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的血液,能延續尤裏揚斯陛下生命的奇跡。”


    我猛地一驚。見我露出詫異的神色,阿薩息斯微微咧開嘴,露出一截猩紅的舌頭,舌尖竟似蛇類一樣分叉,惡心非常。他的聲音嘶啞酸澀,“沒什麽好吃驚的。你以為陛下真的敢讓你重傷我?他隻是讓你泄憤罷了。”


    “那我們真算扯平了。”我冷笑一聲,心中惡火難耐,摸了摸眼角,“托你的福,我受了點小傷,卻得以與他重歸於好,也不算虧。”


    “我真後悔當初沒下手更快點,劃爛你的整張臉,把你的四肢砍下來喂狗,再掛在城門上,看他認不認得出你?”阿薩息斯伸出舌尖,舔了舔黑紫色的嘴唇,嘴唇咧得很大,像是徹底陶醉在自己的臆想裏。


    “光想想算什麽?不如我讓你嚐嚐這滋味?反正你的身體能夠再生。”我厭惡地拔出腰間匕首,在粗壯的木柵欄上渾手一刺,如削泥一樣穿了過去。


    阿薩息斯卻不避不懼,眼睛直直盯著我手裏的瓶子,湊到我的刀鋒底下,壓低聲音:“想不想知道這東西怎麽使用?”


    我拔出匕首,故作漫不經心:“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能延續他的性命,到這時候你才交出來?恐怕是走投無路,想要編一個謊言,做翻身的籌碼吧?”


    “隻要你喝下去,你就能代替我,成為他的血契。而我,則會消失在你們麵前。”


    心跳猝然一停,盯著他。斑駁的陰影間,一隻獨眼如幽冥鬼火,晦明閃爍。


    “你覺得我會相信一個想把我碎屍萬段,想要占有我的愛人的家夥的話嗎?”我蹙起眉,“你把我當傻子?”


    “你可以不信我,你會悔恨一生。”阿薩息斯啞笑幾聲,垂下頭,淩亂的發絲遮住臉頰,掩去了慣有的囂張殘忍的氣焰,“我對陛下的愛一點不輸於你。我叛變,也不過是因為陛下的眼中隻有你……”他恨恨地笑起來,笑聲令人萬蟲噬心,“隻有變得比他更強,淩駕他、掌控他,他才會看見我,也隻能看見我。”


    我驀地想起弗拉維茲的影子在船上對我說的那番話,又想起國王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神,某一瞬間,全部重疊在一起。我的叔叔對我的父親,弗拉維茲對我,阿薩息斯對他,這種執念,竟如此的相似。


    這樣的愛比恨更絕望更蝕骨,近乎毀滅,近乎吞噬,既像飛蛾,也像烈火,但誰又能否認它呢?


    愛是無罪,也是有罪的。


    也許是背負著這相似的罪孽,命運之網才會將我們困在一起,互相撕咬。


    “可我發現我錯了。無論我做什麽,他終究看不見我。我為他出生入死十年,卻像他眼裏揉進的一粒沙子,”他的一隻眼陡然睜大,“你不過是碰巧闖進他的生命裏,誘惑了他的一隻漂亮的毒蟲而已,卻被他當珍珠一樣含在嘴裏!”


    “你以為你知道我們什麽!?知道我什麽?”我一拳砸在車身上,胸口的傷痕裂開,疼痛劇烈至極,如破繭一般。小家夥在懷裏抖了一抖,蜷縮起來,使我忽然清醒過來。何必跟這瘋子較勁?他實在可憐透了頂。


    “難道不是嗎?”他絕望的看著我,“你為他做了什麽?你肯為他而死嗎?”


    我摸了摸衣服裏裹著的小家夥,沉默不答。他盯著我的臉,似是慢慢看透了什麽一般,臉上露出一種驚疑與頹敗,仿佛一隻鬥敗了的獸類。


    但即刻,他又大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你用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他的聲音低下去,喃喃自語一樣,最後竟發出了哭腔,“很快,很快……他就不再需要我了。血契,也就毫無意義了。他活下去是因為你。”


    “沒錯。”我彎下腰,沉聲答道,“他會安好的過完一世,不是因為血契,不是因為美杜莎,是因為我深愛他。”


    我不是毒蟲,是為他赴身烈火的飛蛾啊,但他人怎會懂得。


    他爆發出一聲低嘶,抬眼時,眼角竟滴出了血,渾身顫抖,猛地爬起來撞向囚車。兒臂粗的鎖鏈竟一下子困不住他,囚車被翻倒一邊,將旁邊豎著的火把撞落下來,正砸進車裏。


    我見狀立即撲上去,阿薩息斯卻翻身將火把抱在懷裏,蜷縮在我夠不著的角落。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勢頭蔓延到他的全身,我立即大喊著救火,尋找附近可用的水源,可那火怎麽也撲不滅。一切在瞬時之間就已經來不及了。


    被火光迅速吞噬的人影一動不動,一隻泣血的眼瞳死死盯著我,張著嘴巴,口裏焦黑一片,卻仍在笑:“不會把他留給你的,阿硫因。”


    “你說什麽?”我一把抓住滾燙的鐐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等著吧,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他伸出手探向戰場的方向,卻在這刹那凝為焦炭,碎成齏粉。


    猶如被一道雷電貫遍全身,我抓過一匹馬朝山坡下衝去,在燎原般的火光之中,一眼望見弗拉維茲所在之處,他正率領著重騎兵將一頭戰象圍困其中,逼得它退向那座曾囚禁了羅馬皇帝瓦勒良的白色城堡。


    那戰象上的人自不必說是誰。


    我抓緊韁繩,徑直向他奔去,千軍萬馬似乎都形同無物,是過眼煙雲。


    可就在下一刻,狂風驟起,迷了我的眼。我永遠不知道一瞬間發生了什麽。再睜開眼時,便望見一匹背上無人的馬逆風疾馳,衝到那戰象前,眨眼被碾在足下。那馬白身紅鬃,是弗拉維茲的。


    心尖針刺一樣的劇痛起來,我抬手在馬背上紮下一刀,一路殺進重圍,紛亂的刀光劍影之間,一個半身染血的人影仿佛跪趴在狂風驟雨之中,脊梁已不堪重負。幾隻流矢嵌在他的身上,卻似直紮進我的肺腑裏。


    “弗拉維茲!”我咬牙嘶吼,繞到他身邊,伸手將他撈到馬上,向城堡裏衝去,追擊聲緊隨身後。混亂中他突然將我壓在身下,雙臂將我牢牢環住。在我意識到他這樣做的緣由時,流矢破風聲已如閃電接踵而至。


    皮肉撕裂聲自耳畔響起,尖銳的箭頭刺進我的脊背,不深,疼痛卻撕心裂肺,直達心底骨髓。我知道這箭洞穿了他的身體。


    我長大嘴想要唿喚他的名字,但喉頭裏隻發出了嘶啞的低喊。天旋地轉,白色的城牆在夜色裏散發著一層淡淡的光霧,美如神域。背後的交戰聲在耳裏模糊成一片,隻有他唿吸的聲音是清晰的。


    ”命運把我們連在一起了,我的小愛神。”耳畔的笑聲很輕,輕得飄渺。”


    四周一時靜得萬籟俱寂。與他經曆的一幕幕瞬間猶如走馬燈一樣掠過腦海,他的手逐漸鬆了力,身體往下滑去,我幾乎就要抓不住了。我下意識的攏緊懷裏的小家夥,將他縛好在馬鞍上,狠狠一夾馬肚,索性鬆開了雙手。


    箭頭隨著他的重量嵌入我的血肉,我們像從穹廬之頂落在地上,緊密的連成了一體。


    我艱難的迴過頭去,與他四目相對,世界在這刹那間淪為了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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