。想要告訴她,就算不用靠那種宗教,自己也能夠健健康康地活著。


    雖然她和母親感情不和睦。


    但她原本就不是那種活潑的個性。尤其小學時代體弱多病,那就更不用說了。


    我想,她一直在勉強自己吧。


    隻可惜這些,大概都成了反效果。


    變成了惡性循環。


    戰場原越是努力表現,越是成為模範生——她的母親就越會認為這一切,肯定都是宗教的庇蔭。


    這樣的反效果一再地惡性循環——


    到了國中三年級。


    戰場原即將要畢業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戰場原的母親走火入魔,明明原本應該是為了女兒才去倫敦的,卻不知從何時起本末倒置,甚至將女兒獻給惡質宗教的幹部。不,或許就連這件事情,她母親也覺得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好吧,一想到這裏我心裏就一陣抽痛。


    而戰場原反抗了。


    用釘鞋打傷了幹部的額頭,讓他頭破血流。


    結果就是——


    家庭徹底崩毀了。


    破滅了。


    他們家被奪走了一切,完全不留。


    失去了財產、房子和土地——甚至還負債。


    讓他們陷入水深火熱之後,將其毀滅。


    戰場原說過父母離婚是去年的事情,而開始在那棟公寓——民倉莊的生活,應該也是戰場原升上高中以後的事吧,一切在國中時代就已經結束了。


    一切都落幕了。


    所以戰場原——是在既非國中生也非高中生,處於過渡期的那段時間——


    遇到了,一隻螃蟹。


    「所謂的重蟹呢,阿良良木老弟,其實換句話說,就是『意念之神』的意思。」


    「明白嗎?所謂的『意念之神』,又可以解釋為思念與執念——也就是羈絆的意思。這樣一解釋,因為失去重量而導致失去存在感這件事情,應該就講得通了吧?隻要發生太過痛苦的事情,人類會將那段記憶封印起來,這不是在戲劇或電影當中常見的題材嗎?簡單講就類似那樣的感覺。他是代替人類,承擔思想的神靈。」


    換言之,在遇到螃蟹的時候。


    戰場原她——切斷了與母親的關係。


    母親將女兒像祭品一樣獻給幹部,沒有伸出援手,還因此導致家庭崩毀。可是,假如自己當時沒有抵抗的話,事情也許就不會演變成這樣子——她把煩惱的思想給停止了。


    停止去想。


    舍去重量。


    自己,主動地。


    選擇了——投機取巧的做法。


    尋求——心靈的寄託。


    「那是以物易物,是一種交換啊,等價交換。螃蟹這玩意兒,全身裹著鍾甲,看起來非常堅固對吧?它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外層包覆著甲殼,保護著重要的東西,還一邊吹出馬上就會消失的泡泡。那種玩意兒,根本不能吃嘛。」


    看來他真的很討厭螃蟹。


    忍野看似輕浮——沒想到卻是個笨拙的男人。


    「蟹這個字,寫起來就是解體的蟲類對吧?也可說是解開糾結的蟲啊。不管怎樣,隻要出沒在水邊的生物,都屬於那種類型。更何況這些家夥——還有著兩隻巨大的鉗子呢。」


    就結論而言。


    戰場原失去重量——也因為失去重量,失去思念,而從痛苦當中得到了解放。能夠毫無煩惱地舍棄一切。


    因為能夠舍棄。


    所以變得相當——輕鬆自在。


    這是她的真心話。


    失去重量的事情——對戰場原來說,並非本質上的問題。話雖如此——盡管如此,戰場原她,就像那名用十枚金幣的價格賣掉影子的年輕人一樣,對於自己變得輕鬆自在這件事情,可以說是沒有一天不後悔的。


    但是,這不是因為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緣故。


    也不是因為生活產生不便。


    更不是因為沒辦法交朋友。


    並不是因為失去了一切。


    而是因為失去了思念——僅此而已。


    五個騙徒。


    據說那五個人和她母親的宗教沒有任何關係,而戰場原雖然半信半疑,對他們連一半信任都沒有,卻還是相信了他們(包含忍野在內)。這點可說是將戰場原內心的懊悔表露無遺。就算她去醫院複診隻是例行公事也好——


    這也不代表什麽。


    我自始自終都完全判斷錯誤。


    戰場原失去重量之後,


    從來沒有放棄任何東西。


    也沒有舍棄任何東西。


    「這其實不算什麽壞事啊,如果有痛苦的事情,並不代表一定要去麵對才行。去麵對它也不代表自己很了不起。討厭的話,就算逃避也完全沒關係。不管要舍棄女兒也好或遁入宗教也好,都是個人的自由。尤其像這次的情況,事到如今就算你取迴了自己的思念。也於事無補,對吧?這麽做隻不過是讓原本拋開煩惱的你,又開始煩惱罷了,而你的母親並不會因此而迴來,破碎的家庭也不會複合。」


    不會有任何改變。


    忍野既非挖苦也不帶諷刺地說:「重蟹會奪取重量,奪取思想,奪取存在,但卻和吸血鬼小忍或魅貓不一樣——因為這一切是小姐你自己期望的,所以倒不如說是你自願交給訑的。以物易物——神明始終存在著。小姐實際上,什麽也沒有失去啊,話雖如此——」


    話雖如此。


    盡管如此。


    正因如此。


    戰場原黑儀才——希望要迴來。


    希望對方還給她。


    將那早已無法挽迴的母親迴憶,


    記憶與煩惱,全部還給她。


    那究竟是怎樣的心情,老實說我不明白,今後應該也不會明白吧,況且正如忍野所說的,她的母親並不會因此而迴來,家庭也不會因此而複合,隻有戰場原獨自一人,懷抱那份痛苦的思念——


    一切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吧。


    「並不是沒有任何的改變。」


    戰場原最後說道。


    她用哭得紅腫的雙眼,對著我說。


    「而且,這一切絕對不是徒勞無功。至少我,交到了一個重要的朋友。」


    「誰?」


    「就是你啊。」


    麵對反射性裝傻的我,戰場原毫不羞澀,並且毫不迂迴地,大大方方——抬頭挺胸地說。


    「謝謝你,阿良良木。我對你非常地感激。至今為止所有的事情,我全部向你道歉。也許我這樣說很厚臉皮,但今後如果你還願意繼續跟我做朋友的話,我會非常地高興。」


    因為戰場原這出其不意的一席話,竟深深地滲入了我的心底。


    一起去吃螃蟹的約定。


    看樣子,大概要等待冬天的到來了。


    008


    以下是後日談……應該說是本次故事的收尾。


    翌日早上,我按照慣例被兩個妹妹—火憐和月火給叫醒後,發現身體異常地疲憊。我勉強起身,光是要下床都費了一番功夫。身體就有如發高燒似地,又沉又重,全身上下的關節都在酸痛。這次跟我和羽川的時候不一樣,並沒有武打格鬥或激烈對戰,照理來說應該不會肌肉酸痛才對,總之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下樓梯的時候也是,隻要稍不留意,可能就會直接滾下去。而我的意識非常清楚,現在也不是流行性感冒的季節,這到底怎麽迴事呢?


    想著想著,忽然某個錯愕的念頭,掠過了我的腦中。


    在去餐桌以前,我先往洗手間走去。


    那裏有一部體重計。


    我站上去。


    順帶一提,我的體重是五十五公斤。


    而體重計的數字,則指著一百公斤。


    「……喂喂喂。」


    原來如此。


    所謂的神明,看樣子果真是一群相當草率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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